莲

随着渐渐年长，爱念旧。常常回想曾经历的事，见过的人，走过的路。就如存储在脑中的影像，时不时自动循环播放一下。

表姐莲比我大十几岁，我六七岁的时候，在姑父和姑姑允许下，她就随大表姐去北京务工了。起初大表姐把她介绍给一家境殷实的人家做保姆。手脚麻利，话少，有眼力劲儿，雇主一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外地姑娘。雇主常和大表姐夸赞莲，说莲朴实勤快，人品好。准备等莲再大些，在北京给她寻个婆家。

在父母那个年代，兄妹之间年龄差距较大也是常见的事。长辈们年龄差距大，到了我们晚辈自然年龄上也相差悬殊。姑姑、姨他们两家的孩子都比我们兄妹大许多。有些表姐的孩子和我年龄相仿。有称呼我姨的，也有称呼我姑的。

年龄的悬殊，平常我们晚辈之间几乎没有往来。每年大年初一，姑姑家的表哥表姐们风雨无阻来给父亲拜年。我也只有每年春节的时候，才能见到莲。

莲高高的身条，黑瘦黑瘦的。一张瓜子脸儿，眉目清秀，常喜欢梳着两个长辫子，笑起来时眼睛像月牙。十几岁时已把家里料理的井井有条，农家女孩子会的做饭、洗衣、钩花......样样拿手。

年龄上差距较大，平常又没有任何交集，让我和莲最基本的交流都没有，哪怕是闲聊。可每次听她亲热地叫着霞妹，年幼的心不免被这个表姐温情着。虽不言语，但莲在我心中的印象那是极好的。自莲去了北京后，那几年春节都没看见她的身影。

亲戚们出于关心，问莲这几年怎么都没回家过年。大表姐说，莲做工人家有个瘫痪在床的老人，饮食起居，常年都需要人照料。莲是一天都走不开，俗话说“端人家饭碗，随人家管”。大家知道后都很理解，也就不再问。

初夏，蝉儿们破土而出，爬上树干，开始夏季漫长的鸣叫。或许是故乡蝉鸣呼唤着莲。

那年初夏，莲一个人一声不吭地从遥远的北京回来了。回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来家看我爸——她唯一的舅舅。我放学回家看莲正在和母亲说话。出于已知害羞的年纪，加上久未见的生疏，我怯怯地走进家门，快速钻进里屋。母亲看我钻进里屋，对莲说，这小妮子越大越不懂事了，来人了也不叫一声，外甥女你可莫要见怪。

莲看我正偷偷通过里屋门缝看她，冲我笑了笑，对母亲说，女孩子大了，会害羞了呢。紧接着从带来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件裙子，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出来。我扭扭捏捏，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小脸红扑扑地来到莲身边。

是件粉红色的公主裙，式样很别致。莲看我的视线一直盯着裙子，亲手帮我穿上。我乘机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几年不见，莲的变化很大。未施粉黛的脸上粉白粉白的，眼神清澈，明眸皓齿，鹅蛋形脸庞在乌黑的长发衬托下，更显大方端庄。这是个眼里有星辰大海的女子!大城市女孩子都是像莲这样的吧？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像莲这样的女子。当时我心里这样憧憬着。

在母亲挽留下，晚上莲在家住下了。我和莲睡在一张竹床上，莲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被窝里面也是香香的。那晚，莲和我说了许多知心话。印象最深是莲说的，舅舅他们很不容易，辛苦把你们拉扯大，要好好听他们话。说这话时，莲声音变的哽咽。多年后我在想，这话是莲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呢？

或许是睡的不习惯，那一夜莲翻来覆去很多次。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莲就走了。叠被子时，莲睡过的枕头摸起来湿湿的。后来的几年时间她再没有回来过。听人说莲和家人失联了，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也有人说莲嫁给了一个外地人。姑姑提起莲就泪眼婆娑，姑父对莲的事情绝口不提。为此我也伤心了好一阵。每当看见那件粉红色的公主裙，就会想起莲的好，想起莲的温情。

再见莲是十年后了。那年大年初一，大雪拱门，天寒地冻，一早母亲就生好炭火。表哥表姐们和往年一样，个个精神抖擞，一起到家给父亲拜年。莲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和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和莲年纪相仿，五官端正，有点矮胖，脸上略带沧桑。莲手里牵着一个孩子，那男人抱着一个孩子。我并没有认出莲，父亲说她是莲的时候，我诧异望去。

小时候印象中的莲，那是眼里有星辰大海的女子。眼前女人，又黑又胖，眼神黯淡，无论是声音还是长相都辨不出是莲。身上早没了青春时的跳脱。说话的腔调也和我们大不同。莲看我在打量着她，问父亲这是霞妹吧。虽然我不愿意承认，这是我儿时的女神。但是，我还是叫了声，表姐好。

莲看我叫她表姐，赶紧让那男人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我。男人彬彬有礼，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像个好人。曾经的小妮子如今都变成大姑娘了，莲若有感慨的说道。望着眼前的莲，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多年后我会不会变成现在的莲，想想难免觉得恐怖。

原来当时莲不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在雇主家认识了装修工阳，两个在异乡的年轻人春心萌动，一见钟情。缘分来了，没有道理可讲，更没有对错可言。

莲了解姑父倔强的脾气，“女儿不外嫁”这是姑父一直放在嘴边的话。姑父希望莲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在老家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家。绝不会允许他嫁给一个外地人。还是内蒙古那么远的地方。

阳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阳是大哥，家中还有未成年的弟妹。中学毕业就跟随亲戚在北京做装修，贴补家用。莲从北京回来那一次，准备见父母最后一面。当时她已铁了心要背离从小生活到大的故土，家中的父母、兄妹，放弃一切为了爱情跟阳走。

莲和阳回内蒙古，俩人结婚，这些事情大表姐是知情的。但答应了莲，替她保守秘密，只能一直瞒着家人。莲觉得时间能改变一切。亲戚们都说，大表姐这是把自己的妹妹往火堆上推，妹妹年轻不懂事，她怎么也不懂事。大表姐任人说，也不辩解。

姑父姑姑虽埋怨莲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但毕竟血浓于水。被人笑话也好，成为村里人的谈资也罢，可已成事实。望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即使他们再不同意，也早已成定局。莲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对于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气归气，姑父姑姑最终接受了他们。

偶然间听母亲提起，说莲嫁到内蒙古以后，两个孩子相继出生，不但要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公公体弱多病常年也需要莲照料，这些年过的很不容易。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莲。

去年春节，年迈的姑姑中风瘫痪了，思念亲人，终于把莲的女儿盼回来了！莲却没有回来。

莲的女儿已是一名中学教师，白白净净的，眼神清澈，很像当年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