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方过,下了一个白日的雨,还在继续。
远处机场的露灯,透夜而来,齐刷刷的,闪烁而黄,就像一场暂时的存在。早就听说新的客运机场已在两处郊县开建,似乎过不多久便可落成。那么莫名醒来却又格外清醒的我,于这冷风扑面而来的夜,所眺望得见的,将只成为他日搬迁得只剩下货运业务的所在。虽然机场还是那机场,可就再也不是一回事。
我的记忆早就被搬运一空,不少时候都只有靠当下面对环境及其事物的扫描,方可得以暂时的填充。于是我就不那么饥饿了,那么慌张了,我完全可以泰然自若地,去面对人生的这场遥远。雨夜,淅淅沥沥地,淹没了多少原本应该有着的蟋蟀的梦呓。哦,那些蟋蟀哪去了,去年的夏我才买了一笼50只,尽数放生于花茏间,如今却早无声息。兴许它们,在那过去不久的冗长而沉闷的冬,睡过头了吧!
露台是我观测气象的晴雨表,虽然也可以种花与赏景。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露台的桌椅间,凉爽地写作过了,即便去年的夏,亦是鲜然。这年的春已迟暮,阴晴不定,就像我的性格,动辄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要爱,就倾情;要忘,就淡然。就像站在故事的里外,不同的处境与心境,那显然是迥而不同的。我已经从许多故事里走了出来,有时回望,也颇为讶异。就像这眼前一场都没认真想过什么时候停歇的细雨,既遮掩又扑朔。那些遥远的事物,时隐时现。
不知不觉,便过天命。我不得不去承认,这看似公平却又无比严酷的时间,如若一个令人敬畏有加的冷面判官。我不知道该去作何想,该去怎样放任思绪的纷飞,或是垂下眼睑来自怨自艾。可是,我是喜欢青春的呵,喜欢回想自己的青春时光,喜欢看那些事关青春的电影,甚至喜欢和诸多心怀梦想的青年交朋友。多少年来,皆是如此,就像一种足够清澈的天性与本真。和他们聊起天来,或听他们讲各自的故事,我几乎都要乐出声来,那真是太可爱了!
这世上的青春,或许都是可爱的。譬如萧红,譬如志摩,譬如三毛与仓央。我似乎看过不少书,里面讲的那些故事,大多如此。除却一些怪力乱神,可以死而复活,穿越时空,我所见的这世界,哪里又不是一片嶙峋与坚硬?那些多褶的江山,或许正是因了各式各样的蜿蜒与起伏,才更为灿烂与辉煌。多少次,我都从自己的江山里醒来。那些一闪即逝的笑傲江湖的人,就像一场突兀,瞬间就被尽数地抽空,唯剩得我,杵在那儿发呆。竟连白日里见过些谁,都老半天想不起来。
自从学会了忘却,我便开始变得轻松,那曾经一度折磨于我的痛感,也点点地消失。我从一场梦中醒来,那是我所有的过去,若非偶尔翻出昔日的一两张照片,我终不敢轻信,曾经还去过那些地方,见过那样的一些人。原来谁都在把我忘记,我也在他们那一望无垠的忘却里,愈发地孤独与寥落。有时候我不得不去想,兴许自己只不过是那天宇的一颗寒星。望见了,遥远;没望见,便忽略。
庄周先生,到底是个讲老实话的人。但那样的老实话,却又谁都未必肯信。就像那既去的子夜,天亮之后谁又会记得?花儿总是开过了一茬又一茬,周而复始地一年又一年。可谁说它活得短暂或永生,显然都算不得正确。我自从学会了怀疑,这世间的多少“真理”,便感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明澈与扩张。毕竟世事沧桑、尘烟尽去,滔滔往事,几又留痕?
蓦然念及,明日便要离家,一个月才回来,心里面便不是个滋味。就像这世间所有足够散漫与惬意的日子,都要离我远去。我像一枚弃子,更像一个游子。在多少次这样的茫然与仓皇中,竟自修炼成了另外一个人。想这后疫情时代里的“全民修炼”,我是一星半点都舍不得浪费。上班,上班,隔离,封闭。两年多来,我早已磨灭了性子,即便要有血有肉地活着,也早变得麻漠。我在各种“严防死守、动态清零”的大局里,总是去做着一些公式化的事情。不给自己添堵,不给别人添乱,便是我需要去一一安守的本分。到底是初中时代就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甚至还当过班上的团支书,那么我就知道该如何去做,这一隅的世界才会安宁。
只不过,多少次凌晨里醒来,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便只好摄手摄脚地起来,独自去到楼下那间宽大无人的会议室,默默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作,一稿毕,天便亮了。多少次,我都以着那般的身姿,迎接着黎明。故而十年前我出版的一本散文集会叫做《守望黎明》,实在是常年失眠,落下的这般积习。还好,还有写作,这世界终究没有负我。只这么一想,便感到深为慰藉,甚至我的嘴角,还禁不住流露出一抹笑意来。
已经许久没有读过鲁迅的书了,我便觉得一片浩荡。我的意念之海,思绪之海,遐想之海,哪儿又不是一场足够辽阔的浩荡呢?我在时间的浩荡里,过去的浩荡里,将来的浩荡里,当下的浩荡里,经常潜形匿影、不作一声。兴许我那亢奋与激昂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就像一场无法回望的梦境,醒了便是醒了,便得去端端正正地直面眼前这棱角分明的一切。有人说“弹钢琴”,我便“弹”了,事无巨细,协而调之。我终究从各种纷乱中走了出来,那些爱的唏嘘与不爱的凛冽,早就将我从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中,幻化成了另外一个人。
曾经青春年少的朋友,虽然至今交好,却终究不止一次地发现我的这“秘密”。他们那无比惊愕的眼神,至今都记忆犹新。是呵,曾经的我,敢爱敢恨是激烈得出了名的,谁不服都可以干一仗,可如今呢?轻声慢语,不愠不火,早已判若两人,谁见了不是一惊?于是,我便莞尔一笑说,冲动能解决问题吗,刚烈能解决问题吗,我早就想通了,不去为一些琐碎小事伤心神,那划不着。想这如歌岁月,汤汤生活,会有几件大事,又有几样值得自己去动怒的呢?眼见他们一片迷茫,我便没有多说,只说啥时约喝酒,啥时约品茶,啥时约晒太阳,想这漫漫人生,不过如此。
暮春季,我的睡梦被一场雨打湿。我从无尽的遐想中穿越而出,脚踩着大地。“我非常喜欢经开区的这片宽阔的天空,时常都可见到蓝天白云。”朋友坐在后座,我开车送他,一起去做过核酸检测后的路上,我如是说,他便承认。在过去的无数年,我在这城市里搬来搬去,终究还是住来了这片地。还记得去年上驾校练科三时,恰在附近城乡结合部的地段,随时一抬头就可见到,那广阔而湛蓝的天空上,白云漫漫而飘浮,令人心旷神怡,可美了!往往到了夏季,这般景致便是常态,不知足都不成。
我知足的,到底还是这越过越好起来的生活。多少次跟同为“70后”的一些朋友在酒桌上讲,这今非昔比的生活,简直就是天翻地覆、锦上添花,又有什么不开心的呢?虽然身处一个离爱情与纯真愈去愈远的时代,可终究还是需要去看到它这实实在在的好才行的。我们经常都在讨论“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话题,并且彼此打趣、一团谑笑。可说归说、做归做,对于各自几近安稳的生活,谁又敢不去珍惜与呵护的呢!毕竟芝麻开花节节高,才是众望所归。想那曾经年代里的饥肠辘辘、缺医少药,谁都不忍卒视。
俱去矣,一切的旧岁月。我的记忆早就被掏空了,即便被一些特定的事物所唤醒或死灰复燃,但随即又会被掏空,甚至反复如此。不得不说,除却这十数年来修身养性的成效,便是一路无尽写作的功劳。我用这种方式,来演化着一切。毕竟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国家在强大、人民在富足,我又怎么可能一成不变的呢?就像以前读过的《周易》,里面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在讲着变化,这原本就是一个不住变化的世界。只不过,想变好就努力,想变坏就破摔,这便是最基本的选择与命运。
不知不觉,三个小时就过去了,再有两小时天就亮了。先前点的那盘檀香,已在旁边桌角的小香炉里燃尽。我便起身,从去年腊月里老同学送的一个精致的长纸匣里,取出一支藏香点上。要不然,这寡淡的空气中,便让人直是觉得空洞。我不敢说人生便是一场空洞,显然也是不肯的。我得让自己这叫做“人生”的生命历程里,有血有肉、一片鲜活。人只有努力地活过了,奋斗过了,争取过了,把握过了,尽到了最大的力气与可能,便了无憾事。故而我说,就空就去做一些有意思或有意义的事,这无尽苍茫的人生才会焕发出它应有的光彩来!
细雨的夜,多少过往与流年,在一个又一个唤醒与掏空之间,蹁跹起舞、裙袂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