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时,我家没有牛。太贵,买不起,也没人喂,况且还要全劳力驾了去耙田。
我家的全劳力,就只有我父亲。可他不在故乡,他长年累月地在外市工作。那时候对我来说,这外市太过遥远,遥远得我真怕再也看不见他了。于是,我就非常想念父亲,想念父亲结实的胸膛,与气势强悍所带来的安全感。
可父亲也揍我。不记得五岁还是七岁那年,我患了重病,但我很安静,可正因为我太安静,父亲难得回一次故乡,见我坐在大队门外候他挑了谷子进去打米时,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土墙脚上,都不曾动一下,于是他就感到紧张,怕我死掉,于是就把我接到外市他的身边,想尽办法医治。
我那时毕竟只是个幼童,也有顽皮的时候。有次我就跑,跑到一张别人晾的棉絮面前,就把自己给裹进去,让父亲找。结果父亲气呼呼地追来,直接从外面一烟杆敲在我头上。很疼,让我老半天回不过神来。我以为,或者我所期待的,是父亲乐呵呵地追来,把我剥出来,再把我给牵回去,可是……
父亲不常在家里,也就不常在故乡。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在外市的劳改农场工作,当泥腿子警察。他得管犯人,脾气好了不行,加之以前当兵剿匪,于是就炼成了火爆子脾气。在我最渴望被他温情以待的童年,却意外地挨了他的揍。这是我的记忆里,第一次极其地惊愕,并且深刻地感受到现实,如秤砣般沉重。
我在故乡非常想念父亲,很想到他的身边去,不止因为他是国家干部很洋气,而且我最喜欢晚上睡觉躲在他的胳肢窝里,然后他哈哈大笑。那是我感受最浓郁的父爱,心里暖暖的。那时候我更小,似乎四岁,正脱掉开裆裤的年纪。
我在没牛的故乡成长,记忆几乎只有母亲。从那时起,我就跟母亲在贫瘠的故乡相依为命。四处透风的大瓦房里,母亲端着灯盏进来出去,煮饭,剁猪草,喂鸡鸭,再收拾完了碗筷去喂猪,还要熬夜做针线活,一忙下来也就大半夜了。
我和母亲睡在破旧的大木床上,大木床铺了厚实稻草的旧棉絮上。被褥蚊帐都是灰黑,甚至蚊帐还破了一两个大洞,有时我翻个身或是打个滚,脑袋就给网住了。母亲总是帮我,总是在我肚子疼或者胀气的时候,帮我有一遍没一遍地揉肚子,直到缓解或是睡着。
母亲总是乐呵呵的,满是慈爱,从不真生我的气。有次在大队部的中药铺前,她与别的妇女说话,一边抱了我箍着我的腿,我受困很恼火,便使劲一挣,往后一蹬,就把她给摔得仰面朝天。可她依不生我的气,依旧呵呵地笑了,说声这娃还凶呢,再把我给牵回去。
那次应该是给我看病。大队部有一个赤脚医生,也就有了中药铺。要是晚上,若我病得厉害,她就只好在求助无人的情况下,急匆匆地背起我赶去几里地外的那个医生家砸门。那医生也是一副好脾性,即便半夜惊醒起来也从来是温温和和不生气。那年代全国一片穷,乡下人看不起病,能煎上几副中药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见过西药。况且我看病的钱,回回都是母亲去赊账,要待到一年出头过年了父亲回来了才有法去结清。
父亲一道结清的还有家里欠下的提留款。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做提留款,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交,况且母亲成天跟了社员们一起上山下田拼命地劳作,却怎么还会欠上这劳动不力的钱呢?于是父亲就总是骂母亲,包括我前面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在一岁时夭折。他哪里知道母亲在故乡的苦,他只知道把自己的苦当作愤怒与不满来宣泄。
在故乡时,父亲似乎并不揍我,母亲却不好过。可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父亲是她的男人,母子俩都苦苦地期盼他的归来。可是,那年代的夫妻,父亲式的人物,大多都那样。吵归吵闹归闹,就是打得头破血流也不会离婚的。
那时代里,我并不恨父亲。我只是迷茫,觉得夫妻间、父子间不应该是这样。直到少年时代,全家迁移到了父亲身边,我也慢慢长大。我开始见不得父亲打骂母亲,也打骂我,我开始恨他,甚至还跑去坡下的水田边躲了绝食。可三顿没吃饭,人就饿得很软,终于熬不住了,一回去母亲就是再受委屈,也会把我一把扯到柴屋里,迅速地变戏法似的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饭菜,即便我再流泪不止她也极为耐心地劝着我吃。而且这样的镜头,在后来的岁月里,经常地闪现。
我们一家离开了故乡,成了外市人。虽是外市人,却只在一处远郊山头的劳改农场,住在农场分配的房子里。若是要进城,得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况且也不是每次都能坐上那令人羡慕的拖拉机。母亲成了家属,于是就靠背起单缸洗衣机走上好几里路,去附近的中队给那些失去自由的人洗衣服挣钱,后来又跟家属们去做面,再后来父亲就给她办了一个营业执照开起了副食店。随着国家经济的好转,加之父母一往无前的辛劳,我家的经济状况才有了渐渐地好转。
后来上初中时,我家就成了城里人。虽然城里有了房子,但长期地只有我一个人住,因为那时我已随农场众多的子弟一起转到了城里上学。父母依在远郊山头的农场,继续他的工作,经营她的生意。我每到周末,放学后再晚都会赶回去跟他们团聚,一起吃顿炖猪蹄子打下牙祭。这时候父亲总是很高兴,乐呵呵地得意得不行,可见他骨子里对这“一家子团聚”充满着感情。
直到父亲退休,我家才完全撤离了远郊的农场驻地,回到了城里的家属大院。这时候,我已经高中毕业,已经自谋出路在一家宾馆上班了。父亲退休后的失落,并没有太消减他的火爆脾气,于是已经成年的我,就再也经受不起他的折腾。我开始在外面住,其实我高中毕业一上班就开始住在单位的寝室里,虽是简陋但毕竟是我一个人的地方,或与他人打挤却也相安无事。直到结婚,才又回去,一年后又与父母分开,住到了主城区外的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楼房。
我没逃脱七年之痒,离婚后被父母又叫回去住,大概两三年后因为拆迁再搬出去。再搬出去时,我便开始独居,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途中遇了一任女朋友。
直到上前年,父亲已经老得走不动了,母亲虽然身体要好得多。为了给他们解决更好的居住条件,我在经得他们同意的情况下,将他们执意留给我的那套老房子卖掉,背上22万贷款为他们换了一套时尚的江畔电梯房,自此有了园林式的小区环境,这对谁家的老人来讲都是享福。
第二年,父亲去世。后来我就结束掉常年的独居生涯,搬回去陪母亲。由于当初买房时的匆匆,没有防到是西向房,酷暑难耐,加之书房太小,我都只能坐在成堆的纸箱间用电脑。楼层也低,父母当初非要住的三楼,我搬回去就显出楼下的广场太吵闹,即便有飘窗。
于是几经斟酌,我又把这套才建成6年的90平米的房子卖掉,瞅准机会迅速地购置了一套主城区外的复式房。虽然产权只有一层的,但使用面积却可达到150平米,况且依是电梯,还有可供种花喝茶畅然呼吸的露台,房龄也才10年。虽然我再次背上了32万的贷款,可也只有一月月地慢慢还,日子总会越过越好起来的。匆匆的一年,我两份合同一起走,各种谈判,各种手续,并且装修,加之我还要旅行,还要出书,整得都没过多时间会朋友。
一年到头,我就又搬了新家。这下好了,一切终于妥当了,我就又继续过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有时候想来,这人一辈子还真奇怪,怎么过着过着就又过回去了呢?跟母亲说起,她也笑。
父亲在世时,我们还稀疏地回下故乡,主要是每年的清明节,只要父亲不生病就一起回去,祭祭祖先也是本分。父亲去世后,就几乎再没回去过,因为一年有几个日子都得去给父亲烧纸。他辛苦了一生,当了一世的“老虎”,但老年随着身体的每况愈下脾气也改了不少,由于不常见到我也慢慢地懂得了温和的重要性。
往往这些时候,深沉的父爱才慢慢地流露与体现,最终确认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心底里到底还是爱家里,尤其是爱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我不常回去时,他们要是想念了,或者得知我生了病,父亲就会心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得知一切安好才放心,我也会尽快回去一趟简单地唠唠照个面。父母也按照那年代里众多老人的传统做法,将房子留给最小的儿子来继承,并且父亲在生前的遗嘱中也明确地用到“任何人不得侵犯”的字句,而我也只有以尽最大可能为他们换取条件更好的房子来作为回报,让他们虽老但要活得有尊严。
目前,通过连番努力,我能做到就是这些,并且已经达成。我只望父亲在天之灵能够感到欣慰,母亲晚年延年益寿。大家清清静静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这才是对生活真真正正地享受,也是一个家需要最终抵达的圆融。
我在故乡时,家里没有牛。于是父母就像牛一样地扛起这个家,拼其一生,然后在岁月中老去。我从故乡里的幼童,成长为城市里的壮年,唯有尽己所能地回馈他们,从而尽到自己的心意与本分。于是我就心安了,任时光浅淡岁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