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肉体,从头到脚,被缠在各种商品里,无论当用不当用的。甚至我觉得,跟一只缠丝兔没有区别。哦,那是我的壳,亲爱的壳。
我缩在各种布料、皮革、金属交错横生的商品的壳里,缩在独一无二却又寻常得紧的肉体的壳里,不动声色地打量世界。
我还缩在户口簿、身份证、家庭、街道、头衔、称谓、文凭、工作、薪水、表情、姿势、手机、银行卡、互联网的壳里,不动声色地蛰伏。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像根根牢实的细麻绳,直捆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时而感到自己的伟岸,时而感到自己的卑劣。我无所适从,蛰伏在滚滚红尘的遍野迷雾里,顶着一只壳,顶着一具肉体,顶着各种商品,顶着各种麻绳,试着喘了喘气,象征地活着。
我其实并不熟悉我的肉体,并不热爱肉体之上的各式各样的壳与绳索,甚至我一度地非常憎恨它们,憎恨那一切束缚我的制约我的遮挡我的屏蔽我的各式各样的壳,及之上各式各样的麻绳。我尤其憎恨夏天和冬天,盛夏与隆冬,盛夏火一样的空气,隆冬铁一般的雨雪。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会不会哪天把自己曾一度热爱过的美人、美酒、美文都忘记。我是非常地迷惘,无足地徬徨。
我不知道明天的醒来,怎样地醒来,醒来又怎样,我只看见一个庞大而杂乱的世界,在奔跑,在蠕动,在挣扎,在飞舞,苟延残喘,奄奄一息。我不知道谁会来拯救它们,拯救这一切,包括重重憎恨之下迷惘的我。肉体的牢笼,红尘的牢笼,早就令我愤怒的了。可是,我又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显然地无可奈何、苟且偷生。
甚至,我还掉在文字的桎梏里,想象的囹圄里,希望的陷阱里,不能自拔。我只有苦苦地等待,不露声色地蛰伏,兴许雾霾会过去,洪水会过去,雷电会过去,地震会过去,瘟疫会过去,恶梦会过去,一切的过往与际遇都会过去。或者那时候,我就真的自由了,从一切的壳与麻绳里解脱出来,屹立空灵,一言不发。
若那是真正的自由,无论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不需要照镜子,不需要去寻找到自己,甚至不需要一切的欲望与渴念,只管在风里,习习地吹拂,掠过。我不需任何形式上的存在,无论悲欢还是离合。我的肉体终将弃我而去,兴许我会留恋,会怀念,会不舍,但在真正的自由面前,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要从一切的生老病死中解脱出来,从一切的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从一切的食物与粪便中解脱出来,从一切的徬徨与迷惘中解脱出来,从汗臭与香水的气味中解脱出来,从钟表与电脑中解脱出来,好好地呼吸几口气。
我要从坟茔与墓碑中解脱出来,从迷信与历史中解脱出来,从一切的壳与麻绳中解脱出来,迎向新生。
虽然并不知道,没有壳的世界,会是怎样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