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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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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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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瘾

何先生是一个很绅士的人。他惯常穿着一件棕灰色的呢子衣,外面套一件格纹夹克,戴一顶颇有绅士情调的贝雷帽。他太瘦小了,深色系的裤子服帖在肌肤上,仿佛站久了两条腿就会因支撑不住身体而瑟瑟发抖,我经常怕它因为摔一跤就折掉。当然我是杞人忧天,虽然何先生因为年纪高的毛病住进了病房,然而他是一个极度沉默的人。沉默的人寿命一般都很长。

他年事已高,可是也因为身材娇小的缘故,看起来并没有他实际的年龄高,如果你会在一天下雨的时候遇到一个慢悠悠撑伞的人,那个人一定是他。这是我对他的全部印象,他在病房待的时间并不长,五六天就匆匆忙忙而去。

一般一天的早上十点到午间休憩,是病房里最热闹的时候,有一位大爷很喜欢剖析自己,针砭他人,所以总不会寂静。何先生沉默着,已经长了年老斑的脸上总是肃穆又虔诚,有理由相信,何先生年轻的时候不一定是一个使人敬佩的人,不过老来老了,他的个人魅力总是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仿佛他一直是一个极度认真,刻板又执着的人。

他出院那天,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天气,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照进病房,我心里很遗憾,毕竟遇见这样一个不那么讨人厌的老者,使我蜗居医院的日子也有趣起来了。同时住进房间的是一位面庞十分瘦削的中年女子,留着长发,一副病弱的样子。她与何先生擦肩而过时,盯着他发呆了很久,久到旁边的我都发现端倪了。她回过神来,友善地对我笑笑。

此后我们又这样过了两天,有一天午间,她输完液,麻烦我叫护士来,我去给她叫了,她就此和我攀谈起来。

她有些嗫喏和犹豫着轻声问我:“那个,此前住在这里的先生,是何先生吗?”

我因为猜到了一些端倪,因此并不惊讶,但是还是回她:“是一位何先生,您认识他吗?”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字眼,单薄的脸颊因为眉头皱着,显得窄而长,她声音更低了,好像难为情似的:“我家从前在清水湾住,与他做了几个月的邻居。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他的模样了,那还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说完怅然喟叹一声。

我被勾起了极大的兴趣,此后有意无意就和她打起交道。她看出了我的目的所在,也有满足我猎奇心态的打算。于是在另一个天气不那么好的午后,在我们又一次攀谈的时候,主动提起:“那位何先生还是在我小时候的时候见过他,说起来也过了几十年了。我倒是惊奇我看见他还能记起他来,不过我小时候记忆比现在好很多。”

她大概很久没有说这样多话,本来瘦削的脸庞更褪去了一些气色,显得楚楚可怜。不过精气神还高涨着,就接下去说道:“他只和我们做了两个月的邻居,他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后来我移居到湘城郅的一个小镇上,还能听到一些他的消息,都是一些他的奇闻轶事之类的。再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最使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从来不定居一地。我原是清水湾的人,你可能不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十年前那里已经拆迁了。那里都是一些常驻民,小极了,所以很多消息都是不胫而走,他的一些消息就成为人们的饭后谈资了。”

她说完又是一阵长长的停顿,这时医生例行查房,我们的谈话只好中止。

我知道有一些相对闭塞的地方,任何人都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我实在想不通,何先生何以可以成为别人谈资这样深刻,以致于在一二十年后,一个生病的女人还能记忆犹新。

第二日晚饭后,我同样兴致高涨,然而她今日毫无兴致,大约是病痛折磨,眉目显现出厌倦之色,以有些伛偻的姿势躺在病床上。我只好转而到外面去散步,一边想着何先生的事情。直至夜幕完全降临,萧瑟的空气将我冻得受不了时,才慢慢踱回去。此时瘦削的女人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我阅读了一会,也就睡下了。

第二日早晨,我被一阵机器声吵醒,此后昏昏沉沉起来,她已经到加护病房去了。这桩未完的故事便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直到出院后,我才渐渐忘却这件事情,只是偶尔在与这类人打交道时,便想起何先生和生病的女人来。

此后过了两三年,我有一次到青圩去出差,想起湘城郅大约离那里不到两小时的车程,便依照着当时的记忆,乘坐汽车去了湘城郅,与当地人打听她。只是未果,我其实心里觉得她大约可能已经是逝世了,怀着这样的心情落脚到一家民宿,向民宿老板提及,却没想到能够得到讯息。

老板向我透露:“你若是不到民宿来,兴许真白跑一趟。她大病一场后,就经营起民宿生意来了,我有她的联系方式,你等等。”

说着翻找起来,我这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第二日就前往了她的民宿地址,她几乎没有认出我来。我也认不出她了,她仿佛变了一个人,脸颊带着健康的气色,然而肉眼可见地老了,仿佛回到了她那个年龄该有的状态,头发简短而利落,工作带给她性情上的改变也十分显而易见。

她长叹一声:“是你啊,我几乎认不出你来。我自从那次大病之后,身体就垮了,幸好开了这家店经营着,否则真是一抔黄土了。”

她为我斟上一杯茶,拢了拢烫成棕红色的头发,与我絮叨近况。我们一同共进晚餐,饭后在吧台上饮茶,她忽然说道:“你还记得何先生吗?”

我心里正想向她打听何先生的事,于是有些迫不及待又故作克制地说:“当然记得。你怎么提及他来了?”

她惋惜地说道:“你来得真不巧,我上个月休假,到北方去了,在那里见到了何先生。不过,他已经过世很久了。竟还是因为吃药的事,岂不是让人唏嘘。”

我心里沉沉的,想到这样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就这样陨落,不免有些怅然若失。顿时便失去了探听的兴趣,随口应道:“这可真让人遗憾。”

她接话道:“可不是嘛,你要看他的照片吗,我整理家里的时候倒是翻到了以前的照片,我给你拿来。”

照片中何先生神色肃穆,站在一位男士和女士之间,几乎没有女士健壮,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难以想象那时候的他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因为他站在女士旁边,显得瘦削而矮小,像被夹在中间提溜着腿脚的夹心饼干。

他年轻乃至中年的时候,都全然没有散发出老年才有的那种坚定而静穆的魅力。难以想象,一个人的一生竟可这样断裂,而一个人到老年才英气逼人,多少有些荒凉和无奈。

她回忆道:“他在这时候已经离不开药物了。”

我奇怪地问道:“他身体一直不康健吗?”

她否定:“他身体很好,可是年轻的时候他好像受了什么人的伤,对自己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他来到清水湾,就是来养病的。你知道,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养病。”

“本来是一切都很好的。可是有一天来了一个访客,恰好认识他,便把他的事到处宣扬了,此后人们看待他的目光便全然改变了。”

回忆起这段时光,她仿佛陷入了深刻的沉思当中,也许也是在组织语言,我低头喝了一口热茶,她就开始字斟句酌道:“何先生本来在那里也住不长久,如果不是那一个人,兴许事态不会这样发展。那人与何先生很有一些渊源,知道他从年轻,嗯,大概有个人意识之后吧,就对形体上很有一些自卑,加之周围伙伴的哄笑,家里开始给他灌一些催成长的药物。他吃药约莫吃了五六年,才知道那药副作用大。可惜已没有挽回的时机了。

“他只好去寻另一种对抗这些副作用的药。这样又吃了几年,他心理上就离不开药物了。后来他热衷于在医生和药物中得到满足,据说他从不定居某地,是因为想要从不同医生中猎奇,得到对待他疾病的不同见解。那人就是在他工作时候的同事,翻找他的私人物品时,翻出来各种不同品种的药物,何先生的个人癖好,就此便公之于众。”

她说到这里,叹息一声:“我们清水湾根本没有什么医生,我想何先生去到那里,也是想从此和过去割裂,开始新生活。”

我大概能猜出来此后发生的事情了。可是这样的猜测有些不忍卒读,也只好让她继续说完之后的事。

“一个地方的人,友善可以成倍散发善意,无意的恶也可以成倍。年幼的孩童会拿着药片去诱惑何先生,大人的目光也掺杂犹疑和退避。何先生的身高开始成为人们谈笑的对象,你可以想象吗,他刚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过他身材娇小这一事实,可是在发现之后,任何他的举动就成为大家哄笑的对象。”

她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只是最后总结性地猜测道:“兴许最后他没有戒掉药瘾这个习惯了。”

诚然,他终究是因为药瘾而去世了。或许这一癖好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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