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时间真该写一写和沙河老师之间的故事。”有好几次,和吴鸿在大石西路茶聚时,我有过这样的提议。后来,吴鸿虽然写过数篇短文,却并没有更多的记叙。他给出的理由是:沙河老师是名人,固然这样的文章看上去很重要,似有傍名人的嫌疑,这是他所不愿意做的事。
这一晃就是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沙河老师的作品几乎都在吴鸿的操持下出版,且他时常到沙河老师家里去走动,接触到的第一手材料众多。在我看来,倘若将这些记录下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至少可以保留一份成都当代学人的记录。
若说到沙河老师与吴鸿的交往始末,应该追溯到十多年前的龚明德先生的引介。龚先生从1987年初与吴鸿同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工作,两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吴鸿后来有文章生动地记叙了这段交往:见到明德先生,他觉得“不知是为什么,就觉他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从明德先生身上学到的东西不少,比如严谨性、做好书,都被奉为圭臬。吴鸿后来撰文说:“有人说,我能有今天的成绩,是因为我有一位好邻居。我想,确实如此。”这是因与明德先生为邻,时常请教的缘故。不过,两人往来,明德先生并不赞成师生相称,明德先生甚至说:“其实,你就是我弟弟。”这是成都文人的雅事,这种交往持续了有三十年之久。在这样的背景下,龚先生有次就带着吴鸿一起去拜访沙河老师。当时见面的场景虽已不可复现,在我的想象里,那是温暖的场面,三个人交流阅读或者文化有关的话题。于是,这三个人的交往就多了许多人文色彩。这些往事不只是成都文化人的交往,也可视为四川出版的注脚吧。
彼时,沙河老师尚居于大慈寺附近的一个院落。后来,他移家到长寿路,此街原来属于桂溪乡长寿村的地方,2004年就取这个路名。这是位于武侯区的一条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街,靠近火车南站和航空路,如果开车从这里路过,若不是熟悉路况,很容易走错路,走到其他路上去了。这条路显得有些逼仄,在路的两侧停着些许车辆,中间两根车道分往东西,因这种道路情况,长寿路时常堵车,却也还是有社区巴士在这条路上缓缓而行。
长寿路上有一个小区名为名士公馆,这是樊建川先生还未在安仁镇做建川博物馆时修建的一个居民小区。在小区的左侧有沙河老师撰写的一篇《名士公馆赋》,讲述着小区的前世今生。沙河老师居于此,在小区的斜对面是一家幼儿园。在他的晚年时期,这条路为全国各地,乃至于海外的文化人所知晓,当然是因沙河先生的缘故。文化人的到来不只是拜访沙河老师,更多的是为了求教某一个问题而来。这群人当中就有龚先生和吴鸿的身影,有时是他们俩一起去,有时是单个去拜访,这一次次的拜访,自然有了不同的故事发生。我还记得2010年第八届全国民间读书年会在毓秀苑举行的时候,吴鸿好像是负责沙河老师会议期间的接送。那一次,我只是在台下听沙河老师解字,像这样的文学普及活动在成都多个场所如成都图书馆、言几又书店开起,是成都十年来最为动人的风景之一。
吴鸿早在2010年就在为沙河老师的作品出版做规划,什么样的书先出,在哪家出版社出,图书做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诸如此类的细节都与沙河老师进行仔细分析、研究。这样就由现代出版社出版了《流沙河认字》。吴鸿做事认真、负责的态度,以及图书装帧设计的把握,都让人赞叹,沙河老师在与吴鸿多次接触之后,也就放心地将作品交由吴鸿经手出版。龚明德先生后来告诉我的说法也证实了这一点:两人在交流中确定了图书的出版方式和方向。
从《白鱼解字》开始,我留意到沙河老师的新版作品真的是上了一个台阶,无论是装帧,还是图书整体品相,这在于吴鸿做书三十年的经验。就这个话题,我曾和吴鸿有过一些交流。在他看来,一部作品应该做出其应有的样貌,书太过于简陋,即便是再有价值的书,也让人少阅读的欲望。吴鸿也许是看到沙河老师此前的作品出版得过于“普通”,故有这样的想法吧。
2012年,轩客会·格调书店打算做一份读书刊物《轩客会》,主编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爱书的吴鸿。在吴鸿的设想里,这是可和《书香两岸》相媲美的杂志,“作为轩客会格调书店的会刊,仍要有坚持的观念,如果做一两期停刊,不如不起动。”在刊物的版权页上他虽然显示的身份是策划总监,但却操持着刊物的种种,那时我赋闲在家,也加入组稿行列当中。吴鸿专门到沙河老师家里请题写刊名,后来,他还对这个刊物名称做出一番解释,这篇短文就成了第二期刊物的卷首语。书店似乎对做刊物的兴趣似乎不大,《轩客会》在出版三期之后就悄然停刊,这真是让人觉得遗憾的事。
这以后,沙河老师与吴鸿的来往愈加密切。有一年,成都曹竞仁做一个万有图书品牌,尝试做传统出版,吴鸿给他组稿了伍立杨先生的一套图书,当然少不了沙河老师作品,系精装本《书鱼知小》,是书的开本、纸张、版式等皆好,拿在手里阅读也甚有感觉。这本书刚一出版就广受欢迎,这本书的出版,吴鸿付出的心血不少,故沙河老师看到他的作品即便是旧著,新版也做的极漂亮,极有档次。后来在新星出版社推出沙河老师的《诗经现场》《正体字回家》等几部作品,也是有这样的特点。成都作家第一次出现这样高规格的作品,自然极具收藏价值。因我跟负责此书的出版人老愚熟悉,也都得到出版社的一册赠书。吴茂华老师在《草木之秋》里写沙河老师写作情况:“他的作息时间很固定,早晨七点多起床,早餐后就进入书房,一直工作到中午十二点多,午餐后休息两个小时,再继续做到下午六点左右方结束。每天工作时间七至八小时。”这也就解释了沙河老师为何晚年还频频有新作出版了。
在吴鸿的介绍下,沙河老师2013年还在FT中文网上开设了“简化字不讲理”的专栏,这可能是成都年龄最大的专栏作家了。沙河老师连续写了一百篇文章,可见他对文字的敏感是异于常人的。这让更多的读者了解到成都文化人的风范。
2014年6月,吴鸿在“吴鸿的最近”博客上记录了他和沙河老师的交往:
我拿出《流沙河书话》(暂名)的合同,说这本书我们可能会改一下书名,《晚窗偷得读书灯》或是《吹不尽的蒲公英》都适合。他说:“我不管,你去做就行了。”
我说我找到了很多他散落在外的序文,并列举了些名字,他说有的他都记不得了。书里选了一些读书的和写读书人的作品,他说:“对的,都可以归在书话内。”
我让他看一下合同,他不看。说:“你说签到什么地方就行了,其他的你去办。”
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沙河老对我如此信任,不把书做好,不仅对起他也对不起读者。
由此,我们可知两人的交往是怎样的了。6月30日,吴鸿在博客上记一次拜访沙河老师:
在沙河老师家,明德老师说:“我看到你给吴鸿写的序了。”
沙河老师说他花了两个小时写的。
“看了他写的,”沙河老师用右手在胸口由上往下来回摸着说:“狗日的,只有羡慕的份儿。他到处去吃,我才发现,老子这辈子白活了。”
这里所说的是沙河老师为吴鸿的作品《舌尖上的四川苍蝇馆子》所写的序言,这篇序言不长,但却有个性:“不是从专业的角度去谈美食,而是写体验,也写了菜品写了环境也写了周边,有些还引了典故,有文学性。如果说了不专业的话,别人就会说不是那回事。”他可见对吴鸿的写作态度是极为认同的。
沙河老师虽不是以书法家名世,其书法作品具文人特色,故爱书人以能得到他的签名本为幸。龚先生、吴鸿因常常去他家里,也就顺便带着作品请签名。沙河老师对此似乎也习以为常,只要是读者的要求,他也在尽力满足。不过,后来知道沙河老师的视力下降,求签名本的爱书人依然不少,也曾有朋友托我请沙河老师签名,我因不愿去打扰而婉拒。在我,能听一听沙河老师的讲座,读一读书就已很丰富了,至于有没有签名本,倒在其次。我还记得有一回跟吴鸿聚会时,在得知我尚无沙河老师的签名本时,他有点不大相信这个事实:“你怎么会没有沙河老师的签名本?”我确认了这一点,他就说,有时间请沙河老师给你签下书。我则说,这事随缘。其实我私底下不愿过多地去打扰,读一读作品不是更好吗?
就这样到吴鸿和沙河老师先后离去,我也没求得一册沙河老师的签名书。人与人缘分的微妙就在于从最初的不确定到渐有交往,后来就来往的更加密切,而这种缘分,又因加入了书缘,就多了一段佳话、一段有意味的故事。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忽然发现,这种书缘不正是成都文化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亦可说是一种文化风范,同样是成都文化史的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