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曹不算老,初识老曹,他不过读大一而已。
那天正逢周末,室友们入学不久,大都小心翼翼的,除了放荡不羁的梁师傅——C大D院传奇人物之一,老曹后来主动拜他为师——在梳头、打扮,其他五人乖宝宝一般,整齐划一地坐在书桌前,好奇地翻阅刚发的教材。
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我扭头看去,只见一人慢悠悠走进来,估计1米7左右,黑皮鞋锃亮,没扎进裤子的浅色短袖衬衫看上去挺打眼,高额头,方脸庞,厚嘴唇,偏分发型油光水滑。
“您是,学生会的?”寝室的才哥反应挺快,用上了敬称,还自作聪明地补了句,“我们寝室没人抽烟。”
梁师傅也听到了,下意识地随手拿起一本书,盖住书桌上的“黄鹤楼”。
“我的,我的饭卡掉了。”那人愣了会儿,嗫嚅地问道,“请问有人知道哪里可以补办不?”
室友们也愣了。
第三天,在入学的首次班会上,大家总算认识了,这位到校没几天就弄丢了吃饭“家伙事儿”的仁兄,是我的同班同学,湖北人,姓曹,因为长相、穿着有些老气横秋,他的室友都叫他“老曹”。
可能隔得比较近,老曹不时来我们寝室串门儿。每次来,总免不了被穿着时尚的梁师傅打趣一番。
“别老是打扮成基层干部的样子,好不?”
“哥的破洞牛仔裤,借你穿穿?”
“哎哎,你头发几个月没洗了?拿个盆儿泡泡,那水啊,煮菜都不用放油,啧啧!”
“发质的原因,没办法。”大大咧咧的老曹,有时候也怼回去,“你敢吃,我就敢洗!”
二
几个月后,梁师傅、老曹之间的嘴仗明显变少了,文科出身的家伙些,面对微积分习题,大部分人都在抓耳挠腮。
那天,看到正苦练微积分习题的班长、才哥和我,老曹也屁颠屁颠地赶过来,说是找找氛围和灵感。
“寝室长!你看我像古天乐不?”梁师傅冲我喊。我抬头看了眼一边梳头一边喷发胶的梁师傅,爱理不理地说道:“比他黑,没他帅。”
“切!有点欣赏水平好不?”
老曹数学基础不咋的,正对某题冥思苦想,便对梁师傅嚷嚷:“哎呀别吵了,烦死人了!做题思路都被打乱了!”
“不就几道破题么!我昨天就全搞定了。”
刚考上全国重点的大一新生,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彼此在骨子里都是争强好胜、自命不凡的。当时,听他这么一说,老曹和我,还有班长,都停下笔不服气地望着他,老曹更是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就凭你?吹牛不打草稿!”
“不信?来来来,我俩打个赌怎么样?”梁师傅被藐视后,也来劲儿了,站起身来说道。
于是,面对老曹特意选出来的几道“高难度习题”,一场“赌局”开始了:半小时内,这些题目能够被一一破解,就算老曹输,他自愿拜梁高手为师;做不出来或是超时,算老曹赢,梁师傅请他三顿李记锅仔。至于结局,大家可能也猜出来了,打那以后,老曹多了位“师傅”,而且“赔了夫人又折兵”,还破费了一顿酸菜鱼锅仔,才硬生生把“师父”的“父”给换成了“傅”。
但话说回来,老曹并不是啥收获没有,或许是他化拜师的“耻辱”为力量,或许是梁师傅指点得力,或许苦尽甘来,或许兼而有之,反正老曹的微积分水平确实有所长进,高考数学不到90(满分150)的他,不仅摆脱了微积分重修的命运,最后还考了接近70分,好歹算是达到了班上的中游。
三
这世上,99.9%的人都很平凡,老曹就是这么一个人,中等身材,平凡相貌,中游成绩;同时,这世上再平凡的人,也会有闪光点,大三的时候,老曹迎来了大学生涯的高光期。
还记得教工程造价课的,是位胖乎乎的中年老师,“将军肚儿”挺明显,很有几分包工头的气质。
“你们这个专业,尤其是这门课,算文科中的理科,也算理科中的文科,挺考验人。”该老师讲课,废话不少,但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但学好了,逻辑思维能力、形象思维能力,都会有提升,以后就是全才!当作家都没问题的!要加油哦!”
“一堵二四墙,不是像砌俄罗斯方块儿那样,几块砖头啪啪啪往地上一丢,就能成的!”老师讲课其实挺生动、幽默,大部分人在上课时,或作频频点头状,或作若有所思状,或作埋头记录状,课后背公式,看图纸,做题目。但课刚上一小半,其实不少人就跟不上了,感觉学得挺吃力,现在看来,主要是当时的我们太缺乏实践经验和想当然了。
老曹学得却挺轻松,是那种明眼人能看出来的轻松——不是在背书,而是结合某个特定场景,把名词、公式、数据运用得挺自然。梁师傅、班长和我再三询问,不惜以请吃牛肉锅仔作“诱饵”,老曹才老实交待。原来,他三舅是个小包工头,老曹寒暑假回家乡,常在工地上转悠,沟槽、基坑、孔桩、二四墙、直接费、间接费、概预算等等在我们看来只在书本文字或插图上出现过的字眼儿,他早就有了直观的体会和感悟,再回到课堂上,做起题来自然得心应手。于是,工程造价学中后期到考试结束前,老曹简直像香饽饽一般。
“老曹老曹,你的笔记借我看看呗?”
“这道题怎么做?来来来曹老师,辅导一下下。”
“曹兄,考试我坐你旁边哈。”
“等工程造价考试完,老曹你就知道啥叫人情冷暖了。”连任竞聘中得票数最少的班长,好像有些偏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感叹。
四
4年大学时光,转瞬即逝,就如同梁师傅嘴里吐出的烟圈儿,融入空气中,无处寻觅,只剩下见过烟圈儿的人,时不时谈论下记忆中的往事。
在解决就业的问题上,梁师傅这货,居然创造了C大D院当届本科毕业生的一个先例:以本科学历、学士学位,成功应聘为某本科院校一线教师。
那天,我没去,是老曹陪梁师傅去赶的招聘会。
我回到寝室,看到老曹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翘着二郎腿,没穿袜子,脚上套着双烂拖鞋,正口沫四溅地和阿鑫、班长他们聊天:“梁师傅,那叫一个牛啊!人家贵阳一家高等院校招老师,他一个本科生也过去投简历,‘老乡长、老乡短’地侃大山…… 然后,还真就把表填了!搞定了!”
其实,老曹当时又没凑到梁师傅跟前,具体细节也说不清楚。梁师傅回来,我们追问他,他吐了个烟圈儿,笑而不答。
至于老曹的去向,我们都以为他会发挥自己所长,去乙方、去建筑公司、去现场,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他原本的打算,是去三舅开的小公司先干段时间,在家人的照顾下,一边积累些工作经验,一边集中精力考个建筑类证书啥的,再去大企业,所以,大家都去投简历、赶招聘会那段时间,他反倒挺从容,像猪一般过了段“吃了睡睡了吃”的休闲生活。
可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连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不也感叹“夫难平者事也”么?正当老曹优哉游哉地“享受生活”之际,他三舅那边传来一个坏消息,公司承包的工程现场出了安全事故!还不小,相关部门要求停业整顿!去那儿工作的事,泡汤了!接连几天,老曹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软不拉耷。
修整了一段日子,老曹强打着精神去写简历、投简历、赶招聘会。也不知是他自己乱了阵脚,还是错过了应聘黄金期,折腾了一两个月,就业的事也没个准儿。
班上集体聚餐后的第三天,李记锅仔,梁师傅和班长、老曹、阿鑫、我,吃散伙饭,喝得大醉。
“老曹啊,我们这些重点大学的本科生,专业也不差,难道还愁找不到工作么?”梁师傅安慰他,“时机未到,缘分未到,不要慌!”
“你的个人问题倒是解决了,站着说话不腰疼!”喝闷酒的老曹手一抬、头一仰,又是一杯,感慨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最可靠啊!”
大家也是一番感叹,然后各奔东西。天南地北的,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了。
若干年后,有同学在班级微信群里分享照片,C大后门的小巷子已经改造成宽阔、洁爽的大马路了,李记锅仔也搬家、开分店了,菜品更丰富了。梁师傅也在群里发了几张他的硕士毕业照,脸还是那么黑。
作为业务骨干的老曹,在建设局下属的事业单位工作,单位待遇还算不错,而且职工食堂菜品丰盛,还便宜。
“老曹,别又把饭卡弄丢了哟!”班长在群里打趣。
“哈哈,只要饭碗不弄丢,就行。”老曹回复。
我觉得,老曹的话没毛病。
(原刊《江阳文艺》2022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