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师傅也算C大D院的传奇人物之一了,我去C大报到,认识的第一个室友,就是他。
“您好,请问……”背着双肩包的我,左手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右手温柔地推开虚掩的寝室门,酝酿着下一步与室友们的握手。迥异的城市、全新的环境、陌生的面孔,会让不少人变得谨小慎微——在“地皮”没踩熟之前——当时,我虽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说话仍尽量表现得彬彬有礼甚至用了个“您”字,生怕一不小心弄死只蟑螂、小狗啥的,闹出个C大“命案”来。
但寒暄还没开始,我便像中了《武林外传》中白展堂的“葵花点穴手”一般,整个人愣在那儿,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两米开外的某人:黄头发,肤色黝黑,翘着二郎腿,破洞牛仔裤挺打眼,左手夹着根香烟,嘴里正吞云吐雾。
“这是啥画风?进错屋了?”我心里有些凌乱。
“哥们儿,来一支?”看到我不知是伸是缩的右手,对方摸出香烟问道。
“不了,谢谢。”我心里更凌乱了,暗自猜想,“这个社会青年,应该是送弟弟来学校报到的吧?”
当时的我,虽然刚刚经历了高考战场的洗礼,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数学、语文和英语,但毕竟和科学家有天壤之别,傍晚时分,班主任来寝室点名,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想”是不成立的:这位看似“社会青年”的仁兄,是C大D院103寝室正儿八经的6名成员之一,贵州省贵阳人,姓梁。
而几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则更加证明了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连“梁师傅”的绰号,也和这件事有关。
那天,班长、老曹、我,正在寝室苦练微积分习题。
“寝室长!你看我像古天乐不?”梁师傅冲我喊。经过班主任的几番敲打,他头发的颜色变回来了,破洞牛仔裤也没穿了,但还是爱打扮。我抬头看了眼一边梳头一边喷发胶的梁师傅,爱理不理地说道:“比他黑,没他帅。”
“切!有点欣赏水平好不?”
老曹数学基础不咋的,面对微积分正抓耳挠腮呢,对梁师傅嚷嚷:“哎呀别吵了,烦死人了!做题思路都被打乱了!”
“不就几道破题么!我昨天就全搞定了。”
刚考上全国重点的大一新生,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彼此在骨子里都是争强好胜、自命不凡的。当时,听他这么一说,老曹和我,还有班长,都停下笔不服气地望着他,老曹更是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就凭你?吹牛不打草稿!”
“不信?来来来,我俩打个赌怎么样?”梁师傅被藐视后,也来劲儿了,站起身来说道。
“赌就赌!这道题,还有这道…… 如果你能做出来,我就……拜你为师!”
“好,一言为定!”
“不算不算,刚才这些,都是上周才讲的!天知道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十几分钟后,老曹满脸涨得通红,想了想,翻出了几道学微积分以来自认为是最难的题目,得意起来,“这4道,能做来么?”
又过了近20分钟。
“唉!”老曹叹了口气,神色中还是有些不甘。
“乖徒儿!快叫师父啊!”胜利的一方,脸上兴奋得黑里带红。
老曹张了张嘴,“师父”两个字,始终没发出来。
见气氛有些尴尬,班长和作为寝室长的我,赶紧出来打圆场:“时间不早了,食堂都关门了,晚饭出去吃吧。”
C大后门,李记锅仔。
四周的烟火气,喷香的鱼片、酸菜,还有邻桌几位秀色可餐的女同学,让气氛慢慢活跃、融洽起来,“辈分”也渐渐叫乱了——
“哥,‘师父’的名号,就寝室里叫叫得了呗,传出去,多丢人啊!”
“叫‘师傅’行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个‘父’,多让人接受不了啊!哥!”
“哈哈你个瓜货,又搞朗子?”
“考考你们,吃西餐,是左手拿刀右手拿叉,还是左手拿叉右手拿刀?”
“听说,A大的樱花,差点儿没保住!几个老教授建议砍掉,说那是XRB留下的。”
“上次,学生会那朵奇葩,还不算是官呢,就满口打官腔!说自己是啥‘第二副主席’!王叔一厅级干部,反倒没啥架子、平易近人。”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上课下课、复习考试、吃喝拉撒、聊天睡觉,四年后,各自的脑袋里装着深浅不一的知识,怀揣着一个模子捣鼓出来的两个本本,各奔前程;可现实中,往往会发生些小插曲,这在当时的我们眼中,就如同惊涛骇浪一般。
大二,考完《会计学原理》那天,头晕脑胀的我,游荡回寝室后,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起水杯猛灌了一口。
“咳咳咳…… ”我在和水亲密接触的间隙,一不留神,被烟味儿呛到了,定睛一看,我才突然发现,寝室里烟雾缭绕,平日里已经不咋吸烟的梁师傅(据他说是为了保持当家庭教师的个人形象),把香烟屁股扔了一地,于是便半开玩笑地问他,“今天你抽啥风呢?吸这么多烟?莫非《会计学原理》挂了?挂了就重修、补考呗!”
然而,诡异的是,梁师傅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吱声,把烟灭了,从床边挪到床上,拉过被子蒙头睡了起来。
我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没过多久,作为“翘脚掌柜”的班主任现身了——大学里的班主任和小学、中学完全不一样,如果不任课,一个学期难得见着班主任几次面。
傍晚,班主任召集全体同学开了个紧急班会,告诫大家“考试一定不要作弊”“考出真实水平”云云。
原来,C大的会计学专业,是去年刚评的国家级重点学科,学校要求,老师一律不准划重点甚至透题!无奈之下,大家纷纷向这门课学得好的同学借笔记,到复印店“淘”往年试卷。考试的时候,监考也异常严格!那天,我们班有6个同学因为夹带、写小抄,《会计学原理》考试成绩作废,更为严重的是,他们的情况被学校派来的监考老师越过学院,直接报给了学校!校方的处理结果是,取消学位证!高数挺厉害,但对“坏账准备”“应收账款”“预付账款”等字眼儿却没啥感觉的梁师傅,也在这6人之中。
“请你快闪过一边去,不要妨碍我睡觉……”星爷《武状元苏乞儿》里的台词,被经历“作弊事件”后的梁师傅生生搬出了荧幕,阿鑫来找他做家教,室友们喊他一起去吃锅仔,都听到过类似的话,那口气,仿佛他拥有了通过梦境获取金钱、食物的特异功能!
终究还是凡人的他,有时候也叫我们带点东西:“乖徒儿啊,帮为师带两包方便面回寝室,加个茶叶蛋!”“徒弟徒弟,带盒炒河粉回来。”“寝室长,打水的任务交给你了!”室友们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愿意帮忙,但都不知道咋宽慰他,毕竟,学位证没了,找工作都成问题,可那玩意儿又不能造假、凭空变出来!有啥办法呢?
而梁师傅想出来的法子,先是下课后,躺床上看《大唐双龙传》《寻秦记》《天龙八部》……在小说的世界里麻痹自己;后来,他渐渐迷上了一款叫CS(反恐精英)的射击类游戏,追求“爆头”(狙击枪射中对方头部“一枪毙命”)的虚拟快感,先是周末玩玩,后来在网吧包夜,第二天逃课;暑假刚到来,他老兄干脆买了台式电脑放寝室,和隔壁的汪sir、三江他们玩“对战”。幸得他天资聪慧,考试前抱抱佛脚,除了《会计学原理》不堪回首外,其余科目好歹没有挂科。
可能是静极思动吧,放完暑假开学后的有天下午,梁师傅破天荒地叫上老曹、我,说陪他出去逛逛。
“师傅,咋今天想起逛街呢?”我们一行三人往学校后门走去,老曹首先打破沉寂。
“鼠标坏了,”梁师傅胡子拉碴,面无表情,娴熟地吐了个烟圈儿,“去买个新的。”
看着梁师傅那副蔫拖拖、懒洋洋的神情,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正好买完鼠标后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我和老曹便提议去吃冷淡杯、喝啤酒,殊不知这顿吃喝之后,引出一件奇事儿。
“你俩先回学校吧,我还要忙点别的。”吃完饭,三人勾肩搭背、步履蹒跚正往回走,梁师傅神神秘秘地对我俩说。
我和老曹到寝室后,约莫过了半小时,梁师傅回来了,满头大汗,脸上红红的,我问他干嘛去了,他却躲躲闪闪不肯回答。经过我和老曹再三交待“政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好说歹说,他才道出原委:就在回来路上的小巷里,醉眼朦胧的他,看到一处店面,透露着粉红色彩的灯光,飘荡着荷尔蒙的暧昧气息,在酒精和近来自己迷茫心情的加持下,让人躁动不安、浑身发热……于是便支开我俩,自己鬼使神差地踱步过去!
“嗨!嗨哟,嗨哟……”据梁师傅口述,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也有可能是他之前没留意到罢了),循着声儿扭头看去,映入眼帘的身影让梁师傅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路灯下,一个身材魁梧、汗流浃背、衣服脏兮兮的中年男人,此时正低着脑袋,身子前倾使劲,贴胸的左手紧拽着一根绷得直直的粗麻绳,绳端系着的那辆满载废铜烂铁的板车,缓慢地移动着,本该套着右肩及以下部位的袖管,却没有用武之地,空荡荡的,一阵风吹过,引得右边衣袖前后晃动……
梁师傅说他当时心里的一团火被晃动的衣袖给浇灭了,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独臂拉车人,心里五味杂陈,那感觉,就像大雨中,自己打着雨伞,看没伞的人在雨中奔跑;而那辆装载冰冷重物的板车,像极了一头乌发、好手好脚的自己,只不过已经变成了一具丑陋的僵尸!伏在父母身上,用指甲掐他们的脖子!用獠牙吸他们的血!突然,他猛地一个激灵,逃一般地从小巷里奔出来,跌跌撞撞、脚步踉跄地冲上大街……
我和老曹听得目瞪口呆!
打那以后,我留意到,梁师傅玩游戏的时间、逃课的时间,渐渐少了。
(原刊《江阳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