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把开山刀

▲啸鹏

一

电影《宝莲灯》当中，剧情演绎到最后阶段，沉香为救母亲，轰隆一声，把华山劈成两半，救出了被压在华山底下黑风洞里十六年之久的母亲，他那受尽苦难的母亲终于走出了黑暗和痛苦，迎来了光明与幸福。

沉香用的是一把开山斧，并不是开山刀。当然，刀与斧有很多本质上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是钢铁铸造，都有锋利的刃，都能够劈开它所要劈开的一切。因此，在我们汉语词汇里，就有了“刀斧”一词。

二

小时候，我曾拿过开山刀。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里，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中，母亲为我找了个篾匠师傅，是本村一位祖父辈的长者。那时，跟着师傅，给生产队做篾匠活，所干的都是看一眼就能操作的粗活，比如补晒覃、补箩筐、扛竹、拉篾、刮青等等；再就是一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闲活，比如去水塘里沉泡纸篾，把师傅剖开后废弃的残篾拢到一旁归堆，将师傅手中刚刚编织好的产品放到成品堆中，替师傅找到不在手边的篾刀后递到他手上，或者把师傅刚刚开山的篾刀及时拿开以免掉到地上伤到师傅的腿脚，如此等等。

那时候，只要师傅喊一声，开山！我立马起身，提了师傅的篾刀，跑到一群竹子跟前。这时，师傅从那群竹子里挑选好一根完整的青皮毛竹，我把手中的篾刀递给他，接过他选好的那根毛竹，扛到场地中央，我抱住毛竹的中腰部位，让毛竹的尖部拖在地面，把毛竹的蔸部交给师傅。师傅一手托着毛竹的蔸部，一手举着篾刀，瞄准毛竹圆蔸的中间，咔嚓一声，篾刀猛地劈下，刀入竹蔸，顿时可闻竹纹裂开的声音兹兹作响。这时，师傅趁势扳转篾刀，毛竹兹拉一声往尖部裂去；若是力道足够，毛竹会兹拉一声从蔸部直接裂开到尖部，完整的毛竹就被劈成两半。此举谓之开山。于是，篾刀便被雅称为开山刀。

两个月左右的学徒生涯，我还来不及学会用篾刀开山（当然，即使学会了也力气不够）。暑假结束，我便上高中读书去了。

三

开山刀拿得最稳，自然是篾匠师傅。一刀在手，势如破竹；一刀在手，断荆斩棘；一刀在手，尽掌乾坤。

1935年，吉水阜田有个姓周的篾匠，凭着一把开山刀，在新干县七琴、麦㙦一带谋生。这一带，是他长期行走的“势力范围”，十里八乡的新干老乡都认准他的手艺。于是，他这把开山刀在这里泛着锃光瓦亮的光，熠熠生辉。

当年4月的某一天，一位身形消瘦、满脸胡茬的汉子找到他，请他暂时中止手中业务，把自己带到吉水八都、水田一带，以便找个机会登船上赣江远去。篾匠师傅并不认识这位汉子，十分诧异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吉水人，迟疑着是否答应他的请求。汉子目光炯炯，脸色坚毅，轻轻地告诉他：我叫曾山。周师傅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眼前这位看上去虽然落魄不已但却精神矍铄的汉子，竟然就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江西省苏维埃政府主席！于是，趁着黑夜，周师傅将开山刀提在手里，领着曾山上路了。曾山身边还有一刘一郭两个部下，他们一路向南，专拣人迹罕至、杳无人烟的山沟隘道，用开山刀劈开挡路的荆棘丛木，昼伏夜行，几日后穿越吉水八都境内的阳岭、白凫岭和双村境内的匡丘山，来到了水田境内的富口。周师傅让曾山他们藏身于山间，他利用本地人的身份帮曾山办好了远行的证件，在富口村的赣江边，把曾山送上了远去南昌的小船。此后，曾山至南昌，奔上海，赴苏联，回国后再投身于抗日战争的历史洪流……

周师傅的开山刀，为一位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开出了一条摆脱敌人围困、奔向革命高潮的崭新征程。

四

同样在1935年，一位姓罗的红军战士因与部队失散，流落到了吉水八都阳岭山区，凭着一把篾刀，在此安身立命。他想念部队，思念战友，但主力部队早已转移，他所在的部队留在地方打游击，与敌人进行生死周旋，配合红军主力安全转移，战友们牺牲的、负伤的、掉队的都有，最后全被敌人打散。他只好隐瞒自己的红军身份，藏身于茫茫大山，隐身于芸芸众生，再伺机寻找与部队会合的时机。然而，这一隐身，就是十二年。

这位战士，叫做罗增光，是吉水尚贤人，从小学篾匠手艺。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之后，他重新捡起手艺谋生，用自己的开山刀，在八都阳岭山区为自己开辟出了一片安身栖命的天地，等待着战友的不期而归。

1947年春天的一天夜晚，当地红军烈属李绍进忽然带来两个锯板子的手艺人，一个叫做魏品团，一个叫做邹鲁平。经李绍进介绍，罗增光才得知，两人竟是中共闽浙赣区委江西工委从泰和紫瑶山基地派过来的地下党员！这一刻，罗增光激动不已，两眼含泪，握着他们的手紧紧不放。从此，他与党组织重新接上了关系，这把隐藏在茫茫大山里的开山刀，重又焕发出熠熠光辉。

为防万一，时任江西工委书记蔡敏未雨绸缪，指示罗增光在八都寻找一个新的备用基地。于是，罗增光揣上自己那把开山刀，徒步进入阳岭山区，劈开荆棘，斩去刺蓬，为江西工委的随时转移选定新址，自己把家安放在阳岭山下的贯岭村，那是守着阳岭山区进出的关口。1948年6月，江西工委泰和紫瑶山基地果然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清剿，江西工委机关迅速地秘密转移到了吉水八都阳岭山区。

为保证江西工委机关住有其屋、卧有其床、居有其用，罗增光挥动自己手中的开山刀，率领永吉办事处吉水支部的党员们，上山砍倒毛竹，树大竹作柱，裁圆竹作梁，剖竹片作瓦，编篱笆作墙，挖槽抠栓，斗榫接骨，搭起了几栋毛竹屋。这个时候，他将那把开山刀玩得娴熟轻巧，用的得心应手，裁制出了工委机关所需的一应用具：截竹筒装水，裁竹蔸作碗，削篾条作筷，编竹床、竹椅、竹凳，织篾席、斗笠、竹篮……一把开山刀，让竹子成为万能材料，帮助江西工委机关在阳岭度过了最为艰苦的一年多时光。

在阳岭，江西工委领导全省二十二个县市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地下革命斗争，配合了全国解放战争的顺利推进，策应了人民解放军解放江西，终使江西人民守得云开见青天，冲破黑暗见光明。江西工委用自己手中的开山刀，劈开了国民党反动统治的大山，驱散了笼罩在江西人民头上的黑暗！1949年7月，吉水全县解放，江西工委搬离阳岭，从地下走向了公开，从奋斗走向了胜利！

五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想去阳岭，去寻找江西工委当年驻扎的山坳，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毛竹屋的残留遗痕，去瞻仰当年开山刀在毛竹山上砍伐的印迹……

2021年4月18日，我们终于成行，多年的愿望化为现实，十多个人结伴而往，最终成功登顶。

在山下的城上村出发前，有村民说他们二十多年没有上过阳岭了，估计上山的小路早已荆棘密布寻不到路了。于是，我们向村民借了几把长把开山刀，约了两部皮卡进山了。

日前刚刚下过雨，进山道路泥泞不堪，虽然林木车辆进出的道路很宽，但路面凹凸不平。由于车厢里挤不下人，有两位伙伴坐车斗里，一路颠簸险些把他们从车上甩下。车辆无法再行进了，我们徒步前行。进入林子，果然找不到现成的道路，羊肠小道也找不出痕迹，于是用借来的开山刀开路，斫去茅柴，斩去荆棘，劈掉横枝，削掉刺藜，硬生生踏出了一条登山的路来。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在气喘吁吁中登上了山顶。

按照当地村民“到了像一堵城墙样的山崖边，就是当年地下党搭建毛竹屋的地方”的特征介绍，我们在山顶上果然找到两处遗址，都位于背风处，都是坪地一侧耸立起城墙一样的山崖。大家欣喜不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四顾打量，四处寻找着当年的稀奇，寻找着江西工委机关驻扎时的点点滴滴。

我在此逡巡徘徊，驻足凝视，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蔡敏、罗增光、陈木森、李绍进、罗会道等地下党员的身影，浮现出他们手持开山刀在此裁竹为房的景象，甚至不禁浮现出沉香举起开山斧，跃上半空，猛地劈向华山的画面，灿烂耀眼的阳光随着劈下的刀光，刹那间照进了黑暗的山底……

于是，我将手中握着的那把借来的开山刀，猛地劈向一处丛生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