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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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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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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我的移民兄弟

 

陈万安,江西省吉水县八都镇住岐村农民,瘦小,黝黑,长期的农田劳作,使他原本低矮的身材显得更低,看上去难以直起腰来,与人相见打招呼时,总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给人的感觉便有些唯唯诺诺、诚惶诚恐;偏偏说话的声音显得尖细一些,缺少了农村男人惯常的粗犷和野性,有时口齿还不甚清晰,甚至有些颤抖,仿佛那气息从口腔发出之前就已经在咽喉中拐了几个弯一般,有种不自觉的胆怯。

这是比较典型的农民形象,突出地体现了农民身上给人的外在感觉与印象。作为农民子弟,也作为曾经的农民,我太熟悉这个形象了,广大农村随处可见。假如没有高考让我进入大学深造而改变了人生与命运,假如我一直当个农民并按这个轨迹走到现在,恐怕我的形象就是这个样子,甚至还不如这个样子。这个形象给我的感觉很是不好,猥琐、卑微、怯懦、忐忑、紧张、不安、无助、茫然、混沌、躐蹋,诸多含有贬义的词语,此时似乎都可以往他的身上“栽赃”。

此时的陈万安站在我眼前,说话时嘴里时常流出涎水,那双黝黑、粗糙、似如枯枝的手,隔一会儿就往嘴巴上抹去,呼啦一下,也不知他把涎水揩在手上了,还是重新吸回口腔里去了。我向他询问村庄迁移的情况,他似乎不愿意多说,既显得吞吞吐吐,又显得惜字如金,眼神中却有一种闪烁不定的伤感与难舍。他的眼睛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朝赣江边上已经拆除的老村庄望去,那里已基本被夷为平地,不久的将来将成为一片汪洋。

住岐村,地处赣江边上的一个颇大的村庄,五百来户,因背靠东北面的岐山而居,故名住岐,均为陈氏子孙。据有关资料显示,他们是九江义门陈的后裔,开基于北宋初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了。由于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峡江水利枢纽工程的建设,他们必须迁移,工程设计的库容水位将淹没这个千年古村,尽管它已经没有多少北宋时期甚至明清时期的痕迹。

根据移民规划,住岐村的移民主要为后靠,由地势较低的赣江河边迁移到地势较高的岐山脚下,目前已规划建设为三个自然村,清一色的庐陵风格,统一的房屋立面设计,使新村庄显得整齐而规范、传统又清新。

然而,在我与村民的交流当中,众多村民表达出来的情感,依然是对老村庄的不舍,几位古稀老人还抑制不住地揩着眼眶。那儿是他们几十年的生活依靠,是一辈子的精神寄托。祖祠在那里,祖屋在那里,祖先的灵魂在那里,于是自己的灵魂也种在那里了。如今住在这个崭新的村庄里,虽然也是自家的,但陌生感却沉沉地压在他们心上。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此时有了十分直接的诠释。

对于村庄的迁移,眼睛泛红的陈万安很理解,“国家搞建设,我们必须支持,不支持也不行,到时候水要涨上来,不走也不行”,言语中透露的似乎是一种无奈,而我所看到的却是一种大度,一种农民身上才具有的随遇而安般的大度。拆除旧址上的旧房子时,陈万安虽然请了工匠,但仍亲自动手;旧房上的材料,尤其是木料,尽可能地拾掇到新居的柴火间里,“多少总能抵几个钱”,话很朴素,也很实用,而透露出来的是对故土故物一份深深的眷恋。动手之前,他在旧房子前久久站立,久久凝视。本来,他想搞一个拆房仪式,但怕那样会让自己更加难受,就打消了念头,架起楼梯,爬到屋顶,亲自动手揭瓦掀梁……

虽然陈万安没有举行旧房拆除仪式,但有的移民兄弟却举行了与旧房子的告别仪式,鞠躬行礼的,下跪叩拜的,上香点烛的,燃放鞭炮的……

吉水县水田乡陂头村的高峰,属于外迁户。外迁与后靠不同,后靠毕竟仍然居住在故土之上,只是将居住地点搬离了旧房,在离旧房不远处建起新房居住,而外迁却是背井离乡,要彻底离开故土家园,割断血脉根系与情愫,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与居住。所以,相对于后靠移民来说,外迁移民的内心对故土家园的情感更难割舍。陂头村,明朝末年开基,高、谢两姓居住,至今也有360多年。搬离故土家园的最后时刻,高峰带领全家,在旧居门口合影留念,最后又虔诚地向旧居鞠躬告别。鞠完躬转身,他妻子忍不住呜咽,“泪飞顿作倾盆雨”。

吉水县双村镇大坑的移民安置点,是水田乡沙上梧家村的移民,有2066人,已全部迁居入住,新村庄起名“福兴”,寓意幸福兴旺。村庄前面建有一座聚宝盆造型,盆内还将兴建一个毛笔造型,直指苍天,意为“倒笔写天”,以切合“福兴”的含义。但是,许多移民并不知道这个造型的寓意,虽然新家很是整齐漂亮,而他们内心依然记挂着已经离开并已拆除的河岸老家,“把我们迁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方便,想种菜都没有地方,还是我们河边上那个穷家住得安稳!”走进福兴村,移民们会围着你,给你讲述这样一些话,喋喋不休、眼睛泛红、声音哽咽。而这些话,乃是他们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流露,表达的是故土难离、老家难舍的血脉情缘。梧家,其实是吴家,吴姓开基于明朝末年,同样居住了360多年,有李、尹二姓杂居,百多户人家。如今,这个村庄已经不复存在,但三姓乡亲的灵魂种在那里了,还没有迁移出来。

像陂头村、梧家村这样外迁的移民,全县有13044457人。这些移民兄弟离开故土家园的最后时刻,大都与陂头村高峰全家那样、与梧家村的全体移民那样,难于割舍又必须割舍,难于忍受又必须忍受。任何仪式都不是了断,任何告别都会是刀割。可以想象出他们离开故居前的一步三回头、回眸双泪流,可以感受到他们离开故居前的百爪挠心、万箭穿心。

“国家建设,我们要服从,不舍得也要舍得。”移民尹兵仔说这话时,显得慷慨激昂,表情纯朴真诚,丝毫没有作秀的痕迹。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水田乡新市村杜里自然村人,与同一家族的22102口,迁居到了乌江镇枫坪亭子岭安置点上,担任了理事长。

杜里村,开基于南宋末年,至今已有七百三十多年历史,至少繁衍、传承了三十五代。这方土地上的一切,泥土、草木、水流、日月,甚至鸡屎牛粪,早已融入杜里人的血脉之中,不管它繁荣也好,萧条也好,富裕也好,贫穷也好,毕竟那是他们的宗族根基,是他们的灵魂居所。如今,因为国家重点项目的实施,需要他们作出牺牲,将祖先辛苦开辟、世代辛勤耕耘的故土家园让位给水利枢纽工程,感情上的难舍不言而喻,灵魂上的牵系生生世世。何况,这个村庄的子民们,为了服从国家建设的需要,外迁到了双村连城邹家、曲岭毛家、马田蛇背、水南意洞坪和乌江亭子岭等几个地方,一个完整的同一姓氏村庄,如同一个完美古朴的瓦罐摔在地上,顷刻呈现支离破碎的状态。牺牲,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

尹兵仔所在的安置点,新村庄起名“永昌”,寄托了他们对未来的美好祈愿,“永”在方言中谐音“尹”,寓意他们尹氏迁居到这个地方之后永远昌盛。我在永昌村走访时,移民们听说我妻子姓尹,与他们同村,纷纷围过来叙谈,诉说着迁居过来之后的种种困难,诸如用水极不方便、天气酷热难受、新分的田地质量不好、没有菜地种不了菜全靠去镇上买等等,还有今后会受当地人欺负等各种担忧,有的人依然忍不住眼睛湿润,咽喉干涩。我们知道,刚刚迁居到一个陌生之地,举目无亲,内心的无助与怯懦,会如不可名状的危险般强烈地显露,撞击着人的心扉,冲击着人的意志,进一步加重内心的恐惧。此时的移民兄弟,这种恐惧与无助所带来的焦虑,恰如洪水一般不可阻挡。我以一个尹姓女婿的身份,再三劝慰,政府会帮助,现状会转变,条件会改善,困难会过去,但需要一点点时间,他们总是似信非信,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与疑惑。我曾陪妻子去看望过永昌村的移民乡亲,尹兵仔拉着我不住地叫“姑爷”,家眷们围着我妻子家长里短地诉说不完。离开时,他们再三留我们吃饭,眼神中多有不舍,泪光莹莹,但我们怎能在这个时候给他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呢?还是待他们完全安顿好了,安下心了,再去那里喝杯老冬酒吧。

记得举行移民安置点动工仪式那天,我在双村连城邹家安置点上,就看见一对父子,那是参加动工仪式的移民代表,来自水田乡江口村。移民村支部书记对着那个孩子说:“这个地方将是你们的新家,过两年你家就要搬到这里来住,住新房子!”那个孩子起初是两眼盯着支部书记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过后就向四周望了望,再回过头来,眼神中就有了一丝茫然,一丝不解:这片土地还是长满灌木、荆棘与杂草的荒地呢。尽管推土机开始轰隆隆地施工了,但孩子对新村庄的想象与描绘,恐怕还难以超越他那稚嫩的心灵。如今再回连城邹家安置点,已是新村屹立,移民入住,陪同我的老郑话不断线地诉说各种苦楚与困难,诸如村庄道路质量差早已开裂、饮用水井深度不够没有水源、化粪池高于地面且未封盖担心孩子摔进池里出安全事故等等,眼神有如当时那个孩子的眼神,而且还夹杂着对故土家园的眷恋、思念、不舍与魂牵梦萦。

为了建设新家园,外迁的移民们可谓含辛茹苦。我们单位所帮扶的四个移民安置点,共有移民130415人,分别从水田乡的杜里、三房、江口和岭头等村迁居,这些村庄开基最早的已有上千年历史,最晚的也有三百多年历史,都是移民灵魂与精神寄居的所在,是他们魂牵梦萦的故土家园。离开原有村庄,虽有万般不舍,也有万般无奈,但移民们最终都服从了国家的需要,拖儿带女,背井离乡,迁居到陌生之地。迁居之前,他们就已在安置点上动土造屋,许多人家花光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积蓄,也有不少人家甚至举债建房,所为的就是给重点工程让路,为国家建设牺牲。

刘会生,水田乡岭头江口村农民,移居地点是双村镇马田村红泥垴。到红泥垴建房之前,他万分不愿,但为了给全体移民兄弟做出榜样,带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破土动工,砌墙架屋,并动员他的几个堂弟也前来建房造屋。在他们兄弟的带动之下,选择外迁至此的村民陆续跟着过来建房,整个移民新村的建设进度得以加快,为村民们在工程大坝蓄水之前的顺利搬迁提供了有力保障。在建房过程中,他们遭遇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与问题,内心涌满了不满与责难,“几多时候真的想哭啊!把我们弄到这个荒山坡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路,路难走,运个材料什么的,都千艰万难;要水,水没有,乡里答应的打井队,总是不见他们过来。天气那么热,又要我们加快建设速度,可是没有水,我们怎么办?”这位中等个子、身体礅实、脸膛黝黑的汉子诉说这些时,语气愤愤不平,眼眶已不由自主地湿润了。有一次,听说省里有领导要来红泥垴视察,憋着一肚子怒火与怨气的他,想借机发泄一番,以便引起上级领导对他们的高度重视,只要看见有车辆来到工地,他就故意大声说话,甚至骂骂咧咧,粗大的嗓门把个偌大的山谷震得嗡嗡作响。而最后,当真正看见省里来的视察队伍时,他却闭上嘴巴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个时候,得顾全大局。

谁说移民是刁民?谁说移民没有胸怀?他们身上固然有着农民群体固有的国民性,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依然是大写的人!

罗圣林,水田乡五星村坑边自然村人,一个满脸皱褶、充满沧桑的汉子,六十多岁,担任支部书记四十多年,一辈子为群众说真话、办实事,深受群众拥戴。2009年以来,为全体村民的外迁,他到处奔波,选择安置点、对接移民户、新村整地、旧房拆迁、思想动员、心结排解,他都亲自到场,逐件落实解决,逐个化解疏导。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披星戴月、顶风冒雨、挨骂受侮、忍辱负重,于他而言,就是家常便饭。对于水利枢纽工程需要移民,乡亲们虽然理解,但却抵触,虽然明白,却很难舍。于是,他就一家一家去动员,去解释,去疏导,去帮助。2012年年初,移民工作进入紧张、关键的时期,他长期患风湿性心脏病的妻子病情突发,生命垂危,立刻就被送往南昌大学二附医院。此时的罗圣林,恐怕成了世界上最忙碌、最辛苦的人,一边要去南昌照顾重病的妻子,一边又要赶回来帮助村民建设新的家园。时常是连夜赶到南昌,探望、照顾一下重病中的妻子,顶多呆个一天,然后又连夜返回;忙碌两三天移民事务之后,又连夜赶往南昌,就这样在十几个安置点与南昌医院之间奔来跑去。乡亲见他如此真诚、勤恳、辛苦而又卖力地操劳,无不被感动得无言以对,默默地收拾行李,一个一个自觉地往外迁居。201236日,罗圣林的妻子在花去十多万元医疗费用之后,仍然撒手西去,他痛不欲生却又独自默默忍受。当他将妻子遗体运用老家准备安葬的次日清晨,家中涌来了大批送行的人,乡党委、政府的领导成员,兄弟村的书记、主任,驻村的移民干部,本村的父老乡亲,一个个上前握着他的手,无言地表达深切的慰问,此刻的罗圣林再也忍不住强抑的悲痛,眼泪顺着满是皱褶的眼角,奔涌而出……

坑边,元朝初年开基的村庄,罗圣林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罗、尹、肖三姓混居,有六百多人,尽管显得陈旧、落后,甚至有些破败,但毕竟是久居于此的村民心中神圣的殿堂。“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话所道出的,正是故土难离的悠远情愫。还有什么地方比故乡更美,还有什么人群比父老更亲?“他乡虽好,却非久留之地”,“他乡再好,不及故土情深”,再丑的家园也是故里,再穷的村庄也是金窝。但是,罗圣林与他的乡亲们,毅然舍弃了这个祖辈们用汗水、智慧与生命开拓,又用汗水、智慧和生命打磨出来的村庄,搬迁到了全县各地十二个陌生的安置点上。他们从故土家园转身离去的背影,显得那么决然,又显得那么惆怅,显得那么果断,又显得那么悲壮。

我仿佛看见他们行走在搬迁路上的孑孓身影,仿佛看见他们不安的脸上凝固的表情,仿佛看见他们挂在眼帘下风干的泪痕。安土重迁,是我们民族灵魂深处最为敏感的部分。今天,为了峡江水利枢纽工程的顺利建设,库区移民毅然割断了灵魂上的牵系、精神上的附依,踏上了迁居的路程,从此故里作他乡。然而,他们虽然身已迁到新村,但心还在故里,身已落户新家,但情还在故居,身已踏上新路,但魂还在故乡,故乡的一针一线、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还将在他们的梦里久久徘徊。他们以自己物质上的付出,成全枢纽工程的建设,以自己精神上的创伤,成全枢纽工程的蓄水,以自己灵魂上的牺牲,成全枢纽工程的屹立。

这,就是我们虽然牢骚满腹、怪话连篇、对政府多有责备、对政策多有不解、对工作多有刁难,却又无奈牺牲、服从迁徙、顾全大局的峡江水利枢纽工程库区的移民。他们,是我们可亲可敬、可体可恤的兄弟。

致敬,我的移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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