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街 ▪ 神童
老街呈“7”字型,或者说呈“L”型,空中俯瞰的位置不同而已,坐落在吉水县城老城区,如今称为上老街和下老街,古代叫做什么街,未作考究,也不知道古人会不会给它命名。
老街不长,宽不过一丈余,即使后人不去破坏或改变它的原有面貌,其长度不过一千五百米左右,也就是三华里远近。老街容貌已今非昔比,如今残存的部分只有被截断为两块的上老街和下老街,加起来总长也不过五百米,已有千米左右的老街被辟为它用。然而,它却是吉水这块土地自隋朝以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
隋朝炀帝时,先后裁撤了石阳县、吉阳县,并入庐陵县,大业末年又将其地(“庐陵水东11乡”,实际上就是原来石阳县和吉阳县的辖地)分出来,设立吉水县,并将县治确定在如今的县城老街处,至今已有一千四百余年。唐朝乾符年间,时任县令解世隆开始修筑土城墙,使吉水县城开始形成方圆六里左右的城池格局。解世隆不仅将吉水县城的城墙修建起来了,而且自己携家带眷在县城东门处安家,成为吉水解氏的开基祖,自此吉水便有了“东门解家”这一名门望族。
五百年后,他的后裔解缙就出生在县城东门解家,便生长在他用城墙围护起来的吉水县城,在这条老街上留下许多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与传说。
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
跌倒解学士,笑死一群牛。
这是一首颇具打油诗味道的旧诗,据说就是解缙童年时代随口吟出来的。或许正是这首诗,让他的“神童”之名享誉吉水,乃至享誉至今。当时的解缙年龄不大,估计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在那个春天的一场雨水中,行走在吉水老街的鹅卵石路上,脚上可能穿着一双钉鞋(用木板做鞋底,板上钉着粗布或兽皮做鞋面;鞋底密密麻麻地钉上若干铆头铁钉,起防滑防粘的作用,故谓之钉鞋,在雨天穿着外出行走,相当于今天的雨鞋),哒哒地与鹅卵石撞击。年幼体弱的小解缙,肯定拗不过钉鞋的重负和鹅卵石被雨水淋湿后的滑溜,于是摔倒了。这一摔倒不要紧,却惹来躲在店里避雨的士绅名流们的哄笑甚至是嘲笑。小解缙也不恼,爬起身就吟了这么一首诗,轻巧地把嘲笑自己的人比作愚笨的牛。这份从容与急智,令我从听到这个故事起到如今一直钦佩不已,即使成年人也未必能有如此的襟怀与气度。
童年乃至少年时期的解缙估计是个调皮鬼,淘气捣蛋恐怕是当时令人无可奈何的家常便饭。聪明的孩子往往更加调皮,这在当今时代也是基本规律,是生活中常见的基本形态,大人们往往会说: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可惜聪明没有用到正地方!估计当时的解缙就用他的聪明捉弄过不少成年人,令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难堪不已,于是对他又气又恼、又恨又怕、又爱又憎、又亲又哂。所以,当他在雨中摔倒之后,众人发出会心而又惬意的哄笑便是自然而然、不足为奇的现象了。从前面那首打油诗中,便能看出解缙的淘气表情、捣蛋脾性、捉弄人的鬼灵、嘲讽人的精怪来。也可以想见,当这首诗从解缙口中吟出来时,两旁店内躲雨的成年人们,一定又感觉到了内心的尴尬、表情的僵硬:“神童”就是“神童”啊,大人能奈其何?
同时,我们也可以断定:人们被解缙嘲笑后,虽然内心有着不爽与难堪,但也会真诚地对他的聪明才智发出由衷赞叹,所以才会都由衷地称赞他为“神童”,将他的幼年故事广为传扬,甚至还会在传扬的过程中添油加醋,使得原本是生活本身反映的事实演变成为充满神奇色彩的传说。
当然,“神童”是旁人和后人给的称谓与评价,一定不是解缙自封的,更不是自己要向世人标榜的。但能够被称为神童,一定有着过人之处,聪明才智一定是同龄人甚至多数成年人都不能比拟的。史料记载,解缙“自幼颖敏绝伦,其母画地为字,于褪概中教之,一见不忘;五岁时,父教之书,应口成诵;七岁能属文,赋诗有老成语;十岁,日涌数千言,终身不忘;十二岁,尽读《四书》、《五经》,贯穿其义理”。我们并没有与解缙同时代生活相处过(如有,那一定是穿越剧),并不了解当时的实际情况,但以一种代入的方式去感受,或许能够体会到当时解缙的景况,仿佛能够看见他幼年成长过程的全部,尤其是他放下书本走进街头小伙伴群体中,与他们一起疯玩狂耍。那个淘气捣蛋的影像,更会鲜活灵动地幻现于眼前。
还有一个故事能够体现解缙童年或少年时代的淘气本领:
当时的县令在县衙旁边一处略显偏僻的地方贴有告示,语曰“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此告示一出,实际上告诉世人:那个角落偏僻,时常有过路行人在那儿小行方便之事,享受片刻轻松。解缙和他的小伙伴们在那条长街上疯玩的时候,哪里顾得内急的事?恐怕恰好顽皮捣蛋到此处的时候,突然觉得内急,见此处略显偏僻,便随了大流,求内急解脱、童体轻松。谁料此举竟被衙役当场逮个正着,押上大堂问罪。解缙何许人?淘气、顽皮、捣蛋兼有聪明机智的“神童”一个。于是,县太爷问他为何违反规定随处撒尿时,他竟回答说是按县令老爷的规定做的,并找来依据说“大人您下令: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想必县太爷早就听说过解缙“神童”的美名,此时才真正见识他的“厉害”。县太爷也知道自己这个告示中行文语法上存在不足,给了解缙为自己开脱的机会,原本是“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的禁行语,而经解缙对句读的略一改变,整个意思就完全相反。本来打算小小地惩罚他一下,结果居然失去惩罚的理由了。当县令老爷把解缙从县衙放出门去的时候,内心一定对这个孩童充满喜爱与赞许,充满对他未来的期待与祝愿。
有人说解缙不是“神童”。这话也有道理,毕竟在科举时代朝廷有着“童科”考试,只有符合年龄的童生才能报名参加考试,被录取者才能称为“神童”。解缙是否参加过这样的考试?明朝洪武年间是否举行过这样的考试?没有史料记载。历史上,参加录取神童的科举考试也是需要机缘的。
在此,顺便说一下童科考试。在科举时代,童科考试简称童试,但请注意:它不是童子试。童试,属于科举考试中“恩科”的范畴,一般是帝王生育皇子时或皇子生日时,特地恩准的开科取士,参加考试的考生仅限于年龄六周岁以上、十四周岁以下,在地方上享有“神童”美誉的少年儿童。吉水谷村的李如圭、丁江岭背坑的蓝民信,都是参加过这个童科考试并取得功名的“神童”。童子试,也称童生试,指的是乡试之前县、府、院三试之中的县试,是科举考试中取得乡试资格的一种考试,凡是读过书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可以报名参加,名曰童生。录取之后就叫做秀才,也称生员,取得初步功名和参加高一级考试的资格。有的童生考了几十年都不能取得秀才的功名,便被人称为老童生,故史上曾有对联“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的戏称。
解缙虽然没有参加或没有史料证实他参加过洪武时代的童科考试,但在吉水老街,他是享有“神童”美誉的,如果朝廷举行童科考试,他肯定会在被推荐并报名参加童科考试之列,否则民间不可能将他的“神童”美誉流传至今。
老街虽然面目全非,但依旧瘦骨嶙峋的趴在原处,而那个在长街疯玩狂耍过的“神童”早已不见了身影,留下大量故事令后人传诵,留下不少空白令后人想象,也留下许多谜底令后人猜测,甚至留下诸多原委令后人争议不休。
后来解缙取号为“春雨”,是不是受了那首诗的影响呢?
二、朝野 ▪ 奇才
奇才,是解缙的另一个美誉,也被称为江南第一才子、大明才子、大明奇才。
而奇才之誉,实际上是“神童”之称的延续,一个“奇”字,依然是解缙聪明才智的集中体现,是对他才华与能力、眼光与思维的赞许。无论是史料中的解缙,还是民间传说中的解缙,也无论是立于朝堂之上的解缙,还是居于山野之中的解缙,都不辱没“奇才”这一称谓。
作为吉水这方土地上的子民,我们从小就听说过解缙神奇的故事。一则智对曹公子的故事,至今不忘,仿佛就在昨天听来的一般:有一年,解缙到兰厦村姑姑家帮忙插秧莳田,策马下乡游玩的曹公子看见解缙居然在水田里与泥巴打交道,便出言讥讽:“莳田郎,莳田郎,你一天能莳几千几百行?”解缙一听是曹公子在嘲笑自己,头也不抬就回击:“跑马夫,跑马夫,你一天能跑几千几百步?”立即就把正得意洋洋的曹公子讥讽得讪讪而去。
因此,解缙之奇,首先奇在急智。
解缙经常出入宫中,陪伴帝王身侧,急智应变是首要的本领。帝王对臣子的考验,往往采取急迫中给他们出难题的手段。相传,明成祖有一次躲在屏风后,用鸡冠花考验解缙的才华,让他以鸡冠花为题即兴吟诗一首。解缙也不疑有他,随口即吟“鸡冠本是胭脂染”,结果永乐皇帝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中竟然是一支白色鸡冠花,哪里是什么胭脂色?也许,永乐皇帝刚刚得到这支白色鸡冠花的时候,也感到了十分的惊奇,因为这是出乎常态的现象,所以有意捉弄解缙一下,看这位众人眼中的神童、奇才如何应对?面对永乐皇帝举着的白色鸡冠花,解缙依然从容不迫地继续吟着:“为何今日淡淡妆?只因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所有的尴尬、紧张、意外,都被他那无与伦比的才气给轻易化解。永乐皇帝无法不佩服解缙的聪明急智与满腹才华,除了开心就是高兴,于是便说“朕不可一日少解缙”。
笔者的朋友解淦先生,与我曾在吉水二中同事数载,乃是解缙的嫡亲后裔。他曾到南昌滕王阁游玩,来到阁中的江西先贤墙前面,正遇一美女导游在介绍解缙的故事,听得他心情激动、热泪盈眶,上前抓住导游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紧张而又莫名其妙的导游显得惊慌失措,等解淦向她说明“你刚才讲的就是我的祖先啊”,这才释然轻松。这个故事是这样讲的:一次永乐皇帝考验解缙,让解缙用吟诗的方式来表达宫中发生的一件事情,也不待解缙反应过来,就说“皇后昨天晚上生了”,解缙立即吟道:“君王昨夜降金龙。”皇帝又说“是个女孩”,解缙马上接道:“化作嫦娥下九重。”皇帝又说“可惜死了”,解缙立即续上:“料是人间留不住。”永乐最后说“丢到水里去了”,解缙补完全诗:“翻身跳进水晶宫。”如此机智,令人想不称赞他是奇才都做不到。
解缙之奇,其次奇在识人。
解缙考取进士之后,因年少而显得轻狂自负,说话无所顾忌,又因才华横溢而深得皇帝宠幸,受到众臣的妒嫉,因此他们给解缙的定论就是“狂”,甚至是“狂妄”。然而,狂有狂的资本,解缙在他们面前“狂”的资本,就是解缙对他们的了解十分深刻而独到、精辟而准确。永乐皇帝让解缙评价朝中众臣,他毫不顾忌,开口就说:“蹇义天资厚重,中无定见。夏元吉有德量,不远小人。刘俊有才干,不知顾义。郑赐可谓君子,颇短于才。李至刚诞而附势,虽才不端。黄福秉心直易,确有执守。陈瑛刻于用法,尚能持廉。宋礼戆直而苛,人怨不恤。陈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方宾薄书之才,驵侩之心。”永乐皇帝稍后将解缙对众臣的这些评价交给太子,太子不久便向解缙问起尹昌隆、王汝玉的品行。解缙依然毫无顾忌地说:“昌隆君子,但度量不大;汝玉文翰之才难得,可惜有市侩心态。”后来明仁宗即位,将解缙的这番评论出示给杨士奇,并说:“人们都说解缙狂,但看他的这番论列,都有见地,不狂啊。”由此可见,所谓解缙“狂”,不过是嫉妒他的人们因才华不如他,皇帝对他们的宠幸相对较少,所作出来的带有极度偏见的评价,此之所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理。即使解缙是骄狂的,而能在骄狂中如此准确地评判当时的众臣,那只能证明解缙的“奇”——奇才一个!
解缙之奇,再次奇在远见。
解缙颇有远见,这是世人很少给予甚至几乎没有的评价。
解缙考取进士之初,明太祖朱元璋对他的才华十分欣赏,毕竟十九岁就考取进士也印证了他神童的美名,因此宠爱有加,让他常侍左右,并且在大庖西室进言。初出茅庐的解缙也不懂得进退收敛之道,转身就上了一道奏疏,叫做《大庖西室封事》。可以说,这道封事,与其说是解缙向明太祖的政治谏言,不如说是解缙踏上仕途之后的“施政纲领”,是他政治抱负的鲜明体现,其中涉及“稳政令,简刑罚,理经史,定礼乐,彰贤士,崇先哲,禁娼优,易寺阉,焚经咒,绝鬼巫,薄赋敛,减徭役,裁冗员,择贤者,授德才;革时弊,励农耕,免苛税,固边防,崇文治”等主张,都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建议。万历状元焦竑将解缙比作西汉时的东方朔,还说“远见卓识朔不及也”。读着那些汪洋恣肆的文字,我们就能感受到解缙胸中那汹涌澎湃的激情,仿佛看见他将奏疏递上去时脸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表情。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奇”吗?
当年明成祖立太子时,想立次子朱高煦,但不少大臣们主张立长子朱高炽,为此他秘密咨询解缙。解缙说“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也建议立朱高炽,朱棣不吭声,解缙便看着旁边说了一声“好圣孙”,而这个“好圣孙”便是朱高炽之子,深得朱棣喜欢。朱棣也明白,一旦立朱高煦为太子,日后继承皇位,那便没有这位“好圣孙”的什么事了,于是决定立朱高炽为太子,以便日后皇位能够传到“好圣孙”身上去。说起来这是皇帝的家事,可皇帝即使放个屁都是天下大事,何况立太子以确定国家未来掌舵人的天下大事?解缙说“皇长子仁孝”,言外之意便是皇次子在品德上就差许多,除军功之外恐怕别的就无法与皇长子相比了。这便透露出解缙不仅在识人上有独到之处,在远见卓识上同样具有洞悉之力。朱高炽1424年继位做仁宗皇帝时,朱高煦便伺机谋反,到1426年明宣宗继位后,朱高煦就真的谋反了,这不正验证解缙独到的眼光吗?可能朱高煦也想学自己的父亲,把明宣宗看成建文皇帝,然而时代已经不同,历史并没有重演。
还有,朱棣当时发兵攻打安南,解缙极力反对,认为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结果惹怒朱棣,从此开始疏远解缙。解缙死后,安南果真开始反叛,明朝在安南所设立的郡县全部被废,当初劳命伤财征讨所得之地,重又失去,果然得不偿失。解缙的远见何其远啊?解缙的预言何其准啊!
人们说到“奇才”解缙,往往只停留在他的文章才华方面,未免有失偏颇。他真正“奇”的地方,是知人所不知、见人所未见。
三、文坛 ▪ 大师
“义节千秋壮,文章百代尊。”同为吉水人、明朝晚期进士邹元标的评价,可谓代表了当时士子对解缙的基本评价。邹元标是晚明时期研究并弘扬王阳明心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深体“致良知”理论的基础上,推出了自己的崭新观点“务良能”。他能把解缙推崇到“百代尊”的地位,可见解缙生前的言行是符合他“致良知务良能”标准的,尽管他的评价是从“文章”的角度出发。而解缙的文章给后世留下深远影响的,恐怕还是《大庖西室封事》和《太平十策》等,这些纵论天下大事、提出治国良策的文章,不正是良知与良能的最好反映吗?一个“百代尊”的定位,就把解缙推崇到大师级别的地位。
事实上,解缙也确实当得起大师的评价与称谓。
他是对联大师。尽管如今史料明确记载为解缙所作的对联不多,但流传于民间的对联故事中,却大多认定那就是解缙所作。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文学概论也说艺术虽高于生活却“源于生活”,这些故事流传几百年,都说是解缙所作,如果没有任何历史真实为依据,能够被世人所认可吗?能够被几百年的人认定吗?于历史真实而言,关于解缙的故事与传说,是在他死后不久就开始流传,并且逐渐传播开来而广为天下所知的。可见那些对联为解缙所作是有历史真实和生活起源的。如果解缙不是在四十七岁的时候被迫害致死,说不定晚年就能编辑出他的个人对联作品集呢!
即使今天不去讨论故事传说中的解缙对联,仅看被历史认定为解缙的对联,也能见识他在对联创作上的巨大成就。众人所熟知的一副对联,就是为毛泽东主席所推崇并引用的“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无论从立意构思,还是从平仄韵律,无论从形象塑造,还是从用词表意,都是上乘之作,堪称经典范例,非大师不能为也。
推崇解缙是历史上的对联大师,还与他在对联发展史上的地位密切相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解缙,是推动中国对联艺术发展的一座高峰。由于明初两代帝王朱元璋与朱棣都喜欢对联,在他们恩宠解缙的时候,经常以对对子作为君臣之间的游戏方式。朱棣所说“朕则不可一日少解缙”,正是在对对子和即兴吟诗的过程中兴奋之至才有感而发的。这么有趣,这么能够给他在政事处理之余带来轻松快乐的解缙,怎么能少呢?也恰恰在这个过程中,对对子这种文字游戏便首先在官场流行,继而传入科举考场,传入各级学堂,然后在民间广为流传。于是,明朝就出现了一个对联文学与艺术飞速发展的大时期。当时官场许多人在对联艺术方面都是以解缙作为榜样的,许多人甚至以他为师。所以,历史发展到今天,学术界给他定位为对联大师,当之无愧、恰如其分!
他是书法大师。笔者不懂书法,但却从懂书法的朋友那里得知,解缙书法在中国书法界也是颇受推崇的,他的书法成就主要体现在小楷、草书两个方面。行内评价称“擅书法,小楷精绝,行草皆佳”,据说他还在世的时候就拥有许多追随者。在其书法的具体点评上,还有诸如“纵横超逸,奔放洒脱,点划出规入矩,绝无草率牵强处。章法经营尤见匠心,全篇一气呵成,神气自备,显示出解缙驾驭长卷游刃有余的不凡功力”,“流畅奔放。运笔矫健劲拔,锋颖多变,顿挫圆转,挥洒自若。其用墨浓而干,墨色黝黑如漆,墨韵飞动,更添风采。解缙的草书,在书法史上负有盛名”等等,不惜极力夸赞之语。
解缙的书法作品传世不多,是书法界和收藏界都是极力希望拥有的稀世珍品。笔者在与友人论及解缙书法的时候,友人叹息说:如果解缙不是在四十七岁的时候就被迫害致死,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他的书法成就不可限量啊!可以想像,解缙青年、中年时期的书法就受到当时人的追捧,假以时日,焉能不成一代新的书圣?可惜历史不能假设,但即便如此,解缙以他四十七岁生命所成就的书法艺术,依然铸就一代大师!
四、金銮殿 ▪ 重臣
封建时代,人生成功的标志,莫过于立身于天子身边、朝堂之上、金銮殿中。所谓人生四大喜之一的“金榜题名时”,便是当时学子获取功名、晋阶朝廷的人生辉煌。天下士子莫不以成为朝廷重臣、天子臂膀为人生追求,那是他们通过读书求学应试,然后踏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大之路。解缙作为历朝士子中的一分子,自然不可能逆此主流而动。
解缙十九岁就考取进士,从此踏进翰林院,跻身于朝廷官员行列,而尤以才华出众而得到皇帝的喜爱与荣宠,明太祖对他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明成祖对臣下们说“天下不可一日少朕,朕则不可一日少解缙”,这些话如果属于历史真实,可见解缙在这两代帝王心中的地位(虽然只是一段时间内的地位)非同一般。
明太祖时,刚刚考取进士的解缙便得到恩宠,虽然官阶不高,仅是个七品庶吉士,在中书省见习,却也分量不轻,堪称重臣。此时的解缙可谓少年得志,因而初生牛犊不怕虎,直率议论时政,大胆评议朝臣,于是惹来别人对他“狂”的评价。太祖朱元璋或许真的很是欣赏他,因此才会在大庖西室召见他,让他“当知无不言”。大庖西室是什么地方?那就是皇帝吃饭以及饭后休息、办公的地方,属于皇帝个人的专属区,能够被皇帝召唤到这样的地方接见,说不定还被皇帝赐宴赐膳,可见这样的臣子在皇帝心中有多重的份量。于是,解缙这位在世人眼中不识轻重的少年进士,一定觉得自己人生的辉煌就要来了,一定踌躇满志,准备好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为赏识自己的皇帝献计出力,竭尽忠贞、才智和心血,于是就相当豪放地挥洒出洋洋万言的《大庖西室封事》。不久,又献《太平十策》,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将《大庖西室封事》中仓促中表达凌乱的内容作进一步升华。他可能急切地想要把自己的主张都贡献给朱元璋,并可能急切希望自己的这些主张能够给国家、百姓、朝廷带来益处。当朱元璋接到他的奏折,给予他顾及面子的夸奖时,他肯定开心、兴奋、自豪不已。
也不知道太祖朱元璋对他所提的意见建议接纳了多少(想必接纳、吸收少部分是有的),但朱元璋的器重和肯定还是令解缙真的不识轻重,年轻不是错,但因年轻而狂放就是错了。于是被人告一状、参一本的事终于不可避免,尽管朱元璋说“解缙敢玩世而放恣吗”,但还是变动了他的职位,后来干脆在1391年把他父亲解开叫到京城,让把他带回家,“大器晚成,若以尔子归,益令进学,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于是,解缙就此结束了他的首次官场生涯,由金銮殿上的微职重臣变为吉水老街上的一介布衣。
解缙重新回到金銮殿任职,乃是11年后的建文四年(1402)。当时被明惠帝贬到河州做卫吏的解缙,得到礼部侍郎董伦的说情推荐,才被朱允炆召回朝廷,重回翰林院,任待诏,只是九品小官,算不上重臣。但因为这个职务是要替皇帝起草诏书制诰敕文之类的重要文件,所以地位还是不一般,跟皇帝说得上话,还是展现了解缙非凡的才学与出众的能力,也体现了新皇帝对他的器重。
真正体现解缙人生辉煌的时期,还是在明成祖朱棣即位之后。1403年,坐稳皇帝龙椅的朱棣设立内阁,从翰林院选召了解缙、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七位学士入值文渊阁,次年又以解缙为首席学士。解缙成为首辅,名符其实的皇帝重臣,人生走到了最高峰。这个时期,他领着另外六位内阁学士,参与机务,向永乐皇帝提出治国理政的意见建议,协助永乐皇帝处理国家大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真正的达成了治国平天下的士子理想与抱负。这期间,解缙真正成为朱棣倚重的栋梁,许多重大的事情朱棣都征求解缙的意见,就连册立太子这样既涉及家庭又涉及国家的大事也与他秘密商量。
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地位再高的重臣,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家天下时代,也会变得极轻,轻如鸿毛,轻得如一阵风,在历史的某个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解缙自然未能逃脱这种命运,虽然人生最高峰的时候站在了金銮殿上,但结局依然从云端跌落,坠入无尽的深渊……
五、牢房 ▪ 囚徒
坠入人生深渊的解缙,结局便是囚徒、处死。
概括解缙一生的遭遇,可谓“二起三落”。
一起:读书求学,经过县试、乡试、会试、殿试而考取进士,然后进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常侍明太祖朱元璋左右,意气风发、自豪奔放地上书《大庖西室封事》《太平十策》等。二起:1402年从甘肃回到朝廷,1404年成为朱棣内阁首辅,并任翰林学士兼春坊大学士,相当于宰相的地位。
人生之起,乃人生之幸、人生之福、人生之喜,与囚徒无关。但囚徒之身却与人生之落不可分割。
一落:因为年少轻狂、恃才自负,在朝堂上得罪不少人,甚至可能得罪朱元璋(谁让你在上书中毫不客气地指出皇帝的过错呢?皇帝的错是你能随便指责的吗?),只是因为朱元璋爱惜他的才华而没有对他加以重罚。1391年召来解开,相当委婉而又冠冕堂皇地让解开把儿子领回家,轻巧地就让解缙遭到人生第一次重大打击。被父亲领回家的解缙,算不算囚徒?如果仅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肯定不是,但“益令进学,十年后来”的约束,无异于一座官场牢房,将他牢牢地囚禁在老家,得不到朝廷的任用,更不要说重用。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代,十年有多么宝贵?假如我是解缙,恐怕难以接受:明明在朝廷上得到皇帝的恩宠喜爱,能够豪放自负地对朝政发表谏言,那是多么风光的事啊?“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实现在即,光宗耀祖的辉煌闪烁八方,却转瞬就被放逐到民间,做一个平民,内心如何能够宁静?这个时候囚禁的,不是解缙的身体,而是解缙的心理、情绪,囚禁的是个人的前途与命运。
二落:太祖朱元璋去世,他与解缙的“十年”之约无法履行更无法兑现,虽然已经过去八年,但对于渴望为国为民为朝廷出力以实现人生抱负的解缙来说,如何不会心急如焚?再者,朱元璋“义则君臣,恩犹父子”的圣言仍在耳边,作为曾经受到恩宠的臣子能不前往跪祭?如果从民间传统意义来理解,朱元璋的这句“恩犹父子”,应该是在事实上将解缙认为“义子”,也就是乡下人说的“干儿子”。换句话说,解缙实际上变成了朱元璋的“皇子”——虽然是“义子”却也有了“皇子”之义。所以,于公于私,朱元璋与解缙之间,既有着君臣之义,又有着父子之恩,君臣之间讲的是忠,父子之间讲的是孝。如此,解缙抛开生母的丧事跑去京城为朱元璋送葬,既有尽忠之礼,更是尽孝之举。然而,他的这种行为还是被妒恨他的袁泰抓住了把柄,一纸御状就把他告下,“诏旨,且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不当舍以行”,朱允炆也不管不顾他“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了,毫不客气地把他贬到离家离父更远的河州去做一个小吏,而且旨令不得到朝廷召唤不得离开半步。这种处罚,其实不能叫做“贬”,因为此时的解缙身上已无任何官职,何来“贬”呢?实际上就是古代的一种刑罚——戴罪充军、发配蛮荒,被朱允炆发配到几乎可称不毛之地的河州。这,也是一种囚禁,虽然不是关在监牢里的囚禁,却是监视居住、限制行动的一种囚禁,他担任小吏的那个地方就是囚禁他的牢房。
三落:这第三落之中,包含着“连环落”,即是落中有落、一落再落。由于在立太子的问题上坚持“立长”而得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朱高煦,在征讨安南的问题上阻止朱棣未成反而招致朱棣的反感,又由于劝阻朱棣给予朱高煦的待遇高过太子而导致朱棣“离间骨肉”的愤怒与疏远,结果被自己的“政敌”找到机会以“泄禁中语”“会试阅卷不公”等理由诬陷,因此被从内阁首辅位置上打发到广西去任布政司参议,从朝廷五品官阶迁变为行省从四品官,表面上提拔了,实际上却削弱了权力和地位;然而还没有上任就又被贬往交趾,到了更加蛮荒的地方。不到一年,又因为按规定进京奏事述职,正遇朱棣北征未归而向太子述职后返回任所,竟被朱高煦诬陷为“私觐太子”“径归,无人臣礼”,被从返回任所途中的广东地面抓进监狱,从此经历五年牢狱之灾。这个时候是真正被关进了监牢,从肉体到精神、从形式到内容都成为真正的囚徒。五年牢狱一结束,竟是生命的终结,落得个狡兔没死而走狗被烹的悲惨结局。永乐皇帝此举,在笔者以小人之心度其君子之腹,恐怕难逃卸磨杀驴的千古嫌疑,难逃过河拆桥的小人罪名!
六、雪地 ▪ 英魂
解缙的死,是很奇特的,至少方式是很奇特的,堪称万古一人的死法。
古代帝王处死大臣,方法众多,穷尽其思。最毒恐怕莫过于车裂、凌迟、炮烙之类,其余有腰斩、枭首(砍头)、饮鸩(赐毒酒)、绫吊(赐上吊)、剜心等。但解缙的死,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听起来都觉得残忍的刑罚,而先喝上一顿美酒,然后埋在雪地里才死去。死去之前,可以说他没有任何精神上的恐惧和肉体上的痛苦,相反可能有一种轻快、一种享受。
史料介绍,这是解缙的另一个“政敌”纪纲想出来的办法。纪纲为什么要让解缙这样死去?据说解缙一直看不惯纪纲,经常向皇帝参他的本,甚至出了那副“墙头芦苇”的对联讥讽他,所以令纪纲嫉恨在心,当他听到朱棣那句“缙犹在耶”的话之后,便对解缙下了毒手。
然而,也有史料记载,说纪纲想谋夺皇帝之位,暗中拉拢解缙,指望解缙日后能够帮助自己登上帝位,准备找机会将解缙救出监狱,因此经常到狱中与解缙谈心,关心他的狱中生活,开解他郁闷的心情,但解缙开始并不怎么买账,直到后来才被纪纲的一再关心所感动,与纪纲成了“朋友”。纪纲似乎也抛开了解缙讽刺自己“根底浅”“腹中空”的怨恨,频繁地与解缙沟通治世之道,还具体地剖析、整理对政局的看法,同时寻找机会准备把解缙从牢里救出去,并且机会差点就来了:解缙入狱五年后,因为皇宫在正月里发生火灾,朱棣准备大赦一批犯人,让纪纲拟出一份名单,纪纲把解缙的名字列入了大赦名单之中。结果朱棣一看解缙的名字,就有些气恼地说“缙犹在耶”。
回顾历史,整个永乐王朝时期,最想要置解缙于死地的,只有朱高煦一个人!因为在他看来,乃至后世被误导的人们看来:是解缙断了朱高煦的皇帝之路。因此,他千方百计地在朱棣面前中伤、离间、诬陷解缙,必置他于死地。至于朱棣是不是最想处决解缙,史料多“为尊者讳”,没有明确说。不过,“三人言虎必成真”,朱棣在朱高煦一而再再而三的谗言面前,终究是父子之情胜过君臣之义的,于是将曾经公开说过的这个“朕不可一日少”的人投入大牢,一关五年,五年后竟又说出那么一句“缙犹在耶”,这就给了朱高煦“弄”死解缙的可乘之机。
据鲍志娇所著《纪纲眼看着“好友”解缙活活冻死》一文所述,纪纲是秉承朱高煦的指示和利诱而将解缙“弄”死的。锦衣卫就是管监狱的机构,纪纲的职务就相当于总监狱长。君要谁死,谁就不得不死;君要谁去让谁死,谁就不得不去让谁死。所以,作为锦衣卫帅的纪纲,敢不听朱高煦这个汉王的?汉王何许人也?凶狠残忍、手段恶劣之徒也,纪纲若不听从他的意思,那死的就是纪纲。朱高煦听了朱棣那句“缙犹在耶”,心里是十分高兴的,于是当晚就提了礼物去找纪纲,却不与纪纲提起解缙,反而说些暗示自己可能做皇帝的话,言下之意就是纪纲如果听话,以后可以“有福同享”。在生死面前,纪纲决定先保自己,所以在朱高煦离开后,就提着酒壶去跟解缙喝酒。
可以想像,纪纲这个时候突然明白了,自己离皇帝宝座还远着呢,根本就没有指望。于是,为了表示与朱高煦靠得更拢,就对解缙下了手,此时他不得不下手,或许他在与解缙的五年狱中交往时,暗示过自己对帝位的觊觎,要是解缙还活着,对他自己无异于定时炸弹。他知道解缙是喜欢喝酒的人(据说解缙的酒量相当大,而且特别喜欢喝家乡的冬酒),五年的狱中交往应该没有少在一起喝酒,于是两个人就又坐在关押解缙的牢房里,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解缙也许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因为他可能知道朱棣将大赦天下之事,既然自己仍关在监狱也没有放自己出去,那么自己的前途只有一条:死。解缙对死亡的来临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于是也就更加从容洒脱,所以当纪纲拿着酒来找自己喝的时候,便感觉到这就是“断头酒”,无所顾忌地海喝豪饮,最终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面对喝醉了的“好友”解缙,纪纲可能更为清醒:与其让他挨刀受痛而死,不如让他在宿醉中沉睡而死,反正他已经睡着了,就这么让他永远的睡着吧,那样睡着而死是没有痛苦的。也许纪纲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觉得采取别样的方法处死犯人很是奇特,显得他特别有创造力。于是,他叫人把解缙埋到雪堆里。被埋在雪堆里的解缙,是冻死的呢,还是闷死的呢?反正,解缙就这样死了,死在雪堆里,后人谓之“雪葬”!史上记载过各种各样的葬,唯有这“雪葬”,仅解缙一例!
这“雪”有什么讲究?恐怕,纪纲自己都没有想到,他那花样翻新的刑罚,却无意中映衬了解缙的品格:雪洁冰清、坦率放犷、高贵无瑕。
笔者认为,可能上苍也认定解缙是一位品格高贵、清净廉洁的好官,用泥土埋葬他是对他的一种亵渎,唯有用雪来埋葬他,方能表达出世人对解缙真正的、最后的尊敬!于是,冥冥中让作为锦衣卫统领的纪纲选择这么一种奇特的处决刑罚。雪,既曲折又鲜明、既隐晦又突出地表达出历史对解缙的尊敬与祭奠。因此,雪葬,同时也是雪祭。
雪,是解缙人格的象征,也是解缙人生的映照。
有人说解缙的死是为了政治上的投机,参与了皇家权力的争夺。我以为这是狭隘历史观与狭隘认识论的结果。虽然封建帝王时代,立太子是皇家私事,但涉及国家政权稳定交接与百姓生活安宁,却又是国家大事。在册立太子的事件上,并非仅是解缙一个人支持册立朱高炽,而是朝中大多数臣子共同的观点,所不同的是,后来朱棣单独召见解缙秘密讨论此事,解缙在这次密会中单独地发表了自己一贯以来坚持的观点;是朱棣找解缙征求意见,并非解缙上书向朱棣谏言,谁让解缙是内阁首辅呢?谁让解缙是朱棣“朕不可一日少”的人呢?当然,这次密会决定了太子的人选,从而也就造成了朱高煦对解缙的嫉恨乃至陷害,里面看不出解缙有向谁争夺什么权力的嫌疑。其实他非常清楚朱高煦的为人,明明知道自己的主张会得罪他,也知道自己以后会遭受他的打击与陷害,但仍然义无反顾地向朱棣表达出自己的正确观点和立场,这就是一种勇气、一种担当,就像雪一样,明知道投入大地会被溶化,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向大地扑来,粉身碎骨、消失于无形也在所不惜。
雪的消亡滋润了大地,解缙的消亡滋润了历史。因而,解缙的英魂,永存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