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木的味道

杉木的味道

    老莫独自一人，坐在林区通往山外的岔路口那个大土墩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仿佛要把整个林区都装在烟丝里吸进自己的身体里面。他刚刚到附近的山场上转了一圈回来，感觉略微有点累了。他是想在这最后一个看守这片山林的夜晚，好好看看那些相处了三十多年的伙伴，那些不会说话却也会发出成长声音的伙伴。

    老莫一边漫无目的地吸着那一块五毛钱一盒的廉价香烟，一边抬眼望着面前的森林树木，眼神显得有些迷离，也有些不舍。明天就要离开这个林区了，老莫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与这片林区的一草一木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看着那些树苗栽下去，看着它们渐渐长大，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与长大一般，尤其是那些杉木，他们长大的每一圈年轮里，几乎都有老莫的汗水浸润的痕迹。

    老莫在这片林区呆了三十多年了，林区的每寸土地，每道沟坎，每片树叶，每根杂草，每道小溪，每声鸟鸣，他都非常熟悉。望着眼前的山山岭岭，望着眼前的片片绿叶，老莫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个林区时的情景。那时的老莫还是小莫，才二十出头，血气方刚，浑身是劲。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留给了这片林区。如今，转眼就三十多年过去了，青涩少年变成了半百汉子。他不禁在内心深处发出一丝感叹：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呀！

    这时，阿黑从远处跑来，围着老莫呜呜地打转，不时地往老莫身上拱。老莫很受用，内心感觉一阵舒坦。于是，他伸出手去抚摸阿黑。

    阿黑是条狗，是老黑守着这片林区的最好伙伴。因为全身乌黑，没有一根杂色毛，老莫就叫它阿黑。阿黑陪伴老莫快二十年了，成了老莫一位不会说话的知心朋友。

    老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食物丢过去，阿黑倏地立起身子，张嘴吞住。这个姿势，老莫从阿黑来到他身边开始就训练，成了阿黑的一个招牌动作。不知道有多少进山的偷树贼被阿黑这个动作吓得魂飞魄散。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招牌动作吧，近二十年里，阿黑为老莫，也为林区立下了汗马功劳。多少个漆黑的夜里，老莫一个人孤单寂寞之时，总是阿黑默默陪伴在他身边，时而舔舔他的脚背，时而嗅嗅他的衣襟，时而拱拱他的臀部，时而偎在他的身前。更为重要的是，每当老莫发现林区情况异常的时候，阿黑总是与他一道冲锋向前，成为他与偷树贼奋战的得力助手与猛将。

    像阿黑这样的猛将，老莫已经经历过三位了。第一位是条纯黄的土狗，嗅觉特灵，叫声洪亮，老莫叫它“阿黄”，结果被偷树贼用“三步倒”给弄死了；第二位是条花白的“毛狮”狗，蹲坐时颇像一条狮子，有着长长鬃毛，老莫叫它“阿狮”，被偷树贼用铁索吊死了；第三位是条灰色狗，嘴长牙尖，不喜欢作声，眼睛在夜里发出猩红色的光，老莫叫它“阿铁”，被偷树贼用砍刀砍死了。每条狗死去的时候，老莫都会难过好久，心像被人撕碎了一般，特别是阿铁被砍死的时候。老莫曾经不想再养狗来陪自己了，他怕自己会再一次受到心灵的创伤。但当他有一次休假，在一位朋友家里看到刚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阿黑时，还是忍不住把它带回了山。为了不再让阿黑遭遇前面三条狗那样的不幸，老莫对阿黑进行了特殊的训练，因此阿黑才安全地陪伴了他近二十年。

    此刻，老莫想着，只要今晚平安无事，明天就可以离开这个自己守护了三十年的山旯旮，带着阿黑一起回家，过过安稳闲适的日子了。前几天，他到林场场部开会时，场长专门找他谈了，说他在这片林区守护了三十多年，为林区的发展与兴旺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考虑到他的特殊贡献和护林年龄，场部决定按三十年工龄的规定为他办理退休手续。新任的护林员在前天就已经来与他办理过交接手续了，明天是他们正式交接工作的时候。这最后一天的守护，老莫更是百倍的用心尽力。阿黑也仿佛知道他们明天要离开似的，兴奋地跑上跑下，窜进窜出。想到这，老莫又掏出一块食物丢给阿黑，阿黑叼起食物，兴奋得一溜烟的跑远了。这家伙，还想单独去美美地享受呢！

    老莫站起身，往自己的护林棚走去。皎洁的月亮已经挂在东边的天幕上了，银白色的光芒照在这片黑黢黢的森林上，颇有一重神秘色彩。他抚摸着那些粗壮、挺拔的杉木，那些清凉、滑腻的毛竹，算是与它们握手道别了。

    快到护林棚了，阿黑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声。不好！有人盗木！

    阿黑！老莫一声高喊，循着阿黑发出叫声的方向，迅速跑过去。果然有人上山来了，是四个人，冰冷的砍刀和铁锯，在清冷的月光束里，泛出冷酷的光。呵呵，还有熟牛肉的味道呢！来人正在和阿黑对峙，见了老莫居然也不退缩。老莫啊，反正你也是最后一天了，何必这么认真呢？原来还是熟人！既然知道我是最后一天了，何必让我背个最后一天失职的骂名呢？对方显然没有退缩的意思：老莫，你今天真要挡我的路？老莫哈哈大笑，我挡别人的路都挡了三十多年啊，何止今天？今天真正挡路的是你啊！一番针锋相对的言语较量，对方有点恼羞成怒了：软的不行，来硬的！话未说完，四人猛拥上来按住老莫。老莫一边搏斗，一边大喊：阿黑，快！

    待老莫从昏迷中醒来，周围已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他感到右手钻心的痛，却强忍着问：山上的树少了吗？

    林场看护他的人见他醒了，很是开心的样子：没有。我们一看到阿黑，就立即赶了过去，那几个家伙，打昏你以后，也没敢动手偷树木呢。

    老莫又问：阿黑呢？

    就在床下。

    老莫就摸索着去掏衣服。

    看护他的人立即制止他：你别动啊，被砍断了右手大拇指呢。

    老莫一时愣了，呆呆地看着缠满绷带的右手，半天才放下。

    场长得知老莫醒了，立刻赶来看他。安慰话说过之后，问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阿黑这家伙，真是怪啊！偷树贼丢在林子里的牛肉，它沾都不沾；我们给它东西吃，它也不吃。怎么回事呢？你们感情这么深厚啊？

    老莫咧咧嘴，又要伸手去掏衣服。

    我来吧！场长按住他，从老莫衣袋里掏出一块食物，丢给阿黑，阿黑嗅了嗅，叼起来就吃。

    场长看得眼睛发直：它只吃你的食物啊？

    老莫笑了：我的食物里，有杉木的味道啊。

    这是老莫训练阿黑的秘密：原来，老莫怕阿黑遭遇前三条狗那样的悲惨，专门为阿黑配制用杉木煮过的食物，从小到大都这么喂它。阿黑闻惯了杉木的味道，没有这个味道的食物，它当然不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