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青萍福气真好!”邻居宝全叔叔一脸羡慕地对我爸爸说,这话他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惜我没给他记下来,反正我的耳朵都听起老茧来了。
“哪里呀,这是她碰巧了。”我爸爸尽量地谦虚。
我对我爸爸的谦虚说不清是赞成还是反对。说心里话,我希望他跟人家吹嘘一下,但又觉得欢嘘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是碰巧呢?别人家怎么就碰不上那个巧呢?还是你家青萍的福气好,这么小就碰上了县长,出钱给她上学,将来的出息可就没有限量噢!”宝全叔叔还在跟我爸爸说着这些老话,三年了,他说这些话就像他吃饭一样,必不可少。当然,这都是真话,可就是说得太多了,让人听了烦,把一件让我自己特别自豪的事,都让我听得有点烦了。
“这个死丫头,就怕对不起人家肖县长啊!”我爸爸的话里充满了喜滋滋的味道,仍然透露出一股谦虚,当然也有内心里没透露出来的自豪与喜悦。
我没有心思写作业了,干脆收起来。我对我的书本、作业本是特别爱护的,生怕它们卷起角来,那个样子实在不好看,抹又抹不平,不小心还会弄上一片黑乎乎的灰迹。我们老师改作业有点马虎,总是要把我弄得平平整整的作业本弄得翘角皱面的,让我心疼。为了不让它们卷角,我就用饭粒在书本、作业本的角上粘上一层硬壳纸,这样看上去好多了,老师就常常表扬我:“高青萍的书本作业爱护得最好,同学要向她学习!”我于是就被大家学习了一回。
我把书本、作业本都放进了妈妈为我缝制的劳动布书包里。这个书包是妈妈用三个夜晚给我缝的,妈妈说:“好好读书啊,用掉了我一斤半洋油。”
放好书包,我就坐在门前的凳子上发呆,当然是旁边的人认为我发呆,其实我心里正想事哩。
肖县长说过,“双抢”过了,他就来接我去省城玩,要让我去看看省城的公园,里面有老虎、狮子、斑马、蟒蛇、孔雀,有许多许多的动物,都是我们这里见不到的。我是多么渴望时间快点过,好让肖县长叔叔早点来接我去省城开开眼界。
“开眼界”是爸爸说的。当时,肖县长叔叔说:“小青萍,等过完双抢,我接你去省城逛公园!”我就问他:“省城有多大?”他说:“好大好大,比我们县城大几十倍。”我当时就瞪大了两只眼睛(我敢肯定我当时的眼睛瞪得很大),又问,“那,县城有多大?”肖县长叔叔想了想,用手对着我们的村子一划:“有我们这个村子的几十倍,起码是二十倍吧。”我就说不出话了,瞪大着两只眼睛,静静地等候着双抢结束,等候着肖县长叔叔来接我去比县城大几十倍的省城。可是,爸爸却说:“不要,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呢?已经够麻烦你了。”听了这话,我立即在心里恨起爸爸来,人家肖县长叔叔都愿意,你还有什么不肯呀!幸好肖县长叔叔又说:“这哪里是麻烦呢?去年小莉来你家,也麻烦了你们一家呀,就让小青萍去麻烦一下我家,这样,我们不就扯平了吗?”当时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包括“公社”干部、“大队”干部,还有我爸爸妈妈。我清楚地看得,我爸爸眼睛里笑出了泪水,只是没像我妈妈那样让它流出来。爸爸就说:“那就让她去跟小莉扯平吧,开开眼界!”
小莉是肖县长叔叔的女儿,比我小两岁,下半年就读初一了。去年暑假,肖县长叔叔把她带到我家,我们俩在一起两个礼拜,就像亲姐妹一样。想起小莉,我就更加巴不得又快又早去省城跟她见面了。
认识肖县长叔叔,是我和我家从来就不敢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我家住在一个又偏又远的小山村,村庄就叫古山坳。为什么叫古山坳,我从来就没想过也没去问过谁,还是肖县长叔叔来我家问起,我才从大人那里知道的。原来是我村旁边有座山,外形象个鼓,叫做鼓山,村子在山脚下的坳里,叫做鼓山坳。后来因为会写字的人偷懒,把个“鼓”字写成了“古”字,于是古山坳就一直这样叫了下来。整个村庄从左边走到右边,不足一百米,从前面走到后面,只有三排房子,总共才十一户人家,房子又旧又破,都是那种土筑墙。我总是弄不明白,这种土筑墙是怎么筑起来的呢?有一次爸爸在补墙时,我去问他,他只是说:“用板子夹起来,筑成的。”但是,我还是没弄明白,那板子松下来,泥土不是会掉吗?那土墙怎么能筑起来?用板子夹,那板子晓得要多大呀,去哪里找这么大的板子呢?房顶上盖的,要么是杉树皮,要么是稻草苫子。屋里光线太差了,刚刚进门时连自己的手指头都看不清。屋里地面上很潮湿,热天赤脚踩上去粘乎乎的,也凉兮兮的。春天就不行,里面总有一股浓浓的霉气往外冒,真让人难受。我家只有半栋这样的土筑房子,也就是半个厅一间房。为了安身,就在房子的旁边,用竹子、木头搭了一间膳房和一间猪栏。我们真是做梦都从来没梦过肖县长叔叔会来我家,还对我们那么好,特别是对我。
我是在偷听人家上课的时候被肖县长叔叔发现的。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很冷很冷。离过年还有两个月的样子,那天北风呼叫,天阴沉沉的,妈妈让我上后山去砍一担棍子柴回家,准备过年的时候用。我一大早吃了点冷饭就上了山,小半天功夫就砍好了一担棍子柴。当时山上被火烧过,棍子柴都干干的,好砍也好挑。我挑到山下大路口上时,就听见一阵悦耳的歌声传来,这个歌我现在会唱了,可当时不会唱:“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我正好有点累,就借机会歇歇脚,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那是我们大队的小学校。我楞着耳朵,寻到了传出歌声的那间教室。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呼地爬上窗户往里看。学校的窗户真大呀,不像我家墙上开的那个窗户只有两个钵那么大。教室里光线明亮得很,学生们都望着黑板上,一个漂亮的女老师正在教大家唱那首好听的歌,两只手还一下一下地挥上挥下。大概听了两遍的样子,我就跟着轻声地唱起来,越唱就越顺口了,这让我高兴不已,我也会唱这首歌了!
我经常这样爬在学校的窗户上,听里面的老师讲课,往往一听就是小半天。有一回妈妈让我到大队去打一斤酱油,大队离学校不远,结果我爬在那里听课忘了送酱油回家,我妈妈寻过来把我臭骂了一顿。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逃学呀?”一个洪亮的声音把我从高兴中吓回到地上,我的魂一下子就离开了我的身体,到古山上跑了一大圈才回到我身上,在魂离开我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眼瞎耳聋嘴巴哑,手硬腿僵身子笨。等魂回来以后,我才看清楚:七八个大人站在我面前,都是男的,中间那个最高大,差不多有我家的门框那么高(后来我仔细看了,他真有那么高),另外的我只认得一个,就是我们大队书记茂军。
中间那个高大的人笑嘻嘻地问我:“你怎么不进去上课,逃学吗?”
我心里咚咚响地瞥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下了,我不知道回答了,嘴巴不听我的指挥,尽管我想回答他,连回答的话都想好了,但嘴巴硬是不让我说出来。
“把她叫进去,问问校长就知道了。”我听出这是茂军书记的话。我还以为他认得我,会让我立刻回家。他常常来我家找我爸爸,我爸爸就常常招呼他吃饭,我还给他筛过好几次酒呢,怎么会不认得我呢?我心里有些恨茂军书记了,我家平时难得有的小鱼小虾这些好菜基本上给他吃了,他还假装不认得我!这些小鱼小虾可是我爸爸花去不少功夫去门前的小溪里捞的,哪次捞鱼回来不是一身污泥一身汗?
我就被高大男子他们带到了小学校长面前。校长看了我半天,摇着头说:“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那,她是那个学校的呢?”高大男子的语气显得有些吃惊。我又瞟了他一眼,他正用一种询问的眼光在人们脸上扫来扫去,被扫到的人立刻就一本正经地装着使劲想,只有茂军书记低下了头。这时门外已经拥满了人,正叽叽喳喳地轻声议论。
“她是古山坳高纯全的女儿。”这时,门外走进一个老师来。我认得他,姓王,他去过我家好几次,跟我爸爸讲我上学的事,最后讲不过我爸爸,爸爸说:“谁要是有钱让我还掉几万块钱的债,我就让她跟谁去上学!”王老师当然没有那么多钱给我家还那几万块钱债,他就垂头丧气地走了。王老师接着说:“她从来没上过学。我找纯全动员过几次,都没有用。”说着,他转过身走近我,用手摩着我的脑壳,“孩子想读书哇,不然也不会爬到窗户上,去看教室里唱歌啊!”
我抬起头来看王老师,但我看不清他的脸孔,我的眼睛被蒙住了。我用手擦了一把,又擦了一把,手背都擦湿了,眼睛还是蒙的,一片模糊。
高大男子站了起来,走来走去地说:“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从没上过学?这怎么行呢?这不仅会耽误孩子一个人的一辈子,还会耽误了她的后代呀!”听得出,他的心情很着急,不仅说话的语气速度急,踩在地上的脚步也很急。
“你们村干部也不知道吗?”他突然这样问了一句。我不知道茂军书记的表情怎么样,我的眼睛蒙的,看不清,但我听清了茂军书记的话,像个结巴子,说不出来:“这、这……这……”
“我们乡里也有责任。”另一个人的声音,我以前没听过,也不认得他。
我使劲地把眼睛擦干净,终于可以看清他们这些人了。高大男子的脸色严肃得像锅底,紧紧盯着茂军书记。茂军书记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手跟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这个样子让我心里很痛快,我家的酒饭鱼虾还不如给狗吃,你这种人,哼!
高大男子突然转过头,对校长说:“现在给她报名,马上编到班上去,学费我付!”
校长连忙去拉抽屉:“好好好!”
王老师看了看高大男子,又看看校长,忍了几忍还是说话了:“我看,还是去找高纯全,得让他知道哇!”
于是,王老师拉着我的手,茂军书记替我挑着棍子柴,拥着高大男子到了我家。这样,我才知道,高大男子就是肖县长叔叔,从省城来我们县里当副县长。
这一天,我就正式踏进了学校的大门,成了一名幸福的小学生。
肖县长叔叔送我报了名后,要回县里去了。他摸着我的头说:“小青萍,好好学习,叔叔要看你的好成绩!”当时,我的眼睛又蒙住了,把两个袖子都擦湿了,却没看清楚肖县长叔叔是怎么走的,我只听见他的脚步在呼呼的北风里渐渐远去。
农历过小年的前一天,肖县长叔叔又来看了我一次,当时我们已经放假了,他是直接到我家里来的,给我们带来了好多礼物:猪肉、牛肉、墨鱼、香菇、木耳、饼干、苹果、梨子。有好几样我是第一次见过或听过。他还给我带了专门的礼物:一个漂亮的书包,红色的,上面“绣”了好多动物的像——肖县长叔叔告诉我,那是卡通,也叫动画图案,有米老鼠,有孙悟空,太好看了!我敢说,我们学校没一个人有这样的书包!抱着这个书包,我躲进了我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又黑又暗,我却感到特别明亮。我把书包放进了我的衣柜里,尽管我的衣柜很古旧,但它是我最珍爱的家什。
面对着肖县长叔叔的礼物,爸爸妈妈显得手脚无措。爸爸像个傻子,只会张着嘴巴傻笑;妈妈像个哭婆,只会流眼泪、擦眼泪。
“收下吧,收下吧!”茂军书记只会这样劝,他是陪着肖县长叔叔来的,这时也像个傻子。
还是宝全叔叔反应快:“纯全啊,快弄饭啊!”宝全叔叔与我家共一个厅堂,见了肖县长叔叔送给我家的礼物,他也傻傻地盯了好久。
爸爸妈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去弄饭。肖县长叔叔想制止,但大家都不让他制止。我更是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等下我还要给他筛酒呢。
肖县长叔叔知道推却不过,就爽快地说:“既然要吃饭,那就去村里看看吧。”说着就起身。
茂军书记、宝全叔叔,还有乡里的干部,都跟在后面。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后生,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跟着一起去了,后来吃饭的时候才知道,他是肖县长叔叔的秘书,也姓高。爸爸想跟着去,但又要留下做饭。妈妈看出来了:“你去陪肖县长走走,我和青萍在家做饭吧。”本来我想跟着去,也只好留在家,帮着妈妈,做饭给肖县长叔叔吃。
可我的心思没在家里,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肖县长叔叔他们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身影。一会儿,我仿佛看见肖县长叔叔走进哪个人的家里,东看看西瞧瞧,然后又问这问那;一会儿,我仿佛看见肖县长叔叔走在巷道里,和蔼亲切地同两边来看热闹的村里人打招呼,或者握握手;一会儿,我仿佛看见肖县长叔叔表情严肃地打量着全村的贫穷;一会儿,我仿佛看见肖县长叔叔在听茂军书记、爸爸、宝全叔叔他们介绍村里的情况,边听边思考问题……由于我的心已飞到外面去了,妈妈交代我帮忙做什么都没心思听,或者听了也忘了,妈妈就大声说:“青萍你听见没有,把这几根大蒜洗一下!”“你又在发什么呆?给妈妈洗几个萝卜来!”“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洗白菜!”最后妈妈没办法,就让我专门在灶下把火,可把火我也走神,有一下火势太猛,火苗从灶口倒出来,在我额头上狠狠地舔一下,舔去了我一绺头发,额头上火辣辣的痛,我这才清醒过来,不敢再走神分心了。
我去叫肖县长叔叔和爸爸他们回家吃饭时,他们正在村后的竹林里,村里许多人都围在那里,听肖县长叔叔说话。我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肖县长叔叔大手一挥:“这些都是很好的资源,好好开发它,把你们的篾匠手艺发挥出来,办个厂子,过不了几年,全村就会脱贫致富啊!”他的话拨动了村里人的心弦,个个点头,“是啊是啊”,人人脸上都充满了激动、喜悦、向往和渴望。我也受了感染,心里翻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流,直为肖县长叔叔的主意叫好。不说别人,爸爸就是一个手艺出色的篾匠,编出来的篮子特别好看,到圩镇上去卖都能很快就卖完。要不是奶奶治那十几年的病花掉了爸爸做手艺赚的钱,我家的生活肯定比较好,我也就不会到十几岁都没上学啊。
吃饭的时候,我就不停地给肖县长叔叔筛酒,爸爸、茂军书记、宝全叔叔就不停地给肖县长叔叔敬酒,我家自己做的糯米酒。
肖县长叔叔酒量真大,谁敬酒他都喝,边喝边说“香”,又边与大家谈着刚才的话题。越谈就越兴奋,越兴奋就越喝酒,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我不知道;我给他们筛了多少酒,我也不知道。反正,散席的时候,他们个个面红耳赤,兴高采烈,干劲十足,豪气冲天。
肖县长叔叔拍着巴掌说:“你们办厂的事,包在我身上!”
村上的厂子是在莳完田的时候办起来的,叫做古山竹编工艺厂。爸爸告诉我,这个厂子完全是肖县长叔叔帮忙办起来的,投资的老板是肖县长叔叔省城的朋友,工艺也是老板提供的,厂子办在县城的工业区里。
起初,爸爸他们一直等肖县长叔叔的消息,但肖县长叔叔很久没来我们村,也很久没有消息,连给我的信也没有。茂军书记有些泄气,还是爸爸和宝全叔叔商量,坚持要办,找了几个趣味相投的人到圩镇上选厂址。肖县长叔叔是在浸种谷的时候来的,当时我还在学校上课,没有见到他。听妈妈说,他带了好几个人到村里看竹林,那几个人都是讲普通话的。现在我知道,这几个人就是帮我们村办厂子的老板。
爸爸说:“青萍,你要好好读书,才能报答肖县长对我们的帮助!”我不知道工业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竹编工艺厂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工艺是什么,我只知道这是肖县长叔叔为我们村脱贫致富办的一件大好事。
一天清早,天刚刚蒙蒙亮,茂军书记就来了,跟爸爸、宝全叔叔一起,带着全村的男子上了后面的竹山,去砍竹子。我们村的竹子真多,那才叫满山遍野、密密麻麻。茂军书记、爸爸、宝全叔叔他们,个个高高兴兴开心不已,提着砍刀就上山。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他们吵醒,那天正好星期天,就也跟着上了山,在竹林里跑来跑去,“像一只快乐的小山雀”(宝全叔叔这样说我)。
大人们砍好竹子,一根一根地驮到圩镇上去,那里有汽车运到县城去。爸爸说:“等竹子一运到厂里,厂里就举行开工典礼,肖县长叔叔也会参加,他还要讲话哩。我想去看肖县长叔叔,也想去看厂子开工典礼是什么样子,就跟着爸爸走到圩镇上。我看到那辆大汽车,上面的竹子堆得像一座小山,轰隆隆地运出去了。爸爸没让我上车,说是坐不下,还说留在家里帮妈妈做点事。我觉得很委屈,也很可惜,对爸爸就有点怨恨,但又没办法,只好回了家。
爸爸一心扑到厂里去了,宝全叔叔也一样,听说爸爸还当上了副厂长。我跟妈妈在家里显得孤单,显得冷清,特别是夜晚。我就慢慢地有些思念爸爸了,也想念肖县长叔叔,有时候上课也会想他们。爸爸总是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家,有时候是白天回来,等我放学回到家,他又已经走了;有时候是晚上回来,第二天天不亮就又走了。我难得有见到他的时候,有时候见到了,也说不到几句话,他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有一回,他总算在家里吃了一餐中饭,我正想对他撒撒娇气,多说一会儿话,靠到他的手臂上,像以前那样,可他却是一副匆忙的样子,三口两口就扒完了一碗饭,十分钟不到就放了碗,对我和妈妈说一声:“我走啦!”就大步流星地往圩镇赶去,搭最后一班车去县城了。我见到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吃一碗饭就放了碗。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希望爸爸在家里多呆一会儿,好让我们多亲近他一会。但是没有办法,爸爸确确实实是那么忙啊。
肖县长叔叔也好久没有音讯,既没有来学校看我,也没有给我写信来。我真的好想看看他亲切和蔼的笑容,好想看看他写给我的殷切期望话语。他肯定非常忙,忙得没有时间写信,或者忘了给我写信。是呀,谁让他是县长呢?县长不忙还有谁更忙?连爸爸管一个厂子都那么忙,他管一个县还不忙吗?
第三次月考之后,校长和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进门,我就发现他们的脸色不好看,心里就打起了鼓。
“高青萍,你这次考得很糟糕噢!”果然不是好消息,王老师表情严肃,严肃中还一股惋惜。
“这样的成绩,怎么向肖县长交代?”校长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射出闪电一般的光,我心里打了一个哆嗦。
“据反映,你这一段时间都在思想开小差。大家都以为你刻苦,可你却放松了自己,辜负了肖县长的期望啊!”王老师的话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我的眼睛又蒙住了,鼻子也在酸了一阵之后堵住了。
大概过了个把礼拜,我收到了肖县长叔叔的信。他说,校长把我这次考试成绩告诉了他,他说不要紧,告诉我哪里跌倒就哪里爬起来,怎么跌倒就怎么爬起来,一次失败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失败之后不气馁。他说他相信我,等着我期末考试的好消息。他告诉我,他太忙了,忙得没时间写信给我,还向我表示道歉哩。看着这封信,我的眼睛又不听话地蒙住了,我只好用手背和衣袖去擦亮它。信的最后说,暑假里他会把小莉接到我这里来玩几天。
小莉是什么样子呢?好玩吗?于是我又暗暗地盼望着暑假的到来,可上课是不敢再“开小差”了。
肖县长叔叔真的把小莉送到我家来了。当初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的时候,妈妈说:“怎么会呢?大城市里那么好,我们这里又偏又远,要电没电,要路没路,她怎么肯来呢?”只有我相信肖县长叔叔说的是真话。现在果然把小莉送来了,妈妈就惊讶得嘴巴里可以塞个鸡蛋进去。
“我把小莉送给你们来教育教育!”在我家的半个厅堂里,肖县长叔叔两手扶着小莉的肩膀对我妈妈(也包括我)说,一脸真心实意的笑容。
“哪里哪里!”妈妈手忙脚乱地接过小莉的行李,行李是那个眼镜后生高秘书帮忙提来的。我非常开心,看看肖县长叔叔,又看看小莉,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青萍,过来!”肖县长叔叔向我招招手,我就慢慢地靠过去。他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对小莉说:“小莉,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青萍姐姐。”
小莉就大胆地望着我,望得我都有点脸发烧了。小莉的眼睛真大,又那么明亮,水灵灵的,跟肖县长叔叔的眼睛一样,会说话呢。她看了我一会儿,就大声地叫我:“姐姐好!”
我激动极了,眼睛又有些蒙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姐姐呢。我没有听清肖县长叔叔向我介绍小莉,就紧紧地拉住了小莉的两只手:“小莉!”然手我们两个就出门玩去了,不管他们大人了,连肖县长叔叔我也没多亲近。
我拉着小莉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把伙伴们的眼睛都看直了,二妮子有一下想靠过来,但还是没有胆量,她们的眼睛里有羡慕,当然也有嫉妒哩。
小莉在我家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妈妈天天都要弄点好吃的菜,尽管肖县长叔叔交代过妈妈:“你们吃什么她吃什么,不要让她特殊。让她来麻烦你们,就是要让她尝尝艰苦是什么滋味,给了她特殊,她就不知道什么是艰苦了。”但妈妈还是尽她的最大努力让小莉少受点苦,她跟我偷偷地说过:“小莉是城里人,过惯了城里生活,一下子怎么能适应我们山区的生活呢?你不要告诉她,知道吗?”我知道妈妈是想借机会报答肖县长叔叔给我和我家的帮助,报答肖县长叔叔对我们山区人的看重,我也想报答他呢,所以我就没跟小莉说什么。
这些日子里,妈妈让我做的活儿也少了,让我有更多的时间陪小莉玩,让她在我们这个落后的山区得到最多的快乐和收获——就是肖县长叔叔说的“精神上的收获”。我就陪小莉上山,山上有多种野果子,什么野山楂、玫瑰果、地溜子、野草莓,常常把我们的牙齿吃得乌黑才下山;我带小莉下小溪,小溪里有游来游去的小鱼,有蹦跳的小虾,有横行的螃蟹,有耸起宝塔的田螺,我们常常把这些东西捞回家,妈妈就给我们弄得味道美美的吃;我带小莉去钻竹林,竹林里特别的清凉,在青青的竹皮上刻字,她刻上我的名字,我刻上她的名字,当然还刻“我要当科学家”“我热爱山区”这些句子。小莉是第一次来山区,对什么都感到新鲜,感到好奇,所以我们就玩得有滋有味。第一次下稻田的时候,小莉捧着稻子说:“高粱涨红了脸,稻子笑弯了腰,真是这样呃。大米就在里面吗?”
我还带小莉到看我们的学校。看了后,她半天没说话,晚上,她就跟我说她们学校,说城里的事情。我就不停地问问题,小莉就不停地给我描绘城市的美丽与繁华,我就非常非常向往她生活的那座省城了:要是我生长在那里该多好啊!小莉对省城也有不满:“那里人太多了,拥挤得很,经常堵车。坏人也太多了,老是听说哪里的银行被坏人抢了,哪里有人被杀了。我们听到这些事就吓得要命。这里多好啊,多安静啊!还是这里好!”
小莉在我家住了十三天,肖县长叔叔就来接她回去。我真舍不得,我们俩的友谊才刚刚开始呢,但肖县长叔叔说她要回省城去学习钢琴了,没时间,我就不好开口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小莉牵走了。小莉也舍不得离开,一路上不停地回头。
肖县长叔叔知道我们俩玩得要好,友谊很深,就笑容满面,亲切和蔼地说:“明年暑假,我接你去省城玩。”小莉听了,跳起来拍巴掌,还叫:“老爸万岁!”
我不知道小莉为什么叫“老爸”,肖县长叔叔才三十多岁,怎么就“老”呢?我不好意思问,只在心里记住了肖县长叔叔的话:明年暑假。
“明年暑假”在我漫长的期盼与等待中慢腾腾的来了,我的心情也就越来越急迫了。
我心里明白,要去省城肖县长叔叔家,我得有优异的成绩去,要不我就不好意思去见小莉了。所以,我这一年里特别刻苦,尽量不让“明年暑假”在心里多停留。校长和王老师表扬了我好几次,还写信给肖县长叔叔表扬我,说我不仅学习进步了,而且人更懂事了。肖县长叔叔就很高兴,回信给我就勉励我继续努力。
肖县长叔叔好象更忙了。爸爸回家时就经常说起,肖县长叔叔又帮厂子里解决什么什么问题,厂子生意越来越好,规模越来越大。
肖县长叔叔对我们村的确是十分关心,有一次带了一伙人到村里走了一圈,站在路口的高坡上比比划划好久才走,过几天就有人运来了水泥电杆树。不久,我们村就通了电。通电的第一个晚上,全村人像过年一样,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从你家串到我家又从我家串到他家,一家一家地比电灯,看是哪家的灯泡最大电灯最亮。年纪最大的志春婆婆拉着我妈妈的手说:“是青萍给全村带来的福气啊!”说得我在一旁感到特别骄傲。
后来,也差不多是快过年的时候,肖县长叔叔又带了一伙人来,还是在那个高坡上,还是那样里望外望,比比划划,过了不久就有人扛着三脚撑的仪器、像农村木匠用的五尺一样的标尺来了,那标尺一节红一节白。他们用仪器瞄标尺,瞄好了就撒上石灰。过了年,就有工程队过来修路了。工程队是从山外面往里修过来,慢慢地就修到村口上来了。这条新路正好从我们学校门口过,我们下课就常常跑到新路上去踩一阵,放学的时候都是踩着新路回家,尽管新路还没有完全修好,而且一下雨就打滑,难走得很,但我们的心情跟新路一样新,只要那上面能走,我们就挽着手结成一排,唱着歌在新路上走。
那天上午,爸爸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我围着摩托车左转右转、上看下看,以为是爸爸买的,可却是一辆旧的,我问他,他说是在圩镇上借的。“买摩托啊,下半年就行!”爸爸笑哈哈地说,“下半年水泥路通到我们村上,我们家就可以买摩托了!”妈妈就笑着说爸爸:“刚刚有了两个钱,嘴巴就轻狂起来了!”爸爸说:“哪里是有了钱就轻狂,我是为水泥路通到村里高兴嘛!”到这时,我才知道那条新路还要修,要修成象圩镇上那种硬硬的水泥路,下雨天不会踩脏鞋子的。于是,我又想起了肖县长叔叔,他真是伟大啊!
从此,我幼小的心灵里,除了暑假的到来我能去省城见小莉“开眼界见世面”,还有对水泥路通到村里的渴望,对家里买摩托后我坐在摩托上那股潇洒劲的向住,圩镇上的孩子就是这样。
肖县长叔叔确定在7月5号来接我去省城,这是爸爸带回来的口信。肖县长叔叔对爸爸说:“你回去告诉小青萍,我7月5日接她去省城,小莉已经放假啦,等她哩!”爸爸回来就告诉了我。
我高兴得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脸上的笑容收不拢似的总挂着。妈妈说我“比过年还高兴”,那是当然的哟。
妈妈笑过之后就发起愁了:“你没一件像样的衣服,到了省城像什么?”于是就去翻箱子,翻衣柜,但一件像样的能到城里去穿的衣服也没有。不论是冷天还是热天,我的衣服没有一件能跟圩镇上的小孩子比,更不要说省城了。去年小莉来我家,她的衣服和裙子让妈妈的眼睛都看得发直。
爸爸却不着急:“没关系。我送她到县城的时候,给她买几套就是!”妈妈这才点点头放下愁来。
我于是一心一意地等着7月5日这一天。可老天爷却跟我们作对,唏里哗啦地下起了大雨,一下就是几天不停。望着密密麻麻的雨丝,我的心都冷了,跟这雨天一样。
门前的小溪里涨起了水,把快要收割的庄稼都淹在水下了。妈妈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劲地喊着:“老天爷,不要这样害人啊!老天爷,这样我们会饿肚子啊!”
春天里下这么大的雨,涨这么大的水,我见过多次,可大热天里下这么大的雨,涨这么大的水就是第一次看见了。我真想不明白,大热天里怎么会下“春雨”呢?大水淹了庄稼不要紧,反正还没割,水退了不一样割吗?顶多是谷壳上沾些泥巴,猪没谷糠吃呗,可千万不能把我去省城的愿望给淹了!
7月3日大雨,7月4日小一点,7月5日又是大雨。肖县长叔叔说好这天来的,可他没来。这该死的雨,害得肖县长叔叔没办法来接我啊!我在厅堂里望着门外,指望大雨突然停了,肖县长叔叔突然来了,或者肖县长叔叔冒着雨来了。可望到天黑,肖县长叔叔也没来。这天的晚饭,我一点也不想吃,嘴里没有一点滋味。妈妈知道我的心情,不停地劝我,可我就是不想吃。
这个夜晚我没睡好觉,迷迷糊糊地翻来滚去,迷迷糊糊地听见妈妈骂我“这么不会睡觉”,她哪里知道,我是睡不着呢!肖县长叔叔的笑脸,小莉的笑脸,在我迷迷糊糊的梦里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天亮了,我又站在家门口等。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我的心情好起来了。这时,我看见小莉跑来了,边跑边喊“青萍姐姐,青萍姐姐”。我跑过去,拉着她的手,我们搂在一起又笑又跳。我没看见肖县长叔叔,怎么他没来呀?小莉就拉着我往回跑,跑呀跑呀,看见肖县长叔叔了,他站在那个高坡上,笑嘻嘻地等我们,张开两只手,我和小莉就往他怀里扑去。但是,我却扑在地上,摔痛了,我忍不住哭起来……
“做什么,做什么?”妈妈喊醒我,原来是个梦,我摸一下眼睛,真的有眼泪挂在眼眶上。
两天后,雨真的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我的7月5日已经过去了,没有指望了。妈妈叫我去田里,我就去了。稻谷都倒伏在稀泥上,染了一层黄黄的泥浆,一穗穗的稻谷,有的已经发了芽长出嫩嫩的秧苗来了。妈妈不停地掉眼泪,我的心里也好痛好痛,老天爷真是太坏了,坏透了!我和妈妈只好踩着稀泥巴,割水禾。
“高青萍,高青萍!”有人叫我。
我和妈妈抬头看,是高秘书,肖县长叔叔的秘书。我的心里一阵狂喜,肯定是来接我的,肖县长叔叔派高秘书来接我去省城了!我高兴地问:“肖县长叔叔呢?”
妈妈也跟着问他:“是肖县长让你来接青萍吗?”
高秘书却摘下眼镜,流着眼泪,好久才说:“肖县长,牺,牺牲啦!”
我一下子呆了,摇着高秘书的手,大声喊:“不,我不相信,你骗人!”
高秘书揩干眼泪说:“肖县长在抗洪的时候,被洪水冲走啦!”
我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肖县长叔叔的形象越来越高大,笑容满面,还是那样亲切和蔼,于是嘴里不停地喊着:“不会的,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