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名字里的秘密

父亲名字里的秘密

说起父亲的名字，是很有些探究意义的。

据我所知的，父亲短短四十三年的一辈子中，用过四个名字。

首先说父亲的名。在我们那个地方，名一般指的就是小名。父亲的小名叫和生。这个小名不知是祖父帮他起的，还是曾祖父帮他起的，反正他一出生就有了这么一个名字，他自己使用这个小名至少到初中毕业。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给孩子起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不会随便起名的，其中肯定有什么讲究，或者寄予什么希望。所以，我分析，父亲的这个名字，一定存在着某种我所不知，甚至父亲自己也不知的玄机。父亲四兄弟，没有姐妹，他排行第三。四兄弟的小名分别是苗生、水生、和生、满堂。我四叔的小名“满堂”好理解，就是儿孙满堂之意；大伯的小名“苗生”也好理解，苗者，根苗也，祖父得了这个长子，自己也有根有苗了，甚至希望香火更加旺盛呢；二伯的小名“水生”。那么，父亲的小名“和生”，这“和”字的含意就十分丰富了。从肤浅的层面上理解，就是祖父祖母希望父亲一辈子能与人和气相处，和平共处，和乐一生。再深一些地分析，恐怕与父亲出生的年代有关了。1940年的中国，正是遭受日寇侵略者蹂躏的灾难时期，战争频仍，民不聊生，祖父祖母他们经常带着几个孩子出门逃生，躲到深山老林去，叫做“躲日本”。父亲的小名中，是不是也寄予了祖父对国家民族早日摆脱遭受侵略的局面、不再受外强欺凌的期望呢？如果作更深的理解，父亲小名中的这个“和”字，就得从哲学层面与哲学意义上去解读了。想起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大型表演中的那个“和”字，我就觉得它特别的玄乎。有时候我又想：是不是父亲一出生，祖父就看出他是个性格耿直、脾气火暴的人呢？总之，父亲的这个小名，相比他的兄长与弟弟来说，显得比较玄乎，可令人琢磨的内涵太多太深太广太丰富了。

其次说父亲的字。父亲的字叫桂茂，是在新婚时取的。我们那个地方的风俗是，男子在结婚时取字，由婚礼的司仪（当然也有请其他识字的人另写的）在红纸上写上“XX新婚取字，请呼XX”。红纸裁成横向状，在中缝里竖行用小字写上“XX新婚取字，请呼”，其中“XX”是小名，再在中缝两旁横行用大几号的字体写上“XX”，字体大得特别醒目，其中的“XX”是字，也就是我们方言里习惯说的“大名”，北方人叫做“大号”。比方说，我结婚的时候就是由我叔叔（他担任司仪之责）用红纸帮我写的，“晓鹏新婚取字，请呼振文”。这样的红纸至少得写上三张，一张贴在自家厅堂的墙壁上，一张贴在宗祠的宝壁（也称中堂）上，一张贴在村庄的门头（也称牌坊）墙壁上，这么做的目的是告诉所有族人和亲戚朋友，甚至过往的熟人，这个人结婚成家了，从此以后就有了责任、有了担当，该立业了，不再是那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小孩子、未成年人或者了无牵挂的单身汉了。从此，村里所有人包括亲戚朋友，都只能称呼他的字，而不能称呼他的名了，年龄比他小、辈份比他低的人还得在他的字后面加上“哥”“伯”“叔”的敬称；如果有人尤其是同辈和比他年龄、辈份小的人再直接称呼他的小名，那就带有蔑视、鄙薄的意味了（我们小时候与小伙伴吵架时，往往就用称呼对方父亲小名的方式来对骂）。因此，我的父亲在新婚时就由婚礼司仪在红纸上写明“和生新婚取字，请呼桂茂”，并张贴到上述地方了。父亲对这个名字似乎很认可，甚至很喜欢。但我却常常在内心里揣度：他出生于农历三月份，并非秋天里桂花盛开时出生，何以叫桂茂呢？茂者，茂盛也、繁盛也、繁荣也。父亲他们这一辈的人，大多以茂字取字，父亲四兄弟的字，分别叫“椿茂”“莲茂”“桂茂”“萱茂”；与父亲同辈的其他人有叫“福茂”“禄茂”“芬茂”“秀茂”“寿茂”“华茂”者，属于“茂”字辈。品味父亲四兄弟的字，其实挺有意思的，大伯与父亲的字，属于木本，二伯与四叔的字则属于草本，“椿”喻父，“萱”喻母，所以一个开头一个收尾，犹如乾与坤。桂茂，即指桂树、桂花茂盛、繁荣。这样一个字，应该用在秋季出生的人，特别是桂花盛开时出生的人最妥，可这个字偏偏用在我父亲这个春末出生的人身上，似乎很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意味。父亲生前，我经常感觉他的字有些别扭，却又不好对父亲说出自己内心的这种别扭。不过，他的这个字，倒是与他的号很对应。

再次说父亲的号。父亲的号应该是祖父给的，因为他四兄弟都有号，一看就知道是一气呵成的，分别叫做“应春”“应夏”“应秋”“应冬”，四兄弟占尽了春夏秋冬。后来四叔自己把“应冬”改成了“应忠”，在我们的方言里，“冬”“忠”读音一模一样。将他们的号与他们的字对应理解，我就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了：一年四季，一二三四，春夏秋冬。老大应春，故字含春字，曰“椿”；老二应夏，莲由此始盛；老三应秋，桂由此而盛；老四应冬，萱由此而孕，至春季发芽。相比而言，父亲的号使用时间长，对外名气大，知晓范围广，是他对外使用的正式名字，比他那载入族谱的字响亮几倍，正如族谱上所说的“以字行”或“以号行”。官方文件上、县史方志上，使用的都是他的这个号。虽然父亲去世早，但我与他的故交来往介绍自己时，一说“周应秋是我父亲”，他们一般都会说：“哦，原来你是应秋的儿子啊。”言语间，那份亲切会陡增几分。我要是跟他们说“我是周桂茂的儿子”，他们肯定会茫然无所知，不知周桂茂何许人也。现在品味父亲的字与号，我常常有种一语成谮的感觉：父亲坎坷崎岖一辈子，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才迎来了他的辉煌，有如桂花于秋季之繁盛，盛极而凋；于是，他病逝于1983年11月，那正是深秋末期，他的生命正应了那个秋啊。

最后说父亲的自号。父亲的自号，也可以称作别号，当然也可以称作学名，那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叫做“旋华”，使用时间大致在他中专与大学生涯。我幼时曾经见过他在吉安农校与井冈山大学时的作业本，上面写的就是他的自号。父亲为什么要给自己取这么一个别号或者学名呢？我估计，他可能嫌“和生”这个名字土气，作为血气方刚、急于证明自己的莘莘学子，一定想给自己起个洋气一些的名字。我们那个地方的人给孩子起名时，绝大多数在名后面缀上一个很显土气的字，如一条不太光彩的尾巴似的，名字中带“根”“生”“苟”“保”的人特别多。因此，想把这样土气的名字改掉，是不少年轻学子的心思。正如我在高中毕业后补习时另取名字一样，嫌父亲取的名字不够好，要么是不够响亮，要么是不够洋气，要么不够体现自己的个性。然而，父亲的这个自号，似乎也有着一种谮语的意味，似乎很切合他的人生遭际：华者，光华、荣华、繁华之意也；旋者，可作快速、短暂解。这么一来，父亲的人生遭际就与他的自号也有了不可辩驳的宿命论解释：他的人生光华总是很短暂，如流星、彗星一般，瞬间划过天空，一闪即逝。

2007年11月，我们给父亲的坟茔做墓碑时，我特地将他的名字号拟成一副嵌名墓联，镶刻于他的墓碑之上，以为对父亲名字号进行品读的一种注解。联为：

应是桂枝旋生百世；

定然和气华茂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