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边的剃头匠

护城河边的剃头匠

一 叶 小 荆

一个平凡而丰盈的灵魂值得每个人尊重，一个达观通透的人生定是幸福快乐的。

荆州古城新北门外护城河边，紧邻天问广场的堤脚下，常年摆着一个简易的剃头摊，摊主陈师傅看上去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可是，当你靠近他时，你会发现此人并不“普通”，敬佩之情便会油然而生。

酷爱艺术的剃头匠

罗曼·罗兰说：“艺术是一种享受，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深以为然。

与陈师傅相识，是在去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因故将平常先锻炼再买菜的顺序颠了一下。可是，先买了菜再去锻炼，那菜和物件置放何处呢？于是，将目光投向了来回都顺路的剃头摊。走上去以试探的口吻与摊主商量，没想到陈师傅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见他如此和蔼可亲，后来我便经常把菜寄存于此。

有一天又去放菜，摊前无人。若还是把菜挂在摊边栅栏上，担心被人顺走，遂将菜放到了陈师傅那辆农用电动三轮车上。刹那，眼前一亮，在车箱堆放杂物处，只见一块泡沫片上绘有画，巍峨的城门楼，栩栩如生的古代哨兵。看得出这是随手涂鸦之作，但观其构图，细瞧点、线、面的勾勒技法，一看就是丹青妙手。谁画的？正纳闷，背后传来低低的声音：

“随手捡一块泡沫瞎画的，让您见笑了。”陈师傅不好意思地说道。

“功底深厚，了不起……”大概是得到赞赏，陈师傅悉窣地从车上翻出两幅简笔画，白色的A3大小的纸贴在不规则的废旧甲板上，一幅为“饮马黄河”；另一幅为“绝婴宴”。人物场景惟妙惟肖。从那体态端庄的颜体楷书题字来看，陈师傅的书法功底也非同一般，从画的内容便知，这老人也是楚庄王的铁粉。

是好奇更是敬佩，我突然有了想了解陈师傅的念头。后来，因各种因素，导致这个心愿未了。前不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终于来到了剃头摊前。

听说我是专程来听他聊艺术人生的，老头腼腆起来：“没顾客时写写画画打发时间，拿不上台面……”无巧不成书，原来陈师傅的儿子和媳妇我早就认识，这样立马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陈师傅年近古稀，城郊农民，瘦高个，精神矍铄，衣着简朴干净。祖父是私塾先生，受其影响，他从小勤奋好学，学习成绩很好，尤其酷爱书画。无奈家境贫困，初中毕业后被父母安排学艺剃头，不久，适逢湖北省考古队招工，16岁的他被录用，虽说是亦工亦农，但在70年代初这是令所有农村青年羡慕的事。荆州历史悠久，古墓云集，省考古队曾长期驻扎于此进行考古勘探及发掘。

勤奋好学，赢得秀才名声。年轻时，陈师傅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在写字绘画上。他画的国画，水粉画被亲朋好友争相索要装饰居所。大女儿在城区上幼儿园时，校长还请他画了一幅国画挂在学校门厅。村里但凡红白喜事都会请他作对联，他作的对联书写漂亮，对仗工整，朴实接地气。因此，大家都称他为陈秀才。

多才多艺，深得领导信任。进考古队不久，在一次古墓发掘中，绘图的技术员临时请假，第二天就要进行开棺发掘，省、市新闻媒体及领导都会光临现场，但在此之前必须绘制古墓内部结构图，领导急得团团转，只好将任务交给从未涉足过专业图纸的陈师傅。

陈师傅接到任务后兴奋又紧张，好在他平时勤奋好学，空闲时就主动给技术员打下手，常常蹲在人家身边观摩学习，因此掌握了一些绘图要领。他坐在土坷垃上一遍又一遍画呀改呀，晚饭也顾不得吃，天黑了还打着电筒在现场继续工作。当他把绘制精准的古墓结构图呈现出来时，赢得惊叹声一片。

陈师傅是作为普工招进去的，因为能写会画，责任心强，所以，领导长期把核心业务工作诸如文物登记、编号、整理入库等交给他做。单位的黑板报、墙报、大会标语等也由他包揽了。工作之余，陈师傅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还是单位的文艺骨干。

达观通透的平凡人

站在陈师傅面前，“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不禁从脑海跳出，他的达观开阔，让人肃然起敬。

心爱的人被强行带走。良好的口碑，加之儒雅的外表，二十一岁那年，陈师傅赢得美若天仙的同事小英姑娘的爱慕，他们在热恋中度过了三年。他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这么通情达理的姑娘……谈起小英，陈师傅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泛起幸福的红晕，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般。

小英，鄂州人，比陈师傅小一岁，也是亦工亦农身份。正当他们谈婚论嫁时，小英的父亲提出反对意见，理由很简单，说陈师傅给不了他女儿幸福生活。小英被父亲强行带走，后来与一位现役军官成家了。婚后，小英给陈师傅来过一封信，劝他好好生活，忘掉从前。陈师傅回信说，自己也结婚了，过得很好，请她放心。从此，天各一方，音信杳然。

“您恨过小英的父亲吗？”

“谁叫我家穷呢……小英与军官结合，比跟我在一起要幸福百倍，这样一想我也就平静了。”多么通透的灵魂，多么崇高的爱啊！

吃皇粮的梦想化为泡影。陈师傅在考古队一干就是十五年，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考古事业。1980年代初，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因家里缺少劳力，妻子硬是让他回家务农。考古队里领导多次上门做工作未果，从此，陈师傅彻底失去了成为国家职工的机会。

“ 您在考古队辛苦付出那么多年也没转正，怨领导吗？”

“那个年代农转非的政策很紧，如果我坚持干下去何许……怪不了谁，领导对我不薄……”多么坦荡的胸怀啊！

爱好被妻子粗暴阻止。往后的岁月里，陈师傅一心扑在写字画画上，繁重的家务活落在妻子头上，妻子一气之下，把陈师傅所有的绘画工具都扔到了垃圾坑。并发誓说，你再这样“不务正业”就不跟你过了！陈师傅没有办法，从此停止了他热爱的书画创作。只有逢年过节，妻子才允许他帮左邻右舍写一下对联。

“您恨过妻子吗？如果您一直画下去，也许会取得不菲的成就；如果她不把您从考古队拉回家，也许您就成了吃皇粮的人。”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过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多么洒脱，多么达观的回答，令人感佩平凡人生的睿智！

话题又回到绘画上，陈师傅从车箱里翻出他近日的作品，又是一幅A3纸大小的简笔画，画中陈师傅弓着背在风雨中开着面前这辆三轮车，素描的逼真并不让我意外，画旁“不忘初心，方得快乐”的题字真是令人为之一震，一个剃头匠的初心是什么？我凝神贯注，听他娓娓道来。

年轻时梦想成为吃商品粮拿国家工资的人，虽然未变成现实，但是，现在农村并不比城市差，有些方面甚至还超过城市，所以我知足了。

小时候住在四壁漏风的低矮平房里，人畜共饮一塘水，羡慕城里人住楼房，喝自来水，现在住上了三层小洋楼……后来成了家，就想着不能让三个孩子像他们这代人那样苦，孩子们现在家家有房有车，我感觉自己已经很幸福了。

年青时就喜爱艺术，现在一边摆摊挣钱，一边可以随心所欲地写写画画，兴趣来了，还可以拉二胡、吹笛子，我感觉这日子胜过神仙。

听着陈师傅的述说，端详画中的“风雨”，我有些不解。

陈师傅说：“人的一生如这天气，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有风雨交加的时刻，我在此摆摊十多年，从未因天气中止过。人哪，唯有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可以改变的，这样生活才会顺遂快乐。”

我是在跟剃头匠交流吗？这老人再一次颠覆了我的认知。

纵观陈师傅的一生，不禁让我想起诗人洪山的诗句来：

“有些东西弃之若敝履

比如兑现不了的承诺与无法逆转的溃败

有些日子逝去了就不可萦怀

比如回旋在头顶的苛责与怨艾

有些智慧就像一双灵巧的手

能牢牢抓住也能轻轻放开”

剃头摊不断有人光顾，陈师傅麻利地为客人剃头削面刮胡须，和善友好，淡定从容，神采奕奕。想必，这日子也一定是舒心惬意的。此时，我脑海里忽然蹦腾出几行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