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路

古城以西，老工业区向南几公里的地方有条破旧的老路，路的名字叫做昆明路。名字里虽带着昆明，但实际上这里跟那座远方的春城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连天气都和四季如春的南方有着天壤之别。

已经过了惊蛰，往年的这个时候，早已是人们外出的踏青的好时节，可今年,城市里却没有一点“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气息。

上午十点，阴霾的天空中还渗着几分冬日的阴冷，大街上依旧是没有多少行人，偶尔有几个，亦是刚刚买完菜，戴着口罩，低头匆匆而过。周围的一切都还显得很安静，一阵微弱的广播声传来，那是小区外无人看守的喇叭在播放着疫情防控告知。

这是2020年的4月，眼前的昆明路似乎和整座城市一样，还在沉睡着……

老年

“街上人少呐，这人气一弱，天气就要冷。”

昆明路尽头的老电厂家属院二楼，已经八十二岁的李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在她身边不远的厨房，小保姆正在给她盛稀饭，盛完后转身问：“奶奶，今天放不放糖？”

老人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自言自语中，没有搭理她。

小保姆摇了摇头，像往常大多数时候一样，加了小半勺白糖。

“今天推我出去转转吧。”老人突然开口，从声音上来看，这句不是自言自语了。

腿脚不怎么方便的老太太自从疫情爆发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只能每天在窗台上看一看这外面的世界，起初她是不理解的，但当家里的电视和院子里的广播不停的播放很长时间时，她也意识到，问题似乎很严重。

小保姆秀琴外地来的姑娘，去年刚来到城里打工的她被人介绍来到了李奶奶家，干起了保姆的工作，虽说年纪不大，但秀琴干起事来确实非常认真的，这一点深得老太太赞赏。

“行，这几天好像管的没那么严了。”想了想，小保姆爽快的答应了老太太的要求。

一会儿工夫，路边的老院子里，已经许久没出门的老人被小保姆用轮椅推着从楼里出来了。老人包裹的很严实，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枯黄的双眼在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看样子，许是很久没出门的样子了。

“奶奶，咱就在这坐歇会儿吧，院子不让出去。”一旁的小保姆刚把轮椅推出小楼没多远就停下来俯身问老人。

老太太点了点头。

已经整整两个多月了，老太太这是头一次离开自己的住处，虽然还戴着厚厚的口罩，但看得出老人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愉悦的神情。一会儿功夫，她把小保姆叫到身边，

“小琴，奶奶要麻烦你一件事。”老太太说。

小保姆俯下身子：“奶奶您说。”

老太太：“等这病毒结束了，你回家去吧。”

老太太突如其来的这一句把小保姆弄得有点懵，不知道怎么地，老人忽然会这么说。小保姆连忙回话说自己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老太太身边。

“不是让你走，是让你回老家，回老家待几天，在我这儿是你的工作，但老家的父母才是你的天啊。”老太太说。

听着老太太的话，小保姆眼眶已经有几分红润，她抿着嘴点点头，转过身去假装继续看手机。也许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眼前这个被她一直换做小保姆的，正是自己的亲生独女。

在李红看来，母亲虽然没有了记忆，但那一刻，她看自己的眼神却是记忆深处独有的，是弥足珍贵的。

中年

午后一点，昆明路街道两旁宛若凌晨一般寂静，往日热闹非凡的商户们门前爬满了枯叶和灰尘，几家商店门口甚至已经挂出了“转让”的字样，但即使这样还是有“特立独行者”。

吉祥面馆的门口，地面似乎被刚刚扫过，老板宋晓文叼着烟用力拉开许久没有碰的卷闸门，一阵灰尘扑面而来。

许久没有营业的面馆里，牛羊肉的香味已经散去许久，取而代之的是陈旧空气的发霉味。吧台的摆放还是去年过年前的样子，八张餐桌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开了灯，面前的一切看起来都已经有了几分陌生感。

晓文当上这家面馆的老板今天是第三年，在此之前，这个刚过完三十六岁生日的中年是一名职业台球运动员，因为这些年市场的不景气和他战绩的差强人意，最终他放弃了奋斗了十多年的理想回到家里接了父亲的班。从二十多岁开始，他就想成为丁俊晖一样的人物，可到了这个年纪，最终被现实打败。

“发啥瓷。”

背后一个声音传来唤醒了还在神游中的晓文，他回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带着草帽手里拎着生姜的一位老头，说是老头但头发依然乌黑，只是脸上的皱纹看上去不再是中年的样子。

“爸。”晓文低低地喊了一声。

“王寺镇买的生姜，自家种下的，等会儿拿去洗了吧。”父亲没有多余话，把手中的塑料袋递给他，这般说道。

晓文接过塑料袋，就往厨房走，刚走出去几步就让身后的父亲又喊了回来。

“咋了？”父亲问。

“没咋啊，你今儿咋来了？”晓文淡淡地回复。

父亲没回答他，倒是反问一句：“你咋来了？”

晓文看了看店里乱糟糟的样子，取下口罩：“家里待着闷，来店里看看。”

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从兜里掏出一页纸，把一份复印的文件放在他面前：“社区的通知，下周可以开始营业了，先开外卖。”

说完，父亲自顾自地转身离去，进了厨房开始忙活起来。晓文站在门口，掐灭烟头，慢慢地踱着步子来到厨房。转了一圈的父亲此时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了。

“爸。”晓文开口。

父亲转过身看着他。

“咋？”

“我……不想干了。”晓文突然说。

父亲看着他，先是挺直了腰板，接着停了两秒钟问：“哦，为啥？”

晓文摸了摸下巴：“不为啥，就是不想干了。”

父亲不说话了，点点头，默默的继续收拾东西。收拾完了转身离开的时候，回过神对晓文说了一句话。

“好，下午回去把钥匙给我放在窗台上。”

说完，父亲也没有多余的话，独自一人来到后厨，默默地从橱窗里拿出自己那件早已落满灰尘的围裙，开始独自地忙活起来，洗菜、切肉......一切程序跟他过去几十年一样的熟悉。

此时的晓文就站在不远处，隔着玻璃，看着厨房里父亲佝偻的身躯在平静地忙碌着，内心百感交集。

放弃，这是父亲一辈子经营的心血，不放弃，高额的房租和经济压力让自己无法喘气。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怎么选似乎都会错的选择题。

青年

父子俩在小店僵持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昆明路旁的人行道上，一个青年独自快步向前。

他叫李磊，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两个月前，因为薪资太低再加上和领导不合，年轻气盛的他辞去了在医院的职位，在朋友们的支持下，合伙开办了属于一家医疗器械企业。

而就在今天，在思考三天之后，他又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公司的生产交给伙计们打理，自己重新回到曾经的岗位上，去和那些奋斗在抗疫一线的战友们并肩战斗。

原来，三天前，在李磊以前加入的一个医生群里，他看到了这样两样信息。一样是自己之前工作医院发出了一条紧急招聘信息，招聘人员是曾经在医院工作过的老职工；而第二则信息，是以前一位领导向他发来的一条私信，信息内容很简答，简单直接的问他，能否重回老岗位，加入抗击疫情的战斗。

那一刻，李磊犹豫了。

一面是作为医生的天性，让他义无反顾；但另一面，是家里妻子独自一人还有一个月即将临产，是家的责任。

之后的三天时间，李磊反复考虑，反复纠结。最终，作为一个医学院毕业生的天性，让他自己下了这个决心，要站出来做点该做的事。

然而，他的这个决定始终没有告诉自己已经怀孕八个月的妻子，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妻子必然会因为担心安全问题而不让自己回去。

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李磊停下了脚步。拿出手机，只见是妻子打来的电话。

“在哪？”妻子问。

李磊清了清嗓子，说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理由：“大伟最近刚接了一批外地活儿，说让去公司一块商量商量。东西要的时间紧，他的意思，这事如果能弄，我们几个这几天就加班，我也就不回来了。”

妻子沉默了，过了几秒钟：“我刚跟大伟打了电话。”

李磊停下脚步，不说话了，他意识到，他瞒不过去了。

“刚通完电话不到一分钟。”妻子此时淡淡地说。

李磊一看这情形，抿了抿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妻子是自己的高中同学，从上学开始他们便青梅竹马，在别人眼中，他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模范丈夫。可如今，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在妻子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临产的时候，自己瞒了妻子去干那么危险的事。

“老婆，我其实……其实……这个……”他支支吾吾地开始想该如何解释，可“这个”了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圆场。电话那头传来微微的叹息，此时的李磊开始有一丝打退堂鼓的念头，想着妻子孱弱的身体，想着自己面临危险的工作环境，想着一切都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妻子。

“你支支吾吾想说啥？”妻子平静地这样质问他。

空气在凝结，李磊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一边是家庭的重任，一边是内心的信仰，无论那边都很重要，但听着电话里妻子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他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对于这个家庭太不负责任。毕竟，自己要去面对的是一群新冠病毒确诊患者，是有一定传染风险的。

“老公。”妻子开口了。

李磊赶忙应了一声，身体的方向已经转向回家的角度。可就在这时候，妻子说了句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去吧，大伟已经跟我说了，这几天外面冷，多照顾好自己。”

妻子平静地说完这句话，一时间,李磊还有点懵。

“李磊。”妻子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在李磊印象中，妻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喊过自己了。

“怎么了？”他回复。

妻子犹豫了片刻：“没事。”

说完，那边便先挂断了电话。

回过神来的李磊站在原地，发现电话那头早已是忙音，可自己还是保持举着手机。这一刻，他的内心一时间竟然无法描述这种滋味。总感觉妻子好像有点怪怪的，想到这里，他又拿出兜里的手机，准备把电话再回拨给妻子，可这时候，医院的电话打了过来。

“李医生，今天能过来么？”一接通，电话那头急匆匆地问。

李磊看了看身后家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淡淡地吐出那个字。

“能。”

挂掉电话，李磊把手机装进兜里，继续大步向前，向不远处的医院走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李磊的家里，妻子李雪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看了看窗外的万家灯火，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桃子，桃子，你知道爸爸去干嘛了么？爸爸是去打病毒怪兽啦。”

言罢，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夕阳落下，华灯初上，没有了繁华，城市里却依然继续着它各种各样的故事。

这是2020年4月普通的一天，昆明路上的人们似乎渐渐从疫情的影响中走了出来。他们也知道，疫情还未散去，但他们更明白另一点，无论未来如何，生活依然要继续。

黄昏，李红推着许久未出门的母亲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带着口罩，但能看出，老人的眼神中流露着淡淡的满足感；

马路边的面馆里，晓文走进了厨房，和父亲一起熟练地开始忙

活起来，手机响起，外卖订单纷至而来；

医院里，年轻的李磊一脸严肃地穿上了那件久违的白大褂，像过去一样，投入了忙碌的工作中。

天边渐渐露出一丝夕阳的余晖，映在狭长的昆明路上，阴霾了一整天的城市上空突然有了别的颜色，一瞬间，沉睡了一整个春天的城市好像突然就恢复了它往日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