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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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文
2019年10月31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南京为“世界文学之都”，成为中国第一个获此称号的城市。
01
南京给人的印象是什么，是石头城的雄阔，还是扬子江的浩瀚？是玄武湖的缥缈，还是秦淮河的温婉？是夫子庙文脉的深远，还是帝王之气的绵长？走进南京，我才发现，南京是飘逸的画，是凝重的歌，是豪放的诗，是醇厚的酒。从六朝风骨到明时华章，从秦淮旧事到红楼遗梦，从深居千年的巅峰工艺，到流传百世的动人传说，从华彩卓著的非遗工程，到世界一流的人文荟萃，南京的文化，源远流长！
南京是画，画卷徐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烟雨无边、史迹苍茫的水墨丹青。“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幅画卷，用黑色粗线勾勒，胭脂水粉铺底，红墙黛瓦点睛。寥寥数笔，信手拈来，画出一个华美又正义、高贵又沉稳、平和又激烈的都城。它是一个多面体，每一种属性都可以找到它的对立面。它是一个球，每一点既是端点又是过渡点，将这些繁多的属性统一成整体，就成了萧疏淡雅、又贵气逼人的水墨画。
南京自古以来就是一座重教崇文的城市，有“天下文枢”、“东南第一学”的赞誉,明清时期中国一半以上的状元均出自南京江南贡院。包含夫子庙、学宫和贡院在内的南京夫子庙地区，本是明朝的国子监科举场。当年江南才子济济一堂，沿秦淮河畔诗酒歌的梦幻场景，永远是后生文人的心中向往。在圣师儒礼的目视下，他们抱拳拱手对坐，就着浑浊的老酒，也就着香君的故事，聊些风花雪夜，最后醉到杨柳岸晓风残月，南京又是百态纷呈的国画。
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在《中国游记》里以淡彩之笔描述这里旧时的图像：“在夕阳西沉的空中巍然耸立、唯有粉壁微微泛白的明远楼下，无数的飞蕊连绵栉比，这景色岂止令人觉得铺张，更显得无比荒凉。”到今天，河岸的风月已然不再，但夫子庙区域里的旧居陋巷，却仍隐约透露着这座古城执拗的骄傲和文脉的延展，南京如同油彩厚重的版画。
由中华门内东北行，循着刘禹锡的那首诗，就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人伤感昔日南京秦淮河上朱雀桥和南岸的乌衣巷的繁华鼎盛，而今衰草历历，荒凉残照，慨叹人生多变，沧海桑田。作者选取燕子寄居的主人家已经不是旧时的主人这一画面，使人们感悟到富贵荣华难以久存，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贵族人家，如过眼云烟，湮没在历史的画廊，南京更是多姿多彩的油画。
02
南京是歌，一首中华儿女金戈铁马的壮歌。历史上的南京，虽多次遭受兵燹匪祸，但亦屡屡从废墟荒烟中重获新生。在中原被外族侵占时，南京是休生养息、保存有生力量的福地。大明、民国二次北伐成功；东晋、萧梁、刘宋三番北伐功败垂成。南宋初立，群臣皆议以建康为都以显匡复中原之图，惜宋高宗无意北伐而定行在于杭州，但迫于舆论仍定金陵为行都。岳飞北伐在此饮马，于城郊大破金兵，王安石在此主政，辛弃疾在此放歌，朱元璋在此成就帝王大业。所以南京被视为大汉民族的福祉之都，复兴之地，在中国历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价值。孙中山曾经这样高度评价南京：“南京为中国古都，在北京之前。其位置乃在一美善之地区。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种天工钟毓一处，在世界之大都市诚难觅如此佳境也”，南京的地位可见一斑。
对南京的认识，一开始只是停留课本上。而后，读了一些关于秦淮河的诗词散文，特别是那篇《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印象极为深刻。记忆中秦淮与脂粉，浅吟与低唱，轻歌与曼舞。成了我对南京擦不掉的最初印象，很少把它和悲壮与苍凉，血火与兵燹相联系。及至读了关于南京的一些文学作品以后，我才体味到，那些所谓的脂粉之中，不是醉生梦死的甜腻与觥筹交错的浮华，不是歌舞升平粉饰的“商女不知亡国恨”。壮士北伐心怀天下，秦淮女子挥金救国，以一己之力挽颓局，血洒河山。无奈大势已去时局变迁，却也辉照着自古以来炎黄赤子孙的拳拳之志。
南京是一首哀婉凄美的恋歌。秦淮八艳中，几乎每个人都遭遇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但是在国破家亡的时局下，很难有完美的结局。八艳中，才情最高的是柳如是，可惜嫁了晚节不保的钱谦益，“甘心殉国投湖水，商女节操胜丈夫”；李香君以品行节操取胜，为表抗清志，血溅桃花扇，“万曲清幽红尘断，笑看来生桃花开”,顺治十二年(1655年)的暮春，满树的桃花已经凋谢，落红遍地。李香君悄悄地合上了那把题有侯方域诗句的扇子，凄切地收拾好行装，与过去诀别。她独自来到栖霞山下，在一座寂静的道观里，出家为道士；董小宛以温柔贤淑见长，在遇到冒辟疆以后，执着的痴情感动了对方，是一种先结婚后恋爱的类型，婚后不久，清兵南下，夫妇颠沛于骨林肉莽之中，几陷绝境，秋水寒山落日斜，江南江北总无家,在凄苦仓皇的流离中，董小宛不仅给了冒辟疆一个女人的挚爱，还以不同于一般女流之辈的民族气节影响着夫君。
陈圆圆无疑是八艳中最风情万种的，她秋水顾盼，淡烟远岫，本来是贵公子冒辟疆的恋人，双方都有矢志不渝的情愫，命运却阴差阳错让她成了吴三桂的小妾，她与吴三桂的故事无疑牵动着一个天崩地坼的大时代，所谓“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难道她的嫣然一笑，竟让风雨飘摇的大明帝国“倾国倾城”？其实，在大多数人的人生遭遇中，那种阴差阳错的偶然性事件都不难遭遇，其中的悲欢感触并不能激起多大的涟漪，更不会改变一个时代。偶然为之的某一时间，就这样化为了惊心动魄的久远，定格在历史的传播中，但把明王朝的覆灭归罪于一个弱女子，这只能是历代文人为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寻找的借口而已。
南京是民族正气的赞歌。秦淮八艳大多都有深厚的家国情怀和民族大义，经历了由明到清的改朝换代的大动乱。当时许多明朝的官员贪生怕死，卖国求荣，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秦淮八艳虽然是被压迫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在国家存亡的危难时刻，却能表现出崇高的民族正气和忠贞不二的爱国情怀。
南京是一首故国回望的悲歌，“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宋齐梁陈的更替，大明王朝的兴衰，太平天国的湮没，蒋家王朝的覆灭，都在这历史的悲歌中曲终人散，灰飞烟灭，让这座千年古城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故国情怀。
03
南京是诗。诗给了南京高贵的精神、含蓄的意境、流畅的韵律。千百年来，追寻刘禹锡笔触而来的文人墨客络绎不绝，从兴盛到衰败再到后来的重建，乌衣巷里的一砖一石，都述说着东晋以来的王朝更迭、韶华流逝。在众多地名诗词的流韵中，写下历史变迁的悠长浩叹，秉承着历史深处走过的文化记忆，让后人对这个静默的小巷充满遐思和想象。如今的乌衣巷，早已没有了豪门士族的觥筹交错，取而代之的是游人探访的脚步。纪念馆内陈列的东晋雕刻展、淝水之战壁画和王羲之书法复制作品等，无声地诉说着那段悠远的历史。
乌衣巷是历史留给后人的一首哲理诗，从盛极一时到残败衰落，曾经的江南王朝逐渐成为了一个遥远的记忆，而金陵则化作了怀旧的符号。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在唐朝诗人南京的游踪里，当他们徜徉于那些旧时的街巷时，不由得就生出几许的浪漫感伤，是怀古之诗；“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宋人词中的南京，既有太平时代的悠闲吟咏，也有动荡岁月的慨歌悲吟，是悲怆之词；“ 孤山回首已无家，不作人间解语花。 处士美人同一哭， 悔将水雪误生涯”，在明清诗人的笔下，南京既是充满美好记忆的浮华之地，也是盈溢着哀愁的缅怀之所，是哀婉之叹；“虎踞龙盘满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一代伟人笔下的南京，是走向巨变的豪迈宣言，是新时代的壮美诗篇。
南京城诗意氤氲，很多地名都充满着文化灵气。除了乌衣巷外，不能不提桃叶渡：“芦苇风来吹绿蓑,渔翁醉唱竹枝歌。渡名桃叶山前是,莫任秦淮水上讹”，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丽名字，一定自古就为舟客迷蒙上无尽的离愁别绪，也引得他们倾尽心思写下无数柔情似秦淮河水的诗句。
如今古渡的功能当然已不再是夜半钟声到客船了，新颖的文艺店铺沿河而立，或者售卖新奇的礼物，或者提供醇香的咖啡。形式虽改，内核不变，任时光流转，它们仍像过去一样，在这片过路之地迎迓着舟旅劳顿的客人。
南京的山水城林浑然一体，江河湖泉相得益彰，诗词雅韵充盈其间。长江穿城而过，沿江岸绵长二百多公里，激荡豪迈的诗情；玄武湖、莫愁湖点缀城中，弥漫绵长的诗意，紫金山风景绝佳，幕府山气势挺拔，飘逸隽永的诗魂；秦淮河、金川河萦绕其间，浸润恒久的诗韵。
04
南京是酒。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这酒家的酒，盛满了一座城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酒壮英雄肝胆，酒增志士豪情。其实，南京人品酒总是与豪放、悲壮联系在一起的。李白因为酒的催发，才写下“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金陵怀古第一诗；王羲之酒后挥毫，才有了“入木三分”的故事；陆游一生对在南京建都念念不忘，在赏心亭把酒当歌，写下“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泪已流”的忧思，文天祥在金陵驿斟一杯苦酒，抛洒诀别热泪，发出“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的黍离之叹……
南京是浓烈的酒，浓中有度，南京是绵柔的酒，柔中有刚；南京是醇厚的酒，厚中有神，南京是深沉的酒，深中有道，在那里品酒，会喝的喝意境，能喝的喝豪情。
如今，南京水村山郭的酒旗早已化作灯火迷离的会所酒吧，人们在这里品味幸福人生，阅尽月落乌啼的千年风霜，倾听秦淮河的依旧涛声。如果问夜生活，南京人或许会推荐你去一九一二酒吧一条街，那里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东西方时尚在那里交融汇聚，古典与现代文化也在那里前后传承，从1912年到2019年的100多年，在那里一切开始淡泊，开始致远。慢节奏的生活和品酒论道是一对孪生兄弟，也是南京人的生活旋律。地处长江中下游的平原地带，但又受到宁镇山脉的影响，低山丘陵众多，人的生活也在丘陵之中。城市中的山坡，铺设着曲折的石板小路，最适合闲逛。城市中心的小公园，也最让人流连忘返。从古鸡鸣寺经过北极阁公园下山，一直到鼓楼广场，假山树林随处可见，春夏秋冬各领风骚。
“绿酒莫辞今日醉，黄金难买少年狂。清歌惊起南飞雁，散作秋声送夕阳”。在新城老街，在公园酒吧，人们聚在一起喝茶品酒，就算只是凝望萧瑟肃穆的城墙，也值得在周末安静地坐上半天。到了夜晚，也绝不冷清。狮子桥的繁华，可以从上午持续到午夜，这里是南京人和游客酒友的天堂。这样的节奏，似乎与南京白天所漂浮的沉闷、平稳和古朴空气不相合拍，可它却是南京人和这座始终走在变革前列城市的活力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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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古城的街道上，山风依旧，江流宛转，一次次撞击出我与这个城市的共鸣。我用虔诚之心拜谒的，不只是一个个为民族独立而不懈斗争的伟人。自古以来，历经兵马刀戈的华夏从未缺乏过这样千千万万的子民。无论男女、长幼还是尊卑，国难之时，都能担起匹夫之责，为保卫家国、捍卫山河出尽绵薄之力。
今日的南京，早已褪尽历史的铅华，只留时光的脉络，氤氲于青砖碧瓦，斑驳在树影花丛。这个城市一路颠沛流离，屡经创伤，蒙受过皇室的青睐，承载过权贵的洗劫，遭遇过日寇的杀戮，终于以伟岸的雄姿，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迎来华夏的繁荣自强。
由此，南京已不再轻易为一个王朝感动，也不会轻易为一个理由献身。它保留着自己独特的侠骨柔肠，以一种悲悯的姿态俯瞰红尘悲欢；它毫不在意地拂去金陵王气，却张扬了一身流传千古的幽情；数不尽的风流人物，竟像是它城墙上的一点尘土，雨打风吹后，随碧江空去；时光在这座城市里变得无足轻重，仿佛万古兴亡，六朝如梦都在弹指之间，而史书翻尽，博古览今，不变的只有栖霞山巅的红叶，岁岁常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