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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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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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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忆武当


 

   朱湘山/文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回到老家,我就喜欢和亲友去看一些早已熟悉的名胜古迹。那些老旧的景致,如同一幅幅萧疏淡雅的风情画,滤除了嚣尘,充溢着宁馨,晕染了历史斑驳的风雨。在那些纡回折曲、仿佛没有尽头的芳草古道背后,是岁月在无声地昭示着世事悠长,情怀沧桑。

前年回湖北,荆门的朋友陪我去十堰和丹江口,就近再次拜访了闻名遐迩的武当山

武当山是中国著名的道教圣地之一。景区面积古称“方圆八百里”,现有三百多平方公里,东接历史名城襄阳,西靠车城十堰,南依原始森林神农架,北临丹江口水库,常年香火不断,朝圣香客络绎不绝。从宋代开始,道家就将传说中的真武神与武当山联系起来,说武当山是真武大帝的出生地和升天之所。到了明代,武当山更是被皇室尊为至高无上的“皇室家庙”。从此,武当更以“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的五岳之冠的显赫地位闻名于世,真可谓“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

早上,我们从丹江口出发,沿途风光绮丽,公路两边是立体的壁画,附近有不少商品住宅小区拔地而起,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武当山下。景区已经实行封闭管理,游客在山下停车,然后统一换乘景区的游览车上山,避免了高峰期的拥堵和诸多不安全的因素。

凭着一张通行证,我们经过几道大门,走过新修的游客中心和商业街,坐缆车直达金顶下面的终点,再穿过一处碑廊,爬完一段石阶,就登上天柱顶峰,到达金殿。

金殿敕建于明永乐十四年,为铜铸鎏金重檐庑殿式仿木结构,总重90吨,耗金360公斤。它和北京太和殿同源同材,都是采用最高规格的重檐庑殿顶,整个金殿都在北京分件铸造,然后人工送上武当在金顶组装完成,榫铆拼焊,连接精密,浑然一体,毫无铸凿之痕,朱棣将“太和”二字用于武当山,名为“大岳太和山”,山顶金殿命名为“大岳太和宫”,意为天下太平之意。北京故宫太和殿原名“奉天殿”,即奉上天之意,北京奉天殿与武当山大岳太和宫同为一体,意味着朱棣坐镇的江山稳固。这些建筑的修建不仅达到了宣扬“君权神授”的政治目的,而且也符合道教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殿内供奉真武大帝铜铸鎏金神像,金童玉女捧册端宝伺立左右,水火二将执旗捧剑拱卫两厢,神案下置“龟蛇二将”,上方高悬康熙皇帝御笔“金光妙相”金匾。

金殿前面有一对铜质的仙鹤,遇到风雨交加的天气,金殿偶会被雷电击中火光四射,“雷火炼殿”的奇景就会发生。六百多年间,“雷火炼殿”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但奇妙的是金殿安然无恙,每次都如淬火新生。

站在金顶远眺清雾缭绕,头顶再无高处,山峰观宇如漂似浮,上道下道曲折悬天,风景依旧,人流如潮,到处都是抢着拍照“到此一游”的红男绿女,更有大声喧哗,谈笑风生,没有人去体验武当山建筑依山就势的完美统一,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天地万物的和谐共生,少了往日的信男善女,多了游山观景的旅行团队,神圣的清静无为之地变成了城市公园,在这样的环境里,虔诚朝圣的感觉似乎已难于找回,我想,如果金顶的地方再大一些,会不会也变成跳广场舞的地方。

整个游览过程大约两个小时,过去需要花两天时间游览的时间,如今有了交通的便利,上天入地,须臾直达,变得如此轻松快捷,慨叹旅游业高速发展的同时,内心也变得若有所失。

再风雅的景区,也随着加快的节奏变得日益城市化,在购物街购物,乘缆车登顶,刷二维码购票,游客在转身之间阅天地万物,于俯仰之时观千沟万壑,有一种轻松洒脱的畅快和迅捷,遗憾的是只是冷落了那两条登山的千年古道,想必现在已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山风依旧,香客杳然唯独缺少了武当问道的深度接触和体验,缺少了登山朝拜的仪式感、神圣感,倒有点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肤浅。过去武当朝拜,是把武当放在心上,追求的是灵魂的寄托和情感的释放,现在的武当旅游,是把武当留在照片的背景里,追求的是观赏景点的数量,凑热闹而已,人心本已浮躁,加上管理者的急功近利,过度开发,“旅游搭台,经济唱戏”,淡化了文化主题,失去了历史内涵,剩下的只有空洞的形式消费刺激推波助澜

告别武当,汽车载着我们向山下驶去,蜿蜒曲折的旅游公路上,不时可见乘车上山的旅游团队,“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四周苍山的颜色,是刚刚浸染过的绿,苍翠的山岭上,清新的山林,在明净的天空下,连叶子都透着新生的青嫩。山风依旧,物换景移,悠悠寂寥之中,记忆悄然轮回,三十年前初登武当的艰难、月夜问道的虔诚,又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历历在目,弥久难忘。

那是1991年10月的一天,我和几个同事乘坐一辆金杯面包车中午从襄阳出发,当时武当山还保持着开发前的原始风貌,砂石土路异常崎岖。前面如果有车,便会扬起漫天的灰尘,后面的车只能远远地跟着,否则连路都看不清。路是最古老的的盘山公路,极其狭窄,最多只有两车道宽,加上旁边就是悬崖,没有栏杆,经常是 180度的大转弯,更恐怖的是,本地的司机在这样的路上居然还敢超车。

公路靠山崖的一侧,不时见到一些步行上山的朝拜者,一个个背着包袱,步履蹒跚,一看就知是经过长途跋涉的远行之人,更看到几个装束奇特的香客,人人背上的背篓里放着个真武的圣像虔诚地走在路旁,全然不顾汽车带起的灰尘,下午的阳光软软地洒在他们的身上,如同祥云一样笼罩着他们,小鸟在林中鸣唱,山风在耳边呼啸。据说这些人都是当晚住在太和宫里,明天凌晨上金顶进香朝拜的信徒。

我们下午三点到达景区的停车场,既没有收停车费,也没有售门票,整个景区都完美保留着原先的风貌,人类数千年的中华史页,铺满了历史风霜,展现着沧桑变幻,“俯仰之间,已成陈迹”,但在武当,却似乎停下了时代的脚步,甚至连这条山路,也带着千年的风霜。秋水寒烟,楼宇参差,山野落尽铅华,红叶点缀其间,萧索中透出清瘦的仙风道骨,恰如古诗里写的那样:“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楼台隐映金银气,林岫回环画境中。”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远方的天际线疏朗而淡泊,为了赶时间,我们立即走上那条登山的明代神道。据说全程有10多公里的山路,单程要攀爬6560步台阶。一路上不断碰到下山的朝圣者,有带着小孩的母亲,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还有残疾人,在路上,我们又一次看到几个刚刚在路上见过那样背着真武大帝像的香客,一问才知是从台湾回来烧香还愿的台胞,看来海外人士心中也很崇尚武当的道教文化。

玄武是北方之神,也造成武当的名声在北方几省比湖北还要响亮,在我老家河南更是家喻户晓。每年秋季开始,农事完毕,络绎不绝的人们就会相约朝拜武当,一直拜到冬季大雪封山。从我们老家唐河到武当山要走500多里,往返十天左右,我的父亲年轻时为了替我奶奶还愿就专门到过武当,还冒险烧过龙头香,我母亲凭着一双小脚也先后两次上武当山敬香。走在父母亲当年走过的路上,一种神圣感在内心涌动。

武当山在北京更是有名,这当然要归功于明成祖朱棣的推崇。明成祖一生雄才大略、文治武功、韬略权谋,文治武功绝不逊色于唐宗宋祖,他那彪炳春秋的辉煌只因不大体面的皇权争夺而黯然失色,因为他头上的皇冠是攫取他侄儿朱允炆的,他本只是朱元璋封赐的燕王。

龙的传人总在寻找正宗,从鸡鸣寺到大明宫,从紫金山到北京城,心中的疾痼一直缠绕着这位气霸山河的雄主,噩梦时刻缠绕着他,担心后世的丹青史册不能给他留下丁点的残墨,冷酷的外表下裹着难以言表的脆弱,那是他心里最隐秘处极其柔软的痛。

王者也有无奈,他俯视天下,万物膜拜,但金銮丹墀却掩饰不了那隐隐的不安。于是这位大帝开始修筑巍峨的宫殿,让世人不敢轻视。“北建故宫,南修武当”,南北呼应,大明王朝的威仪在天地间气势恢宏地铺张开来。紫禁城、紫金城也就成了一对孪生兄弟,成了大明王朝君权神授的精神魂灵。

从此与帝皇攀上关系的武当山就成了五岳的老大,至少明朝是这样的。当然,“太岳”也不是随便能当的,一位建筑专家曾把武当同泰山认真比较:“我们若将武当山的建筑同五岳之首的泰山相比,泰山尽管历史悠久,建筑却非一气呵成,在总体上要先逊一筹。”

我曾徒步登过泰山,但泰山跟武当的登山之路相比确实要坦荡得多,台阶也没有武当山这么陡峭,武当山的台阶很多地方都是80度以上的石梯,当年明成祖朱棣调动20万士兵,通过铁钎一点一点凿成,才有了这天梯石栈相勾连,成就了一条登山的天梯。向上攀登的时候,我们只能是手足并用,步步叩首,虔诚向上。就这么难走的地方,却见背送建材和生活物资的当地人从我们身边超过,一个个健步如飞,汗水飞洒,如有神助有时候,精神的力量远超人们的想象。

太阳即将落山,心中的意念催着我们紧走慢赶,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快到南天门的时候,见一道士从里面出来,准备锁门。我们急忙上前跟他说好话,说我们远道而来,能不能放我们进去拜拜真武大帝,道士回答得很干脆,说他已经下班,不能进去,好说歹说,那道士就是不肯通融。想想也是,辛苦了一天,那时又不兴付小费,发红包,道士自然是不愿再去爬那陡峭的台阶。

同行的魏处长血气方刚,不悦“我们大老远赶过来,为什么就不能通融一下?”说着,他就领着我们硬要往里面进,只见那道士轻轻一掌,魏处长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算是领教了武当功夫的厉害。见我们几个不肯离去,道士就说:你们跟我一起下去找我们领导,要是领导同意,会派人带你们进去。我们跟那道士去到太和宫见了道长,果然是仙风道气,松形鹤骨,不同凡人,道长态度很是和善,听我们说完,满口答应,还亲自上山替我们打开了南天门,然后站在原处恭候我们。

登上金顶,太阳已经落山,整个金顶静寂无声,只见茫茫云海上还有一丝霞光,把金殿映得金碧辉煌。此时的武当天柱峰,祥云缭绕,状如波涛。极目四方,八百里武当秀丽风光尽收眼底,群峰起伏犹如大海的波涛奔涌在静止的瞬间,众峰拱拥,八方朝拜的景观神奇地渲染着神权的威严和皇权的至高无上。站在金顶,一种无形的震撼使人惊心动魄,崇敬虔诚之心油然而生。

在武当山的紫金城,明代永乐年间的建筑逶迤於山间,依然壮观而感人。金光闪闪的宫殿,森林、祠堂、雅居、小桥流水,天梯石径,如此和谐的融合在这古老的大山深处,远方寺庙传来悠长的钟声,带来一缕神秘和神圣,心灵顿时感到与上天拉近了距离,靠的那么近。

天色向晚,山顶迅速暗淡下来,近前的山脉把云海围成一个小小的港湾,如丝绸流过山头,波涛拍岸却泛起轻柔的云潮。栏杆外便是幽深的山谷,星光开始璀璨,深秋的银河在南方的峰峦幽谷间垂直而上,跨越天顶,天柱峰就沉浸在漆黑的夜色中。

下山的路在后山,是清代神道,我们走下金殿,问那道长选择哪条路下山,道长微微一笑,说:问道之道,贵在虔诚。施主远道而来,心诚则灵,自有神灵护佑,一生平安,后山神道稍远但平缓,顺着路标,即可平安到达,若有不便,可在道观小住,品尝一下斋饭素果,明早再行下山。

我们谢过道长,按照他指引的方向,向山下走去。此时,暮色苍茫,天地四合,只有风声和山下潺潺的水声陪着我们。想到了韩愈《山石》的诗句:“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借着星光,走在山势崎岖的下山小路,心中充满了虔诚。山路更暗,又没有带手电筒,只能顺着那道长刚才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动,走到树林深处,以手抚摸路旁的树木,那树像通了人性,靠在树杆上,人就有了感觉,身上便有了力量,心中的恐惧也慢慢消散。

正在此时,从远方的树林中传来了人声,有人高声唱到:“走一道岭来翻过架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嘹亮的河南豫剧驱赶了山野的寂静,大概是先前下山的人休息过后又重新上路了,我们赶紧跟上,循着那声音往前方走去,远处,琼台的灯光在夜空里闪烁,仿佛在召唤着我们,山风阵阵,吹散了下山时的疲惫,脚下,潺潺的流水如暖暖的叮咛在耳畔交错。

上山下山,在这条艰险曲折的山路上,我们经受了心灵的顿悟和灵魂的洗礼,走出了一条连接历史与现实、梦想与存在的多彩之路。

两次登临武当,感受却完全不同,由此,我想到很多朋友的旅游方式和对待旅行的态度,每年都出去旅游,但大多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前几年参团去了一趟台湾,绕整个台湾岛转了一圈,但所获甚少,常常一个景点拍照留念,还没有尽兴,就得抓紧时间再去下一个景点拍照,照完相就结束旅游,整个行程都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为旅游而旅游,似乎只要看完所有的景点,跑遍全部的名胜,就算达到了目的,完成了任务。不肯按迹寻踪,叩问一个究竟,更谈不到从中捕捉一些灵感,实现某些妙悟了。只是习惯于遇到一个景观,就拍照留影,再遇到一个景观,还是拍照留影,带回一张张照片发发朋友圈,就算大功告成,至于旅游有什么收获,景点有什么特色,却是一头雾水。

 自然风物、人文景观是不同于一般商品的。商品的特点是消耗,价值在于实用;而自然、人文景观的价值在于发现与欣赏,耐人反复寻味,游览的妙处在于亲历、尽兴,在于随缘随机发现物我之间的妙谛,在于暂避尘嚣、纷扰,从“相看两不厌,独坐敬亭山”的境界中做缥缈烟霞之想,吞风吻雨葬落日,欺山赶海践雪径,这才是我们的旅游之“道”,行而有道,景在心中,才能阅尽大千世界,走出逍遥人生。

从容品味的境界,常常标志着心灵的平静与解脱,也显示出一个人的生存状态与心理倾向的细腻、复杂与深沉。德国著名文学家莱辛曾经说过:“我重视寻求真理的过程,甚于重视真理本身。”爱因斯坦更是把这句话作为终身的座右铭,从中汲取美感,寻求慰藉。人生本是旅行,来去匆匆,常常都是一生都在奔赴一个又一个遥远的目标。显然,从容品味的境界,必须具有一种披星戴月的探索,餐风露宿的磨砺这种从容的心境和求真的精神,产生于经过文学熏陶、哲学感悟的文化气质和亲历亲为的过程   

 武当归来,那些历史传说和陈年旧事如同荒原上的暮色一般弥漫开来,然后化为一股惆怅,丝丝缕缕沉入了我的心底。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座千百年的皇家宫观,究竟深藏着怎样的力量?它超然缄默,依然七十二峰接天青,二十四涧水长鸣;它厚重深沉,背负着一段段传奇的故事;它隽永温暖,默默守护着一代代香客的虔诚期许。物候有节,这座千百年的仙山流转在每个春夏与秋冬,静默如云烟,只待朝圣人。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有生之年,我定要重返武当,再踏进那高堂金殿,笑看云中之鹤。再望一望千岩万壑之间的茫茫绿颜,听西山的群莺婉转啼鸣,掬一捧清涧里的溪水,待岁月的霜花洒落双肩。武当永远不老,只有来路和归途,重叠出我心中永难忘却的画面,那是人类生命本真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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