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海口的冬天没有三亚那样阳光灿烂,潮湿的海风掠过海平面,带着清冽的寒意,从大街小巷穿城而过过,窗外常常留下一团团的白色水雾,特别在春节临近的时候,气温时有变化,不阴不晴的,太阳偶尔露一下脸,却又不肯久留,空中间或小雨飘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增加过年气氛似的。
2020年1月22日清晨,从海峡吹来的海风里,已经有种冰凉的感觉。打开微信,看到老同学柴成林的留言:他和老伴到海南过年来了,此刻就住在三亚一个家庭旅馆里。
此一时间,武汉三镇即将封城,北方大地雪压冬云。人们被笼罩在寒冬和噩梦下面,带着极度的不安、惶恐与痛苦,准备迎接充满未知的鼠年春节。
同样,在海口市,往时海岛的热风蕉雨悄然隐退,预报说寒潮即将袭来,街头路人寥寥,行色匆匆。首支援助湖北的医疗队已经集结完毕,即将前往冰天雪地的荆楚大地。
老柴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老伴从老家出发,一路风尘到了三亚。
我把电话打过去,老柴说,正在为住宿的事闹心,早先预定的酒店不给入住了,因为他持有的身份证是湖北的,家庭旅馆也督促他马上退房。可如今想回武汉买不到机票。他请我想办法帮他联系一家酒店或者租个房子。
我联系了几家熟悉的酒店,都说要到政府指定的酒店去登记信息,接受隔离,海口这边也一样。正在犯难时,忽然想起,有个朋友在海边的房子一直空着,家具齐全,房间很大,还有个封闭的超大阳台,散步和晒太阳都不成问题,更重要的是钥匙就放在我家里,立马联系了那位朋友说想要借住一段时间,朋友爽快地答应了。
一时间如释重负:春节将至,保洁工自然是请不到了,那就等住下后慢慢整理吧。
23日清晨,再过一天就是除夕,武汉市已经宣布上午十点封城。我通过电话确认西海岸一家酒店餐厅可以吃自助火锅,准备等老柴到海口后为他接风洗尘。忽然太太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社区一个工作人员,劈头就问:听说你是湖北来的?太太说:我是湖北来的不假,可我已经来了30年了,挂了社区电话。物业的通知又来了。物业在微信群里通知我们:发现湖北的车牌和来人,一定要马上报告,否则追究责任。
看看外面的天,阴沉沉地飘着细雨,温度骤然下降,此时的武汉温度想必已在零度以下,想到老柴夫妇春节期间总算在海南有个独立的住处,享受一下海岛的温暖阳光和椰风海韵,心里暗暗替他们庆幸。但如何见面,怎样把钥匙交给老柴,想起街道办的电话和物业的那条通知,内心便感到纠结,见面与否都感到不妥,我和太太反复商量合计,最终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案。
请吃饭当然是不可能了,就到超市买些生活用品,放到汽车的后备箱里,把车停在东站的站前广场,车钥匙和房门钥匙就放在车上,等老柴到椰海以后,远距离招呼一声,不握手,不接近,让老柴把车开走,反正春节宅在家里,也不用车,回头再跟那边的物业报告一声,交代老柴在这期间不要出门,自行隔离14天,后续生活物资从网上下单,让快递送到门口,等快递离开后开门拿进去。一切准备就绪,心中稍安,静候老柴夫妇下午的光临。
大学读书时,老柴和我同一个宿舍,毕业后也常有来往,每次回湖北在武汉小住,老柴都会带着酒到我下榻的酒店,在附近找个餐馆小酌几杯。老柴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各方面都出类拔萃,说话办事,骨子里带着一种从容和自信。在中文系里,他人缘最好,好像天生就是为大家做好事而生,处处都在为他人着想,跟他交往,总有一种温暖舒畅、如坐春风的感觉。年底选优秀学生或优秀学生干部,不投老柴的票都觉得对不住他。那个年代,家用电器属于计划供应,电视冰箱自行车都是紧俏物资,老柴的爱人在县城五金公司担任经理,很多人包括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找老柴帮忙,老柴一次次自费往返于省城和县城之间,从不推辞,联系的价格比门市价优惠很多。
老柴有两大爱好,一是爱好书法,据说参加比赛得过名次,二是爱好文学写作,平时喜欢写诗和散文,中文系的墙报几乎每期都有他的作品上榜。
再后来,中文系成立文学社,自办了一份文学刊物,好像叫什么花,老柴数度挑灯夜战,写了篇小说,大致内容是有个被错划为右派的年轻人,下放到山区当了民办老师,在当地找了个农民姑娘安了家,后来,他在美国的父亲远涉重洋回到祖国,想带儿子媳妇一起去美国继承家族产业,但是这老师舍不得那些学生,毅然拒绝了白发苍苍的父亲,继续留在山村当教师。故事很感人,那时改革开放刚起步,这种题材略有些“敏感”,中文系的杂志不敢刊登。老柴把小说寄给省里一家文学月刊,结果被采用了,弄得中文系什么花的编辑们很尴尬,又找老柴把小说要回去刊登了。
毕业分配时,老柴是党员,又发表过作品,学校劝他留校任教,地区报社也想要他,但老柴已经成家立业,就回了县里,一个离武汉很近的地方。先是在师范当老师,不久就调到文化局当了副局长,工作之余,写了不少诗歌散文,有的发表在县里的杂志上,有的发在省里刊物上,是小有名气的文化人。后来,县里升格为地级市,老柴被调到市委宣传部当了副部长兼报社社长,两年后,师范升为师专,老柴工作需要,受命当了师专的第一任校长,电大和师专合并成立文理学院时,老柴当了副院长兼中文系主任。
老柴平时就乐于助人,当上领导以后,求办事的人更多起来,其中很多是同学和亲友,有的是想通过他老婆以内部价买电视机、冰箱等紧俏家电,有的是为儿子上学、孙子上幼儿园而来,有的去医院找专家看病,要求关照的,印象中我们班的同学很多人都曾为自己或为别人找过他。对于受托之事,老柴都是尽力帮忙,打电话,写条子,言辞恳切,从不推辞,临了还搭上一顿饭,实在办不了,就耐心解释,到最后,求他办事的人反而感觉愧疚起来。
到师专上任后,老柴除了繁忙的行政工作,还担任政治理论课的教学。讲课是老柴的强项,在课堂上,由浅入深,喻理深刻,把学生平时都觉得枯燥无味的政治课打造成学校的精品课程,堂堂爆满,座无虚席。学生反映,听柴校长的课,真是一种享受,过去不喜欢政治课的学生也开始喜欢了。文理学院建立后,老柴除分管的工作外,还担任当代文学的教学。
站在大学的讲台上,老柴才思敏捷,三尺讲坛上,滔滔不绝,妙趣横生,思想性兼艺术性常有超常发挥,时有惊人之语和朗朗笑声,很受学生的喜爱,培养了一大批粉丝,特别是女生的崇拜,但老柴为人正直,一点绯闻也没有闹出来。
早在到学校工作之初,老柴的妹妹帮他在武汉的城乡结合部弄了一块宅基地,后来找几个亲戚借钱盖了一栋三层住宅楼,城市发展后,划入了城市的范围。退休以后,老柴就把家搬进了武汉。
新居很雅致,门前半亩方塘,一池碧水,四周种了不少蔬菜,住在这个地方,可以冬看残荷,夏观莲花,除此之外,还在门口的院子里,栽种花草果木,也算是好人好报,老柴的退休生活舒适安逸。
当地人都喜欢打几圈麻将,老柴为人旷达,天性乐观,但从来不碰麻将牌,业余时间除了练练书法,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几个朋友打“锄大地”,类似于“跑得快”的扑克游戏。每到周末,早早联络,先吃饭,饭后开始打牌。当宣传部长时一般是朋友抢着买单,当副院长时大家伙轮流坐庄,其乐融融,老柴说他一生就这点爱好。
下午六点钟的时候,老柴说他已经到了海口,出乎我意料的是,老柴拒绝跟我见面,也拒绝了我提供的汽车和房门钥匙。他说:“还是不见面吧,少给你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心里一阵感动,什么时候都在替别人着想,这就是老柴的品格为人,这么多年过去,一点也没变。
我问老柴已经到了哪个地方,他电话里说,“我已经到了南港轮渡码头,要回武汉了。”
我一时愕然,怎么定好的事这么快就变卦了。他如果留在椰海,房子已经准备好了,基本生活用品也已齐备,入住后跟物业报告一声在家自觉隔离即可。七十多的人了,好不容易在封城之前出来,为什么还要再折腾回去?
老柴告诉我,他的决定是在到海口的列车上作出的,并且得到了老伴的支持。在高铁上,老柴从手机里看到一组组反映医护人员抗击疫情的工作生活报道和一些文学作品,感动得老泪纵横,对照别人,他感觉自己像个逃兵。
老柴归心似箭。
老柴说,已经想好了,回到武汉,深入到社区当一名志愿者,为抗击疫情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一个文人,生活才是精神的原点和定力,困难的地方才是安放灵魂之所在,他需要去投入,去延伸,去开掘,不能错过这个充满大爱和故事的时代,他要去体验守护者的心酸和温暖,积累抗击疫情的生活。他要天天写下封城日记,记录发生在特殊时期特殊人群的事情,等到春暖花开疫情过后,写一部反映抗击疫情的文学作品。
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天寒日暮,更添离愁。电话里,我听得出老柴去意已决,只得长话短说,催促他抓紧时间上船,争取早点渡过海峡,因为明天起就火车停开、轮渡停航了。
挂断电话,我走到窗边,路灯初亮,夜色渐深,橘黄的灯光像思念老友的海浪,一波一波向我涌来。不知谁家的孩子开始练琴,琴声演奏出几分悲壮的苍凉。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我想,此刻的老柴,是否也透过茫茫夜色,微笑着回望舱外的海岸吧。
除夕这天是个晴天,阳光洒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两边的商铺大门紧闭,空气中缺少了往日鞭炮过后的火药气息,海峡两岸静悄悄的,连海浪也失去了喧嚣,轮渡航班已经停航,酒店餐饮业几乎全面放假,老柴打来电话说,他在对岸的长途车站熬了半夜,已经坐上火车了,然后再转乘高铁,估计下午就可以到达武汉。
听着他爽朗的声音,我也彻底放心了。收线前,老柴特别叮嘱我:你这次欠我一顿酒,下次回武汉,第一顿你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