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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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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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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油菜地

/朱湘山

告别凛冬寒风,真正的春天在期盼的泪水里姗姗来迟。

暖风拂过了,大雁远行了,故乡干涸的汉江两岸又见微绿的烟外杨柳,晓寒深处的河堤上却再也没有了亲人熟悉的影。春风几度的油菜花地里,依稀能看到往日的清丽——那是如烟似梦的一片金色。

家乡的油菜花总是突然绽放。每到那时,花是香的,空气是香的,黄灿灿的阳光也是香的,就连夜晚吹拂的风都是香的。

我家在汉江东岸的南湖之滨,人们管那里叫笪家湖。

小时候,跟随母亲为生计奔波,饥饿时曾用油菜花救命。儿时的一个春天,我随母亲从京山的石龙水库走向沙洋,临近农场油菜地的时候,饥饿让我浑身无力,步履艰难,头上直流虚汗,母亲急忙从油菜地里采来一把油菜花苞让我吃下,那花苞在清新的微甜中略有苦涩,却带给我一种力量,让我能跌跌撞撞一路前行。那天,我们在油菜花地走走停停,仿佛是一场漫长的跋涉,那油菜地真大,一直到中午,我们才走出那片彷如碎金的油菜花地。

在笪家湖生活的岁月里,母亲带着姐姐和我多次去田野上打猪草,油菜花一次次成为我充饥果腹之物。许多年过去了,我总带着感恩的心情回望家乡的油菜地,看到油菜花,就忆起自己的童年,怀念母亲时,就想起故乡的油菜花,那是我生命中一束霞光的投射,它点燃过生活的希望,照亮我坎坷的前程。

然而,母亲,却在油菜花盛放的时节离开了我们。

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回老家,我总陪着她,在房前屋后的田野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常常是不经意间,一夜春雨,那遍地的油菜花像是初春到来的阳光,将温暖的光辉洒向大地,为农田披上新装,暖风吹过淡淡清香,风中飘来片片花瓣,一团团,一片片,似天空中的云霞。回眸的瞬间,原野的油菜花在眸子里就绽放到了极致。

到了傍晚,霞光渐渐隐退,天边匀匀一抹淡黄,有南国月光的温郁与北国牧笛的苍凉。月光,牧笛,簇拥着油菜花的世界,并入袅袅升起的炊烟,在黄昏盈盈的余光里,徐徐升腾。

远方的河水变幻着多彩的颜色,橘红、金黄、淡蓝相间的余晖还挂在天边,行走在河边,清风在菜花上轻吟,月光在树林剪影里随着脚步前行而同步轻移,牵动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和蛙声,与满地的油菜花相映成辉。蜿蜒的河道流水汤汤,如同一匹闪着银光的巨幅绸缎。皎洁月光静静地覆盖在油菜地上,在夜色的掩映下,更显得广袤无垠,一往情深。

当清晨来临的时候,绚丽的朝霞把金色田野的上空照亮,氤氲的晨雾将空气晕染成一片迷离的绯色,荡漾在一湾如同翡翠般碧绿的河水上,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碧波中起伏飘荡。薄雾的另一边,大地正从睡梦中缓缓醒来,蜿蜒的溪流闪烁着碎金似的波光,环绕在一望无边的金色田野,恍若为大地镶上了金丝银带。

此时,油菜花地就充满了早春的生机,大地已冰消雪融,溪水潺潺,麦田里开始抽出成片的嫩芽。尽管湿冷的空气中还透着一点寒,凋零的树木在低垂的晨雾中留下尖锐突兀的剪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村民在大田上的劳作,那一声声笑语,为金色的油菜花世界增添着非凡动感和浩瀚气场。

春光里,曾经禁足宅家久困藩篱的城里人,开始放飞自我。们走进乡村,走进城郊的油菜花地,“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成群结队的人们或站立田头,或花海,身边被菜花簇拥着,包围着,极目望去,油菜花与湖水组成的巨幅画廊就毫无遮拦地呈现在视野。

人们在花海中安抚烦乱的思绪,承接着一场圣洁的沐浴,芬芳的花香浸润了人们的心灵,如同一次灵魂的洗礼。

但在今天,我却孤独地走在油菜地里,聆听远方那奔腾不息的江河之水一声声起伏的呼喊与细语,回忆母亲苦难的过去,承受着无限的伤痛和悲凉。

油菜花是家乡的特产,每到春季,从荆门沙洋到钟祥的汉江两岸,连接天际的油菜花如同金色的云霞一路展开,带着恢弘的气势和令人眩晕的视觉冲击,绽放在明媚的阳光下,俯仰在浩荡的春风里,阵阵香扑面而至,夹杂着青草的馨香,弥漫故乡田野特有的清新。

油菜花别名芸苔,原产于欧洲与中亚,但在中国的种植历史一样悠久绵长,唐宋诗人以油菜花入诗赋词的多不胜数,南宋项安世有一首《自过汉水菜花弥望不绝土人以其子为油》写汉水两岸油菜花的诗句:“汉南汉北满平田/三月黄花也可怜/惟有书生知此味/可无诗句到渠边”,寥寥数语,传递出油菜花在汉江两岸悠久的种植历史。

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我家的房前屋后到处都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清香,那香气不妖娆,不媚俗,既有平民品格的质朴,又有乡野风情的浪漫,足以让人陶醉忘返。

有时候,菜花也被女人们用来装饰,插在发髻里,就那么极随意的几枝,款款走在田间地头,整个人就鲜亮起来、妩媚起来,一颦一笑都流溢出不着铅华的自然,这是乡村女性特有的幸福时光,这中间自然也有母亲的身影

母亲命运如同一株野生的油菜,在寒冬里发芽,在苦雨中守望,在烈日下成长,在岁月中磨砺,直到最后献出一缕精魂。

母亲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孩失其怙,幼丧所亲生活的重沉重地压在一个不到十岁的少年的肩上其中的酸辛很难用语言表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流落到湖北钟祥,最终落户在九里乡的笪家湖畔,生活的磨难和艰辛,让母亲别无选择的学会隐忍与坚强,在家境极度贫寒的情况下,忍饥挨饿地供我哥念完高小,又供我读完初中,可以说,如果没有母亲的远见卓识,就没有我们家今天的一切。

自从落户笪家湖后,印象中那油菜花从无刻意种植播撒,更无人细心打理。那房前屋后,几乎年年都疯长蔓延着一片片油菜花,那时的人们自然是没有观赏油菜花的雅兴,更没有踏青郊游的爱好,油菜花带给我们的是解决生活的必需。每年五月下旬,正是“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的前夜,也是油菜籽收获的季节,送到油坊换回一罐一罐的菜油,母亲就用这种菜油解决全的口腹之忧,给我们炒菜、下面、包饺子、煎韭菜盒子,厨房里永远都是强烈的菜籽油的味道。

说实话,小时候的我对菜籽油怀着很深的误会,那时榨油工艺极其简单,没有经过处理的菜籽油会有种强烈的刺激味道,一到吃饭的时候,浓烈的菜油味道常常让饥肠辘辘的我少了食欲,餐桌上,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闻菜籽油的味道,有时候,宁愿酱油拌饭,也不愿吃那种油菜炒的或凉拌的菜,有时候还会把这种不满表现在自己的语言当中。每到这时,母亲总是沉默,她那无奈的目光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在所有的食用油里,菜籽油是营养最丰富的食用油,它的保健价值堪比油中贵族橄榄油,远远超过其他的食用油类,几乎是一种包治百病的“神油”,母亲无意中让我们在困难的六十年代就一直享用着如今城市精英阶层才有的消费啊,倒是我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这种后知后觉的感悟让我惶恐:儿时总盼望早些长大成人,但真的成年后喜欢回忆过往。在那物质匮乏、生活清贫的年代里,母亲用她的坚韧和朴实、勤劳、知足,带着我们全家人简单而积极地活着。生活的艰难困苦,似乎只是平淡日子里飞过的小虫,眨眼就会消失不见。而绝地求生之后,日子一天天变好,母亲也不曾发出任何感慨,仿佛那屋前舍后的油菜花一样,平静地绽放出生活之美。

油菜花因时而长,因地而生,知足常乐,潇洒随性,最富于中国乡野村民的品质和生命力,是那种给一滴春雨就陶醉,撒一缕阳光就灿烂的秉性,既知恩图报,又从不埋怨,这样的品质和母亲何其相似。

走在田野上,心中对油菜花这弱小的精灵那顽强的意志和无私的奉献精神充满着敬畏,想那一粒粒细小的菜籽,寒冷的冬天被抛向大地,冰河尙未解冻,大地布满严寒,却凭着自己的力量挣开冻土而出,伸出绿色的嫩叶,任凭风霜侵袭,高扬生命的绿枝,迎接着新春的脚步,当大地一旦呈现出春的色彩,它们就在平地、丘陵、山岗、房前、屋后、沟渠、池塘,织出一片灿若云锦的世界,献出丰硕的果实,丰富人们的生活,最后再把自己化为灶膛的一束薪火,燃烧自己,温暖世界,照亮他人,这人间的至诚大爱之物,自始至终对人类充满着无私的感恩回报,坦诚着大地母亲的情怀,以自己生命的全部,践行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承诺,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母亲一生深情地爱着油菜花,她把自己的生命也永远定格在这个农家花事的季节。

那是四年前的4月18日,母亲走完她生命的第104个的年轮,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春天里溘然长逝,从此,母亲就与脚下的土地永远融合在了一起。

那些日子里,村前村后的道路满是泥泞,田野河流笼罩着彻骨的悲凉,我们在潇潇的夜雨中为母亲守灵,在落满雨水的河堤和田间小路上为母亲送行,在夜风凄凉的哀思里,聆听远处河流沉默的呜咽。

7天后,当我再次回到笪家湖的时候,天已晴朗,阳光暖暖的照在油菜地的阡陌小路上,呼啸的南风从河谷中吹来,从一望无际的麦田和油菜地上掠过,油菜花已经凋谢,摇落了一地芬芳,嶙峋的秆茎或倒伏或挺立在田垄里,饱满的果粒正在孕育,几只弱小的白蝴蝶围着我深情地盘旋寻觅,像是在追忆那馨香如故的昨天。

地上,是零落的花瓣。

我长久地在油菜地里中寻觅,感叹于花开花落,叹息年华的流逝,生命一去不复返。花的清香终将谢去,但果实正在生长,春雨降临之后,又迎来丰收的希望,“姿容清丽厌奢华/淡淡平平不自夸/羞去院庭争宿地/乐来田野绽黄花”。这个季节,本就没什么可以阻止新生命的诞生,每个季节要绽放的,也都不会错过自己的期约,母亲,你是否已经化为其中的一枝?

我在油菜地里行走,慨叹每个人都曾是这个季节的匆匆过客,那一朵朵金黄的灵魂恣意盛开,却不常被人留意;待得它随风飘落的时候,才感叹春天已经过去,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地乡愁。

我在油菜地里驻足,年华是一场忧伤的怅惘,思念是一生永久的痛楚。多少梦想在那段伤心的时光里放养,多少情怀在追忆的往事中流淌,那河边的堤岸上,有母亲种菜时洒下的汗水,那花间田埂上,留下母亲沾满泥泞的足迹。而今蓦然回首,那惊醒的阵痛,时时叩击着心房,逝去的点滴,伴着流浪的脚印,唯有在漫漫长夜里点亮自己的一缕心香。

漫步在四月油菜花开花落的田野,耳边反复播放的是周杰伦的《发如雪》: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默默地行走,默默地倾听,油菜的枝头,在风中频频颤动。春风,是否将这歌声,送至缥缈的天国。

我走过四季,趟过河流,只有这故乡铺满原野的油菜地,为我送来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春天。

故乡的油菜地含着如纱的春雾,怀着朝霞的恩情,携带着旖旎春光,伴随着和煦春风,点亮悠悠夜空,仿佛是永远写不尽的乡愁。

我闭上眼睛,眼前总出现一幕久违的画面: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中,父亲在前面刨坑,姐姐栽下菜苗,母亲和我在后面一瓢一瓢浇水,不时为我拭去额上的汗水。这记忆的片段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油画,燃烧出满盈的爱意和春光。那些温暖的金色最终化作尘世间最珍贵的烟霞,停驻在我的心头,永远纯净清澈。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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