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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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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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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暖四月天

朱湘山/文

 

走在如梦的人间四月天里,人们彼此关爱和期望着,目光中有初晴的暖。四月的阳光还不算炽烈,雨露也如此多情,一切都在温柔地呵护着大地,完美近乎天衣无缝。

然而,四月终将离去,我也必须留下一些文字,记录一些关乎海南历史的温情与痛楚。

70年前的4月17日,是冯白驹将军指挥琼崖纵队接应解放军大部队渡海作战的日子,从澄迈的玉包港到临高角的漫长海岸上,登陆部队在琼崖纵队的配合下,强渡海峡,冲破敌军海陆空的立体防御体系,抢滩登陆,随后与增援之敌浴血奋战,打退敌军的多次反扑,直到最终成功解放海南,将红旗插到了天涯海角。

2020年4月17日,我来到红色小镇云龙,在这里怀念琼崖纵队的革命前辈。

云龙镇位于美兰机场南边,路两旁可见许多新开发的住宅小区,高楼林立,生机盎然。走进小镇,干净整洁,绿荫环抱,高大的火焰木绽放出南国特有的娇艳热烈,让人恍然感觉走进一幅沧海桑田的画廊——一边是改换一新的屋宇,另一边是保留着旧时光气息的围墙。那些墙缝里露出黯淡斑驳的苔痕,寂寂地透出一种对待生活的端然与平和,令我怦然心动。由于疫情影响,琼崖纵队红军改编旧址和冯白驹将军故居尚未开放,显露出沧桑岁月的孤寂静默。

我们走上202省道,把探访的目标移到小镇近郊的另外一个地方:海南岭脚热带作物场,那里是当年的海南行政区岭脚五七干校

天,出奇的蓝,白云悬在头顶,仿佛飞鸟落下的羽毛,阳光热烈而奔放,透过车窗望去,蜿蜒的乡道两旁是茂密的槟榔树、橡胶林和一片一片的香蕉园,砖红色的土地上,热带作物长势良好。间或点缀其间的村庄和民居,人烟稀少,鸡犬之声隐隐可闻。

几处废弃的红色房舍隐在翠色的密林深处,暗红与新绿相映,回忆与现实交错,如同经历了太多世事的长者,沉默地看着那些岁月的芦苇,在风中微微颤动。

 

农场是一个让人有穿越之感的世界。

有新崛起的办公楼,也有特殊年代的平房,它们和平共处着,像几副图案不一、被放错的纸牌。厂部大院的地面上和水泥路上落满了树叶,在四月里显得格外萧疏暗淡,刘东光长是农场子弟,父母是当年的“五七战士”,他热情接待了我们。

“现在不让焚烧,清洁工人不知如何处理这满地的落叶,只能这么铺在地上。”“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他的言语中透着一种无奈和调侃。

走进干校当年的房舍,眼前的一切恍如时光倒流,那几处低矮破旧、看不出本色的房舍,有的已经坍塌,有的成了农场职工的鸡舍猪圈,难道这就是五七战士昔日赖以栖身的“营房”?

五十年风流云散,日出日落,它们是否仍在翘首等待昔日与它们朝夕相伴的故人?是否有如我一般的路人,用复杂的目光寻觅老一辈灯下读报的身影?

五七干校,不是简简单单四个字,它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承载着太多人心难测、世事如刀。时值“文革”,为了贯彻毛泽东《五七指示》和让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下放到农村,那些进行劳动的场所就是五七干校。

干校一般选址在偏远、贫穷的农村,去干校的人被称为学员。无论资历深浅、品级大小,所有人都叫五七战士。他们中间有机关干部、大大小小的走资派”、科技人员、大专院校教师、反动学术权威……有的还拖家带口,未成年的小孩被托给城里或家乡的亲友代管,或随父母一起下放。他们不分年龄、性别,统统按照军队编制,编到划定的连、排、班去,由军宣队或工宣队管理。他们被规定过军事化的生活,出工、收工,必须整队呼口号,唱语录歌;要早请示、晚汇报,例行性地一日数次集体齐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甚至参加野营拉练。他们的学习内容是体力劳动:开荒、种田、修路、挑粪、养猪、做饭、挑水、打井、盖房……要求自食其力。很多人因不堪重负,被劳累折磨诱发的疾病致死。

这是特殊年代的产物,是我们一代人拥有的共同记忆,这些记忆或温暖,或苦痛,或辉煌,或苍凉,总之不会因为时间越来越久远而游离过我们的心房,倒是在某个特定的时段,我们偶尔忆起便怦然心动。走在农场那颜色发黑的水泥路上,看着一些颇有年代感的老房子,我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回到了那个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混沌时代。

是的,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独特的、也是值得认真思考的一段痛苦历史——“五七”干校时代。

“五七”干校盛行的年代,我的家乡荆门地区,其干校数量之多、层次之丰富,在全国可属罕见。来自全国人大、全国政协、八大民主党派、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财政部、农林部等40多家中央机关、部队、大专院校以及湖北省20余家省直单位人员,全部下放到荆门,创办各自的“五七”干校。另外还包括荆门辖区的京山、沙洋、钟祥、东宝、掇刀各条战线自建的“五七”干校。在八年零六个月的时间里,近十万人在这里留下了生命中或许最难忘的经历。

他们中,有政坛要人、外交家、教育家、科学家、作家,更有成千上万的普通干部。他们披星戴月,宵衣旰食,在复杂的政治斗争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在艰苦的生活环境和政治挂帅的氛围中,苦苦地挣扎、艰难地奋斗。

虽然到干校的时候有集体敲锣打鼓的欢送场面,也有雄心勃勃立下誓言的壮举,但是,我们无法否认,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劳动”某种程度上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彩,而变成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惩罚手段”。尽管,那些走进五七干校的人,往往是最虔诚、最坚贞、最甘心奉献自我的“殉道者”。

 

一群山鹧鸪发出急促响亮的啼叫,它们从林子里扑打着翅膀,飞到我附近的灌木丛中。

我的思绪陡然被拉回现实。

眼前的海南行政区岭脚五七干校,始建于1969年,由行政区下放人员、知识青年和原来的农场职工组成,下辖5个连队,每连100余人,另有2个服务单位,分别是综合厂和园林队,总计近千人,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李祥,曾经是琼崖纵队的一个团长,叱咤风云的全国战斗英雄,当时带着“走资派”的身份边劳动边改造使用,党委副书记黄良惠,曾担任行政区公路局局长,文革改变了他修路的主业,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

作为“文革”的诞生物,海南岭脚“五七”干校也离不开当时的环境,南渡江的徐徐江风里,一样传递着那个时代“左”的信息。说起时代,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牛棚里那些“牛鬼蛇神”,能成为“五七”战士的,自然少不了被戴上“走资派”“右派”“叛徒”“自首分子”的标签,或者是因为在运动中说错话、站错队的干部群众,并由此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他们中间,有的是战功赫赫的琼纵老战士、老干部,有的是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党员。

同全国一样,岭脚五七干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学员也叫“五七战士”,按照班、排、连、营、团的编制,劳动、学习、训练参照部队的管理方式,在这里,有的被安排在大田里种橡胶树、种香蕉、种水稻和其他农活,有的安排放牛、喂猪,有问题的人被集中关押,轮流批斗,改造好的“右派”被安排子弟学校担任教师,晚上则集中学习,开展“革命大批判”,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有的人因此走上绝路。

繁华事散,今天的岭脚农场不复旧时的繁荣与喧嚣。

农场的旁边有一块空地,一群老人在大榕树下打牌、聊天,或是闭目静坐,也许他们在这里经常回忆过去,或许什么也不想,只是每天与蓝天白云为伴,让清风明月相随,静静地享受晚年的恬淡时光,硕大的榕树浓荫匝地,绿云环绕,远处是丰收的菠萝地和香蕉园,一切都显得和谐温馨。

在刘东光场长的陪同下,我们见到了当年的五七干校的几位老人,同昔日五七战士近距离的接触交谈,听他们讲述那个火热的年代,感受他们曾经的花样年华……

他们中间,有当年干校党委副书记黄良惠、干校三连连长肖名芳、农场副厂长陈中焕和其他几个老同志,一个个精神矍铄,记忆清晰,在他们的介绍下,我想象着当年的情景:他们打着电筒半夜起来寻找走失的牲畜,顶着烈日给刚刚种下的橡胶树浇水;有时候,他们穿着雨衣、满头大汗地走在稻田的小路上排放积水;他们在夜晚昏暗的油灯下看报学习,一遍遍诵读、强化自己的信仰;他们在干校子弟学校课堂给学生上课,在政治的高压下寻找内心和现实艰难的平衡……

 

老同志们谈论最多的,是一个叫朱润盛的琼纵老兵。文革中,他曾因表达了不同的意见,从海南行政区计委下放到这里,做学员班长、排长,由于他的出色表现和工作能力,不久被任命为五连连长,也就是老干部连的连长他管理的“兵”,大多是老弱病残,要么是走资派、要么是被扣上“自首”“变节分子”帽子的老干部。

在连长的岗位上,面对昔日的战友,老同事、老领导,朱润盛其所能,尽可能地给他们在生产劳动、生活休息上给关照。生产劳动中,他始终走在第一线,专挑重活累活干,在干校的三年磨炼中,他成了一名中共党员。多少年后,留场的这些五七战士们还记忆犹新,很多人对他充满着敬佩之心。

说来也巧,这位一身正气的老革命,一生跟岭脚竟结下了不解之缘。1948年初,年仅15岁的朱润盛在岭脚参加了琼崖队,从这里投身火热的革命斗争10年之后,在错误批判冯白驹将军所谓的“地方主义”的运动中,言语直率的朱润盛也因此受到牵连,被下放到这里放牛,在四面透风的“牛棚”里度过了2年的时光; 1969年随着又一个十年的到来,只是因为在“文革”中表达了不同的看法,朱润盛第三次来到岭脚,在这里当了一名劳动改造的“五七战士”,30年弹指一挥朱润盛却三下岭脚,在这里度过一生最宝贵的青春时光是考验一个战士的赤胆忠心,还是命运对人生的嘲讽?

生活中,面对命运的不公,人的坚守无关乎境遇,却关乎生活的品质和生命的厚度,从时代的变化中看懂生命的永恒,身处沟渠,不忘仰望星空,朱润盛就是这样的人。

朱润盛也是我敬重的老领导1993年5月,我调到海南公安厅的第一任领导就是他,那时他是监察处的正处级副处长,经常带着我到下面市县出差办案。他对人热情、豪爽、坦荡,说话直率,工作热情很高,常常加班加点,整夜不休息,他的耿直、他的工作能力,他的宁折不弯的性格和原则性,全省公安系统都很熟悉。

老人1995年离休后,我们还常有联系,间或小聚,在他那里,我时常感到一种父辈的温暖和心灵的依托

从海府路到公安厅宿舍,有一段长长的连接路,叫琼苑北路,一幢幢新修的楼房,已经取代了老房子,只有少量斑驳陈旧的老行政区宿舍夹杂其间,依稀残存着悠远的影子。朱润盛休以后,我经常看到他在这条路上的身影,他步硕体健,迈着军人的步子,一趟趟从这条路上走过,或者去海甸岛看孙子,或去是去市公安局看孙女。由于家庭良好的成长环境和革命传统教育,两个儿子在事业上都有出色的表现,大儿子朱才仁也是一名军人,转业后成了市公安局的领导,二儿子朱才义是市人民医院的副院长,全国有名的超声学专家。

令人惋憾的是,2019年10月9日,朱润盛老人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在海口溘然长逝,如今,来到他曾经工作战斗的地方追思老人的过去,我的心中充满无限的哀思和悲

今天,当我们以辩证的眼光审视过去,在否定的情绪中,客观地寻求积极的因子,真实地还原过去的岁月,我们真应该对老一辈当年的热情投去理性的目光,对历史的敬畏回首往事,那些功勋卓著的琼纵老战士留下的足迹和精神情操,是我们永恒的精神财富。

告别岭脚热带作物场,已是中午,正午的阳光热烈而奔放,路旁的三角梅和英雄树绽放着火红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蒿草的幽香。循着花香而去,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令人眩晕的绿色,那是农场种植的散尾葵。阳光洒在散尾葵的叶片上,泛着金色光彩;路旁一些粉色的小花随风摇曳,浪漫而又迷情,幽深的槟榔林和橡胶园在阳光下闪动着迷幻的光环。

苍凉的红土地,沉睡在岁月的深处,可落下时光的印记?

回味五七干校的历史,当老一辈带着一个时代的背影渐行渐远,当我试图回眸凝望那个前辈曾经工作、战斗的过去,我的双眼在为之一亮中不禁悄然润湿。当缺乏沉静与厚重的时代面纱被轻轻掀过,与其说我们需要这段历史,不如说我们需要沉淀属于这个时代的浮躁,来稀释某些心灵的失落,用50年前革命前辈的精神品质与追求映照我们茫然而找不到方向的内心。

历史的长河在理想与现实的相生相克中绵延,我们也常常在有失和谐的音符中,更加渴盼着人间四月的春风。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我见证前辈和先烈的历史,却无需再次亲身经历。无需感受那些卡车怎样在喧嚣的夜晚呼啸着驶过我的身旁,无需感受朱润盛老人那样的英雄曾经的无助和彷徨,无需担心不堪岁月的一切重演,无需在深夜恸哭、在黎明踟躇。

因为,此时此刻我正走在四月的暖风里,带着他们的爱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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