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朱湘山的头像

朱湘山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9/12
分享

村庄的背影

/朱湘山

 

辽远旷阔、干爽的土地,清澈、弯曲、奔流的小河,静谧、幽深、多彩的山林城市生活久了,我的眼前常常会出现乡村的情景出现自己的故乡,比起城市的喧嚣声浪和斑斓灯火比起城市的烟雨迷蒙和千篇一律,那里才是诗意的憩息之地和灵魂的安放之所。

八月,秋意姗姗来迟,田野,如同河流一般悠远开阔。一身疲惫的我刚回县城,乡下的姐姐就打来了电话,叮嘱我一定要到笪家湖的老房子看看征地已经开始,不久后,那片田园将不复存在。放下电话,当年生活过的笪家湖,眼前总浮现记忆中的那一河碧水,多少年了,这条河一次次萦绕我的梦中。

烟波浩渺的笪家湖起步,花园沟河穿过铅云西垂的芦苇荷花,静默如烟地涌流而过,云隙中漏出的天光为它镀上一层光亮倒映出两岸的竹篱茅舍,在开阔的田野上,它犁开土地与河滩,不断交织,又不断分开,闪闪发光,蜿蜒缠绵,到余家山头大堤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在河段的中部,又冲积出一个河湾,一条直达余家山头的拦水闸门,一条流到我家的房子后面,连接着另一条从湖水中引出的渠,继续流向东南,接纳多姿多彩的天光水色。

多少年了,这条河就这么萦回,这么涌流,多少回,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站在四合的暮色中,看湖水映射的天光渐渐黯淡,看牧牛回归,炊烟升起。

这条河流牵我少年时光的诸多记忆,至今依然清晰。我那时不明白,明明是一条大河,为什么却要叫它花园沟?

是的,叫它花园沟,实在是委屈了这条河的身份,打开余家山头那一道巍巍的闸门,一河碧水与几十里外的汉江就连成了一体,它在笪家湖的土地上奔涌澎湃,送走了日月星辰,哺育了两岸的儿女。

花园沟河的南岸,是一片芦苇荡芦苇荡的四周,是大片的农田,春天里,一簇簇初生的芦苇嫩芽一片片盛开的油菜和蚕豆花伴随呼啸的春风,在春雨中亭亭玉立,在春阳下万紫千红,在晨雾中倩影婆娑,得原始,绿得自;在阳光的爱抚下,绵延了原始般的散淡和空灵托举着每一个季节的希望。

秋冬芦苇开花的时候,也是芦苇荡最美的季节。金色的太阳把淋漓尽致的光辉泼墨般洒在芦苇荡里,芦苇脱下了曾经翠绿的衣裳,毫不掩饰地摇曳着身姿,用它那似云似雾的白絮,瘦瘦的筋骨,苍黄的躯干,把黄昏的暮霭、远处的炊烟、劳作的薄影裹在灿烂的微笑中,把野地的宁静、沼泽的秋意浓缩在远山近水

当冰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大地在雪水的滋润下变得丰润饱满,清瘦的河床开始汩汩地冒出潺潺的清流,晶莹的水花四处流淌,所经之处便留下一洼浅浅的水塘,花蕾绽放,吐露芬芳。田野像是铺上了一匹望不到边的五彩锦缎草丛中开满了明艳的花朵,无数种已知和未知的植物交汇成了名副其实的洪流,在湖面水风的吹拂下俯仰着深浅不一的碧浪周而复始,不惊的波澜里永远潜藏着深重的希望。

多少年后,当我再次站到花园沟河的岸边,眼前的河流如同奄奄一息的老者,已经没有力气再恣肆奔放。河道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水塘,成了附近农家养鱼的场所,几个农妇站在池边往里面着鱼饲料。在湮没的芦苇荡中间,一条开挖的水渠连接到远处,青草丛生,托举着落叶的阴影,稀疏的水草漂浮在暗淡的水面,几只鸭子在里面茫然无序地寻觅。

水渠的两边,昔日肥沃的油沙地在农药化肥的作用下,日益失去弹性,板结坚硬,贫瘠瘦弱,敲打地面时有种金属般的质感和嶙峋的时光回弹。下雨天浊流滚滚,干旱时龟裂的地表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潜藏着历史的风霜雪雨。

水渠的堤上铺着从山上运来的黄土沙石,不时有电动三轮从上面驶过,会车时躲躲闪闪,胆战心惊。河流的皱褶和乡村的背影里,隐藏着多少忙碌的无奈。

的周围,是新修的公路和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年复一年“瘦身”运动,让湖水所能打开的想象不知不觉地分割、消逝,那些美好往昔,伴随飞鸟的漂泊、流浪而变得破碎旷远

陪同我回归笪家湖的两位朋友,一人是钟祥二中原校长全国民,另一人是原九里乡的书记笪邦祥。对于农村的现状,对于农民的心态,他们有着比我更加深沉的感受。

时间是个奇怪的事物,人们一边渴望未来,一边又留恋过去。过去那些不经意间沉淀下来的一切,总让人泪流满面。

我们在村里走走停停,道路虽不规则,但城镇建设的触须已经延伸到笪家湖的山下。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心里却满是坑坑洼洼。

老屋的门是虚掩的。鸡在悠闲漫步,这个院落是它们的自由王国。门前,是一个行将倒塌的葡萄架,阳光把葡萄架和老树镀上一层暖黄,又在地面投下细长的树影,镶在窗格里。门前堆满杂乱的柴禾,泥墙布满裂纹。厨房低矮,需时时记着小心,低头才能出入。朝南窗口用塑料袋遮掩着。

当年,我的父亲母亲就生活在这个地方。脸盆、猪槽、育红薯秧和瓜秧的池子,池子边盛开的美人蕉,阳光下的桃树和柿子树,横在墙头的一截枯枝,生了锈的镰刀锄头,废弃的板车架子。为鸡窝遮风挡雨的残破瓦片……这是一个被岁月遗忘的角落。

逆光下有一种凄楚,恍惚可见童年的影子。

童年的记忆,已经盛不下成长的日子。此刻,不知是我找到了童年,还是童年找到了我?

台阶的缝隙里长了几簇青草,破损的地方,长满了青苔,像是台阶的一个又一个补丁。脚步带起的尘埃开始在阳光下起舞,走在尘埃里,心里满是迷惘。

不久后,这里将要再修建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一切将在筑路机械的隆隆声中化为尘埃。

那些树呢,那些曾经与我朝夕相伴的槐树和榆树呢?

房后那片树林已经残败,能够成材的早已被砍伐,几棵弯曲的老树孤独地歪在那里,顶着夏季的骄阳。只是,在岁月的年轮里,它们又苍老了几分那一身粗粝的树皮比老人额上的皱纹还要幽深,就像田野上被撕裂的条条沟壑。这片槐树榆树杂处的树林,是父亲健在的时候亲手所植,当年我离开时已经亭亭如盖,几代人与它相依相伴,看着它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风里雨里不曾退却,不曾低头,在这个日益贫瘠的环境里,艰难缓慢地厮守着。

在靠近后墙的地方,我发现有大片的紫色花朵向天托举着花瓣,呈现出一片宁静的淡紫,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不停地生长。那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那是一片盛开的牵牛花。在这颓败的老房子的身边,没有游客,没有声音,除了光彩,只有淡淡的芳香,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

记得父母健在时,这种紫色在门前的篱笆墙上,在房后的窗户外,也曾年年有过,从来没有人打理种植,那紫色年年顺着墙根,依着篱笆向上延伸攀附,一直覆盖了父亲垒砌的红薯瓜秧的池子,遮住了母亲那间小屋的窗棂。

我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色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中缓缓流过,拂动了我心上的思念和感伤。

推开大门,我在努力搜索记忆中的一声门响,它熟悉得如同家乡的口音。半个多世纪前的今天,我和父亲母亲姐姐就生活在这个地方,透过门缝,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父母遗像,他们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我,又似乎嘴唇轻喘呼唤着我的乳名……

我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搬迁到笪家湖的,那时的名称叫五团七队,负责管理生产队的几十亩农田,农忙时节,队里就会派出社员到这里协助种植、除草和收割,我那时也跟着社员一起在地里劳动,和很多小伙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正是在这片土地上,父亲枯瘦的双手终于触摸到久违的幸福,从一个不善种地的农民演变为一个善于精耕细作、远近闻名的种瓜种菜的高手,母亲和姐姐作为父亲的助手,也把一生的汗水抛洒在这里。

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九一年的三十年里,父亲始终以菜棚为家,把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长年累月地厮守着它们,平整土地累了的时候,就躺在泥土上,仰望蓝天白云,清风从耳畔吹过,远处传来笪家湖的涛声,呼吸着泥土的清新和野花的芬芳,浑身就有了新的力量,当他的脸颊贴着泥土的那一刻,当他用双手把泥土揉成粉状时候,他的眼前就一次次再现丰收的景象。

每次从外地回到这里,我总看到父亲带着一身疲惫,裤脚上满是泥土,在远处向我招手更远处,是随风摇动的芦苇和奔流涌动的花园沟河。

在这片土地上,父亲喜欢听麦苗拔节的声音,喜欢光脚走上冒着油的土地,那种对土地的透彻理解,那种与农村、与土地、种子互为依存的使命感,早已融汇于父亲的血液之中。他一往情深地呼吸着田地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把抓住种子和泥土,就如同抓住了生命的感觉,四季流转之间,他拥抱着田野,守望着泥土,那是一片属于的土地,他的心,他的魂从来就没有离开这里。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和姐姐一家继续在那块土地上辛勤劳作,多少年了,那里的土地、河流、清风、明月,给我的世界注入了生机和活力,远去的亲人依然在梦中给予我嘱托和关爱,使我获得别样的温暖。

初中毕业后,我向着梦想中的城市一步步走去,把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消耗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我渴望在万家灯火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窗口,但当我的梦想实现后,我一次次站在窗前,视线却被高楼遮挡,脑海中一次次浮现的,是乡村的晨昏炊烟,还有那些枯荣的野草……

远处新修楼房的院门悄然打开,姐姐和姐夫从新盖的楼房里走出来了,漂泊的足音和重逢的感叹缓缓渗透在一起,沿着台阶走去,回声凝重而悠远,如同踩着一段悠长的梦

姐姐和姐夫已经老态龙钟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他们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这里的土地。他们和我谈论最多的,就是即将开始的征地既有如释重负的解脱,也有依依不舍的眷恋和无奈。

门前路边的野菊花开得正灿。想到来的沿路有几家大型水泥厂,一辆辆水泥罐车进进出出,高大的车轮碾压在水泥路上,发出很大的声音,路边那些金黄色的小花落满尘垢,在灰尘的覆盖下奄奄一息。

阳光炙热,像是暴雨来临的前奏,村民们新修的楼房都漠然立在路边,稀疏的庄稼就像一些无助的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茫然无措,几株高且瘦的玉米在房子周围默立着,村庄上空弥漫着一种解释不清的气息

每次回乡,邻居们喜欢打听的都是外面的拆迁故事,对拆迁补偿有着毫不掩饰的“向往”和羡慕,他们早已受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寄望于拆迁对命运的改变。他们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却不清楚新生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村里人家有的田地已经荒芜,有的在地里种植柑橘和葡萄,很少有人愿意再侍弄庄稼。姐姐和姐夫土地较多,除了葡萄和橘子外,还有一部分田地空置,先后种过瓜菜、水稻、黄豆和红薯,有一年还种了小麦。小麦一天天成长起来,成为乡野里一片金色,日渐稀少的鸟儿不知从哪里来,享受着丰收的盛宴,不时落下来啄食麦穗,稻草人已无济于事,姐姐就守在田边一次次吆喝驱赶,成了麦田的守望者。在空旷的乡野,他们一定是佝偻着腰在麦田里来回走动,一次又一次地驱赶着鸟儿。看着姐姐和姐夫苍老的面容,就像看着他们的麦田,看着农民素朴的生命本色。

太阳偏西的时候,斜照的阳光洒在崎岖的乡道上,洒在那些破败不堪、等待拆迁的旧房上,像一幅陈旧的画面,无端增添了许多怀旧的色彩,增添了些许惆怅。

站在村头的小路,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有些酸楚,想起诗人叶芝说过的话:“枝叶无数,终归一根。我以我年少时光所有的日子,将花树摇曳。如今我已可凋谢,成为真实。”

太阳落下又升起,徒留一个个怅然若失的剪影,公路上扬起尘沙,眼前的一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在故乡行走的时候,那些村庄的疼痛让我渐渐从麻木中苏醒走了这么远的路,似乎并没有明白当初应该怎样出发。我们尊崇那些对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伟大人物,同时也关注那些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彰显出人性向善力量的普通人,而关注他人的前提其实就是关注自己。如今,我已走出了远,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回望来时的方向,脚下的这片土地早已伤痕累累并且最终消失在基建的热潮中。以后,异乡很近,故乡却已远,在日暮乡关的残照里,耳边响起的或许不再是悦耳的风铃和田野的清风,而是建筑机械的轰鸣和城镇的喧嚣。

光阴转瞬即逝,往事并不如烟。一滴泪水落入土地,似乎刹那消失无影,但它早已化作一种精神,悄悄融入乡土文化的历史长河。这或许也是我写下此文的意义——无论多么久远,只要呼吸到故乡泥土的气息,那些散落在天涯的记忆就会重新浮现,呼应着我人生的驿路遥遥。我用双脚重新丈量旧日土地的同时,我的笔也在赶路,让我一次次笪家湖那辛勤耕作的田园。正如一个诗人的诗句:“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在这里,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和他们一样朴实的庄稼人,曾经像浮萍一样在星河暗夜里挣扎求生,可他们并没有随波逐流、怨天尤人,而是一辈子跟土地相依为命,用手上厚厚的老茧和粗粝的纹路,将那份悲壮演绎成淡淡的温情。纵然迷茫过,落魄过,却始终对生命充满敬意,对土地一往情深。

风从远方吹过,带着笪家湖熟悉的气息,我知道,脚下的土地不久将成为城市和道路的一部分,这里的农民,最终将告别土地离开田园,一个原本有着深重悲怆意绪的事,究竟是熬白了发要一洗沧桑的快感,还是前途未卜、别无选择的无奈,是漫长等待的一种诗意安居,还是告别乡土的难舍情愫,无论今天的河水是否泛起怎样的澜,这里仍将记得河边那些模糊:那是我宽容忠厚的父亲,日夜为儿女操的母亲;唱着校歌的青葱同学,初识文学懵懂少年……曾经波涛滚滚的花园沟河,卷起无数日子的暮色山,吹散的是世事尘埃,吹不散的是乡愁和充盈天地的除了意气风发的悠悠往事,还有不逝岁月的永恒回响,在每一片紫色的花瓣和每一重绿色之中。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