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漫步椰城海口,冬天的到来除了太阳高远而温和,平添几分亲切感之外,其它的跟春天并无不同,该开的花照样盛开,该绿的树照样绿,泥土气息杂和着花香照样扑鼻而来。清澈的美舍河从火山口缓缓流过,无声地打着漩涡,间或几只白色的水鸟从水面掠过,夕阳西下的时候,两岸房屋的影子次第投到静静的河面,满河都是些高大的影子婆娑在水面,街头的棕榈、椰子树连绵不断,火红的三角梅点缀其间,别具一番粗放的美感。只是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思,却总是飞到寒冷的北方,那些似乎被时光凝固的往事,就会涌上心头。
我想到老家的一只火炉。
八十年代初期,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鄂西一家三线军工厂的中学担任语文教师,工厂的学校里,理工科教师不乏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唯独语文教师是稀缺资源。为了让我安心工作,学校领导先是积极张罗,商请把我爱人从地方调入工厂党委宣传部门,又在住房紧张的情况下,特意为我争取了一套双职工宿舍,是那种中间走廊,两边住房的苏式红楼。
循环往复的生活,除了让新来乍到的人饱含新鲜感外,对于大多数老员工来说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这种房子没有厨房,家家户户就把做饭的炉子摆放在自家的门前,当下班的汽笛拉响之后,整个楼道里弥漫着各种煎炸烧烤的味道,毫无经验的我们初次走进这样的人间烟火,一种身在异乡的错觉就固执地涌在心头,一时手足无措。
我家的第一个炉子是学校林老师送给的,矮矮的那种,抗风险能力较差,三天两头熄火,常常是早上刚刚加好煤,中午到家不是熄灭就是已经烧透。每到这个时候,就得把炉子弄到楼道外面重新生火,烟雾缭绕,呛得过道里做饭的人们眼都睁不开,有时候忙乎一个中午,连饭都没吃上班的汽笛就响起来了,后来,南阳的哥哥又为我做了一个,还是没有人家的好用,那时候,置办一个跟别人一样的煤炉,获得跟别人同样的生活水平成为我的一个心愿。
夏夜,一天的忙碌宣告结束,在蛙声此起彼伏的鸣唱中,邻居杨师傅和对门的小孟师傅坐在我家聊些往事,顺理成章地就说起了炉子。杨师傅是随州人,部队转业兵,在厂里是个铆工,他太太是电焊工,杨师傅告诉我:做煤炉要用厚一点的钢板,炉壁要厚实高大,炉膛要用上好的耐火土,这样才保温;有了好的煤炉,还要蜂窝煤质量好,厂里供应站里卖的蜂窝煤掺的土不均匀,要自己买碎煤回来加工,把土捣碎,再把煤和土按比例加水搅拌均匀,堆在一起溶解,让煤和土融为一体,土太少燃烧不透,土太多了火力不够也不耐用。
“我帮你想办法吧”,杨师傅临出门的时候说,不过,往外拿的时候有些麻烦,门卫看守很严,即便是利用的边角余料,也要有出门证才能带出工厂,小孟说,他有办法。
几个月后,杨师傅夫妇通力合作帮我做好了炉子的主体部分,小孟师傅托他开车的哥哥帮我带出了工厂。
所谓炉子的主体部分,实际就是用厚厚的钢板制作的铁桶而已,铁板很厚,搬起来有些沉重。杨师傅告诉我,还需要进一步地加工,要在下面开一个炉门,中间放进一个炉膛,炉膛周围要填满填充物,炉子才能保温,剩下的活需要到街道工厂作细加工,我自然是不能再麻烦杨师傅他们了。
再后来,工厂给我分了一套新修的楼房,功能设施都比较完备,厂里也开始给我们供应液化气,加上工作太忙,炉子的问题,暂时就搁置下来。
冬天说来就来,鄂西山区的早晚进入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清晨,当起床的汽笛拉响悠长的回声,山沟里还是黑蒙蒙的一片,迷茫的路灯下,地上铺满厚厚的寒霜,路边的小河早已停止了喧哗,在冰层的下面默默无语,室内窗户的玻璃上聚满了水雾,我们抓紧起床准备,女儿送幼儿园,我和太太要上班,此时衣服是冰凉的,鞋袜是冰凉的,锅灶是凉的,看着女儿熟睡的样子,我们常常是站在床边不忍心把她唤醒。
傍晚,夕阳落山之后,山谷里刮起凛冽的寒风,风卷着树叶在半空里肆虐,路旁落叶的白杨在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下班的人们用大衣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瑟缩着身子在路上匆匆行走,走回家里,人仿佛也冻成了冰块。这时节,住在“一连三”平房里的东北老厂的职工们,家里早已生起了热炕,回家就走进一个温暖的世界,而我们踩着冰雪回到家里,室内室外几乎是一样的寒冷。
加工炉子已经是迫在眉睫,我和太太决定立即把杨师傅做的铁炉半成品拿到工厂街道的加工厂,请他们帮我完成最后的环节。几个在街道工厂上班的学生家长非常热情,忙了半天的时间,临了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加工费,一切都是在高标准、严要求、近乎完美的状态下大功告成,学校韩经文校长的爱人是十车间负责耐火土材料的师傅,当天下午,韩校长就气喘吁吁的一个人搬着新做成的炉膛,帮我送到了四楼的家里,解决了组装火炉的最后一个关键部分,并帮助我完成最后的组装。
终于,一个新颖的具有排烟功能的煤炉诞生在鄂西我家第一个寒冬的夜晚。
点燃炉火,炉子的功效立竿见影,整个房间立刻变得温暖,室内是温暖的,心也是暖的。烟囱刷过银粉,上面可以晾衣服,炉子的两边提手正好用来晾孩子的鞋袜手套,炉子上面宽宽的盖板可以用来烤馒头、地瓜,上面放一壶水,全天都有热水用。冬天的早晨,炉火闪着蓝蓝的火焰,呼呼作响的水壶冒着热气,严冬的肃杀与阴冷被隔离在外面,从此不再咄咄逼人,内心充满了人世间的温情和感动。
蜂窝煤快烧完的时候,学生们找来车子,替我把煤买回来,再按照杨师傅说的办法自行加工,一个冬天不为缺煤发愁。靠着这个温暖的炉子,我在三线厂里度过八个严寒冬季,生活中再无寒冷之忧。
八年之后,工厂同意了我和太太的工作调动申请。
当我作别那个有故事有生命有温情的地方时,内心顿时有些怅然若失。那是一个冬雪初霁的夜晚,积雪的厂区道路泛着清冽的白光,灯火,从家家户户的窗棂后面,透出一片温暖的亮色,这种亮色令我留恋和感动,踏着吱吱作响的道路,我徘徊良久。时值农历下旬,没有月亮,北斗七星隐约可辨,深邃的夜空里,潜伏着宇宙的神秘和缄默。星空笼罩下,隐隐约约能看到白茫茫的山峦连绵起伏并渐渐消失。夜风吹过,寒气有些逼人,天地间寂静无声,那一刻,我突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想起了德国哲学家康德的永恒名言:“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终生:一是我们头顶上璀琛的星空,二是人们心中高尚的道德准则。”星空因其寥廓而深邃,让我们仰望和敬畏;道德如同寒冬温暖他人的火焰,因其圣洁而可贵,值得我们一生秉持和坚守。
第二天,柔和的阳光洒满山谷,在师生送行的目光里,第一个搬上车的,是那个余温尚存的炉子,太太单位的几个同事则一直同车送我们到达荆门。
城市里的取暖方式,跟工厂的完全不同,一般家里或办公室都是生一盆炭火,临时烤一下,前面微热,后背冰凉,房间的温度也没有提升。像我这种具有军工品质,带排烟功能的煤炉在整个单位上简直就是一种奢侈品,整个机关大院独一无二。那时女儿已经上学,每天放学回家,鞋子都是湿的,太太就把鞋子撑开放在炉子旁边的提手上,第二天早上,鞋子就干了,还有手套袜子都放在炉边。炉子,成了我们生活中的重要帮手。
山城冬天的阳光短暂而珍贵,带着若有若无的温暖,穿过斑驳的门窗,落在家属楼略显潮湿的地面上。大雪却是年年造访的常客,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寒风一阵一阵地刮过,到处充满着寒冷的气息,这样的天气几乎统治了山城的冬天,一个个寒冷的冬夜,全家围在火炉边晚餐,顺理成章地就想起朱自清先生《冬天》里的描写:
“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
再后来我调到海南的时候,自然是用不上煤炉了,就把家里的一切交给我姐去处理,只是心里时时放不下那只给我带来无限温暖无限幸福的煤炉,不知我姐家当时是如何处理那些家具的。
有年春节回家,我们顶风冒雪,踩着湿滑泥泞的道路回到乡下,姐招待我们的第一顿饭是吃火锅。迈进姐家的正屋,瞬间眼睛就湿润了,眼前就是当年那个火炉,时光匆匆,那炉子也似乎苍老了许多,少了个烟囱,银粉有些脱落,厚厚的灰尘述说着年代的沧桑,蓝茵茵的火苗跃动着,沸腾的锅里冒着热气,弥漫在老旧的房屋,一如当年那样温馨,朦胧,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厚道热情的工人师傅、淳朴善良的学生家长、关心帮助过我的同事、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学生……旧日的记忆依旧如此强烈而清晰,我知道我是无法走出这些记忆的,它们已然成为我血液的一部分了。
多少年过去了,那蓝蓝的火苗总会在眼前闪动,如果生活曾经让我含辛茹苦,那么,这走过似水年华的火炉,总让我云淡风轻地坐下来,静静抚平所有的伤口,在跃动的火苗和一杯杯清茶的氤氲里,从最平淡最坚硬的日子挖掘出温情和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