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文
曾经那么羡慕和渴望上下班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在燥热的盛夏不为炎热苦恼,在连绵的雨季不为泥泞烦忧,在疲惫的路途不为跋涉劳累,在黑暗的夜晚有照亮前路的灯盏,这愿望,在我调到海岛工作以后竟然就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每次,当我驾驶汽车汇入到潮水般车流的时候,当我行驶在海府路、西沙路和蓝天路的时候,我都会习惯性地朝站在公交站牌下面焦急候车的人们投过关注的目光。强烈的对比感,常常让内心感到无比震撼。
最早的公交站十分简陋,路边立上一个牌子,既无遮阳棚,也没有座椅提供,人们都像企鹅一样站在那里,不同装束,不同打扮,承受着汽车驶过扬起的灰尘和溅起的泥水,呼吸着不同车辆排放的尾气,在清晨的阳光里,在灼热的艳阳下,在傍晚的风雨中,他们的神情却是如此一致,眼神是那样地专注:他们永远只朝着一个方向看去,他们在等候公共汽车。他们等的车次并不尽同,但他们都在等。一个个那么焦虑,那么期待,那么柔顺,那么乖巧。他们都有不同的愿望,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工作,不同的背景……但此刻,他们都在等公共汽车,等待到达人生的下一个驿站。
每每这个时候,驾车而过的我,心中便充满几分庆幸,甚至几分优越。直到某一天,当我也加入乘坐公交的人群,成了其中一员的时候,当我涉入城市公交风景之河的时候,我才真正发现,在这条人生风景线上,还隐含着那么多的柔软和诗意。
或许,只有站在公交站牌下候车的时候,人们才收起平日里的种种优越感和种种矜持,站在同样的高度,享受着一视同仁、彼此平等的待遇,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初心。漫长的人生,各异的心灵,总有细微之处让我们找到汇聚的温暖,就如公共站台这样的地方。
如今的公交站台,早已成了城市风景的锦上添花:在高远的蓝天下,椰树摇曳着妩媚的风情,碧绿的草坪环绕下,候车亭或是绿色长廊,或是蓝色的海浪飘曳,或是乳白色的蘑菇伞状,从红色的公交专用道上驶来一辆辆嫩黄色的新能源公交车,无声无息地停在马路的台阶边,车门的高低和站台完美吻合,柔和的双语广播在耳边响起,就像一道五色斑斓,流光溢彩的风景。
走进车厢,全程清新空调,有音乐相伴奏,无琐事之扰心,让出门办事变成一种人生的享受。海口的公交很少拥挤,上车一般都可以找到座位,那空调简直凉得近乎奢侈,老人们坐车总是不忘带上一件衣服,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也许老人们感悟最深吧。
穿得最随意的当然是少男少女和孩子们,一个个短裙短裤,露出秀美的大长腿,这是时间赋予人家的权力,也是青春赋予他们的资本。
有天下午,我和太太乘车去看望出生两个多月的外孙,天忽然就下起了雨,人们便不约而同地走到站台上躲避,在雨落蕉叶的韵律声响里,一个年轻妈妈推着一辆婴儿车,一脸的幸福淡定,嘴角带着生动笑意。这笑意引得我俯身去看车里的婴儿,原来人世间还有这么美好的风景:在天地之间,在椰风海韵里,那婴儿端然大方地睡着,皮肤如此洁净细嫩,嘴唇如此新鲜红润,眉眼与鼻子,生得如此横平竖直,刚理过的头发浓黑而茂密。三个月不到的婴儿居然是如此的面目俊美和大气,又居然是如此的娇小可爱!一时间,内心也像那吸足了雨水的芳草地,瞬间就润泽和舒展开来。
我想到了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外孙,那孩子就是一个上天赐予的惊喜,让全家人整天都沉浸在被幸福撞晕的感觉里,每当想到小家伙不停运动的小手小脚,还有孩子甜甜的笑脸,内心就吹过一阵温暖的和风,女婿事无巨细地当起了保姆,素来只会跟文字打交道的女儿也进入慈祥母亲的角色,远在荆州的太姥姥隔三差五地要看孩子的视频,我惊叹现在的孩子出生都是这样的美好和幸福,真应了人间一句老话:自己的孩子像个宝。
在公交车上,经常也会遇到年轻母亲或爷爷奶奶带着一个或两个小孩乘车的情况,她们唯恐挤碰了孩子,就让小孩一人坐在座位上,母亲或爷爷奶奶站在外围,形成一个屏障,把自己的孩子保护在里面,如同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呵护有加。
实际上,让小孩看看大千世界的众生百态,是他人生的重要一课,也是接触社会的一种最好形式。孩子可以看到车上各式各样的人,听听人们说的话,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物价高低,让他看到有人为一块钱吵架,让他目睹你踩我一下我碰你一下而引起的推搡,还有,陌生人的让座、抢座……在公交车上,还有年轻人会冒用老年卡,会丢东西,会被挤压,会不小心坐过站。人生所有基础的社会教育课程,都会在公交车里得到演示,小时候坐公交车的孩子,肯定会比坐私家车的孩子成熟得更快、更具生存能力。这里既是一个大车厢,又是一处小社会。
台风过后,到处是一片水天苍茫,积水的路段漂浮着等待打捞的树枝和叶片,汽车驶过,常有巨大的浪花飞起,我站在公交站台里候车,看见有个挑着沉重水果担的妇女从远处匆匆赶来,她的鞋子已经被水打湿,身上的衣衫也湿了大半。她挑着担子上不了公交车,需要放下担子分两次把水果筐搬上车去。看她吃力的样子,我顺手帮她把后面一个筐捎带搬到了车上。上车后,我把靠过道仅有的一个座位让给她坐下,在她后面的人或许是嫌弃她身上散发的汗味,起身到后面找座位去了,我也就顺便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
女子个子不高,眉目清爽,尽管衣服已经湿透贴在后背,但看得出,她是一个爱整洁讲卫生的人,坐在车上,她时不时转过头向我微笑,一遍遍说着感谢的话,她的眼睛很亮,很会说话,那个纯然的微笑是无限的,像盛开的花瓣。
筐里的香瓜已经洗得很干净,整齐摆放在两个干净的箩筐里,上面覆盖了透明的薄膜。从水果批发市场到秀英码头,她每天雷打不动地做着同一件事,那是她要讨的生计。
我不知道卖一担香瓜的钱,扣除成本,还能赚多少?够不够她家一天的生活开销?密集的雨水中,阴悒的天空下,她向我这个陌生人毫无保留地倾诉着心事和生活的不易。
她和丈夫原本是一家印刷厂的职工,工厂倒闭后,开始自谋生路,家里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中,一个读小学,丈夫无事干,每天出去开摩的,挣的钱不够喝茶抽烟和买彩票,家里的开销全靠她一人支撑。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流淌的音乐一样富有磁性,幽默感十足,脸上的表情始终洋溢着快乐,丝毫没有风雨沧桑的印记,更不会愁肠百结地诉苦抱怨,在那些片刻的时间里,我突然间忘了自己的存在,完全沉浸在她带来的喜乐之中。
那日,她带着令我始料不及的饱满的微笑,从水果筐里拿出一个香瓜,热情邀我品尝。那香瓜白白的,颜色像晶莹的珍珠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笑意盈盈,就像路过某个瓜地,热情好客的种瓜人,邀请我进瓜棚随便品尝那般自然。她的表情友善质朴,让我觉得温暖。我委婉谢绝了,因为我出门用手机支付,很少带零钱,我不能让她为难,就说我血糖高不能吃香瓜,尽管那洁白的香瓜充满了诱惑。
直到下车,直到她挑担的身影,消失在都市茫茫的人海当中,连同她的笑脸和好听的声音,我有些怅然若失。
当我下车往回走的时候,夜的帷幕已悄然落下,周边的视野逐渐暗淡,一辆辆亮着车灯的公交车从街道上驶过,身旁是匆匆回家赶路的电动车流。
在我的前面,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们步履蹒跚,相互搀扶着艰难而行,从我的对面缓缓走过,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远处阑珊的灯火里,才转身离开。一群放学的孩子欢笑着在站台候车,忙了一天的人们,都急急忙忙地往家的方向赶路,回到温馨的港湾,生火、煮饭、做菜,享受一天最为松闲的时刻,也是一天里最为温馨的瞬间。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在家里等待美味的食物出锅上桌,那位卖水果的妇女呢,她会在码头守候到什么时候?她的孩子的晚餐是如何解决?
后来,当我遇到困难和委屈的时候,就会想起在那漫漫的长路上,那些社会底层的人们辛劳奔波的情景,想起那些温暖的笑脸,和洒落在路上的笑声,想起那些命如草芥,却不惜奔波,辛劳卑微谋取生计的人们,想起世相百态里许许多多小人物的悲欢,那路上有霜风苦雨,烈日飞尘,还有寂寥的淡云和残月。
忙忙碌碌的公交车,很像一位宽厚劳作的母亲,一站一站,把这些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人都揽到怀里,组成一个临时的家庭,给他们安慰,为他们遮蔽火热的阳光,给他们挡住频繁的风雨,在万家灯火的夜晚让他们靠在怀抱里静静地入眠一会,再放他们走向社会,回到各自的去处,寻找自己的人生归程。
我忽然觉得,其实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搭在了生命的公交车上,一次次上车,下车,从始发站,到终点站,有时候会坐过站,有时候上错车,但最终我们都会抵达梦中的彼岸。那此起彼伏的刷卡声音,或许就是人生驿站的钟声。生命的不朽不在于那些高光灿烂的时刻,而隐藏于无数流逝的溪流,无论悲伤还是喜悦,平静或者愤怒,生活的点点滴滴永远都像季节更替那般,自然而然地存续着。
也许单调,却不失隽永;也许短暂,却闪耀芳华。诚如梭罗所言,“无论你的生活有多么低劣平庸,都要面对它好好地过;不要躲避它咒骂它,爱挑剔的人即使在天堂里也能找出毛病来。”
平凡而生动,隐秘而伟大。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片刻,正是生命奇迹最宝贵的吉光片羽,那是人类在平凡生活中找到快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