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一
当春风再次吹绿汴河垂柳的时候,京都汴梁已是阳光灿烂,春深似海。
那些百年老槐萧索了一个冬季,重又神情抖擞,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杨柳的枝条焕发了绿意,也焕发了妙曼妖娆的风情,至于杏花,早已在大街小巷开得云霞一般灿烂,百鸟争喧,一切都气氛祥和、温馨而充满美好的期待。朝野上下正期待着一睹归来沙场功臣范仲淹的风采,期待他就职履新,让皇帝构想的变法蓝图成为现实,开启大宋中兴的霞光之旅。
公元1043年的四月,在人们急切的期盼中,在仁宗皇帝的一再催促下,披着边关的冷月,裹着大漠的尘沙,浴着黄河的寒风,一代名臣范仲淹,正如旅途那轮黎明前的下弦月,悄悄的走了,又悄悄的来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八月,五十五岁的范仲淹调任参知政事。此前,尽管他和韩琦连上五道“陈让表”,情愿继续守边御寇,可抗不过宋仁宗的锐意改革,只好奉旨而行,束装就道。八月十二日,范仲淹正式以副宰相的身份,临朝议事,就此走进人生的巅峰时期。
这年九月,范仲淹会同富弼和韩琦,拿出了改革方案。范仲淹认真总结从政二十八年来的改革思想,呈上了著名的新政纲领《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了十项改革主张,宋仁宗采纳了大部分意见,施行新政,以诏令形式颁发全国。
于是,北宋历史上轰动一时的“庆历新政”,就这样拉开了序幕。短短几个月,局面焕然一新,一批清廉肯干的能员被提拔到重要岗位,吏治为之一振,整个国家的政治局面大有起色。但改革不可避免地断送了很多贪官和庸官的前程,在既得利益集团的攻击下,加上皇帝的摇摆不定,改革仅一年多的时间就草草收场,尽管以范仲淹为首的领导班子黯然离去,尽管风流云散,来去匆匆,范仲淹仍以激情之笔,为苍白的大宋历史画上一道靓丽的色彩。
庆历五年(1045)春,宋仁宗罢范仲淹参知政事,以资政殿学士兼陕西四路按抚使,出知邠州;罢富弼枢密副使,以京东西路按抚使知郓州;罢杜衍宰相,出知兖州;罢韩琦枢密副使,出知扬州;八月,欧阳修被贬知滁州(今安徽滁州市)十一月,再罢范仲淹四路帅职,以给事中知邓州。至此,庆历新政的领袖与骨干人物,几乎全部被排挤出朝、出京,宋仁宗自己御定的各项新政措施,也由自己再另行颁诏,基本上一一废除。
这一年,范仲淹已经56岁了,即便是人均寿命远超宋朝的今天,这个年龄也标志着进入了人生的下半场。
范仲淹33岁那年,宋仁宗即位,在位42年,也就是说,范仲淹的一生,全部时间生活在仁宗统治时期。宋仁宗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开明的君王之一,既缔造了“仁宗盛世”,也葬送了庆历新政,范仲淹既有幸生于盛世,也不幸遭遇多次流贬,并且见证了一个帝国如何在风雨中的起落。当范仲淹的人生进入下半场的时候,大宋帝国的命运也进入了下半场。只是,范仲淹已经察觉,宋仁宗却没有察觉。
有意思的是,宋仁宗亲手断送庆历新政十二三年后的嘉祐年间,他已然年过知天命,忽又来了变法热情,而且像当初看重范仲淹一样,看中了江西才子王安石。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就其心胸与气概,真与当年范仲淹《奏上时务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斯时,六十一岁的范仲淹已奔波在赈灾途中。
二
公元1045年正月,范仲淹再次离开京师,踏上西行之路。
过了邙山,京城就远远地隐在了身后,逶迤在身前身后的,是险峻寂寞的山峦。苍山如海,马蹄声碎,岭树弥空带霜,时有狂风裹挟着灰沙扑面打来,天地间一片鸿蒙初辟的昏茫,真的是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
山风凛冽,路边的树林和石头上,都笼罩着一层白霜,灰褐的泥土道路,就像一条深色的绳索,从无边无际的森林的腰间缠绕而过。天上一轮淡淡的月牙,清冷的光辉照耀着匆匆赶路的人们,为了在规定的时间到达规定的地点,范仲淹必须昼夜兼程,爬到山腰,回头再看时,星星闪烁在低垂的天幕,既遥远,又邻近。
寒风渭水,落叶长安,自然界的风云变幻,在范仲淹心中投下的却是感时伤世与忧谗畏讥,他的心境,也正如同眼前景色一样,充满了悲凉。在四年前,他从越州调任陕西都转运使,先到京城陛辞,然后西行赴任。时值阳春三月,满眼生机勃勃的春景。范仲淹轻装简从,一路上虽不能说意气风发,但至少也可以说跃跃欲试,很有一点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但今天走在这条路上时,他却难言豪迈,眼前景,心中事,一切都不似当年。一路绿意惨淡,树叶也被蝗虫扫荡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无助地叩问苍天。
这已是范仲淹一生中遭遇的第四次贬谪外放了。
第一次流放河中府(山西永济县一带)通判跋涉一千余里,第二次被贬睦州(浙江桐庐县附近)跋涉2000余里,第三次贬饶州(江西鄱阳)也是2000余里,当他从西北战场终于回到开封担任参知政事,以为从此将在这座彼时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高歌猛进时,仅仅一年半的时光,又被迫再次启程,这次外放邠州(陕西郴州),又是遥遥千里之外。北宋马匹奇缺,马车更是奢侈品,历史记载,太上皇宋徽宗被虏北上“狩猎”乘坐的只是一辆牛车,以范仲淹的财力,很难想象他能全程坐轿子或是马车赶路,四次离去是如何解决交通工具的,只能留给小说家去发挥想象了,但可以推测,步行跋涉一定必不可少。
对于开封,范仲淹有着很深的感情,他的政治生涯发轫于此,他的老妻幼子还租住在城中的“苦水巷”的出租屋里,盼望着他的归来。
尽管大宋王朝不曾给过他锦衣玉食的机会,他却毕生死心塌地地爱着这座日渐式微的王朝和它的人民。此时此刻,他的内心装满的是对西北边患的担忧,对朝廷困局的忧思。“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这首词,就表达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人世给了他许多亏欠,逆旅而行,几多困顿,但他已无须计较。邓州的书院,汴梁的杏花,是他最后的眷恋,苍颜白发,终须有个归处,伊水河畔的荒丘,或许就是最后的归宿。
但他离不开大宋的河山,走不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境界。
三
清晨,厚重的大红门在衙役的吆喝声中缓缓开启,走进府衙,仿佛走进历史的深处,外面的喧哗与骚动瞬间消失。我走进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这座府衙曾经的记忆,寻找一个历史名人的影子,他叫范仲淹。
历史是一面镜子,多少帝王将相如过眼烟云,唯有两袖清风心系百姓的人,恰如一轮明月,时时映照着百姓的心田,如果说,清明上河园是后人对于太平盛世、世俗安逸的千古回味,开封府则是人们对于政治清明、刚正不阿的精神典藏。
跨过府门,就到了大厅,这里是开封府衙的核心,是历任各级开封府官吏的办公场所。开封府机构庞大,官员众多。府尹一人总领府事,掌管京师的民政、司法、捕捉盗贼、赋役、户口等政务。在大堂的后面就是议事厅,是本府官员议事的场所。
开封有个包青天,但在包青天之前,开封还有个范仲淹。
眼前就是范公阁,这是在整个府衙中唯一一个以人物命名的建筑。
范仲淹,《开封府题名记》碑中第五十四任知府,比包拯担任知府早39任。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范仲淹因在苏州治水有功,被调回京师,任开封知府。他任内大力整顿京城官僚机构,剔除弊政,仅用半年不到的时间,就使开封府“肃然称治”。
北宋开封府的168位府尹,在正厅的三楼都有简单介绍,字数大多在500字左右,最少的是魏痒的介绍仅“生平不详”四个字,包拯的介绍字数达1072个字,而介绍范仲淹的字数,有2590字。
范仲淹在开封府上任仅一个月就将一个烂摊子治理的有条不紊,当时有首民谣在东京、在朝廷、在全国流传:“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但范仲淹一边游刃有余地处理开封政务的同时,又把眼光盯住了朝中的腐败,“越职言事”地向皇帝递交了丞相吕夷简结党营私的“百官图”,再次被排挤出京城。
元代诗人王恽写诗说:“拂拭残碑览德辉,千年包范见留题;惊鸟绕匝中庭柏,犹畏霜威不敢栖。”他颂扬了包拯,也提到了范仲淹,写出了他们的刚正之气,抒发了人民对他们的深情。这是一个正直的文人士大夫的感慨。但实际上,平民百姓们在瞻仰“知府碑”时,寻找的只是包拯,对范仲淹却相当陌生,当然也就相当淡漠。
这也许不很公平,在冷峻的历史学家那里,包拯的名字远不及范仲淹响亮,范仲淹不仅是身居高位的宰相,不仅是饮誉北宋文坛的散文家和诗人,不仅具有道德的勇气和高迈的情怀,不仅是威震边关的军事家,也不仅是名噪一时的政治改革家——他在庆历初年发起的那场改革虽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却为后来的王安石变法起了投石问路的先导作用,单凭他面对水光山色的一篇《岳阳楼记》,或者单凭他在《岳阳楼记》中的一句“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就足以令同时代的志士豪杰兴高山仰止之叹。
四
对于远行之人来说,离别的悲怆与隐痛,任何表达终究苍白无力。如果说范仲淹第一次被贬河中府,刚过不惑之年,还不谙“被隐逸者”之三昧,还忙着一道一道地上奏折,那么第二次的睦州之贬,格外地令他蒙羞受辱,那是让人家“钦差”催着、押着赶出京城的,是在家家团圆庆新春的大正月,全家老小一个不留地被赶出京城的。那情形,比林冲发配河北沧州好不了多少。他乘船赴睦州任时,一路走了三个月,风急浪恶,一家十余口险些葬身鱼腹,《岳阳楼记》中写的“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绝非只是空穴来风,而是他自身的真切体验;第三次被贬饶州,范仲淹在京城仅任职半年时光,且政绩卓著,官声显赫,但临行为他践别送行的只有他的妻兄李纮和一个叫王质的朋友,沿途经过十余州的地方官因惧党祸,竟无一人出迎。
在一般人的头上,一次次的打击足可令人万念俱灰,一蹶不振。范仲淹呢?凛然一次次上表谢恩,照样指点朝政,说古论今,既为纲常大礼,更为万民福祉,士君子气十足。即使受尽屈辱,也不改忧国忧民的初衷。
他始终是那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伟丈夫,始终聚少离多,一家人难得团圆。只是在邓州之后,全家人破天荒地相聚一处达三年之久。先是,范仲淹带着大儿子纯祐赴任,看到邓州风俗淳厚,颇堪居留,于是把寄养在京城的二儿子纯仁、三儿子纯礼,以及女儿等一并接来共同生活。回想自己的大半生,从未有过如此快乐而团圆的家庭生活,天伦之乐与田园之美,使范仲淹的心灵感到慰藉。
但是皇帝并没有因为他在邓州的政声显著、万民拥戴而让他回到京城颐养天年,反而派他去了更远的杭州,不是让他去欣赏“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风景,他的任务是去安抚民怨沸腾的灾民。
生于大宋天下,行经万里河山,从陈州为官开始,在范仲淹36年的为官生涯中,足迹几乎走遍大宋的所有版图,苏北治水,吴中赈灾,青州救民,宁可冻馁在风雪,也要抱薪于众人,何止是八千里长路啊,在时光的罅隙里,他从未停下跋涉的脚步。
他高才雅量,可傲王侯,军事才华,威震西夏;人世亏欠他许多尊荣,他却原谅了所有苦难。若是低眉于权贵,向命运妥协,或许范仲淹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但他清白一身,始终秉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怀,写下人生最丰满的诗章。
五
公元1052年6月19日,64岁的范仲淹于赴任的途中倒在徐州驿站的病榻,消逝尘寰。或有不舍,或有眷恋,又或如他清风明月般的一生,从此再无挂牵。
人在离世的时辰总会想起故乡,在这个业已六十三岁的老人心中,故乡对于他却是遥远而模糊的。他生于徐州,回苏州生活只有两年时光,就跟随继父去到山东淄州常山,一生两度与齐鲁大地结缘,并在山东度过了近十年的人生岁月,虽然还有点点滴滴留在记忆深处,然而岁月销磨,已然不可阻挡地淡远,正同暮春时节那些飘过的柳絮,他在父亲去世前生于徐州,又和父亲一样死于徐州的独特经历,难道是一种人生的宿命?他的故乡在哪里?“浊酒一杯家万里”,或许大宋河山的每一处都是他的故乡。
桌案上,还有一盏药汤未曾饮下,一阕奏章还没写完,几缕牵挂于光阴中游走,不肯消散。但世间种种,悲喜离合,再与他无关。
范仲淹离世,北宋人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百姓们扶老携幼哭声震天,掀起了隆重的悼念活动,羌部族的数百首领像孝子一样放声痛哭,可见,范公于万民心中的分量何其深重。
中国古代士大夫最大的追求是实现三立:立功、立言、立德。
能实现三立者,方可称为圣人。历代以来,实现三立者寥寥无几。公认的只有两个人——宋朝的范仲淹,明朝的王守仁。
两宋士大夫中仁人君子群星灿烂,范仲淹却是公认的君子中的君子,仁人中的仁人,称其为两宋第一人,毫不为过。
如果说,范仲淹连遭三贬之初,以其道德文章和不畏权势、刚正磊落的风骨,已然成为当时士大夫和天下士子心目中的楷模人物的话,那么,这位病逝于赴任途中的老人,则赫赫然成了北宋朝堂的灵魂人物,成了史上一个最大的庙堂士君子群的核心人物,甚至成了一代世风的缔造者。
他留给后人太多回忆,他走过的山水、行经的路程,留下无数灵光浩叹。他的清廉爱民,如兰的品格,超越了时代让后人世代景仰。
六
古城开封的夜晚姗姗来迟,璀璨的灯火把湖水映得五颜六色,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点点灯火,朦胧、安详而舒缓。踏着夜色我在府衙街的湖边徘徊。许久许久,宛若度过了无数个世纪,我所渴望的月光才姗姗来迟,可亲可爱,玲珑剔透,一副知己的模样。在它的引导下,我仿佛发现了范公的影子:瘦长、弯曲,布衣长裙下遮掩着一颗宽阔的心脏。
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许多年过去,人们回望北宋,大多只记得从最高统治者到官僚队伍,再到商人和底层民众,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积贫积弱的衰败之相,仿佛乌云压城,山雨欲来,最终朝政崩坏,纲纪废弛,进退失据,竟成大乱。
但在这混乱的阴霾中,我们看见范仲淹、包拯、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历史名人的身影。他们或许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但却并不软弱。他们曾以一己之力对抗历史大势的洪流,被现实屡屡打击却仍然不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他们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英雄。
暮雨潇潇的傍晚,晓风轻拂的黎明,当我驻足于范公阁前,却依旧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们古老的国度有着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历史,可千百年来,我们总能从故纸堆里触摸到人性的温度。因为,在那些充斥着变革、争斗、成王败寇的文字后面,英雄的光辉与伟大将永远存在,不废江河,万古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