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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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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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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萦京华

朱湘山/海南

当春风再次吹绿汴河垂柳的时候,京都汴梁已是阳光灿烂春深似海。

那些百年老槐萧索了一个冬又神情抖擞,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柳的枝条焕发了绿意,也焕发了妙曼妖娆的风情,至于杏花,早已在大街小巷开得云霞一般灿烂,百鸟争喧,一切都气氛祥和、温馨而充满美好的期待。朝野上下期待着一睹归来沙场功臣范仲淹的风采,期待他就职履新,皇帝构想的变法蓝图成现实,开启大宋中兴的霞光之旅

公元1043四月,在人们急切的期盼中,在仁宗皇帝的一再催促下,披着边关的冷月,裹着大漠的尘沙,浴着黄河的寒风,一代名臣范仲淹,正如旅途那轮黎明前的下弦月,悄悄的走了,又悄悄的来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八月,五十五岁的范仲淹调任参知政事。此前,尽管和韩琦连上五道“陈让表”,情愿继续守边御寇,可抗不过宋仁宗的锐意改革,只好奉旨而行,束装就道。八月十二日,范仲淹正式以副宰相的身份,临朝议事,就此走进人生的巅峰时期。

这年九月范仲淹会同富弼和韩琦,拿出了改革方案。范仲淹认真总结从政二十八年来的改革思想,呈上了著名的新政纲领《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了十项改革主张,宋仁宗采纳了大部分意见,施行新政,以诏令形式颁发全国。

于是,北宋历史上轰动一时的“庆历新政”,就这样拉开了序幕。短短几个月,局面焕然一新,一批清廉肯干的能员被提拔到重要岗位,吏治为之一振,整个国家的政治局面大有起色。但改革不可避免地断送了很多贪官和庸官的前程既得利益集团的攻击下加上皇帝的摇摆不定,改革仅一年多的时间就草草收场,尽管以范仲淹为首领导班子黯然离尽管风流云散,来去匆匆,范仲淹仍以激情之笔,为苍白的大宋历史画上一道靓丽的色彩。

庆历五年(1045)春,宋仁宗罢范仲淹参知政事,以资政殿学士兼陕西四路按抚使,出知邠州;罢富弼枢密副使,以京东西路按抚使知郓州;罢杜衍宰相,出知兖州;罢韩琦枢密副使,出知扬州;八月,欧阳修被贬知滁州(今安徽滁州市)十一月,再罢范仲淹四路帅职,以给事中知邓州。至此,庆历新政的领袖与骨干人物,几乎全部被排挤出朝、出京,宋仁宗自己御定的各项新政措施,也由自己再另行颁诏,基本上一一废除。

这一年,范仲淹已经56岁了,即便是人均寿命远超朝的今天,这个年龄也标志着进入了人生的下半场。

范仲淹33岁那年,宋仁宗即位,在位42年,也就是说,范仲淹的一生,全部时间生活在宗统治时期。宋仁宗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开明的君王之一,既缔造了仁宗盛世”,也葬送了庆历新政,范仲淹既有幸生盛世,也不幸遭遇多次流贬,并且见证了一个帝国如何在风雨中的起落。当范仲淹的人生进入下半场,大帝国的命运也进入了下半场。只是,范仲淹已经察觉,宋仁宗却没有察觉。

有意思的是,宋仁宗亲手断送庆历新政十二三年的嘉祐年间,他已然年过知天命,忽又来了变法热情,而且像当初看重范仲淹一样,看中了江西才子王安石。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就其心胸与气概,真与当年范仲淹《奏上时务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斯时,六十一岁的范仲淹已奔波在赈灾途中。

 

公元1045年正月,范仲淹再次离开京师,踏上西行之路。

过了邙山,京城就远远地隐在了身后,逶迤在身前身后的,是险峻寂寞的山峦。苍山如海,马蹄声碎,岭树弥空带霜,时有狂风裹挟着灰沙扑面打来,天地间一片鸿蒙初辟的昏茫,真的是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

山风凛冽,路边的树林和石头上,都笼罩着一层白霜,灰褐的泥土道路,就像一条深色的绳索,从无边无际的森林的腰间缠绕而过。天上一轮淡淡的月牙,清冷的光辉照耀着匆匆赶路的人们,为了在规定的时间到达规定的地点,范仲淹必须昼夜兼程,爬到山腰,回头再看时,星星闪烁在低垂的天幕,既遥远,又邻近。

寒风渭水,落叶长安,自然界的风云变幻,在范仲淹心中投下的却是感时伤世与忧谗畏讥,他的心境,也正如同眼前景色一样,充满了悲。在四年前,他从越州调任陕西都转运使,先到京城陛辞,然后西行赴任。时值阳春三月,满眼生机勃勃的春景。范仲淹轻装简从,一路上虽不能说意气风发,但至少也可以说跃跃欲试,很有一点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但今天走在这条路上时,却难豪迈,眼前景,心中事,一切都不似当年。一路绿意惨淡,树叶也被蝗虫扫荡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无助地叩问苍天。

这已是范仲淹一生中遭遇的第四次贬谪外放了。

第一次流放河中府(山西永济县一带)通判跋涉一千余里,第二次被贬睦州(浙江桐庐县附近)跋涉2000余里,第三次贬饶州(江西鄱阳)也是2000余里,当他从西北战场终于回到开封担任参知政事,以为从此将在这座彼时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高歌猛进时,仅仅一年半的时光,又被迫再次启程,这次外放邠州(陕西郴州),又是遥遥千里之外北宋马匹奇缺,马车更是奢侈品,历史记载,太上皇宋徽宗被虏北上“狩猎”乘坐的只是一辆牛车,以范仲淹的财力,很难想象他能全程坐轿子或是马车赶路,四次离去是如何解决交通工具的,只能留给小说家去发挥想象了,但可以推测,步行跋涉一定必不可少。

对于开封,范仲淹有着很深的感情,他的政治生涯发轫于此,他的老妻幼子还租住在城中的“苦水巷”的出租屋里,盼望着他的归来。

尽管大宋王朝不曾给过他锦衣玉食的机会,他却毕生死心塌地地爱着这座日渐式微的王朝和它的人民。此时此刻,他的心装满的是对西北边患的担忧,对朝廷困局的忧思。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这首词,就表达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人世给了他许多亏欠,逆旅而行,几多困顿但他已无须计较。邓州的书院,汴梁的杏花,是他最后的眷恋,苍颜白发,终须有个归处伊水河畔的荒丘,或许就是最后的归宿。

但他离不开大宋的河山,走不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境界

清晨,厚重的大红门在衙役的吆喝声中缓缓开启,走进府衙,仿佛走进历史的深处,外面的喧哗与骚动瞬间消失我走进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这座府衙曾经的记忆,寻找一个历史名人的影子,他叫范仲淹。

历史是一面镜子,多少帝王将相如过眼烟云,唯有两袖清风心系百姓的人,恰如一轮明月,时时映照着百姓的心田,如果说,清明上河园是人对于太平盛世、世俗安逸的千古回味,开封府则是人们对于政治清明、刚正不阿的精神典藏。

跨过府门,就到了大厅,这里是开封府衙的核心,是历任各级开封府官吏的办公场所。开封府机构庞大,官员众多。府尹一人总领府事,掌管京师的民政、司法、捕捉盗贼、赋役、户口等政务。在大堂的后面就是议事厅,是本府官员议事的场所。

开封有个包青天,但在包青天之前,开封还有个范仲淹。

眼前就是范公阁,这是在整个府衙中唯一一个以人物命名的建筑。

范仲淹,《开封府题名记》碑中第五十四任知府,比包拯担任知府早39任。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范仲淹因在苏州治水有功,被调回京师,任开封知府。他任内大力整顿京城官僚机构,剔除弊政,仅用半年不到的时间,就使开封府“肃然称治”。

北宋开封府的168位府尹,在正厅的三楼都有简单介绍,字数大多在500字左右,最少的是魏痒的介绍仅“生平不详”四个字,包拯的介绍字数达1072个字,而介绍范仲淹的字数,有2590字。

范仲淹在开封府上任仅一个月就将一个烂摊子治理的有条不紊,当时有首民谣在东京、在朝廷、在全国流传:“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但范仲淹一边游刃有余地处理开封政务的同时,又把眼光盯住了朝中的腐败,“越职言事”地向皇帝递交了丞相吕夷简结党营私的“百官图”,再次被排挤出京城。

元代诗人王恽写诗说:“拂拭残碑览德辉,千年包范见留题;惊鸟绕匝中庭柏,犹畏霜威不敢栖。”他颂扬了包拯,也提到了范仲淹,写出了他们的刚正之气,抒发了人民对他们的深情。这是一个正直的文人士大夫的感慨。但实际上,平民百姓们在瞻仰“知府碑”时,寻找的只是包拯,对范仲淹却相当陌生,当然也就相当淡漠。

这也许不很公平,在冷峻的历史学家那里,包拯的名字远不及范仲淹响亮,范仲淹不仅是身居高位的宰相,不仅是饮誉北宋文坛的散文家和诗人,不仅具有道德的勇气和高迈的情怀,不仅是威震边关的军事家,也不仅是名噪一时的政治改革家——他在庆历初年发起的那场改革虽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却为后来的王安石变法起了投石问路的先导作用,单凭他面对水光山色的一篇《岳阳楼记》,或者单凭他在《岳阳楼记》中的一句“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就足以令同时代的志士豪杰兴高山仰止之叹。

对于远行之人来说,离别的悲怆与隐痛,任何表达终究苍白无力。如果说范仲淹第一次被贬河中府,刚过不惑之年,还不谙“被逸者”之三昧,还忙着一道一道地上奏折,那么第二次的睦州之贬,格外地令他蒙羞受辱,是让人家“钦差”催着、押着赶出京城的,是在家家团圆庆新春的大正月,全家老小一个不留地被赶出京城的。那情形,比林冲发配河北沧州好不了多少。他乘船赴睦州任时,一路走了三个月,风急浪恶,一家十余口险些葬身鱼腹,《岳阳楼记》中写的“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绝非只是空穴来风,而是他自身的真切体验;第三次被贬饶州,范仲淹在京城仅任职半年时光,且政绩卓著,官声显赫,临行为他践别送行的只有他的妻兄李纮和一个叫王质的朋友,沿途经过十余州的地方官因惧党祸,竟无一人出迎。

  在一般人的头上,一次次的打击足可令人万念俱灰,一蹶不振。范仲淹呢?凛然一次次上表谢恩,照样指点朝政,说古论今,既为纲常大礼,更为万民福祉,士君子气十足。即使受尽屈辱,也不改忧国忧民的初衷。

始终是那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丈夫,始终聚少离多,一家人难得团圆只是在邓州之后,全家人破天荒地相聚一处达三年之久。先是,范仲淹带着大儿子纯祐赴任,看到邓州风俗淳厚,颇堪居留,于是把寄养在京城的二儿子纯仁、三儿子纯礼,以及女儿等一并接来共同生活。回想自己的大半生,从未有过如此快乐而团圆的家庭生活,天伦之乐与田园之美,使范仲淹的心灵感慰藉。

但是皇帝并没有因为他在邓州的政声显著、万民拥戴而让他回到京城颐养天年,反而派他去了更远的杭州,不是让他去欣赏“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风景,他的任务是去安抚民怨沸腾的灾民。

生于大宋天下,行经万里河山,从陈州为官开始,在范仲淹36年的为官生涯中,足迹几乎走遍大宋的所有版图,苏北治水,吴中赈灾,青州救民,宁可冻馁在风雪,也要抱薪于众人,何止是八千里长路啊,在时光的罅隙里,他从未停下跋涉的脚步。

高才雅量,可傲王侯,军事才华,威震西夏;人世欠他许多尊荣,他原谅了所有苦难。若低眉于权贵,向命运妥协,或许范仲淹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但他清白一身,始终秉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怀写下人生最丰满的诗章。

 

公元1052619日,64岁的范仲淹于赴任的途中倒在徐州驿站的病榻,消逝尘寰。或有不舍,或有眷恋,又或如他清风明月般的一生,从此再无挂牵。

人在离世的时辰总会想起故乡,在这个业已六十三岁的老人心中,故乡对于他却是遥远而模糊的。他生于徐州,回苏州生活只有两年时光,就跟随继父去到山东淄州常山一生两度与齐鲁大地结缘,并在山东度过了近十年人生岁月,虽然还点点滴滴留在记忆深处,然而岁月销磨,已然不可阻挡地淡远,同暮春时那些飘过的柳絮他在父亲去世前生于徐州,又和父亲一样死于徐州的独特经历,难道是一种人生的宿命?他的故乡在哪里?“浊酒一杯家万里”,或许大宋河山的每一处都是他的故乡。

桌案上,还有一盏药汤未曾饮下,一阕奏章还没写完,几缕牵挂于光阴中游走,不肯消散。但世间种种,悲喜离合,再与他无关

范仲淹离世,北宋人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百姓们扶老携幼哭声震天,掀起了隆重的悼念活动,羌部族的数百首领像孝子一样放声痛哭,可见,范公于万民心中的分量何其深重。

中国古代士大夫最大的追求是实现三立:立功、立言、立德。

能实现三立者,方可称为圣人。历代以来,实现三立者寥寥无几。公认的只有两个人——宋朝的范仲淹,明朝的王守仁。

两宋士大夫中仁人君子群星灿烂,范仲淹却是公认的君子中的君子,仁人中的仁人,称其为两宋第一人,毫不为过。

如果说,范仲淹连遭三贬之,以其道德文章和不畏权势、刚正磊落的风骨,已然成为当时士大夫和天下士子心目中的楷模人物的话,那么,这位病逝于赴任途中的老人,则赫赫然成了北宋朝堂的灵魂人物,成了史上一个最大的庙堂士君子群的核心人物,甚至成了一代世风的缔造者。

他留给后人太多回忆他走过的山水、行经的路程,留下无数灵光浩叹。他的清廉爱民,如兰的品格,超越了时代让世代景仰。

古城开封的夜晚姗姗来迟,璀璨的灯火把湖水映得五颜六色,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点点灯火,朦胧、安详而舒缓。踏着夜色我在府衙街的湖边徘徊。许久许久,宛若度过了无数个世纪,我所渴望的月光才姗姗来迟,可亲可爱,玲珑剔透,一副知己的模样。在它的引导下,我仿佛发现了范公的影子:瘦长、弯曲,布衣长裙下遮掩着一颗宽阔的心脏。

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许多年过去,人们回望北宋,大多只记得从最高统治者到官僚队伍,再到商人和底层民众,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积贫积弱的衰败之相,仿佛乌云压城,山雨欲来终朝政崩坏,纲纪废弛,进退失据,竟成大乱。

在这混乱的阴霾中,我们看见范仲淹、包拯、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历史名人的身影。他们或许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但却并不软弱。他们曾以一己之力对抗历史大势的洪流,被现实屡屡打击却仍然不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他们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英雄

暮雨潇潇的傍晚,晓风轻拂的黎明,当我驻足于范公阁前,却依旧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们古老的国度有着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历史,可千百年来,我们总能从故纸堆里触摸到人性的温度。因为,在那些充斥着变革、争斗、成王败寇的文字后面,英雄的光辉与伟大将永远存在,不废江河,万古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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