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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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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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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岸之书

/朱湘山

 

到达县城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姐从乡下打来电话,叮嘱我一定要到笪家湖的老房子看看征地已经开始,不久后,那片田园将不复存在。是夜,一轮皓月高悬远山,清辉如水洒在低垂而沉重的湖畔垂柳和路旁的梧桐树上,四周的灯火若隐若现,站在高楼的阳台上,眼前浮现故乡月光下的一河碧水,静谧、温婉红蓝交织的篱笆墙明月、清风、花香氤氲的瓜棚,清澈、弯曲、蓝色的河河两岸爬满一丛丛野花,一切都是那样深沉而自然。

多少年了,那河流,一直流淌在我的心中。

清晨出发,通往笪家湖的道路宽阔美丽浇过的花坛发出沁人的幽香。白杨树冠被阳光渐渐染红,树的枝条下垂到地面上,银杏树高高地指向天空,天空蔚蓝欲化,热灼人的小径上,色彩缤纷的蝴蝶蜻蜓慵倦适意彩色遮阳伞下站着卖水果的人们城镇化的脚步正渐渐走进农家惬意的生活。

湖面清风从远处吹来,前方道路尽头,一抹青山之下,矗立着高高低低粉墙红瓦的房,蜿蜒曲折穷无尽头的杨家岭上,承载着童年梦幻的那个张家集早已不复存在,集镇的下边,那条河流还是清澈如许吗?

张家集是南山一带的商贸中心,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小镇,战争年代还是军事要地。一直到60年代后期,这里依然热闹非凡:粉墙灰瓦的供销社,理发店、缝纫社、餐馆,排列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边。那时,供销社的货物主要靠水运,从皇庄仓库提货,用人力车拉到县城湖边装船,再从水路运输到杨家岭的山下,由人工肩扛背驮运到山岭上,维系着近百年的湖岸繁华。

这座紧邻湖岸的小镇,也寄托着我童年的美好梦幻。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会跟着住在镇上的几个同学,伴着一路的欢笑声,走进那个诱人色彩的小镇,久久地站在供销社高大的柜台前,买点学习用品,偶尔也买几粒水果糖充饥。后来,围湖造田开始,湖水离岸远去,货船难以到达山下,运货的行程渐行渐远。山岭上没有车道,交通的不便导致供销社的运营越来越难以维系,最终在二十世纪70年代末期搬到了九里公社驻地附近。从此繁华不再,人气骤减,再后来,其他几家店铺相继关门,仅剩的几家居民也逐渐落户农村,一个昔日繁华的小镇就此式微,逐渐变成了荒草披离的废墟。

如今,在它的身边是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连接线,曾经修筑碉堡的地方,是高耸的信号塔,这些巨变所展现在眼前的,已经不仅只是沧海桑田般的时代变迁,同时也意味着,那段久远的历史,已经随着湖水的远去而烟消云散。当人们坐着汽车行驶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当杨家岭在他们的身后逐渐退缩为蓝天下的一抹灰线的时候,蓦然回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之变是如此不可思议。

张家集已是一个消失的地名,只有当地的老年人还偶尔提起,只有它身边的花园沟河至今依然清晰但那时的我始终不明白,明明是一条大河,为什么却要叫它花园沟?

是的,叫它花园沟,实在是委屈了这河的身份,打开余家山头那一道巍巍的闸门,一河碧水与几十里外的汉江就连成了一体,曲折蜿蜒的长河如同一匹随意泼洒的绸缎,闪着粼粼波光日夜不息。

花园沟河的南岸,是一片芦苇荡芦苇荡的四周,是大片的农田,春天里,一簇簇绽放牵牛花伴随着一片片盛开的豌豆和蚕豆花把田野点缀成蓝色的海洋,伴随呼啸的春风,在春雨中亭亭玉立,在春阳下万紫千红,在晨雾中倩影婆娑,得原始,奔放;在阳光的爱抚下,绵延了原始般的散淡和空灵寄托着一个季节的期冀。

秋冬芦苇开花的时候,也是芦苇荡最美的季节的光泽如同瀑布一般洒在芦苇荡里,芦苇脱下了曾经翠绿的衣裳,毫不掩饰地摇曳着身姿,用它那似云似雾的白絮,瘦瘦的筋骨,苍黄的躯干,把黄昏的暮霭、远处的炊烟、劳作的薄影裹在灿烂的微笑中,把野地的宁静、沼泽的秋意浓缩在略带寒意的荻花中

当冰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大地在雪水的滋润下变得丰润饱满,清瘦的河床开始汩汩地冒出潺潺的清流,晶莹的水花四处流淌,所经之处便留下一洼浅浅的水塘。田野从此铺上一望不到边的淡蓝色的地毯草丛中开满了明艳的花朵,无数种已知和未知的植物交汇成了名副其实的彩色溪流,在湖面水风的吹拂下俯仰着深浅不一的周而复始,深邃的颜色里永远潜藏着深重的爱意。

今天,我再次站到花园沟河的岸边

眼前的河流如同奄奄一息的老者,已经没有力气再恣肆奔放曾经的蓝色已荡然无存。河道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水塘,成了附近农家养鱼的场所,几个农妇站在池边往里面着鱼饲料。在湮没的芦苇荡中间,一条开挖的水渠连接到远处稀疏的水草漂浮在暗淡的水面,几只鸭子在里面茫然无序地寻觅。

水渠的两边,昔日肥沃的油沙地在农药化肥的作用下,日益失去弹性,板结坚硬,贫瘠瘦弱,敲打地面时有种金属般的质感和嶙峋的回弹皲裂的地表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潜藏着历史的雨雪风霜

水渠的堤上铺着从山上运来的黄土沙石,不时有电动三轮从上面驶过,会车时躲躲闪闪,胆战心惊。

故乡河流的皱褶和乡村的背影里,隐藏了太多生活的忙碌和无奈。

的周围,是新修的公路和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年复一年“瘦身”运动,让湖水所能打开的想象不知不觉地分割、消逝,那些美好往昔,伴随飞鸟的漂泊、流浪而变得破碎旷远

陪同我回归笪家湖的两位朋友,一人是钟祥二中原来的校长,另一人是原九里乡的党委书记。对于农村的现状,对于农民的心态,他们有着比我更加深沉的感受。

时间是个奇怪的事物,人们一边渴望未来,一边又留恋过去。那些不经意间沉淀下来的一切,总让人泪流满面。

我们在村里走走停停,道路虽是平坦,满是坑坑洼洼。

老屋的门是虚掩的。鸡在悠闲漫步,这个院落是它们的自由王国。门前,是一个行将倒塌的葡萄架,阳光把葡萄架和老树镀上一层暖黄,又在地面投下细长的树影,镶在窗格里。门前堆满杂乱的柴禾,泥墙布满裂纹。厨房低矮,需时时记着小心,低头才能出入。

童年的记忆,已经盛不下成长的日子。此刻,不知是我找到了童年,还是童年找到了我?

台阶的缝隙里长了几簇青草,破损的地方,长满了青苔,像是台阶的一个又一个补丁。脚步带起的尘埃开始在阳光下起舞,走在尘埃里,心里满是迷惘。

不久后,这里将要再修建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一切将在筑路机械的隆隆声中化为尘埃。

那些树呢,那些曾经与我朝夕相伴的槐树和榆树呢?

房后那片树林已经残败,能够成材的早已被砍伐,几棵弯曲的老树孤独地歪在那里,顶着夏季的骄阳。只是,在岁月的年轮里,它们又苍老了几分那一身粗粝的树皮比老人额上的皱纹还要幽深,就像田野上被撕裂的条条沟壑。这片槐树榆树杂处的树林,是父亲健在的时候亲手所植,当年我离开时已经亭亭如盖,几代人与它相依相伴,看着它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风里雨里不曾退却,不曾低头,在这个日益贫瘠的环境里,艰难缓慢地厮守着。

推开大门,我在努力搜索记忆中的一声门响,它熟悉得如同家乡的口音。半个多世纪前的今天,我就生活在这个地方,透过门缝,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父母遗像,他们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我,又似乎嘴唇轻喘呼唤着我的乳名……

我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搬迁到笪家湖的,负责看管五团七队的几十亩农田,农忙时节,队里就会派出社员到这里协助种植、除草和收割,再后来,五团大队九个生产队的看田人家就组成了一个村落,改名叫笪家湖农牧渔业场。透过这些岁月封存的场景,依稀还能忆起昔日农忙时的景象。

正是在这片土地上,父亲枯瘦的双手终于触摸到久违的幸福,从一个不善种地的农民演变为一个善于精耕细作、远近闻名的种瓜种菜的高手,母亲和姐姐作为父亲的助手,也把一生的汗水抛洒在这里。

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九一年的三十年里,父亲始终以菜棚为家,把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长年累月地厮守着它们,平整土地累了的时候,就躺在泥土上,仰望蓝天白云,清风从耳畔吹过,远处传来笪家湖的涛声,呼吸着泥土的清新和野花的芬芳,浑身就有了新的力量,他的脸颊贴着泥土的那一刻,他用双手把泥土揉成粉状时候,他的眼前就一次次出现丰收的景象。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和姐姐一家继续在那块土地上生活和辛勤劳作,如今,父亲和母亲就长眠在杨家岭的山坡上,故乡的土地、河流、清风、明月,却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给我的世界注入了生命活力,使我获得别样的温情。

远处新修楼房的院门悄然打开,姐姐和姐夫从新盖的楼房里走出来了,迟缓的足音和重逢的感叹缓缓渗透在一起,沿着台阶走去,回声凝重而悠远,如同踩着一段悠长的梦

亲人们已经老态龙钟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他们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这里的土地。他们和我谈论最多的,就是即将开始的征地既有如释重负的解脱,也有依依不舍的眷恋和无奈。

放眼远眺,脚手架铺天盖地,连绵不断,造了一半的新屋裸露着空荡荡的窗框,楼房就像搭积木一样一层接着一层往半空叠加,成堆的砖头和石灰就像数不清的小山丘一样矗立在路旁。然后我看到了条竣工的大道,那里车来车往,到处都闪烁着温暖的灯火,在山下,在湖岸,城里人正憧憬着向往已久的山居秋暝,农村里的人们向城市的方向义无反顾

阳光炙热,像是暴雨来临的前奏,村民们新修的楼房都漠然立在路边,稀疏的庄稼就像一些无助的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茫然无措,几株高且瘦的玉米在房子周围默立着,村庄上空弥漫着一种解释不清的气息

每次回乡,邻居们喜欢打听的都是外面的拆迁故事,对拆迁补偿有着毫不掩饰的“向往”和羡慕,他们早已受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寄望于拆迁对命运的改变。他们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却不清楚新生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村里人家有的田地已经荒芜,有的在地里种植柑橘和葡萄,很少有人愿意再侍弄庄稼。姐姐和姐夫土地较多,除了葡萄和橘子外,还有一部分田地空置,先后种过瓜菜、水稻、红薯,有一年种了黄豆,一年下来,除去成本,据说只赚了三百元。还有一年种了小麦。小麦一天天成长起来,成为乡野里一片金色,日渐稀少的鸟儿不知从哪里来,享受着丰收的盛宴,不时落下来啄食麦穗,稻草人已无济于事,在空旷的乡野,他们佝偻着腰在麦田里来回走动,一次又一次地驱赶着鸟儿有时就守在田边,成了麦田的守望者

正午的阳光洒在崎岖的乡道上,洒在那些破败不堪、等待拆迁的旧房上,像一幅陈旧的画面,留下一个怅然若失的剪影,公路上扬起尘沙,眼前的一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在故乡行走的时候,村庄的疼痛让我渐渐

时间的冷酷在于,经过了岁月风霜的过滤,后人很难进一步地对先人的悲欢离合感同身受,走了这么远的路,似乎并没有明白当初应该怎样选择。如今,已走出远,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走好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程,回望来时的方向,脚下的这片土地早已伤痕累累并且最终消失在基建的热潮中。以后,异乡很近,故乡却已远,在故园东望的渴盼中,在日暮乡关的残照里,耳边响起的或许不再是悦耳的风铃和田野的清风,而是建筑机械的轰鸣和城镇的喧嚣。

光阴转瞬即逝,往事并不如烟。一滴泪水落入土地,似乎刹那消失无影,但它早已化作一种精神,悄悄融入乡土文化的历史长河。这或许也是我写下此文的意义——无论多么久远,只要呼吸到故乡泥土的气息,那些散落在天涯的记忆就会重新浮现,呼应着我人生的山重水复。我用双脚重新丈量旧日土地的同时,我的笔也在赶路,让我一次次笪家湖那辛勤耕作的田园。如一个诗人的诗句:“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夕阳的余晖尚未隐退,月亮却早早地俯视着大地,虽然皎洁,却稍有亏蚀,略带几分凄清微微倾斜地高悬在村庄的上空,在迅速飘浮的云朵间浮游。一缕缕云烟飘移过它身畔时,都被它照得发亮,仿佛已经融化殆尽,视线能及之处,风景若隐若现。

风从远方吹过,带着笪家湖熟悉的气息,我知道,脚下的土地不久将成为城市和道路的一部分,故乡的明月将渐渐融化在城市之夜的万家灯火里,这里的农民,最终将离开田园走进城镇化的生活,但无论今天的河水无论泛起怎样的澜,无论湖岸的一切如何在城镇化的进程中面目全非那山那水,依然会保持永远的淡深情永远会记得月光下那些模糊:那是宽容忠厚的父亲,日夜为儿女操的母亲;唱着校歌的青葱同学,初识文学懵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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