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一
清明节的前夕,我们来到钟祥。
离开荆州的时候,青黛的田野上空,弥漫着又轻又薄的雨雾,远处的山岭上,一团团浓重的云彩不易觉察地漂移,行驶在二广高速上,顷刻风雨交加,积水成渠,小心翼翼驶过,仿佛逆水行舟,当我驶出高速公路连接线的时候,那雨就渐渐停歇,高大的紫藤被雨水洗刷得又亮又嫩,在车窗外迎风摇曳,远处田野上,恰到好处地升起一缕缕青烟,想必是当地村民不失时机地去表达对先人的祭奠。
停车在莫愁湖公园边上的时候,雨雾开始式微,阳光闪亮登场,空气中蝉鸣细若游丝,浓郁的栀子花伴着林中的清新气息迎面飘来,斑斓的鸟儿在梦境一般的园林里面翻飞,风情万种地唱着一曲春眠不觉晓的歌。
沿着一条两旁开满油菜花的芳香小径信步而行,密集的农舍早已消失,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清甜之香,间或竹外两三树桃花,自娱自乐地开在湖岸边,它们唯一的知音是体态优雅的黄鹂。在我的前面,钟祥博物馆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它背后,连绵的山岭在灰蓝的天空下展现出黝黑的轮廓,山与天的衔接处,散发着淡淡的橙光,那里,就是闻名遐迩的红色南山。
如今,历史的烽烟已经消散,人们或许已经淡忘了那些或厚重或惨烈的往昔,唯有眼前缄默如初的博物馆依然鲜明地“活着”,记载着千百年历史来去的繁复与沧桑。当我们穿过青石铺成的广场,一步步走上将近九十度的阶梯时,仿佛有一种穿越幽微历史的感觉,富有多重形象与意义的馆藏堆叠了太多的沉重认知与想象——历史从来就是负重前行。
随着城市扩张,莫愁湖一带已经罕有农田。在入住率偏低的一个个社区之间,森林苍翠,宽阔的道路四通八达,农村和城市的边界正在模糊,走进城市生活的农村人正分享着便捷与安宁的生活。
那些飞过天空的鸟儿,族群比以往更加兴旺。它们啼叫着,扑棱着,从这棵大树飞向另一棵大树,从一处丛林飞向另一处丛林。婉转的叫声,让这个春天的上午变得潮湿而浪漫,如同那条通向湖滨的道路。
细雨无声地隐去,光线渐渐变得朦胧而柔美起来,似乎告诉我:故乡之行永远都是充满诗情画意。
二
在王府酒店,老友郑自江和袁斌先生已经早早等候着我们。
郑自江、任俊夫妇是我中学的同学,也是多年相交的挚友,早年我们同在红色南山的一个公社担任过民师,这么多年来,见证了他们对朋友的一片真情,见证了他们的艰苦奋斗和事业的成功,也见证了他们为当初下放农村的倾情奉献,在央企的高管位置上退休以后,先后定居在武汉、海南两地。袁斌先生跟我是同行,担任过当地市局的领导,虽为新知,已成挚友,对于这次的钟祥之行,他们的精细安排和重视程度让我充满感动和于心不安。
当天下午,自江夫妇和袁斌一行十多人陪同我们冒雨去南山地区参观,多少年了,除了一次次魂牵梦绕的红色遗址,除了童年时代的往事记忆,那里还有早年建成的石门水库游览区,新开发的万紫千红植物园、汇源农谷体验园和大口国家森林公园。
石门水库是国家20世纪投资兴建的湖北省第一座大型水库,坐落在钟祥市东南部大洪山余脉的聊崛山下,在那里我也曾度过或苦涩或难忘的童年时光。如今的水库虽有车来人往,但已经无法再次感受它曾经的喧嚣与繁华了。希腊哲人说过,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样,一条河流也不可能第二次拥有同一种辉煌。
站在水库坝顶,没来由地就想起苏东坡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微风细雨中的水库烟雨迷蒙,远山近水恍若仙境,黛青色的山,微风荡漾的水,浩瀚之气远非江河可比,我的心境一下变得平静祥和,这份悠然情趣,实在是一种非笔墨所能形容的享受。
沿着大坝的斜坡走到水库不远处的生活区,还可以看到当年建设水库时留下的红瓦房,瓦已陈旧,墙上的红砖已然风化斑驳,几乎难以寻觅那个热火朝天时代水库建设者的痕迹。
顺着水库的明渠往南,是一个叫饶家畈的村庄,那里是革命家饶毓卿的故乡。饶毓卿曾经担任京钟县委的组织部长,在三叉河的突围战斗中几乎全军覆没,直至壮烈牺牲,他的名字在南山地区老一辈中几乎家喻户晓。顺着山冲一路往南,就是长滩乡著名的红色遗址小毛湾,那里是当年当京钟地委(当阳、京山、钟祥)机关所在地的旧址。与饶家畈仅一山之隔的是李家台革命老区,那里是新四军五师医院和七七报社的驻地。
在新四军医院和报社的遗址附近,是一处新四军五位烈士墓地,沿着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再穿过一片树林,然后,以一片青翠的山峦为背景,在倾斜而开阔的坡地上,一座白色的烈士纪念碑静立在清明的细雨中。
那个地方叫张家坡,沉睡着5位没有姓名的新四军烈士。
1943年冬月初五凌晨,400多名国民党反动武装疯狂包围了李家台。医院、报社已是人去室空,因转移时间仓促而藏在李家台附近的五位新四军伤员在叛徒的欺骗下不幸落入敌手。
凶残的敌人试图从伤员口中,获取有关医院、报社的去向,极尽引诱威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五位烈士任凭严刑拷打,依然严守秘密,宁死不屈,最后,惨无人道的匪徒举起了手中的屠刀和石磨,勇士的鲜血染红了冬日的山岗,战友的秘密、野战医院的去向、报社的地址连同他们自己的名字,永远留在五颗最终冷却的心脏里,留在永不发声的嘴唇里,留在沉淀的岁月中……
早年我曾在李家台地区工作和生活过,多次走访过红色革命老区的一些老战士,并与那些新四军遗址不期而遇:一座不起眼的茅草屋,可能就是老一辈革命家当年的住地;一座破旧不堪的小庙,可能就召开过重要的军事会议,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可能有过一场敌众我寡的殊死决斗。
“ 南山立马楚天低/日照层峦惹眼迷 /无意流连风景好/只缘田野尽蒿藜”,在当时的南山地区,地委、县委、区乡等领导机构建制完备,几乎是处处可见民兵排,家家都有新四军,在我所接触的许多老人中,连排级的新四军干部更是不在少数。
据不完全统计,从1926年到1949年,在以南山为核心区域的红色土地上,众多的仁人志士为了追求革命真理而前赴后继。李先念、贺龙、陶铸等无产阶级革命家、国家领导人曾经在这里出生入死,有108名开国将军和近150名省军级领导曾在这里浴血战斗,还有近万名钟祥籍党员、革命群众以及在这里战斗过的革命烈士,为了民族的独立和人民的解放,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在这里,每一处山林都曾活跃着新四军战士的身影,每一座山头都弥漫过战火硝烟。我刚在水库小学上学的时候,第一堂红色教育课就是请一个新四军老战士讲他当年转战山林跟日寇和国民党反动派殊死战斗的故事,老战士叫黄令鳌,当时担任石门水库管理处的处长。
沿着新修的道路继续前行,斯时小雨初歇,白色的雾霭飘荡在远远近近的山峦上,传递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空灵和寂静;而弯弯曲曲的山路,从山脚向着林海深处固执地延伸,当年新四军五师战士的枪炮声和呐喊声都已远去,时光在转眼之间,把历史藏进了岁月深处。
三
我们继续前往森林公园的深处参观。
新修的沥青路平如绸缎,路两旁栽种着石楠、紫薇,水墨色的山路像一条深色的绳索,从无边无际的森林的腰间缠绕而过。两旁是茂密的森林,枫树、柏树和落叶松,叫得出名的少,叫不出名的多。汽车行驶了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一栋房屋,只有令人震撼的绿色和浩如海洋的林莽。直到汽车驶过一座无人值守的石门,一栋带有红色屋顶的小楼房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视野。
大口国家森林公园终于到了。
石板铺就的山道引着前行的脚步,古木参天,藤蔓缭绕。每棵树,每块山石,都曾留有旧年的身影,重重的林木密密地编织着一个充满绿色的空间,占据了大地之后,又努力地向着天空发展。林海中奇形怪状的树根、盘根错节的藤蔓互相缠绕,凌空而下的一排排绿藤软藤犹如水晶珠帘,倾泻下一道又一道绿色的瀑布。层层的薄雾似有似无,始终环绕在身旁,增添了几分神秘。
深山里、高峰上、成片的松树林、枫树、黄檀,银杏、对节白腊、垂枝侧柏,加上各种藤类和杉树,也是布满经年的岁月沧桑,细腻、绵软的泥土和覆盖在林间的落叶,仿佛是风雨留给大地上的血肉。隐隐有溪水流淌的声音,行至林深处处,更觉神清气爽,森林部落里处处上演着这样的一幕:藤缠树,树引藤,各类树藤依附在各类大树上,奋力向上攀援。让我想起了北岛的那几句诗:“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
山下有两棵巨大的柏树,材质坚硬如铁,虫蛀不入,万年不腐。可是现在的它已然树皮开裂,树根底部有了一个偌大的空洞,依然艰难地站立着,不曾倒下,精心保护着身上缠绕的那棵纤弱而昂首向上的葛藤,象征着革命前辈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
在这里,无论是山,是树,是林,还是人,所有的身躯都抵不过时光的侵蚀,但信念却可以超越风雨,超越时光。倒下去的是身体,屹立不倒的是内心的坚守。执着地站立,只是为了兑现一个当初的誓言,一任山风、雨雾扑打,依然我心如故,忠贞不渝。
半山上有两棵400年的对节白腊树遥遥相对,足下的土地注定了它们只能相望,而不能相近,可是,千年风雨中,它们就是这样,天天守望着,守着有你的岁月,守着有我的天空。一同从晨曦中醒来,一同共赏流岚、云月,听着鸟儿的欢唱。即便是树干上已经深深地刻上了岁月的年轮,正如额前两鬓的白发,却依然不肯移动相望的方向,成为苍茫岁月的见证。
站在这个含意深邃的时光之上,追寻新四军先烈曾经跋涉在山林深谷的踪影,捡拾遗落在光阴缝隙里的珍珠,擦拭尘埃,今天依然令人怦然心动,跃动着理想的光华。
四
当晚,在森林公园下面的一家很有情调的客栈中品尝山珍野趣,客栈四周挂着红色的灯笼,在山林的夜色中闪烁着迷蒙的光环。
酒店的大堂里挂着一幅草篆,上面写着“大业千秋”,似乎是对南山红色文化的最好诠释,再看落款,内心充满感动,竟然是我大学同学鲁家雄先生的墨宝。电话打过去,那边立即传来鲁兄那爽朗的笑声,相约一定在武汉小聚,并有墨宝赠送。人生就是这样,常常在不经意间,总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告别红色南山。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车灯穿过沉沉夜幕,耳边是匆匆的山泉和呼呼的风声,经过饶家畈、石门水库、军马场和李家台,高大的树木一闪而过,间或有惊恐的野兔从草中跃出,立即又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这片昔日的红色老区,一切都归于巨变后的恬淡宁静,而在我眼前拂之不去的,始终是那跃动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