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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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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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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漫忆

朱湘山/海南

我常站在河边,望着清清河水,开启心灵漫游,漫游到曾经去过的远方。

阳光透过云层,为荆州古城镀上一层柔光,有清凉的风从护城河面吹过,那些高大的银杏树,褪去经霜的暗绿,粗壮的枝干缀满深沉的黄叶,在绿色丛中撑开斑驳的霞光,诗意一般的飘落在环城道上,这样的色彩恍然若梦,它让我忆起一座边陲小镇,名字叫达来呼布。

那年秋天,我去到达来呼布近郊的时候,已是接近黄昏。

小镇位于弱水河的北端,陡峻的狼心山在它远处变得舒缓绵柔,仿佛一块地毡覆盖在连绵的群山之上,随着朔风的吹拂而动荡起伏。

从居延海到达来呼布镇约有40公里的路程,沿途的旧时风光,时隐时现,在古老与现代文明的对视中,我看到,历史依然从容深邃。

镇东南约19公里处,是唐代的大同城遗址,城址在黑河故道右岸。在这里可以看到,回字形城址由内外两道城墙组成,夯土墙残存虽已不多,但城墙基础明晰可见,文化内涵依然丰厚。大诗人王维、陈子昂都曾在此驻足并留下诗墨华章。

站在黄土夯筑的残缺城垣向四野眺望,延伸开去,在连绵起伏的黄沙之间,达来呼布、古日乃、哈拉浩特、哈日布日格德音乌拉、苏泊淖尔、赛汉陶来、温图高勒、巴音陶海,这些拗口陌生而透露着神秘的名字,伴随着镜面般的弱水河直到巴丹吉林深处的居延海——它们和历史上的丝绸之路紧密联系在一起,让身在阿拉善高原的我们,和历史文明虽有咫尺之近,却又可望而遥不可及。

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王维在此写下脍炙人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被称为“千古壮观”。唐朝将安北都护府迁至大同城后,从军至大同城的诗人陈子昂上书谏言,阐述大同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并写下《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居延海树闻莺同作》等壮美诗篇。

徘徊在大同城遗址之外,“边地无芳树,莺声忽听新,间关如有意,愁绝若怀人”,陈子昂的千古名句仿佛在耳边回响。

透过一片随风摇曳的梭梭、红柳和胡杨林,我还看到戈壁大漠上耸立2000年左右的居延遗址。

地处西北边陲的居延地区,是蒙古高原通往河西走廊和西域的必经之路,也是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和茫茫戈壁、通往漠北的重要通道。如今,褪去金戈铁马的悲壮,滚滚黄沙掩埋了昔日古国的辉煌,乌孙、大月氏、匈奴一个个古国随风散去,独有这无声无息的额济纳胡杨于漫漫黄沙之中屹立不倒,成为现代人追捧的最佳秋色。

一行大雁南行,渐渐消隐于澄澈的天际,那些残缺的土台,在秋色中愈发地落寞与萧瑟,天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居延海,如果没有云彩,一定是静影沉璧,富有贵族的气韵。可惜,此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已不复存在,现代的人,大多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并不会在此停下奔走的脚步,白昼的鲜衣靓车只是沙漠的点缀。只有夜晚才是真实的存在,只有孤立的敖包与芦苇丛中的鸥鸟,在不动声色的星光下,在幽深空旷的额济纳的怀抱里,与那些陈年往事守望相依。

道路两旁,红柳,沙枣和芨芨草,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尘土,从枯萎的枝丫里偶尔鼓出几点暗绿色的叶片,在秋风中悠然地伸着懒腰,阿拉善的夏天早已宣告退场,寒冷的冬天正悄然来临。

告别居延遗址,心中无限感慨,我们身披夕阳前往达来呼布,那里,离著名的黑水城遗址只在一水之隔。

达来呼布是额济纳的旗府,蒙语意为“大海的深渊”,一条来自冰山雪线的弱水河,流到这里分成17条支流,那些弯弯曲曲的弱水分支,仿佛血管一样,把它和40里外的居延海紧密相连。

这是一条富有高贵血统的冰川之河,她来自祁连雪山,穿越千里大漠,把达来呼布孕育成滋养万物的绿洲,胡杨景区从此就有了从一道桥到八道桥之分,并由此生出陶来林、倒影林、黄柳海、英雄林、土尔扈特庄园、梦境林、沙海林等诸多神奇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人文景观。

每年秋月,当第一场秋霜凛然落地,总面积8万多亩的胡杨林一夜之间由绿转黄,金色的树叶衬着湛蓝的天空于风中婆娑起舞,那强烈的反差,鲜明的影调,亮丽的色彩,足以令任何文字苍白无力。

我们来到达来呼布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透过车窗,我看到道路的前方,漂浮着一片璀璨,恰好与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斗遥相呼应。

临河而建的街道上,新式楼房,拓宽的马路,更多的车辆和行人,乃至更多的服务店点一扫平时的冷清变得热闹非凡。经济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一个城市的改变,足以让过去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们,瞬间找到一种惊艳的感觉。

循着悠扬的音乐声,我们来到一家具有民族风情价格小贵的民族餐厅,在满是油腻散发着烟味汗味和羊肉膻味的桌边坐下,点了一只烤羊腿和一条据说是居延海的鲤鱼,品尝了一顿进入沙漠以来最美味的晚餐。

餐厅很大,靠近舞台的两边摆着落满灰尘的音箱,台上立着根麦克风架,舞台上正在演出,有民族歌舞,马头琴独奏,顾客也可上去互动,最使人感动地是一个歌手的蒙语演唱,他先演唱了一首草原歌曲《鸿雁》,歌手的声音沙哑而略带磁性,哀怨而富有沧桑,在马头琴忧郁的伴奏氛围里,表达出一种生命深处的隐痛,仿佛昏黄路灯下夜风的低诉,婉转绕梁。

在漫长的岁月中,土尔扈特人的历史,就是一部苦难与漂泊的历史。从伏尔加河下游历经九死一生回到祖国的怀抱,定居在弱水河畔,那种伤感痛楚,那种对家乡的感情和浓重的乡愁,就自然地融入到他们的歌声和血液当中,并让在场的听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沉浸在歌手与马头琴忧伤的韵律中,每个人都感觉时间太过匆忙。在房东电话的催促下,我们无暇看完全部演出就匆匆作别,斯时小城早已流光溢彩,灯火闪亮。

在紧靠弱水河边的一个牧民新建的安置小区里,我们找到出发前预定的住处,那是政府为牧民新建的复式楼房。

时值旅游旺季,酒店早已是一房难求,就像当年支持航天城建设那样,牧民们腾出自家的住房接待了远道而来的客人,自己却挤住在亲戚家里,甚至再次住进帐篷。

房东是一位慈祥的老额吉,名叫策仁米德格,她告诉我们,她的老家原来就在宝日乌拉,当年搬迁的时候,她只有14岁,对“家”的印象就是在不停地搬迁。一直在寻找水源充足、自然环境良好、适宜大家生活的地方。那次迁移前后历经12年,严重影响了牧民生产生活,但即便如此,牧民们还是无条件响应国家号召,没有计较个人损失。旗政府从宝日乌拉嘎查先是搬到了建国营,之后又搬到达来呼布镇,“三易旗府”由此成为额济纳人民支援国防事业的动人佳话。

稍事休息,我们走出小区,来到弱水河边胡杨林景区东门的二道桥上熟悉环境,观赏夜景。这是景区的一个入口,我们将在第二天从此处购票进入景区。

此时,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一轮明月恰到好处地高悬在城市上空,为这座塞外之城洒下一地清辉,乡愁般的飘逸缠绵。这明月,照过秦时的宫阙,自然也照过汉代的营帐,但在今夜,既无“九月寒砧催木叶”的悲凉,也无“羌管悠悠霜满地”的凄冷,此时此刻是那么妩媚,那么轻柔,仿佛带我回到故乡的河边。

站在桥上,河水北去,奔流不息,在西北戈壁的荒凉孤寂中,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伟力和人类的壮举。“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这个以孤独为伴的生命之河,从出发开始沿途一直陪伴着我们,让我们感受着河流大音希声和大象无形的深邃。

历史的记载常常充满着艰涩苦痛与百感交集。

位于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偏东方向约22公里处,是黑城遗址,蒙古语称之为哈日浩特,这是北线上现存最完整、规模最宏大的一座古城遗址,在当时,这里是西夏王国的军事、经济的大都市,也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残高约9米。城西北角建有5座覆体式喇嘛塔,旧有的街道和主建筑依稀可辨,四周古河道和农田的残貌仍保持其轮廓。无情的沙漠已经将这里吞噬,黑城里面究竟埋藏有多少珍宝,至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同许多沙漠戈壁上湮没的城市一样,黑城消亡的缘由同样是因为水源的枯竭。

历史上,居延地带既是中原农耕民族与西北游牧民族交流的窗口,也是冲突的最前沿,广袤的地域战事不断,它那苍老、脆弱而又贫乏的肌肤之上,承载了太多的负重与血腥,遭遇过一次又一次的毁灭与破坏。

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纵横驰骋数千里,横扫草原,生获酋涂王,降伏匈奴万人;西汉天汉二年(99),李陵被匈奴单于三万骑兵重围,兵败汗山狭谷,尸体遍野,血肉横飞,李陵被迫投敌求生;应天四年(1209),成吉思汗发动对夏战争,铁蹄之下,黑城沦陷,西夏王国从此一蹶不振。

元顺帝至正19年(1359),黑城最终消亡,它的寿终正寝自然与元末明初的破坏性战争有不可分割的关联,但真正的原因是战争破坏了水利设施,破坏了几百年间形成的完美水系,把丰美的绿洲摧残得满目疮痍。特别是明朝冯胜将军与哈日巴特尔之战,最终改变了黑城的历史变迁方向。

明洪武五年,冯胜将军率部面对元军坚固的防御工事,久攻不下,不得不命部下,在弱水上构筑一条数百米长的拦水坝,断绝黑城水源,守城官兵饥渴难忍,最终弃城而逃。

现代考古学家也证实了这段历史,如今旧河坝的遗址,沙坝长约千米,宽数百米,坝高二十余米,几百年后,坝上已长满了胡杨树、灌草、成了一座固定的沙丘。这次战争明朝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也破坏了弱水良好的生态水系与水利设施,使得一大片绿洲消失在沙漠之中。

弱水被堵塞后,河流被迫改道,从东北向改为直流北方,达来呼布镇邻水而生,失去水源的黑城渐渐失去往日的繁华,最终在沙漠中静静沉睡了六百多年。

经历多次掠夺挖掘之后,黑城已是伤痕累累,周边地区沙化严重,流沙从东、西、北三面侵蚀黑城,许多遗址已深埋于黄沙之下。考古专家们预测,至今城内还埋藏着丰富的西夏和宋、辽、金、元等朝代的珍贵文书。

“怜君此去过居延,古塞黄云共渺然。沙阔独行寻马迹,路迷遥指戍楼烟”,一座被流沙半掩的黑城曾有繁华旧梦,也历经战火洗礼,如今万人空巷的景况已随风散尽,丝绸之路的来往商旅行踪不再,黄尘古道湮没在茫茫沙海,悠扬的驼铃声成了历史的记忆,独留下黄鹤杳去的几声叹息,在后人的视野里渐行渐远。

在达来呼布以南十公里紧邻黑城的地方,还有一道令人痛心的风景,这里曾为一片原始森林,由于水源干涸,胡杨树全部枯死,东倒西歪,面目狰狞,阴森恐怖,土地的荒漠化,活生生地把一处森林,变成"怪树林"。

抢救额济纳绿洲,遏制生态环境恶化已是刻不容缓,它关系到社会稳定和国防稳固,更关系到民族团结。2002年7月和9月,在国家的统一调度和科学管理下,从黑河两次分水注入,额济纳绿洲终于有了3亿多立方米,干涸10年之久的东居延海流入了4000多万立方米水,水面扩展到23.5平方公里,随着黑河分水工程的持续实施,上游来水量的逐年增多,干旱多年的额济纳绿洲得到了有效的滋养灌溉,部分濒临死亡的胡杨、怪柳重新焕发出生机,消失多年的甘草、苦豆子和芦苇等植物又开始复苏,草场植被覆盖和植物种类明显增加。

通过疏浚河道、科学导流,黑河水于2016年首次又进入消失半个多世纪的西居延海。2018年9月,黑城遗址附近沉寂600多年古河道也流进了雪山之水,灌溉和浸润面积达到25平方公里。很多牧民发现,河道过水后,一些枯朽多年的胡杨树居然绽放了新芽。

夜阑听风雨,冰河入梦来,清清的冰川之水,静静地从河床流过,流过的当然不仅仅是水,也是绿色希望,是生命之源,更是人类期盼的明天绿洲。

二道桥胡杨林景区已经关闭,保安是一个湖南小伙,听说我们来自海南,破例开门允许我们进入,近距离感受一下胡杨林的夜景。

在暖黄色射灯的烘托下,胡杨林树影婆娑,金韵斑斓,幻化出海市蜃楼般的辉煌,呈现着一种空灵朦胧的震撼之美,几个女士忙着拍照,我一个人独坐在胡杨树下,静静地感受着大地的呼吸。

我的周围,高大的胡杨树满身皲裂,干燥的表皮像是岁月的脸,飘零的黄叶轻轻地落在我的面前,它们下落的姿态优雅而伤感,脚下的沙子冰冷如玉,清凉直达内心,想到《冰山上的来客》歌词里唱的:我是戈壁滩上的流沙,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顿时感觉到一种自我放逐的肆意和洒脱。这时候的我,仿佛一只树叶一样的船只,在静止的汪洋之上,在无意识或者梦境之中,完成一次生命的旅行。

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弱水河淙淙地奔流,传递着高原积雪融化润泽万物的动感和温情,它在千年的岁月里催生着沙漠的枯亡与荣旺,毁灭与新生,让历经衰败和枯竭的居延海得以延泽绵长的呼吸,让这里的生命在几经湮灭后得以接续和蜕变,复活与再生。

或许,只有出入过岁月流沙的人们,才能真正懂得对于河流的依恋,才能理解那种融化在血液里的感恩,由此,我想到已故作家张贤亮《河的子孙》中的一段话:

“风从东方来,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岸滩,推上一片片、一段段、一根根灰褐色的残枝断树,不由得令人要追溯它们在惊涛骇浪中的经历,并从树干古老的年轮中联想到自己的过去,岸边,和风吹拂着苇草修长的叶片,轻轻地抚慰着这些老干部最近才出现的灰白的乱发,并且带来一股亲切的泥水味,一股只有在母亲的怀抱里才能闻到的、掺和着乳腥味的清香。”

从游牧迁徙,到城市居民,从毡包帐房到复式楼房,我想,曾经的牧人们在民族政策的怀抱里有幸感受了真正的沧桑巨变。

河水无声地抚摸着灯火迷离的河岸,也触摸着我的思绪。眺望河对岸那座孤独的黑城遗址,沉沉一线默然于荒郊之外。夜色里,我的眼前,不再是往日里百尺之高的烽火城楼,也不再有凄清孤苦的羌笛吹月、瀚海悲秋。那曾经见证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古战场,已经拂去旧时的黄叶与飞雪,变成春风初度的再生之地。

朱旗绛天,星流彗扫,弱水河古老的宿命感渐渐淡去,而焕发新彩的梦华篇章,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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