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一
我坐在一家老爸茶店里,透过窗外遥看潭门湾,像是走进一部千年渔港的历史,一众帆樯御风而过,留下时光深处的淡泊宁静。
轻柔婉转的萨克斯曲《回家》不失时机地在耳边响起,在清秀,无杂的立体空间里,我仿佛踏上回家的路程。那细腻与粗犷完美地重合,竟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漫步海滩的动感,并且,在幽深空旷的天际下看到了故乡的背影。据说男主角是一酒吧的萨克斯手,妻子因他在酒吧吹萨克斯收入微薄,与其离婚去寻找新的幸福生活。他在痛苦与无奈中吹起《回家》这首曲子,想着自己曾经温馨的家,渴望回到从前,那幽怨的曲调如泣如诉催人泪下。
几个面色黝黑的渔民就坐在我的邻桌,他们谈笑的方言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在海上飘了几个月刚从渔船上回家的人们,并且,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船长。
老板娘忙进忙出,你来我往亲密无间,说笑声波浪此起彼伏,茶店里红尘滚滚,荷尔蒙热烈涌动。
我的右边是烟波浩渺的兄弟海滩,左处是彩虹飞跨的潭门大桥,眼前是船来船往的粼粼水道,连通着浩瀚无际的西太平洋。渔港的船只数量好像比小镇的房屋还要繁多,它们,正以执拗的保守演绎着潭门这座渔港小镇千年未变的风情。
正值落日前夕,绿色的树木从街巷的淡影中一直蔓延到海边,掩映着错落有致的滨海建筑群里。夕阳下缓缓流淌的河流,反射出粼粼波光,为这座质朴、神秘的小镇,带来了岁月光阴里不停息的生命活力。
在这座小镇里,古代与现代、过去和现实,正如影随形地交织在一起,有的是追忆,有的是荣光,有的是五味杂陈的伤痕。
此刻,我像是走进一幅饱经沧桑的画廊,领略到风光旖旎的南海风情,邂逅一位风姿绰约的渔家儿女。她含情脉脉,柔情似水,无论我怀了何种落魄的心情,都在这里得到一见倾心的安慰。
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在这里,认识南海,见证历史。男女老幼,年龄或有差异,收获的快乐却大致相同。人们惊叹于这块海岛边缘之地的旖旎风光,粗犷的南中国海将海岸线雕凿成造型各异的景观,历史和远方在这里触手可及。人们更愿意在这里选择远离喧嚣,沿着细沙铺就的海滨一直走下去,在感怀潭门人的乡愁与勇敢之中,伴随着声声海浪,将惊涛拍岸拥揽入怀。
这就是潭门,她的美,绝不是一种轻薄的美丽——
船木色的路灯杆,犹如一根根桅杆,在海风里眺望大海,褪去光泽的船舵、救生圈、船桨、铁锚、贝壳、龙虾、水鸟,老旧的木帆船,残缺的船桨,锈迹斑斑的锚链,在岁月的长河里,诉说着一言难尽的苍凉……
这就是潭门,她的美,更不是一种追逐时尚的迎合——
渔家院墙的石缝里黯淡斑驳的苔痕,透出一种对待生活的端然与平静,发芽的绿色小草拱出头打量着外面的天地,充满对生命的顿悟和淡然——每一天都平静渡过。
二
海南渔民是一个开发西沙、南沙的特有群体,他们世世代代将南海诸岛视为祖宗之地,也把自己的青春和年华、时光和汗水献给了南海。
潭门渔民前往南沙海域捕鱼,早在明代的文献中就有记载。那时的潭门人航海只能靠着罗盘和手抄的“更路簿”,凭着经验看星象,辨海况,识洋流,以拓荒者的气概,行船千里石塘,扬帆万里长沙。永兴岛、大环礁、太平岛、黄岩岛对于潭门人来讲意义非凡。他们以海为田,以鱼作粮,屡屡用九死一生的冒险,把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同祖国的血脉连为一体。
在那个年代,他们驾驶着满载的渔船通过马六甲海峡,把海产品售卖到价格更高的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然后留在当地打零工,做小生意,数月后西南季风来临,他们才趁着唯一的机会再次起航,返回阔别已久的家乡。
奔波于异国海滨,每一个傍晚的炊烟,都会撕裂渔民们难以愈合的思乡伤口,不论是雨中登船的怅望,还是月下听潮的凄清,抑或杯酒浇愁的歌吟,都在一次次远涉重洋的梦境里,回到熟悉的老屋,尽管看不清亲人的面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连一抹身影也变得模糊,这种场景,潮涨潮落般持续了几个世纪。
如今,帆船时代的使命已然完结,昔日的老渔民也不再出海远行。但是那些让人荡气回肠、泪湿满襟的传奇故事,依然让人感受到潭门人祖祖辈辈守望南海的一往情深。
忽然想到两句古诗:“君看一叶舟,出入风波里”,在这里,既是对一个逝去时代艰辛的记忆,也是对一种勇立潮头精神的呼唤。
三
说到潭门,两件大事不能忘记:
2013年4月,习总书记专门到潭门进行考察,从此,这个南海之滨曾经默默无闻的渔村,其海洋文化的藏世之美和慢调风情渐渐地揭开神秘面纱。2021年6月29,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七一勋章”颁授仪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隆重举行,习总书记亲自向琼海潭门镇潭门村党支部书记王书茂颁发了这一勋章。
这是对潭门精神的肯定,更是南海渔民的无上荣光。
走在潭门的街道上,似乎走进了时光深处,生发出一种时空错位的神秘感觉。青苔无痕,留下一抹残照,还有氤氲于庭院的历史气息,南洋风格的建筑群中,一种以耕海为主体的数千年文明进程的文化,历经风雨淬炼熏陶,又在椰风海韵中醇化千年,让他乡客子见证了海的声音、海的颜色,亲炙了一部南海的历史,看到了海洋文化高贵的精神内涵与世代守望,体味到高华、隽永的墨香文脉。
有别于海口、铺前等地那些近海作业的渔舟,在潭门港,各种上千吨的远洋渔船错落有致地泊在港湾,船舶上挂着以红色为主调的旗帜,有国旗、有写着“一帆风顺”、“永令旗”等字样彩旗,迎风招展,这是潭门渔民心灵的护佑,更有印着“造大船、创深海、捕大鱼”的艨艟巨舰,俯仰之间能深刻体会到闯海者的气魄活力和九死不悔的坚韧追求。
说到潭门,不能不想起一年一度的赶海节。
渔民出海前都要举行隆重的祭海活动,祈求保佑来年人船平安,获得丰收。一百零八兄弟在远航生产作业的过程中遭遇台风全部牺牲。村民为了纪念他们,每到出海时节,村里人都会去到庙里祈求出海平安,准备鱼、肉、香、饭团等祭祀用品,自明朝沿袭至今,这样的祭海活动延续了600多年的漫长时光。
感触尤深的是,当下,伴随着大规模的资源开发和高强度的人为干预,经济与文化、物质与精神的矛盾日益加剧,人们远离自然、告别传统,心灵中充满现代性的焦灼。反映在生活中,所凭借的高科技产品愈多,同自然的接触就越少,诗意的存在也就愈益稀薄。而潭门渔民的醒目之处,正在于他们不去追逐城市的时髦,始终固守初心,不忘传统,始终保持着对自然、对大海的热爱,坚持祖祖辈辈出海打鱼的生存方式,不为城市的繁华所困,体现素朴神秘的渔业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奋斗,保留着对于大自然、原生态的基本价值的遥远而温馨的记忆。
今天,无论大历史如何复杂恢宏,潭门人总恪守着自己的历史观,在这里,没有人会跟你谈论历史,但历史无处不在,尽管一桥之隔的博鳌建筑楼群正在日新月异,但四面八方的游客依然对这里的老旧渔船兴趣不减。
历史与现实交界之处的渔港,总会在千姿百态的风景线上摇曳生辉。
四
漫步潭门老街,扑入视野的是古朴的人文风情。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像遥远的梭罗远离喧嚣,拥有自己的瓦尔登湖那样,在黄昏的余晖中漫步沙滩,嗅着淡淡的海腥味,心灵紧紧贴近朴素的乡土,在宁静淡泊中享受人生……
尽管当地政府对渔民的引导是上岸、休闲渔业和深海养殖,但当地的渔民主业仍然对远洋捕捞情有所属,难以舍弃的还是那种祖辈传下的海洋情怀,这也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从波峰浪谷与海滩礁石间,闯出一条深海之路,远赴三沙等地远洋作业的缘由。
“赶海人家”作为潭门首屈一指的滨海主题餐饮,同博鳌“海的故事”一样,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具有很高的知名度,成为潭门旅游小镇的新地标和必游地。其建筑风格采用了独特的渔船主题,利用许多老渔船上的船木、海里的珊瑚、贝壳、礁石块等原生态材料进行整体装修,配上传统煤油灯的点缀,打造出一个氛围浪漫、环境幽雅、富有沧桑感的用餐环境。
坐在“赶海人家”里,我在想,当年这些普通的木头被打造成木船的时候,曾承载过多少生活的希冀和生命的嘱咐,在茫茫无际的大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在遥远的海平线上。
而今,独具慧眼的创业者将这些普通的木头打造成为“船木”,做成供游人们歇息的桌椅时,这一块一块古老的船木,以固有坚硬的特质,将历史的沧桑集聚、提炼、积淀、沉重地凝固在袒裸年轮的肌纹和泪迹般锈蚀的船钉上,展现着坚硬铁铮的不屈筋骨。
这些完全失去“船”的形式的木头,重新以崭新的生命形式再生复始,不知道多少年海水的浸润,不知道多少年阳光的雕刻,留下的是褐黑色的骨质和乌铁般的本质,包含了太多苦难的凝聚,已经成为现代科技时代最珍贵的记忆。
如果说,楼宇雅居里的古船造型和家具是一首精致的格律诗,展示着大巧若拙的艺术匠心,那么,镇头巷尾的旧渔船拼制的文化景点,则是一首充分体现大众情绪的自由诗章,彰显着文化的返璞归真,只是,变换了一种表现形式。
堪资欣慰的是,这种老渔船形成的文化,在海南的各地都得到有效的弘扬,实现了浑厚的亮相。
五
走进南海博物馆,眼前依稀碧浪滔滔,风声飒飒。
博物馆位于潭门中心渔港的兄弟海滩附近,是一座展示南海人文历史、自然生态、保护南海文化遗产,促进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和地区文化交流的大型综合性博物馆,浑朴的造型凸显出历史名镇、海南渔港、时代文明的主题和以人为本、关注民生的科学发展理念,再现了古代中国海帆樯鳞集、梯航万国的恢弘历史。
说到南海航行,更不能不提到潭门家家店铺摆放的《更路簿》。
“自大潭过东海,用乾巽驶到十二更……”,翻开发黄的小册子,眼前突现海水茫茫,耳边骤响涛声阵阵。小小《更路簿》,把浩瀚的南海装进一本小小的册子里,把潭门的历史浓缩在一页页纸张上。
这是当地渔民自古以来自编自用的航海秘本,是一种记录航海知识的手抄本小册子,或是一张手绘的航海地图。在琼海、文昌等地,渔民传抄《更路簿》可追溯至明清时期,一个罗盘加一本《更路簿》,让中国渔民在没有精确的航海图标和卫星定位系统的时代,顺利前往南海作业,并下南洋进行交易。它是每位船长必备的航海图,而图中记载的航海路线,航行要领,气象水流,更不知是多少渔民用鲜血换来的生命航线。
一本本洇迹斑斑的《更路簿》,是海南渔民对“海上丝绸之路”航行的卓越贡献,也为证明西沙和南沙群岛属中国领土领海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如今,当都市里的我们渐渐老去、缅怀当初的激情时,那些面容苍老黝黑的渔民身上却仍旧充满了年轻时探索未知的憧憬。所谓勇敢,所谓希望,不是白纸上的几行美丽书法,而是他们发自本心、冲破黑暗云层的努力,那是一种不计得失、不惧失败的天真,它穿越了无尽的海雾惊涛,并且,终将获得胜利。
傍晚的时候,我站在兄弟沙滩上看了一次渔船归航,此时斜阳西垂,宁静的海湾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澜,高大的棕榈树在海风中婆娑摇曳,送来簌簌之声,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红色建筑连成一线,构成渔港小镇的千姿百态。
天空湛蓝,时光在夕阳的余晖里悠然划过,海滩上的人们牵手翘望,脸上洋溢着期盼,夜幕缓缓降临,为大海蒙上神秘面纱,海滩稍有寂寥,但人们的内心却充满着炽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