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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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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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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荫覆盖

沿着蜿蜒的村道,我来到清澜渔港对面的下东村,追索一个渔村的前世今生。

当阳光洒在海面的时刻,天和海就连成一派深情的蔚蓝,赶海妇女的花头巾在海风的吹拂下成为视野里状如火炬的存在,鲜艳而又温润,这些饱经风霜依然闪烁着天真活力的女性,是椰林湾畔傍晚最美的景深。

一条废弃的渔船靠在路边,色泽斑驳,如同经历了太多世事的沉默长者,青苔无痕,泻下一抹残阳,伴随着氤氲于椰林中的历史尘烟。

走进村里,那斑驳的水泥码头、干涸的水井、陈旧的砖垛和被时光冲刷只剩下筋骨裸露的渔村茅舍,无一不深藏着渔村岁月特有的气息。

这就是清澜渔港的下东渔村。

在这里,我结识了一位渔民船长,他的所有经历,都藏在黑得像珊瑚礁、皱褶也像珊瑚礁的宽大脸庞深处——那是天风海雨经年雕刻和四十年风浪搏斗的印记。

六十岁的老吴船长,身板硬朗,话语不多,给人的印象是渔民那种特有的善良和憨直。他的父亲是渔民,父亲的父亲还是渔民,直到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的奔波,全为了大海的一往情深。

明清时代,广东和海南等地渔民的不断加入,南沙渔业发展进入兴盛时期,作为疍家人的一脉,老吴的先祖就是那个时候从海上漂流来到海南,一缕血脉,先后在文昌、琼海、陵水等地开枝散叶,落地生根。

吴船长这一代一共弟兄五人,都随着父母亲在风口浪尖度过漫长时光。

1988年,年仅54岁的父亲病逝,一夜之间,红红火火的日子瞬间失去活力,眼中明亮的世界也成了一片暗淡,在母亲婆娑的泪光里,吴船长擦干眼泪,记下父亲的嘱托,领着四个兄弟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

那时的渔船只是一条很小的渔舟,在近海区以钩捕为主,抓到的鱼以条计算。命运跟许多疍家人一样,在茫茫大海里跌宕起伏,过程是那样漫长,疲倦、辛劳、艰险如影随形。

风风雨雨几十载,荣枯自顾,随波逐流,几乎是所有渔民的前世今生,如同尘世间贫贱夫妻惯有的日常生活,粗陋甚或浅俗,却也深藏一脉温情和念想。

也就是在老吴家最困难的时刻,镇上的书记、镇长陪着农业银行的领导走进了他的家门,向老吴和他的父亲介绍了当时最先进的深海大施网渔船和灯光围网捕捞的先进技术,帮助吴家申请到一笔家庭渔船创业低息贷款,不久,当地农业银行的6.5万元贷款送到了家里,筹措到10万元后,老吴赴广东省阳江定制了一艘37吨80匹马力的大围网灯光渔船。

很难想象,如果不是当地政府关键时刻的温暖之手,如果不是政府对这个困难重重的家庭的救助和妥善安排,如果不是政府提供的低息贷款,这样一个家庭后面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在后来的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吴家兄弟和他的伙伴们行驶于七洲、铜鼓、外水、陵水等渔场,在纵横50多海里的波峰浪谷中收获着希望,粗犷的渔歌棹声,和着海水的咸湿,喑哑在时光深处,质朴而苍凉,遥迢渔家之梦,在大海温润的怀抱里或明或暗地滋长。

改革开放以后,老吴的日子时来运转,先后还清了造大船的贷款,买了商品房,供养五个孩子先后大学毕业并找到理想的工作,他自己还当上了渔业协会的领导,多次被评为“优秀渔船民”。

“党和政府真的太关心我们了,一切全靠政府啊”,回首半世走过的艰难时光,老吴不无感慨,眼里泪光闪闪,尽管他从不落泪,当渔家汉子把感情的温暖气息揉进生命的情义,言语之间也带着与生俱来的淳厚和善良。

走在和谐安详的渔村里,一方葳蕤,一蓬衰草,承载着海洋岁月不为人知的心事和波澜不惊的平静—渔网、草寮和风雨濯洗的伤痕,轻轻地挽住渔村正在逝去的芳华。

夏日的清凉在日落前姗姗来迟,婆娑的椰影下昼热消散,清风徐来。

阿公阿婆们摇着蒲扇慢悠悠地从家里走出,满脸深深的沟壑,坐在石凳上或歌或笑,那是一种卸掉生活重负后的轻松逍遥。朴拙的歌声,唤醒遥远的记忆和絮絮叨叨的话语,吟哦的也许是欲说还休的岁月,也许是逝去年华的叹息。

一辆摩托车从椰林深处驶来,红红的颜色。骑手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本村老渔民,说是去镇上喝茶。在和老人的一番交谈中,许多深藏的往事,缓缓流出,仿佛旧日时光,舒缓而深沉。

老渔民姓符,今年80岁,年轻时曾经多次驾船到西沙等地捕鱼,一次,他们的船在西沙永兴岛东南方向的浪花礁附近布下渔网,拉网的时候发现网拉不动,以为是被下面的礁石挂住了,几个年轻渔民就跳到齐腰深的海水里解网,后来发现可以慢慢拉动,快拉到跟前时突然发现渔网里是个黑乎乎的家伙,渔民发现不好,马上转身向岸上跑,结果迟了,一个年轻渔民的半个臀部瞬间被撕下一块血肉,当即昏倒,幸亏附近扫雷舰上的海军闻讯过来相助,舰长紧急向南海舰队请示,请求派直升机救援,受伤的渔民被送往三亚,算是保住了性命,事后知道,那是一条200多斤的大鲨鱼钻进了渔网。

生活有时如浪里行舟,顺风顺水,可以潇洒随性,逆风袭来,也会险象丛生。

老人的邻村,有一对姓伍的夫妇,带着大女儿出海捕鱼,不幸被暴虐的风浪打入海底遇难,留下一个9岁的女儿和7岁的儿子,还有一个76岁的老母亲,生活陷入困境,幸亏政府和社会各界伸出同情之手,当地公安交警部门及时把祖孙三人接到驻地安排照顾,像照料亲人一样关爱呵护,两个孩子得以生活无忧并入学读书。而在旧时代的渔村,弱不禁风的渔舟上,人的生命有时不如一条小鱼,楫倾樯摧的悲剧常有发生,人们只能默默承受命运的安排。

在渔村,这些悲催的故事我曾多次听到,当年我也曾采访过伍家姐弟,看到过那双令人心疼的双眸中折射出的迷惘无助,听到过社会各界对她们的关爱照顾,感受过最深绝望中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符阿伯告诉我们,如今政府关心渔民的生活,对渔民的政策是上岸、休闲渔业和深海养殖,村里年轻人大多去市里镇上做生意,传统的网笼捕鱼因为影响主航道行船的安全,已明令禁止,现在出海打鱼有海警和渔政部门护航,政府有各种补贴,渔船越来越坚固,捕鱼的技术也越来越先进,渔民家庭已经远离贫穷,生活越来越富裕。

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我想,随着时代发展和科技进步,许多记忆犹新的老故事对于年轻一代来说,或许已恍若隔世,但那些泪湿满襟的遭遇,那些荡气回肠的往事,渔耕时代抹不去的忧伤和怀旧气息,依然会化作后人记忆里幽深的思绪。

漫步渔村,目之所及的是田园秀美、岁月静好,在这个桃花源一般的村落,享受着时代气息和品质的风光,可以看到椰树、大海、修竹、村落相映成趣,可以感受临水而居的怡然自得和牧歌式的田园生活,时光的混搭感在这里强烈地弥漫。

傍晚,锚泊在海湾的渔船,枕着涌动的微浪,摇曳着一船的霞光,欸乃声摇破寂静水面,从一座座红瓦粉墙的屋后,涌入海湾,“渔舟唱晚”的怡致在每一个渔家人的心中油然而生。

海风不仅清新,而且弥漫着海的腥鲜之气。无论哪个季节走进这里的渔村,只要是到了饭点,都会有烹饪海鲜的浓郁鲜香之气扑面而来,激起味蕾的痉挛。

渔村不老的故事里,从来不吝啬对酒文化的演绎,如有机会坐在渔家的院子里喝顿老酒,那几乎是感受大海生活最佳的方式。

在渔民的院子里,轻启的柴门永远是最具诱惑的,光着脚坐在门前的大圆桌周围,那是最接渔家地气的姿态。

渔家招待客人菜肴的特色,自然是各类海鲜——那简单的、尽可能保留海鲜品质、原汁原味的清汤火锅,一盆洗净切好摆放整齐的鱼、蟹、虾、螺放在桌上,那是对海鲜本质最原始的尊重,也是对大海的赐予最朴素的感恩。酒桌上极具特色的饮食习俗,则是当地风俗、生活的浓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了解这些,便基本上了解了渔村。

感受最深的当然还是喝酒,暖热心窝的永远是那份苦欢、那份甜愁,仿佛一场难以抗拒的精神漫漶席卷而至,渔家人一般不喝酒,喝起来就一定会敞开海一般的胸怀、海一般的酒量,陪客人喝个痛畅,喝个“持杯月下花前醉”,喝个“酒酣胸胆尚开张”,喝个天高地宽,甚而酩酊大醉。

渔家人的这场酒,会让你清楚明白,什么是“海碗”“海量”。酒后在椰林下的吊床上躺下,走进物我两忘的境界,你会悟出久违的生命里最原始、最本真的酣畅。

在远方醒着的乡梦里,在渔村的血液沉淀中,安抚人心和日子的,有柴米油盐浆洗过的尘世烟火,更有老酒濡润和滋养过的一抹光阴……

继续沿着清澜渔港的海岸行走,那一片片一望无际的海洋牧场、那一艘艘出发和归来的海上捕捞船只、那正吞吐着货物的现代化码头,无论是航天码头的巍峨雄姿,还是三沙码头的日夜繁忙,都在证明着一座城市海洋经济的发展与兴旺。

从邻海而生到依海而兴,从以海为家到耕海而乐,随着帆船时代的使命成为绝唱,像老吴这样的老水手、老船长大多已渐入迟暮,即将告别更海牧渔的艰辛。但那些时光、那些情节、那些人物,一切的一切都让这里的渔村、渔港沧桑而丰厚。

人类对海洋最初的感恩和敬仰,来自大海的丰厚馈赠。渔获植根于海洋,普惠众生,人类才有了生存发展之基。从某个角度来说,大海对于文明的重要性或许堪比农业。无论我是否踏上这条蓝色的征途,总听到一种来自海洋深处的呼喊,触动着我内心的脉搏,引导我追寻未来的航向,安守劳作的憧憬和等待的美好。

今天,当我留心渔村渔港风干的陈迹,发现那些似乎已经久远的历史,其实就在身边徘徊着,指点着我们的脚步。那些早已模糊的岁月,其实就在我的内心深处脉动。

离别渔村的时候,夕阳渐隐,海湾被霞光染成一片绯红,像氤氲的红酒,身旁的渔村,更显得宁静迷人,望着绿荫里的村庄和婆娑的椰林,我在心里默默祝愿它的未来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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