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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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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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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的呼唤:从三线到城市

朱湘山/海南

01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六日下午,湖北宜城县汽车站门前,长途客车鸣了一声喇叭,扬起两股灰尘,把我和我的一个同学扔在了站前的一块空地上,继续向襄樊开去。天空灰暗旷远,西风残照里,县城的一切都呈现着苍凉的沉寂,斜阳照在身上已经感觉不到暖意,路旁白杨树落叶殆尽,孤零零的在风中战栗,寒风卷起黄叶,吹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不时有汽车从路上经过,除了灰尘,啥也看不见。

毕业分配前夕,跟我同一宿舍的周凡同学悄悄告诉我:你的分配单位已经定了,在襄樊市,是中国五机部直属的一家大型军工厂,具体地址是襄阳214信箱。周凡跟班主任刘超红老师曾是昔日中师的同学且关系不错,他的信息来源绝对可靠。我当时听了心里很激动。襄樊绝对是我梦中的神往之地。诸葛亮、孟浩然、王维多少历史名人都跟它有着密切联系。大气粗犷的城市格局,气势恢宏的建筑群,一桥飞跨的襄江大桥、碧波荡漾的汉江穿城而过。当年多次从南阳坐火车到襄樊,再乘船南下到钟祥。黎明时分,江两岸灯光闪烁,汽笛一声悲鸣,顿时让人有种从此天涯孤旅的迷茫,眼泪总会忍不住夺眶而出,那时我对襄樊常常有种依恋的感觉:要是就生活在这里该是多好啊!想不到这次毕业分配,竟然满足了我昔日的愿望,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

报到的日子终于来临,我和同学们依依惜别,临别还不忘交代一句,以后到襄樊了一定要跟我联系。

匆匆买了车票,带上行李,我和李恩鹏同学坐上了荆州开往襄樊的长途汽车。

车过荆门后,我去问司机:“师傅,请问一下你知道襄阳214信箱在襄樊市的哪一条街上?”司机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小伙子,你问我就问对了,我就是214信箱那边的人。214信箱只是一个地址代号,它不在襄樊,在宜城,准确的说,在宜城县西边的大山里面”。看着我发愣的神态,司机说:“在建厂初期,一些大学毕业生辗转坐车到了襄樊,一打听,说在宜城县,到了宜城再一打听,说在雷河,到了雷河再问,说还要往西边的山里20多公里。当然,这只是建厂初期的事,现在交通方便多了,你在宜城县车站下车,等下午4点有工厂班车从襄樊返回,坐他们的车就可以到了,不过你们有行李,最好给工厂打电话,让他们派车过来接你一下”。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只觉得从心里凉到了脚底,还襄樊市中心呢,连襄樊的边都没有摸着,就被扔在半路上了。

一个小时后,工厂的组织干事杨顺才带着一辆面包车把我接走了,我的另一个同学李恩鹏在那里继续等待漳河机械厂派车过来。

吃过晚饭,我从工厂的招待所里走出,正逢下班的时候,一声警报声过后,自行车仿佛流水般的从不同的山谷流出来。因为工厂分布在各个空旷的山谷,所以上下班都是以拉警报器为信号。我在生活区的道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冬天的山区说黑就黑了,高音喇叭的广播停播以后,山谷很快就寂静下来,只有一家家的灯光在闪闪烁烁。寒风吹在脸上,刺骨的凉,昏黄的路灯照在脚下,四周是黑魆魆的高山,路上少有行人,只有我这个外来者的造访。现实跟我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本来是想走进襄樊的大城市,跟孟浩然、诸葛亮的故居为邻,登高望远,吟诗作赋,发思古之幽情,揽天地之精华,没想到一头钻进深山老林,跟昔日八万山的山大王成了伙伴,那一晚,我在山谷的寒风中站了很久。从此以后,襄阳就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憧憬和怀想。

02

我所到的这家工厂坐落在一个三面环山的谷地,对外的公开名字叫东方化工厂(内部厂名叫国营五二五厂),主生活区坐落于一个三面环山的山谷里,一条小河沟顺流而下,把山谷分成东西两边,中间有三座钢筋水泥大桥连接。生产区则分布在附近的四个山谷中。

工厂早先由东北的三七五厂援建,其第一期住房都是带有东北大炕的红色平房,分布在东西两边,符合“靠山隐蔽、自成村落”的建厂方针,第二期建的是清一色的苏式红色楼房,掩映在绿树从中,走近才可看到,第三期建的是钢筋水泥楼房,接近大城市的住宅小区,矗立在山脚下有种大城市的感觉。

这是一个顺应时代而生的军工小镇,它的功能十分齐全,除了火葬场,其他的凡城市里有的,它都一应俱全。平心而论,尽管八十年代初的大部分军工企业都面临着转型时期的阵痛和迷惘,但其福利待遇也仍然比地方高出许多,每个月比地方多9元进山费,相当多了两级工资,医疗、幼儿园全免费,工厂三天两头分东西,分水果、分蔬菜、分猪肉、分海鲜。有一年分的带鱼太多,吃不完,家家户户都把鱼挂在窗外晒着,外人一走进山谷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鱼腥味。

工厂子弟学校的教学条件一般,新教学楼还在筹建,教学班集中在一栋早期建的苏式红楼和几栋平房里。学校理工科师资很强,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但文科力量相对偏弱,我直接被分配教高二的语文。从跟学生交流的情况来看,他们对我这个新来的老师的教学还是很欢迎的。

和我毕业前实习的公安县荆江中学的学生相比,农村出来的学生学习非常刻苦,知道珍惜时间,对老师非常有礼貌。工厂的子弟则比较单纯直率和不怕人,阅历不算丰富,初中毕业可以上厂里的技校,高中毕业可以直接进厂安排工作,和父辈一样端的是铁饭碗,学习动力不强。见了老师不怎么爱打招呼。关系好的,他把你当好朋友,关系差的,根本不会理你。我有几个学生,每次到我家里都是主动找活干,就像自己的兄弟一样,有一个学生叫雷士明,还有一个叫阮永贵,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由于建厂初期的指导思想是“先工作、后生活”,很多家长对于孩子的教育根本无暇顾及,有的家长连孩子读几年级都不知道,我教的这个班的学生也正是建厂后出生的孩子,跟他们的父辈一样,把智力开发的黄金时期贡献给了三线,在这些孩子的童年回忆里,没有逛公园、游乐场、参观博物馆、听音乐会、划船等美好时光,记忆中只有孤独和无奈.

有一个叫游伯宁的女生在作文里写到她的童年记忆:“四周漆黑一片,家里空空荡荡,冷风吹着窗户,门外的路上少有行人,大人们都去加班了,邻家的小猫小狗都已入睡,我好孤独啊!”弱弱的心声带着无奈和孤独,令人泪下。

加上早期师资力量的不平衡,表现在学生的成绩上就是参差不齐。尽管大部分学生学习也很努力,尤其是女生,对老师的教学很配合,家长对学校教学也非常支持,但是由于错过基础训练和教育,即便在高中阶段配备的师资再强大,考试成绩比起山外的中学仍有很大差距,有的家长,都是想尽办法把孩子送往襄樊、宜城的重点高中,本校每年的高中毕业班的老师们,都在为突破高考录取的零记录而努力和苦恼。后来,以厂长邱锦吾为首的新班子,高度重视学校工作,邱厂长直接抓教育,先后从荆州、襄阳等地引进了一批大中专毕业生充实教学队伍,又从工厂子弟中选送了一批送出去委培,逐步改变了教师队伍的结构,邱厂长又委托党委副书记庄世丰对接分管学校。庄世丰是一个富有人文关怀和知识素养的领导,他几乎每天都到学校走走看看,对学校反映的困难及时出面帮助解决,升学率低的情况到87、88级以后已大有好转。

我先后担任三届高中毕业班的语文教学,其中两届毕业生都是从高一带到高三。为了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我那时候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办黑板报、订书报杂志、成立兴趣小组、抄写名人格言、组织诗歌朗诵活动,促成学生的语文水平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三十年后,我重回东方老厂,当年的学生周勤已经是东方学校的高级教师了,还能背下来我当时对她的作文写的评语,我写的那篇《鄂西之恋》的回忆文章,留言达近百条,其中大部分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语文课代表游伯宁同学在她的朋友圈里用诗化的语言写道:

“老师,想念您。

人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走着,走着,不断地走着,走过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依然惦念您!

是您用言传身教教给我辨识善恶美丑,教会我人生的意义,如果时光能倒流,请让我重新回到学生时代,再次聆听您那抑扬顿挫的授课、语重心长的教诲,再看你三尺讲台挥洒自如的风采吧。

您不知道,是您的睿智、冷静,让我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慢慢学会了看云卷云舒,品味生活的甜酸苦辣。日常的少言寡语、不善言辞,让同学们在聚会时,常说我的性情像您,我以此为傲。

你走了那么多年,你还在我身边,那一日你微笑的脸,如今多少年,我还能看得见。

老师,我在遥远的山里头,把您给予我的昨天,折叠成记忆的小船,轻轻的轻轻的让它飘荡在思念的心湖里⋯”

这段话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最好的奖励也不过如此,有这样的评价,此生足矣。

03

在东方工作的那些年,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星期天乘坐工厂的班车去襄樊。那时的襄樊,其浩瀚的文化遗产或湮没或飘零在历史苍茫的记忆中,或沉睡于文史学者研究的文字中,不像现在,历史文脉和文明结晶都以大众化的人文景观走进人们的视野。那时的襄樊,可去的地方也就是固定的几个去处:首先在市体育场下车,坐1路公交到十字街终点站下车,逛完鼓楼商场,步行去地区新华书店,看完书店,坐车去襄江商场,最后一站就是逛解放街,下午2点到体育场候车。

每次去襄樊,重点一个是书店,另一个就是逛解放街。去书店,主要是选购我需要的新书,人物传记、文学名著、教学参考等,那时新书很少,常常是一无所获,但是这一点也不耽误我每次都去的热情。记得有次在橱窗里看到两本诗集,一本是贺敬之的《放歌集》,一本是李瑛的《枣林集》,进去问工作人员,说是卖完了,我想买橱窗那两本,服务员说那是展品,不卖。之后,我每次去都要去看那两本书还在不在,跟服务员磨一会,终于在第三次去的时候,如愿买到一本《放歌集》。回到家,全家都爱看,一首《三门峡放歌》,不仅我会背诵,连我才五岁的女儿也会一字不差的背下来:“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之水天上来……”

樊城的解放街也是我们每次必去的重点地方,这条街上店铺林立,非常热闹,餐馆、五金公司、土产日杂、服装店应有尽有,中午的太阳热辣辣的照在身上,逛到这时,早已是人困马乏,走在街上,仿佛几只流浪的野狗,看着那些居民在自家的屋里摆着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几碟小菜,倒上一杯酒,有滋有味地慢慢品着,心里就冲满了羡慕和妒忌:城里人太会享受了,什么时候我在襄樊也有这样一间小屋该是多好啊!可是我们只能在餐馆排队买一碗面条或几根油条,吃完继续拖着疲惫的脚步顺着街道走着。每次都是这样乐此不疲地重复。

再后来,我参加了华中师大的中文本科学历教育,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在襄樊集中授课,那时的襄樊文物古迹已慢慢修复了不少,利用休息的时间,几乎把襄樊的每一个地方都逛了一遍。

一个个晨起黎明,日落黄昏。我和同伴们或伫立码头眺望汉水,或漫步古城墙边的林荫小道,或登临烈士塔回身俯视,或穿行大街小巷寻寻觅觅。我带着少有的激情,开始了古城襄阳之旅。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发痴似地在古城襄阳的大街小巷里游览和盘桓,忘情地投入到她的山水之间,饱览了她的秀丽风光,徜徉在这条2800年的长河里,希冀能够领略到她的全部风貌和文化底蕴,解读曾经群雄逐鹿的古战场文人墨客寻古探幽之地,这座“外揽山水之秀,内得人文之胜”的古城,宛如绵长的汉水,积淀了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能够见证古城襄阳辉煌的,有绿影壁、仲宣楼、昭明台,还有依山傍水的古城墙以及古隆中、习家池……

我也曾伫立在官厅码头抬头北望,襄江大桥像一道彩虹横卧汉江上,樊城那边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直插云端,挡着了远处的村落和群山。不见了往昔的点点白帆,江边银白的沙滩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帐篷。侧耳凝听,汉江捎带着三秦荆楚的风情从北城墙脚下日夜奔腾,古城的一步一景都流淌着历史的底蕴。

在群山怀抱的古隆中,我拜谒过一代英才诸葛孔明,领略了老前辈躬耕陇亩吟梁父,三顾堂里隆中对,手摇羽扇出师表。这位智者曾经为南阳襄阳两座城市带来了无限荣耀,至今还在争论不休。在背负岘山东临沧浪清幽宁静的习家池,看习郁凿取清水、浪洗凡心,听诗圣李白吟哦“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余韵流风,仿佛又把我带回到了远古时代,大有一种把酒临风宠辱皆忘的感觉。然而,还有杜甫的衣冠冢、刘备马跃檀溪遗址、关羽水淹七军古战场,还有米公祠、鹿门寺等等,还没有来得及一一探询,我的工作调动了,在襄阳希望有一间房子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1988年的年底,在我送走我教的第三个高三毕业班之后,我调离了东方化工厂,之后竟一路南下,离襄樊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从此,襄阳之恋只能成为梦想,心中永不磨灭的,是对三线生活的回忆,“想的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那一年,通过全体师生的努力,加上职业学院的兴起和扩大招生范围,全班同学基本上都被录取到大专以上的院校。

04

最先实现襄阳城市回归的就是我教的这些学生们。

襄阳是历史名城、文化名城,也是军工之城,全湖北省的军工企业有一半都分布在襄阳地区。改革开放之初,当有的城市还在要不要接纳军工企业进城时,襄樊市的领导却率先做出决定:欢迎军工企业进城。并且把军工企业列为地方经济四大支柱之一,制定优惠政策,吸引军工企业迁入襄樊市区。除税费支持外,当时的优惠政策还有:允许在符合城市规划的前提下自由选址;进城职工家属户口一次性转到市区、分期进市等。受此政策吸引,先后有华中制药厂、建昌机器厂、航天42所、华光器材厂、江华机械厂等14家企业从山沟迁入市区。东方化工厂的也十分荣幸地搭上了这趟班车,它搬迁到襄阳新厂的名称叫五二五泵业有限公司。

 1988年五二五泵阀生产线被列为国家重点技改项目,1999年公司改制成功,注册于襄樊市高新技术开发区(人们称之为新东方),2013年成功重组上市(股票代码002246),公司原本就是东方化工厂的第十分厂,是军民结合转型成功的范例。一批批从职业院校学成归来的工厂子弟顺理成章的成了新东方的骨干,率先实现了城市的回迁。

 五二五泵业公司占地面积750亩,拥有先进的铸造、热处理、机械加工、检验、测试装备,年生产特种工业泵12000台,特种钢铸件7500吨。40多年来,公司服务于磷化工、火力发电、石化、煤化工、采矿冶金、核电、制浆造纸、船舶等行业,国内市场份额居于领先地位。被湖北省认定为特种工业泵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和省级企业技术中心,“五二五”牌特种工业泵历年保持“湖北省名牌产品”称号,远销20多个国家和地区,蜚声海内外。而这一切带给东方人的最大喜悦就是终于在襄阳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襄阳市户口,今后孩子们上学,就业的范围就更大了。

进城带来的变化和喜悦是显而易见的。在那些日子里,年轻人一到休息就开车出去玩,老年人也搭车到各处走走,体验一下城市人的生活。但是时间一长,困惑也就来了。走来走去,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外地人,跟当初坐厂里班车去襄樊没什么两样。襄樊城市大,车多人多,上学去幼儿园要过好几段马路和红绿灯,每次都要去接送,不像在老厂,孩子们脖子上挂个钥匙随便在生活区行走玩耍;城市停车难,上街一不小心,带几张罚单回来,一个月的小菜钱就没了,不像老厂想停哪就停哪;城里什么都收费,不像老厂水电费全免,液化气厂里补助;没了菜地,又不让养鸡,人闲的好无聊,单元楼又不好串门,只好在楼下晒太阳,出了小区,一个熟人也看不到;语言不通,每一个地方的人对于自己的方言都有着特殊的偏爱,都认为自己的语言是最美的语言,在襄阳也不例外。他们不像广州上海海南江浙一带,你说普通话人家也跟你说普通话,在襄阳,你说你的普通话,我说我的襄阳话,永远像两股道上跑车,融入不到一起去。军工厂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共同的语言就是普通话,本地的孩子们从小在幼儿园就说普通话,长大了也就改不过来,(我家女儿也是这样),为这事,在菜市场被人缺斤短两吃点小亏是常有的事。总之,昔日的优越感荡然无存,连归属感也找不到了。在襄阳,感觉自己就是外地人一个,自己的籍贯就是大山里面的三线厂。

05

襄阳市襄城区檀溪路186号,绿树成荫的围墙里,立着一栋栋灰色的新旧交替的楼房,这就是东方化工厂的襄阳生活基地,它的对面是襄阳市政府。

这是二零一九年二月八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整个襄城区还沉醉在新年的氛围中,小区里静静的,只有环卫工的阿姨们在清扫这落叶和鞭炮的细纸屑,当年的语文课代表游伯宁如今已经是工厂的一名管理人员,她顺着小区的道路跑完步后,就忙着和筹备组长吉静、闺蜜安拥军、郭苏雁联系,确认当天上午的重要活动的每一个细节,参加87、88届的高中和83、84初中聚会的同学,要去的第一站就是乘车去东方化工厂的老厂区,看看昔日的学校、厂房,缅怀过去的峥嵘岁月,还有长眠在大山里的亲人,然后再乘车返回襄阳。为了这次同学的盛会大家都能参加,她们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专门选择大家都在家过年的正月初四。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晨雾已慢慢散开,从远处江面吹来的北风刺骨的凉,刚下完雪的路面还有些滑,参加聚会的同学热情似火,早早的集中起来,他们将分乘两辆旅游大巴到东方老厂去,名单上的这些名字,我是那么的熟悉:

游伯宁、安拥军、郭苏雁、姚力、徐天鹏、骆春光、杨洁、叶剑萍、陈芳、宋霞、梁爱武、陈龙湘、李文林、雷世勇、刘慧、李清芳、林琦辉……他们兴奋地在小区水塔下的广场上集合,几个小时后,这些从天南海北赶来的第二代三线厂子弟将重回那个令他们魂牵梦绕的鄂西山区,那里有他们的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种种回忆,如今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退休,有的也即将退休。少数的还在外面的大城市里打拼,和他们的父辈一样,三线厂的一切,是他们人生的重要部分,一切都让他们难以忘怀。在当天晚会的视频连线中,我看到了一个个熟悉又略带沧桑的面孔,在一声声“朱老师新年好”的对话中,我忍不住一次次泪流满面,彻夜难眠。

06

2018年的十月的一天,我曾专门去过一趟五二五的老厂,昔日的同事专门陪同我们在厂区各处走走看看。我问过几个已经安家在襄阳城里的同事在襄阳生活是什么感受,他们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城里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不像在老厂,既有农村牧歌田园般的宁静与闲适,又有城市生活的一切便利。现在是人虽然进城了,心却是永远留在了老厂,总觉得自己在襄阳就是个外地人。很多人心心念念的还是那十里厂区的生活,怀念的是老厂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融洽的干群关系,厂长和职工住同一栋楼房,上下班都骑自行车,分配住房时工厂领导和职工一样打分,分东西时领导的家属一样排队。有一次第一任老刘厂长离休后,在文化宫门前排队坐班车去宜城,新领导看见了就劝他找厂办要辆车,他就是不肯。厂领导调到其他城市,子女仍然留在工厂,绝不以权谋私。走在厂里都是打招呼的熟人,随便串门,时时都能找到家的感觉。

老一代三线人是这样,年轻一代的三线子弟也是这样,和老辈人一样,魂牵梦绕的永远是那山、那水、那人、那大山深处的一切,那熟悉的春夏秋冬,在他们的心里,过去的一切永远都是那么美好:

春天来到的时候,满山遍野的野花竞相绽放,一场春雨过后,小河沟里流水淙淙,孩子们忙着在里面捞鱼摸虾,门前里的菜地里,各种蔬菜长势喜人,菜花上蜜蜂忙着采蜜,彩色的蝴蝶在眼前飞过,母鸡懒懒的在找虫子吃。顺着河边的道路散步,眼前是金银花和野蔷薇的花朵,空气里都是沁人的花香;等到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小河里沟平壑满,菜地里满是黄瓜西红柿和豆角,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听知了唱歌,看高天流云,晚上拿上竹席在桥上乘凉数星星;到秋天,整个山林成了五颜六色的彩色世界,红色的枫树,黄色的板栗树,绿色的松柏,满山的野果红红的,想吃多少就去摘多少;冬天来了,一场大雪把整个山区铺成了银色世界,踩着厚厚的积雪下班归来,去澡堂子泡上一会,回到家里,炉火烧的旺旺的,晚上睡在热炕上,什么风湿病,腰腿痛根本没有了,不像现在住在城里,屋里屋外一样的温度,屋里不能烤火,晚上脱了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早起,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真冷。开空调久了,又费电又容易上火,比来比去,还是故土难离,便是无情也断肠,于是总想着重新搬回去生活,他们说:这辈子怕是离不开鄂西那嘎达了。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在襄阳基地生活的这些老三线人的心里,总觉得城市的风光再好,也比不上老厂的过去,几代三线人留醉的,是大山里的一切,是永远难以舍弃的三线情怀。他们爱大山的伟岸宁静,爱莽莽鄂西那座军工小城灵动的一切,他们已经把那里视做他们生命的归宿和寄托。

不管怎麽说,年轻一代人总算在城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年龄大的退休人员也逐步在适应着城里的生活节奏。新家离老厂路途不算远,想老厂了,可以随时坐班车回去看看,更重要的是,依然和厂里的那些人住在一起,依然可以大家围在一起畅谈当年的激情岁月。

天色向晚,沿着生活区的道路,穿行在新楼和旧楼之间,看绿树覆荫,听鸟鸣声声,夕阳的余晖穿过树与树之间大小不一的空隙,将同学们的身影拉长在前行的路面上,踩着或者说追着他们的影子,且行且感叹:后辈人有理由相信,所有三线人的光辉岁月,是他们与那个时代一起创造的精神财富。无论时代怎样变迁,无论世事如何更迭,他们用青春与真诚为自己的理想烙下了真实的印记!

那天下午,参加聚会的同学们在新吉阳酒店的联欢活动进行了很久,当游伯宁和她的同学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夜幕下的梧桐和白杨树映出她们的身影,她们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慢慢行走,静静地享受着城市的曼妙夜景。不远的地方,奔流的汉江滔滔不息,河堤的垂柳和路灯晕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两岸挂起一排排华美的流苏,晚风掠过江面,轻轻抚平游人的心绪,对应的是两岸红尘深处的万家灯火,璀璨着城市之夜的内涵。

襄阳的夜色真让人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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