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和春日的空灵温柔相比,秋光里的护城河更多了几分深邃清冽。这是国庆节的早晨,一场小雨刚刚过去,空中飘荡着清新的气息。我漫步在荆州正阳门的古城墙下,秋风像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河畔垂柳,阳光透过环城东路梧桐树的枝柯,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朝阳散发的光线短促而迷离,有如踟蹰缓行的老人,露珠滴在青石板上,透出片片的冷凉。
说起来,我和荆州的缘分还真不浅,老家原属荆州辖区,岳父岳母在这里工作,我又是在荆州上的大学,大街小巷都曾留下过我和同学们的足迹。记得1966年底,许多同学都跑到北上广搞大串联,我和几个同学却步行从钟祥到了荆州,在荆州农校住了十几天,天天穿行在沙市和江陵之间。1967年元旦,天降大雪,听说沙市那边组织冬游长江活动,我们立即赶往,那天下午,大雪初霁,天空灰蒙蒙的,寒风扑面,江水卷起山样的波涛向岸边涌来,我们几个人站在江边的雪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只见几个参加冬泳的人下水前喝了点白酒,抓一把雪搓了几下,奋然一跃,就扑进冰冷刺骨的滚滚长江,挥臂向对岸游去,在滚滚波涛的冲击下渐行渐远,那时的荆州,在我这个山村少年的心里就是一座高大上的繁华都市和无与伦比的艺术宫殿,对荆州人搏击风浪的大无畏精神由衷的敬仰和赞叹。
荆州古城其实并不大,但当你走进荆州城的那一刻起,就能体会到一种撕裂历史裂隙的时空感,让你眩晕,令你着迷。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撩拨着你的心绪,那些沉眠千年的故事仿佛就在等待你的到来。九州烽烟,千年沉淀,每一座城楼,每一段城墙,每一块石板仿佛都迫不及待地要向你诉说千年以前的故事,而此时此刻,你只需要静静地用脚步感受就行了。多少晨曦泛起的黎明,以及悠悠日落的黄昏,我和同伴们或伫立码头眺望长江,或漫步古城墙边的林荫小道,或登临荆江大堤回身俯视,或穿行大街小巷寻寻觅觅。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如痴如醉地在古城荆州的寻常巷陌间游览和盘桓,忘情地投入到她的寒烟雾柳之间,饱览她的旖旎风光。我们徜徉在历史的长河里,希冀能够领略到她的全部风貌和文化底蕴,解读曾经群雄逐鹿的古战场,醉心文人墨客寻古探幽之地。这座闪耀着璀璨文化的历史名城,又如绵延万里的长江,积淀了太多的历史和灿烂文化。张居正街、大北门城楼、章华寺、关帝庙、孙叔敖墓、纪南城、八岭山、范蠡墓、曲江楼、三国公园,如烟历史扑面而来,还有依山傍水饱览历史烟雨的的古城墙和护城河……
古城墙下,我曾抚摸着青灰的墙砖,很多墙体经历了风霜雨雪的剥蚀,有的已经裂缝,有的裸露出坑洞,有的地方已是苍苔茵茵。唯有小草和矮树在古城墙的夹缝里沐着风栉着雨,顽强地生长着新的传说。
我也曾伫立在朝宗楼上抬头北望,看天地之浩荡,揽清风入怀抱,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改道的长江已经远离了古城,不见了往昔的点点白帆,沙鸥翔集,渔歌唱晚。侧耳凝听,北城墙脚下只是无声的流水,城外空旷的原野和起伏的村落,想必就是昔日的古战场了,如今已经烽火不再,古道湮没,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也曾行走在城北八里的楚故都纪南城,夕阳下的旧址,寂寥荒芜。博物馆中陈列的文明,在这座都城里却毫无踪影。烽火台、古城垣尽被衰草湮没,但那段悲壮的历史,却浮现眼前:吴国梦断于越国之手,越国梦碎在楚国之境,而楚国之梦终归于秦国一统。千年已逝,沧海桑田。耳边自然响起的是那首刻在骨子里的楚辞:“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登临宾阳楼上,俯视美丽的城市,相比繁华如梦的沙市,古城荆州显得清淡、沉静,磅礴大气都湮没在绿意点缀的青砖瓦舍里。隐隐约约的古城景象,让她多了几分怀古之幽,更拥有山水写意的风景。屈原、宋玉,庾信、岑参等历史名人让荆州重叠在诗词歌赋的背影里,也令浓郁的文化氛围萦绕着古城。
当暮色像一杯清酒,被人不经意间打翻,慢慢地浸润开来的时候,城里街灯次第亮起,开始是一点、两点地闪烁,最后是闪闪烁烁,灿若星空。沿着城内的马路,一边看着高耸的城墙隐匿在林间,一边欣赏着古朴的民居,行走在这种富有年代感的巷道间,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逸悠闲。至于荆州城外就更为壮观了,松林尽处是芳草萋萋的古城,这种景色令人一见倾心!参天古树和千年古城如此和谐地相依相偎,并肩屹立了千百年,既是中国礼教制度与自然相结合的完美典范,也是古代都城建设的杰出代表。
荆州城古城东大门内的明代宰相张居正故居,记录下了这位“救时宰相”的一生,他力主革除弊政,发展经济,“毅然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任劳任怨,不疑不布,卒能扶危定倾,克成本原者,余考之前史,江陵一人而已”(国学大师熊十力语)。
1981年后,我离开荆州到了外地,因为岳父母在这里,荆州便成了我每年必回的一个家。外面的世界看多了以后,总是觉得荆州的变化太慢,与它辉煌的历史相比较,荆州似乎已远远落在了时代发展的后面:好端端的一个大型机场怎么就关门了,只剩牛羊在旁边悠闲自在地吃草;八十年代就建成的荆沙铁路已是锈迹斑斑,任凭雨打风吹去,了无生机地躺在那里。小北门外的那几条路每年回去似乎都在翻修,晴天一身灰,雨天满地泥,亲友们也多有抱怨。实际上,如果不是高铁经过带动了火车站周边环境的改善,荆州似乎很难摆脱四线城市的格局。有人说,大凡愈古老愈悠久的土地,传统思维的东西也就多于现代意识,观念落后,城市管理和服务意识多年不变,荆州就是个典型代表,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感觉荆州就像一个小县城: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凑,乏善可陈的城市格局,“荆州城是麻将城,一个幺鸡守大门”的调侃,入夜小巷哗哗的麻将声,像是永不疲倦的主旋律。弄得我们因为不会打麻将,竟然不好意思对外界说自己是荆州人了,一次次过往,荆州的记忆便在我的意识中淡薄下去。
后来我又到了海南,看惯了椰风海韵,蓝天白云,总是在旅行中追逐着外面的诗和远方,每个节假日似乎都被堵在了远方的路上,却不料某一天蓦然回首,发现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最好的远方就是家乡,诗就在眼前。
今天,当我再次走到东门城外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荆州变了,变得我竟然认不出来了(不过小北门外还是在修路),一个大城市的格局瞬间展现在我的面前。
万达广场商圈、火车站商圈、奥林匹克商圈、荆中路商圈、长江大学商圈,一处处高楼林立,风景各异,过去的菜地农田,如今成了高楼大厦的森林。很多小街上竖起了拆迁的围栏,人们漫步街上,怀念逝去乡愁的同时,也欣喜于城市景观的巨变。8000元一平米的精装修房屋,闪烁如星辰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河……
泛舟于护城河上,但见鸟飞鱼跃,丽日蓝天,环城公园的花丛里,情侣对对,卿卿我我,时有曼妙歌声传来,让人忍不住就会想到那千古第一名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据专家考证,荆州就是产生这首诗歌的发源地,它的具体位置在荆州的关沮开发区。
除了城市的变化外,更大的变化还体现在人们的观念上的飞跃。那天下午,我和太太应三妹之邀到关沮工业园区做客,也慕名前来看看这个产生了千古第一爱情诗的地方。
关沮工业园区位于荆州市沙市区北侧的城乡交接处,东与锣场镇接壤,西与荆州区郢城镇毗邻,南靠中心城区,拥有优越的地理、交通区位。经过大量文献检索发现:关沮过去地名一直写作“关雎”,后来才改写为“关沮”,“关雎”即《诗经》首篇《关雎》,是最早的中华情歌,关沮则是中华情诗之魂的起点。
张勇女士,是我太太的小妹,也是常州嘉能达传动科技有限公司的总经理。3年前,她经过反复考察比较,毅然把她的生产基地从经济高速发展的长三角搬到了她曾经工作过的沙市关沮工业园区。潇洒行走间,永远指引着她的,是与荆州有
不解之缘的创业者的荆楚情韵。
小妹原来是一家大型国企的总工程师,行业资深专家,国家减速机标准委员会成员,国家水泥行业减速机标准起草人之一,收入不菲,生活优裕,经常打打麻将,会会朋友,人也随遇而安。10年前,她毅然告别安逸的日子,辞职下海,创立了一家传动科技公司,专为各大型企业生产和维修减速设备,生产经营的风生水起,规模越做越大,服务范围涵盖了江浙、华中和西南地区,实现年产值上千万的飞跃,成为减速机行业的新星和荆州市的纳税大户。
时至中秋,我太太的二妹张帆女士也从外地赶回荆州和我们团聚,说起二妹的经历,也是令人感慨。她原本在荆州一家大型医院里做管理工作,几十年勤勤恳恳,视工作为生命,年复一年,得到的奖状和证书可以用提包装,人脉广,关系多,打得一手好麻将,在荆州这个地方生活的很是惬意,然而却在前几年毅然办了内退手续,加入了北上广的创业队伍,在广州一家养老机构受聘担任了院长,为即将到来的漫长而寂寥的退休生活增加了一抹亮色。
有一次,我陪太太去广州参加南航的离退休干部座谈会,二妹专程从番禺到我们下榻的酒店宴请我们,同去的还有她的三个美女同事,交谈中才知道,这三个美女都是那家机构的院领导,都是荆州老乡,也都是提前内退接受的聘请,已是含饴弄孙的年龄,却走出家门,和那些年轻人一起挤宿舍,吃盒饭,发传单,这种进取精神真的令我感动和敬仰。
这样的例子在我的朋友圈里还有很多,我想:人的观念一旦转变,身边的世界想不变都难,荆州城的巨变就是时代变迁中的一个缩影。
那天傍晚,我们在关沮工业园高大的厂房间盘桓寻觅,虽思接千载,却不见岸芷汀兰,如歌原乡,只有路旁的一丛丛苇草和野花在透着一缕淡淡的忧伤,它告诉我们,这里原本就是产生爱情的水村原野和洲上人家。
告别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中秋明月正冉冉升起,晚风中花香阵阵,秋虫呢喃,路灯把我们的倒影拉得很长,我们踩着自己的影子且行且感叹,荆州的夜色真美,不仅想起汪国真的诗句:
无言的星
在深邃的天庭
静静地闪烁
闪烁,却不是为了诱惑
只为了让那皎洁的光
照亮你
也照亮我
照亮一道纯净的小溪
照亮一条清澈的小河
当故乡的爱如舟楫划过暗夜与黎明,游子们的心中总会充盈着丝丝缕缕的眷恋和怀旧,而家乡却在人心的游弋中蹒跚前行,在变与不变的矛盾中化茧为蝶,成为诗和远方的完美结合。家乡不老,它只会变得更加美好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