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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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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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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我妈姥最小的女儿。

我是我妈姥捡来的孩子。那天,我妈姥在附近的广场遛弯,那广场很大,广场的中间崇立着一个带尖顶的建筑,在建筑物前,一个大喷泉,喷泉的池子里有环圈的金属物的喷嘴,锈迹斑斑,那喷泉早就不喷水了,广场周围有很多雕刻精美的石柱子,石椅子,我妈姥正在围着广场转圈,朦胧中看见一个面露凄苦的女人坐在石头的椅子上,她身边放了一个包裹一样的东西,走近一看,那包裹居然是一个孩子,我妈姥发现,那孩子头前还放了一把草。我妈姥知道这是个古老的风俗,这孩子是要卖的。我妈姥说,你这是要卖孩子?现在不许卖孩子了。那女人一听,知道我妈姥是个懂行的人,她和我妈姥说,她不是卖,是自己养不了,是想把孩子送人。我妈姥看那女人,面目清秀,听说话口音也不是本地人,立刻明白了八九分。

我们家附近有一个自发的市场,好像出地底下冒出来的,在市场里做买卖的都是江浙一带的人,从南方大包大包的用火车拉来好多花花绿绿的衣物,扯着嗓子叫卖。这个市场位置好,在市中心,南来北往的人多,下货快,商机一传十十传百,市场滚雪球一样迅速扩大,买货的蜂拥而至,卖货的小贩越来越多。

小贩们原来把货摊在地上,放在一块脏兮兮的摊布上,后来就拉来一张张行军床,把货放在行军床上卖,床头挨着床头,沿着道路组成了一字长蛇阵,两边是摊床,中间留出十几米宽的道路走顾客,摊床后是堆积如山的衣服,衣服五颜六色,吸引着穿惯了黑白灰颜色衣服的人们。

一到休假日,市场里人山人海,讨价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小贩用南腔北调声嘶力竭的喊叫者:

“选一选,看一看啦,”

“走过路过,别错过。”

有时,你就分不清他们是在表演还是在卖货。

卖了一天的货,有的小贩晚上不走了,行军床白天是小贩们卖货的摊床,晚上就是小贩的睡床,每个行军床都被竹竿和布账围起来,里面睡的就是白天卖货的两口子,一张行军床,就是一个档口,要是卖货的是两口子,这个档口就是夫妻档。要是两兄弟,就是兄弟档,还有父子档,母女档。档来档去,最后剩下的都是夫妻档,别的档干着干着就干不下去了,母女,父子,兄弟,都会为钱翻脸,你说我把钱拿走了,我说你把钱拿走了,吵来吵去,只有分手。夫妻档吵架的少,翻脸的少。肉烂烂在锅里,不会怀疑谁把钱私藏起来,夫妻档还有一个好处,晚上,两口子可以睡在一张行军床上。布账围起来,挡住外边窥探的目光。

这个市场位置好,下货快,隔一段时间,夫妻之中就会有一个人去南方进货,夫妻之中走了一人,另一个就会寂寞,耐不住寂寞的男人或女人,也会把白天认识的男人或女人招进布账围起来的摊床里。夜间,市场里发生的争吵,一般都和这种事有关。去南方进货的男人或者女人回来发现,自家的摊床上睡着别的女人或男人,就会疯狂地冲上去,和那个男人或女人扭打在一块。白天喧闹了一天的市场刚刚平静下来,这时又会喧闹起来。于是,就有了上错床的女人,也就有了要送走的孩子。

我舅舅说,要没那个市场,也就没有我,我就是那个市场的产物。

我妈姥当时看了我一眼,立刻就喜欢上了。那女人把孩子交给我妈姥,女人说看我妈姥慈眉善目,知道一定是个好人,说把孩子送给我妈姥,一定会把孩子养大。说完就绕过石凳后的树丛,迅速离开了。

我姥妈把我抱回了家,我姥爷先是吓里一跳,说我妈姥太胆大了。后来听说是市场抱来的孩子,也就释然了。因为街里已经有过这种事发生。一开始,我姥爷有点埋怨我妈姥,说家里生活也不是很富裕,已经有俩孩子了,再弄个孩子回来怕养不起。我妈姥坚决地说我抱回来我养,也没让你养。我姥爷就不说话了。

我妈姥就把我养着,把屎把尿,喂水喂奶,我姥爷也帮着我妈姥照看我,养着养着,就养出感情了,有一回我哭,我姥爷从我妈姥手里接过来抱着,逗着我,我就不哭了,看着我姥爷笑。从此,我姥爷抱我的时间比我妈姥都长。

我为什么不叫妈,也不叫姥姥,要叫妈姥呢。妈姥把我抱回家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把我带出去,人家都不认为妈姥是我妈,像是我姥姥,我妈姥回家就对我姥爷说,以后让孩子叫姥姥吧,免得人家说三道四的。我老姥爷也没意见。

我十个月大的一天,我已经会坐着了,那天,我看着别人聊天,心里起急,呀呀叫着,突然叫了声妈,我妈姥先是一愣,孩子突然就会说话了,高兴之余,觉得叫妈不合适,可又想,一个孩子从小没叫过妈,就太可怜了,叫妈就叫妈吧。我就一直叫妈。可我妈姥毕竟岁数大了,我要再叫她妈妈,带出去别人会笑话,说这么大岁数还有这么小的孩子。

我妈姥就不让我叫妈,试着让我改口,让我叫姥姥。

我叫了好长时间的妈了,突然把叫妈改成姥姥,我不习惯,一直改不过来,有时叫着妈,突然想起该叫姥姥,就叫成了妈姥。叫着叫着,叫妈姥就成了习惯。我妈姥就说,这样叫挺好,一个孩子一辈子没叫过妈也挺可怜的,就这么叫吧。我就成了妈姥的孩子。

 

2

我妈姥把我从市场上抱回来养着,我也一天天长大。我姥爷从市场也有斩获,他从市场上抱回了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我妈姥吃了一惊,我姥爷很是得意,说幸亏他下手快,不然还抢不到呢。我妈姥问我姥爷买这么多衣服干什么用?我姥爷说什么也干不了了也合算,“便宜呀。”我妈姥看出我姥爷有点发晕。我姥爷说,他在市场上看见两个人打架,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女人像是买货的,手里拿着一件小孩衣服,和卖货的小贩吵起来了。

“有你这么卖货的吗。”

“我就这么卖了,”

“那边同样的衣服卖五十,你卖我六十,你也太坑人了。

女人要求小贩也卖五十,小贩不干,那女人就破口大骂起来。小贩说进货渠道不一样,质量也不一样。那个女人非说没什么差别。

那个小贩说你买不买,不买你给我撂下,你看哪儿便宜你上哪儿买去。那个女人说我还就看上你的货了,质量不错,非买不可。小贩说你要买就六十,那个女人说六十不行,我只给你五十。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声越高,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小伙子说那女人耽误了他的买卖,上来要抢她手里的小孩衣服,那个女人不让抢,两人就争夺起来。

双方正僵持不下,剧情突然翻转。那小贩气愤难平,把他摊位上的衣服用力一甩,说道,“我今天豁出去了,赔钱甩了,我不卖五十了,我卖二十,我气死你。”

小伙子话语一出,语惊四座,这好事可不是天天能碰上,和天上掉馅饼一样,我姥爷观看多时,此时立刻血往头上涌,热血沸腾起来,随着人流一拥而上,人挤人,人压人,把小孩衣服一抢而空,也忘了想想用得上用不上。小贩一边收着钱,一边似乎脑怒地说:“别抢了,别抢了,不卖了,赔了赔了。”周围的人一听赔了,更觉得抢到手就是赚,机会难得。小贩佯装要制止,嘴里喊着:“不卖了,收摊收摊,收摊了。”可却没有一点要制止抢购的意思。

我妈姥怀疑我姥爷上当了,我姥爷不信。说当时看见那俩人打架,跟真的一样,都揪巴到一块了,要不是大家拦着,差点没打出血来。我大姨告诉我姥爷,就是打出脑浆子来也是假的,过两天你再去看看,这衣服也就五六块钱一件。我姥爷说不可能。我舅舅告诉我姥爷,“万事皆有可能。”我姥爷也觉出有点不对劲,看着那些堆成山的衣服问我妈姥怎么办,我妈姥说;“你留着穿吧。”

我姥爷后来接受了教训,不打出血来,他绝不会动心,好像知道我姥爷是这么想的,那天还真打出血了,不是原来那俩人,换了俩人,还是一男一女,那男人的脸被女人使劲抓了一下,血一滴一滴往下掉。我姥爷确定那血是真的,价格也一定没假了。我姥爷又抱回来一堆五颜六色的头巾。我妈姥说我姥爷肯定又上当了,我姥爷说,那血可是真的。我大姨说,那还不好办,到药店买点红药水,挤在海绵上,到时候用手一挤,抹在脸上就是了。我姥爷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变了。打架是假的,满脸流血居然也会是假的。我大姨说,下回我姥爷还会上当,我姥爷说绝对不会了。我大姨说万一要打出脑浆子呢。我姥爷说闹出人命了他也不信了。我妈姥表示怀疑,“很难说。”我妈姥不信我姥爷不会上当。

过几天,我姥爷从市场上抱回了一堆裤衩,没等我妈姥问,我姥爷主动解释说,这次没打架,但价格绝对是便宜。我妈姥不信。我姥爷说,一开始小贩是买一送一,说是打五折,旁边的人说打的折太少,让小贩再多打点,小贩就一点点折,四折,五折,最后降到一折,买一送十,条件是必须买够一百条。不少人立刻冲动起来,一拥而上,我姥爷原来没准备冲动,小贩一会说是打五折了,一会说打一折了,他闹不懂打五折和打一折是便宜了还是贵了。旁边有个人给我姥爷讲解打五折和打一折的关系,没等我姥爷闹明白,有两个人架着我姥爷开始使劲往前冲,我姥爷也就扑了上去,头顶上,耳朵上都挂着裤衩,嘴里还塞着一条,怀里抱了一大堆。看着我姥爷买回来的一堆裤衩,我妈姥说你要吃呀。我姥爷说咱家人多,穿呗。我舅舅说“托,懂不懂?那些人都是托。”我姥爷说不懂,买了一辈子东西,没听说有什么托。过去商店里挂的匾额上大字写着“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我姥爷不相信市场上还有顾托卖货的,他说亲眼看见不少人一百条一百条的买。我大姨说,那都是托。“哪有那么多的托。”我姥爷不信。

我大姨连夜给我姥爷恶补数学,什么叫打折,什么叫买一送十,什么叫五五折,什么叫七五折。为什么折来折去,等于没折。“先把价提上去,卖一块钱的东西卖十块,再打五折,等于几?”我姥爷小学毕业,那点数学知识都还给老师了,掰着指头没算出来。我那时上小学一年级,我抢答,五块。我大姨说,要是打六折呢,我说六块。我说我在学校卖同学橡皮都是打五折。我舅舅说那不是赔了。我说哪能赔呀,我基本上做到了不赔不赚,收支平衡。我舅舅说,这可不容易,好多国际大公司都做不到。我妈姥骂我,不好好学习,你怎么到学校倒卖橡皮去了。

有个和我竞争数学课代表的女同学告我状,说我卖橡皮赚钱,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是怎么回事,我说了缘由,我说一块钱的橡皮我说是二块,然后五折卖给同学。老师表扬了我,说你是数学课代表,有责任帮助老师提高全班的数学成绩,全班同学要是都知道为什么打五折还不赔不赚,那咱班的数学成绩就在全校拔尖了。我们班有个袖子擦满鼻嘎巴的男孩子七加五还得掰手指头呢,我又开始在班里批发铅笔了。我在批发市场上买了好多铅笔到学校,在课堂上宣布这次是买一送一,同学们都抢着买。老师就给全班出了道数学题,要大家给出答案,我买一送一,是赔了还是赚了?我妈姥说我受家庭影响太深。

我姥爷直摇头,说他搞不懂,买东西先要算数学题。有一回他上商场,促销小姐上来就出题,先生,我们这里买第一件是七五折,买第二件是在第一件的基础上打八五折,第三件是在前两件的基础上打七八折。我姥爷笑着说,你这七折八折的,是不是想把我折进去。我以我在学校卖橡皮的经验说,姥爷,我教您个简单的办法,一说打折那准是蒙人。我妈姥说我越说越不像话,现在卖东西没有不打折的,大到金银玉器,小到针头线脑,满大街都在打折。我小声嘀咕,“那都是蒙人。”我姥爷马上护着我说:“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

我妈姥把那些花裤衩改成了花衬衣,“来,穿上试试。”我姥爷无奈地穿上。

“这也穿不出去。”

“必须穿。”

我妈姥把那些花裤衩都改成了花衬衫。我大姨自报奋勇,把衬衫拿到市场上去,借卖裤衩的小贩的摊床,说是从西欧进口,是波西尼亚风格。我姥爷找了个巴拿马帽戴上,在一边当模特,这些衬衫立刻一抢而空。

把卖裤衩的小贩都看傻了。在他的档口挂了一个牌子,写上:特价,波西尼亚裤衩。

我妈姥禁止我姥爷再去那个市场买东西。我舅舅不同意,说上几回当有好处,“这是接受市场的洗礼。”

这种把戏演的多了,也把我姥爷这样的人演明白了,知道以后看见打架的,抹红药水的,买一送十的,折上折的,他就多个心眼,不往上凑。

 

3   

市场上,每天都上演着各种招揽顾客的把戏,小贩们一个招数不灵,再换一个。你不上当,我不上当,总有上当的。大家像是看耍把戏看着小贩们上演的绝活。小贩们一招不灵,再换一招,招法有的是,让人防不胜防。刚明白了一个,他们又会变出新的招数来。

当然,诚信经营的还是大多数。要不那个市场也不会存在了几十年。当时这个市场名声远播,政府也大力支持,露天卖货,尘土飞扬,有碍市容观瞻,政府在原址上盖起了大楼,把摊贩们都迁到楼里,每个摊贩都发了执照,这一下,市场越发的名声远播,周边省市的人都来这个市场进货,

市场里的摊贩都发了大财,当年孕育我的一个行军床大的档口就值一百万。女摊贩们都带上了金耳环,金镯子。男摊贩们的脖子上都带上了明晃晃的大金链子。小贩们也不像刚来时瘦骨嶙峋,都变得粗壮无比,衣冠楚楚,有的置办了老板桌,桌子后面是老板椅,小贩们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转来转去,言谈举止颇有了大老板的风度。

我长大后,不少人来我家认亲,都是靠市场发了财的老板,说我就是当年他们万般无奈丢弃的孩子,说后悔当年把孩子送人,现在想把孩子要回去。他们从汽车后备箱里拉出一个大皮箱,打开,里面是成捆的钱。问我妈姥,“这些钱够不够?不够还可以再加。”他们要用这些钱,把我换回去。

我妈姥只是微微一笑。

那些人又拉出一个箱子,打开说:“加上这些,够不够。老太太,人不能太贪心。”

我妈姥还是微微一笑。

来我家的人,给的价码一家比一家高,我妈姥问他们,谁让你们当初把孩子扔了的,现在想要回去,没门。尽管我妈姥坚决不同意,可还是没能挡住他们把我带走的决心,有的拿出了许多漂亮的裙子,让我穿上,我就一件一件穿,穿上后在他们面前转来转去。“到我家来吧,我们家就是批发裙子的,这样的裙子有的是。”

我穿上漂亮的裙子,亭亭玉立站在我妈姥的身后。

最后,没一家能把我带走,他们只好把我身上穿的裙子扒下来,成捆的钱又装进皮箱,塞进汽车的后备箱,“这老太太忒贪心。”一边咒骂着,一边开着汽车走了。

有个老太太惊讶地问我妈姥,这么多相亲的,孩子这么小你就要嫁出去,还给那么多定金。我妈姥说是认亲,不是相亲。老太太说,认亲就给这么多,要是相亲……,她没说完,我妈姥就转身走了。

我的身世本来就特殊,看见一辆辆小汽车,开进来,又开出去,街道里爱嚼舌头的人把脑袋凑到一块议论我,说这孩子一看就是南边人的孩子,扣眼窝,高鼻梁,长得还挺像样的。一个瘪嘴的老太太说,咱这一片就没长这样的孩子,一看就是捡来的。那个爱嚼舌头的老太太说,没错,家生生不出这么漂亮的闺女。瘪嘴老太太说,要不就那么值钱了,你看现在市场上的东西,野生的都比家养的贵,鱼啦,猪啦,鸡蛋啦,蘑菇啦,一说是野生的,价格立刻翻翻长。

有人说我妈姥太傻,那些大老板在市场赚了不少钱,他们有的是钱,平时都是他们坑咱们,现在是该恨恨敲他们一笔的时候了,那是多大一笔钱,我妈姥把我养了那么大,也值那么多钱。

我听了一点不生气,野生就野生,我问我大姨,我为什么是野生的。我大姨说正经生孩子都在医院生,你不定在哪张行军床上生的,说你是野生的一点没错。我又问为什么野生的就比家生的好?我大姨分析说,因为那个市场的人都被钱刺激的激情澎湃,两个激情澎湃的人碰到一起,生出的孩子哪有不漂亮之理。

我逗我妈姥,换了吧,咱家有了钱,就可以买大房子,离开这里。我妈姥说你个丫头的别胡话。

在拿我换钱的问题上,我姥爷,我大姨,我舅舅片子不同意。我们家同仇敌忾,坚决不同意拿我换钱。我知道他们和钱并无深仇大怨,也知道钱是好东西,可和钱相比,有我这个小妹妹还是更好一些。我舅舅很少插手家庭事务,这次他态度坚定,他对那个想拿钱换我的老板说,“你这点钱算什么,我以后会挣比这多的多的钱。”

我大姨更是态度坚决,让他们把臭钱拿回去。

我问过我妈姥,我为什么只有大姨。我妈姥说,我大姨是我妈姥的大闺女,生我大姨后,我妈姥还生过一个女孩,那女孩要活着,我就有两个姨了,一个大姨,一个二姨,我二姨没活成,我妈姥伤心了好长时间,所以,我就只有大姨,我来了以后,我妈姥觉得是天意,让她失去一个女孩,又送来一个,对我特别疼。拿我换钱,绝无可能。

 

4

那市场里的货物堆积如山,老板们的腰包里的钱也多的往外流,市场里传出有个商户一夜之间被偷的精光,老板们把自家的档口用铁棍围起来焊上,加了锁。

不久,我们街道也开始闹贼,有人反映家里进贼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被偷个精光,说是市场里那股贼,偷完市场,又偷到我们街道来了。大家还有点不信,说好几十年了,一直平安无事,有的家连门锁都没安,说锁了门进门还得开锁,怪麻烦的,让邻居帮忙看一眼就行了,几十年了,从没听说闹过贼。

这天,街道来了两个中年男人,拉着一个平板三轮车,上面是一堆三角铁和钢筋棍,挨家宣传,说他们是安装防盗门的,大家说家里有门,还要找麻烦再装什么防盗门。那俩人说现在市面上太乱,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难免不鱼龙混杂,有个别梁上君子。他们解释说,梁上君子就是小偷。

大家说,我们这儿邻居都处的好的不得了,从来没听说谁偷谁。那俩男人说,那可不好说,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备不住也有吃的。大家说,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们这邻居都处了几十年了,也没听说谁偷过谁,你这不是挑破离间吗。那俩男人说,你们邻居不互相偷,不等于外来人不偷,过去没有小偷不等于现在没有,过去一个街道的人都是熟面孔,差不多都认识,现在,你们街道是不是老有些陌生面孔?大家说,可不是,你俩就是陌生面孔。那俩男人说,我们就算了,那些陌生面孔在你们街道里窜来窜去,谁家没点祖传下来的值钱的东西,金银细软,古玩字画,现在家家都有了钱,招小偷的条件都具备了,装防盗门是必然趋势,他们这个行业就应运而生。老太太们就笑,什么孕育而生,你这些铁家伙是谁生出来的。

大家都有点奇怪,现在不少人家是有了点钱,这事只是自家人知道,小偷怎么知道了,连装防盗门的都知道了,上赶着上门装防盗门,这消息也传的太快了。

那俩人又说,装防盗门是全民共识,全市几乎没有不装防盗门的人家,你们这个街道的人孤陋寡闻,连这都不知道,现在全市的人都在装,装个门没多少钱,把你们家藏的钱拿出一点就够了,装门的钱只是你们家里藏的钱的九牛一毛。

这两个家伙越说越具体了,几乎连家里的钱数都知道了。大家很生气,必须把知道他们家里藏钱的人赶跑,赶的越远越好,家里那个钱才能越安全,“不装,不装。”老太太们把那两男人推出街道。

大家觉得装防盗门不是什么好事,看那俩男人带来的防盗门样品,除了角铁就是钢筋棍,和监狱的铁栅栏差不多,装这个玩意,不是等于把自己关进监狱里了。

那俩男人不死心,说这里的人不开化,不能接受新事物,连防盗门都不装,太落后了。就找到了街道,让街道居委会给宣传一下,老百姓不听他们的,街道居委会的话还是会听得,那俩人把来意一说,街道居委会觉得是个好事,值得推广一下,在醒目的地方贴了个告示,让大家能装的尽量装一个。看了布告,大家还是半信半疑。

街道的人多少都受到过市场的洗礼,轻易不会相信人。那俩人宣讲了一天,讲得口干舌燥,没一家装的。

那俩人就暗中找了一家,说是免费给装一个,那家人一听免费,觉得还算合理,就同意了,那俩人带着焊枪,砂轮锯,叮叮当当当一番,在原来的门框上装了一个由三角铁和钢筋棍焊接的铁门,从外往里看,里面的人像是关在监狱里一样。

给这家装完,那俩人又对旁边的人家说,人家都装了,你还不装,小偷来了,有防盗门的家进不去,还不就上你家了,你这木门上的挂锁也就是个摆设,上锁也没用,一锤子就给你敲开。

那家人说,怎么没用,我这锁结实着呢。什么门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那俩人说,那是过去,过去君子多,现在小人多,防不胜防,就你这门,就是个摆设,小偷一脚就踹开了,不信我给你踹一个试试。没等那家人同意,那俩人抬起脚来,往那门上一踹,那门呻吟了一下,裂了几道缝,门和门框分了家,差点散了架。

那家人说你比划一下就行了,还真踹,我这门没让小偷踹开,让你这装门的给踹开了。

那俩男人说,我哪敢真踹,我没用多大劲,只是用脚轻轻一碰,你这门就散了架了。

那家人觉得有道理,那门摆在那儿还像个门,幸亏让人踹了一脚,这门的确腐朽不堪了,即便再结实一点,木门肯定比铁门好踹,再加上年久失修,别说用脚踹,有手一晃悠就开。再说,隔壁邻居都装了,自己不装,小偷肯定找软柿子捏,这么一想,害怕了,大概家里也有点钱,家里藏的钱怎么也比装门的钱多,反正门也快散架了,还不如就此换个防盗门,多少钱也得装。那俩男人叮叮当当当一番,给这家装了防盗门。

这家人装完,这俩男人又忽悠旁边的,旁边的人家一看,邻居都装了,铁门肯定比木门结实,铁门进不去,不好偷,小偷肯定偷木门了,自己也装吧。这样一来,大家都怕自己家被盗,为了让小偷来了别偷自己家,就都装了防盗门。这俩男人忽悠完一家忽悠一家,一来二去,整个街道都装了。

那两人忽悠到我家了,我妈姥说,谁爱装谁装,我家没有怕偷的东西。

那俩人说,小偷不走空,进了你家,值钱不值钱的,看见什么拿什么,拿走了你的锅,你不是就没得使了。

我妈姥说,那小偷真是穷疯了,跑我们家来,就为偷个锅。

那俩男人说,大妈,您对小偷还是不了解。我妈姥说,我不了解,你们了解。

那俩人说,我们是专干这个的,必须对小偷要了解,您不装防盗门,以为小偷就不上那您家了,错了,小偷都坏得很,一看您家没装防盗门,小偷就会很生气,觉得你们太不拿小偷当回事了,还演上空城计了,小偷一生气,问题很严重,小偷偏偏上你家来,不为偷东西,在你家地上拉屎,还把屎抹到墙上,恶心你,让你叫我没的偷。

我妈姥说,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那俩人偷笑说,我们不这么说谁装呀。

我妈姥说,知道就是你们瞎编的,小偷怎么想的你们都知道,还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们和小偷是不是一伙的。

那俩人说,大妈,您可冤枉我们了,我们辛辛苦苦给你们装防盗门,我们怎么和小偷是一伙的,我们是好心提醒您。

我妈姥说,照你们这么说,装不装小偷都上门,那我还装什么。

那俩男人觉得绕来绕去,还没绕住我妈姥,这老太太忒顽固了,这里也没什么活干了,准备走路了。

我妈姥说装防盗门的和小偷是一伙的,这一番话传了出去,在街道造成了不好影响。有人跑来问我妈姥怎么知道小偷和装防盗门的是一伙的。我妈姥说话赶话,赶到一块了。还是有人怀疑我妈姥,问她为什么不装防盗门。我妈姥说家里也没可丢的东西,装它干什么。好多人觉得有道理,我家没怕丢的东西自然不用装防盗门了,那装了的就一定是有怕丢的东西了。这一来,不是等于告诉小偷,自己家有值钱的东西了,装了防盗门等于是求盗上门了,这不是没事找事。

于是,有人劝我妈姥也装一个,不装太脱离群众了。我妈姥还是坚决不装,这算什么脱离群众。有的人就和我妈姥急眼了,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都装了,小偷也分辨不出谁家有钱,谁家没钱了,你不装,是证明自己家没钱了,可把别人家都害了。我妈姥不明白,自己家不装防盗门怎么害了别人家。有人说我妈姥是装糊涂。更有甚者,说我妈姥和小偷是一伙的,让小偷不上我家偷,上别人家偷去。

街道里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跑我姥爷那儿嚼耳朵根子,说我妈姥太特殊了,别人都装了防盗门,就你家不装,这不是告诉小偷,你家没可偷的。

我姥爷说我家确实没可偷的。

那人说,那你的意思是让小偷上别人家偷去。

我姥爷忙说,没有,没有,我家不装防盗门没你说的那个意思。

那人说,你没那个意思,可实际上起到了那个效果。

我姥爷想想也对,问那人,你说怎么办?

那人说,那你家就装一个呗。

我姥爷觉得只能这么办了,问题看来很严重,别人家都装了防盗门,就自己家没装,自己家成了众矢之的,和街坊邻里间几十年建立起的好人缘马上就要毁于一旦。

回家了,我姥爷劝我妈姥装一个,“要偷一块被偷,免得人家说三道四的。”

我妈姥主意特别正,谁说什么也没用,还说我姥爷就是个墙头草,吃里扒外。

大家说服不了我妈姥,只好另想办法,分析来分析去,突然醒悟,说我妈姥说得有道理,闹不好这装防盗门的和小偷就是一伙的。装防盗门的是给小偷踩点的,谁家有钱,谁家没钱,都打探清楚了。还有人说,说不定每家防盗门的钥匙小偷手里都有了一把,下一步就是开锁入户了。大家对分析的结果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找那两个人理论。

那俩人正在收拾家伙,准备走路。看见一群老太太围了上来,还说,你们想跑,往哪儿跑。还问那俩人是不是和小偷是一伙的。

那俩男人说,大妈您真会开玩笑,我们是小偷克星,小偷都恨死我们了,我们给你们装防盗门,保护你们的钱财,和你们是一伙的,怎么和小偷成一伙的了。

有个老太太说,我们怀疑你们是有根据的。

那俩男人问,什么根据?

那老太太说,你们先来探路,看谁家有钱,就给谁家装个防盗门,做个标记,让小偷来了偷这家。

那俩男人觉得老太太们太有想象力了,这种可能不是没有。问老太太们怎么办?

大家说,这太还办了,把装防盗门的钱退还给大家,把装好的防盗门拆了,大家都回归无钱人家,免得让小偷看出自己家里有钱。

一涉及到钱,那俩男人的头脑又清醒了。觉得这里的老太太真是不可理喻,装个防盗门惹出这么多说辞。

老太太们觉得把防盗门全拆了也不现实。经过商议,要那俩男人保证小偷三年内不会上门,上门了防盗门也打不开。

那俩人觉得这也是个解决办法,只好签了个保证书,保证书上还给老太太们优惠了,多保证了二年,保证小偷五年内不会上门,上门了他们包赔,不过,五年以后就不好说了,要想保证小偷五年之后不上门,老太太们还得单加费,这叫续保。

老太太们说你怎么能保证小偷五年内不上门,你们和小偷是一伙的?

那俩男人说,怎么又和小偷是一伙的了,谁也不敢保证小偷不来,他们保的是小偷来了以后的损失。原来如此,有的老太太觉得让小偷来了也好,可以全换新的。

老太太们觉得五年也不少了,加费续保的事就算了,审视完那个协议,再找那两个男人,两个男人早逃之夭夭了。

 

5

对我家装防盗门的事,我舅舅表情淡漠,说现在没必要装,但早晚要装,那得等我们家有了非装不可的时候。什么是非装不可的时候?我舅舅没说。

防盗门成了街道的一道风景,一到早晨,一片咣当声响彻云霄,成了街道里的一道新的景观,因为那防盗门是铁家伙,关上开开响声震天,人走出铁栅栏门,就像是从监狱里走出来一样。

大家互相开着玩笑:“老王,出狱了。”“老张,你也出狱了。”

装防盗门的刚走,街道里就出现了陌生面孔,一排一排房子的转悠,手里好像还拿着一张联络图,边走边对门牌号,要问他找谁,他就说走错道了。

我妈姥的话开始应验了,这个街道里,就我家没装防盗门,一次也没招来小偷,倒是装了防盗门的人家,被小偷光顾了好几家。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盗了,那家人哭天抹泪。

有不少人说我妈姥有先见之明,要是大家都像我家,不装防盗门,小偷来了也不知偷谁家好,气死小偷,只好换一个街道偷。现在可好,都怕自己家被盗,不管别人,给小偷钻了空子,还是因为不齐心。

街道开始组建老太太巡逻队,给老太太发了木棍和袖标,震慑小偷。好多人家白天家里没人,都上班了,巡逻队的老太太们巡逻到此,就用木棍把防盗门敲的隆隆响,宣告巡逻队的到来,屋里要是有小偷估计也被吓得半死了。

一边敲,老太太们还一边喊:“有人没有,快出来,我早看见你了,你别躲了,再不出来我可就进去了。”这都是老太太们从电影上学的。

这一招真是管用,算是这个小偷倒霉,他不知用了什么高科技的办法,钻进了一家,刚进去,正好老太太们巡逻到此,门口就传来老太太们用木棍敲铁门的声音,咣咣咣,那小偷差点吓晕了,自己刚从后窗户进来,老太太们就发现了?老太太一边敲铁门一边冲屋里喊:“有人没有,有人快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可进去了。”

那小偷藏在床底下,那帮老太太在门外又喊:“我看见你了,是不是钻床底下了,别躲了,是你出来还是我们进去,我们要进去可就麻烦大了。”

那小偷不知道老太太们是怎么看见他钻床底下了,一脸灰的钻出来,还想找个能藏身的地方。

老太太们用木棍“咣当咣当”地敲着铁门,那铁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边喊着:“别藏了,快出来,快出来。”

那小偷被震的双手捂着耳朵,在屋里喊到:“别敲了,别敲了,震死我了,快被你们敲出心脏病了。”

老太太们一听,吓了一跳,巡逻了这么多天,还没碰见一个屋里有答音的,怕弄错了,万一是这家的人,今天没上班,在家休息呢。我妈姥是这个巡逻队的队长,她让大家停止了敲门,问:“你是谁?”

小偷说,我就是我。

我妈姥问,你是什么人?

那小偷在屋里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我妈姥觉得还是有点含糊,问,我们要找什么人?

小偷说,你们要找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我妈姥说,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那小偷说,你们都喊我名了,我还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我妈姥问身边的巡逻队员喊他的名字了吗?大家都说没喊。

我妈姥问,我们喊你的名了吗?

小偷说,你们一口一个小偷,不喊我,还是喊谁。

我妈姥说,看来你就是小偷了?

那小偷说,我已经承认我是你们要找的人了,你们还不依不饶,一点面子不给我留,非要我说出那两个字,没有小偷愿意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是小偷的,算了,事已至此,我已经插翅难逃了,我满足你们的要求,我就算是你们说的小偷吧。

老太太们说,真是小偷,这小偷还是个啰嗦型的,出来吧,快滚出来。”

那小偷从后窗户里钻了出来,老太太们一拥而上,把小偷抓个正着。小偷没想到会栽到一帮老太太手里。垂头丧气的低下头。

老太太们还是怕弄错了,问,你和这家有没有关系?

小偷说,原来没关系,现在有关系了。

什么关系?

小偷说,就是盗与被盗的关系。

看来没错了,确实是小偷。我妈姥她们一帮老太太押着小偷路过我们家时,我妈姥问小偷,你怎么不偷这家。

那小偷看了一眼我家的木门,露出不屑的表情说,这家,我才不偷呢,穷的连防盗门都装不起。

这次抓住小偷,我妈姥是组织者和参与者,也算立功人员,街道居委会给巡逻的老太太们买来冰棍慰问。有个领导问我妈姥,说家家都安装防盗门,怎么就你家没安。我妈姥说一来家里没什么好偷的,二来,小偷要非偷不可,别人家不好进,干脆就来我家偷好了,反正我家也不怕丢什么。

领导觉得我妈姥讲得好,说我妈姥不仅是勤俭持家的模范,还是舍己为人的模范。当年把被人遗弃的孩子捡回来抚养,现在为了免除大家被偷,宁愿自己不装防盗门。给我妈姥发了一个奖状和五十块钱。

我妈姥没敢独吞,买了糖发给巡逻队员们:“反正也是白来的。”

大家把木棍掖在咯吱窝里,一边拨开糖衣,把糖放嘴里,一边咯咯地笑,说没想到,敲门还敲出一个贼来,还是铁门好,木门再使劲敲,也敲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那年端午节,我家除了吃粽子,还在门口挂上艾蒿,是我妈姥托家在郊区的邻居从地里拔的。那艾蒿长得一人高,撒发出说不出来的一种味。我妈姥把艾蒿挂在家门口。我问妈姥这是干什么,我妈姥说是辟邪,小鬼小偷都不敢进来,“比防盗门管用。”我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小偷不来我家,是因为我家没有防盗门,还是因为挂了艾蒿?

安防盗门的刚走,我们街道又被各种上门做买卖的占领了,一会有人敲门问换不换鸡蛋,一会又有人敲门,问塑料制品要不要,问的最多的是收废品,敲开门问,有没有废品的卖。家家都不胜其扰。

 

6

我妈姥家的房子是平房,据说原来是工棚,是盖旁边那个大楼时候工人住的临时宿舍,那大楼盖好了,这一片工棚没舍得拆,成了后来的棚户区,一排一排的,都编了号。东几排,西几排,每排之间原来都有挺宽的道路,后来每家各自加了个小院,两排房子之间的道路就变窄了,窄的对面两个人走不过去,走对面的两个人先互相掂量一下,瘦一点的就贴在墙上,让胖一点先过。出了街道就上大马路,大马路都是柏油马路了,要是下雨天,下了大马路,进街道前得换鞋,街道里道路泥泞难行。

我们的街道成了城市身上的疥疮,成了政府最想改造,最牵肠挂肚,最操心的地区。市政府早就秘密策划,一矣财政允许,必欲彻底改造之而后快。

住在这里的住户并不知道市府的这个计划。他们用自己的办法使住的地方尽量温馨安逸。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不是凑合几天的临时住所。在这方面,我姥爷最有办法。他下了班的多半时间,都放在了使家变得温馨舒适上了。我姥爷带领大家,找来碎砖头铺在狭窄的道路上,我姥爷又联合住户,把水管子引到了各家,过去吃水得到街里的公用水管去提,家家备一个大水桶,到公用水管接了水,提回家,倒在水缸里。有了上水还得有下水,我姥爷又出面,解决了下水的问题。

大家都说我姥爷功德无量,给大家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不少人寄希望于我姥爷,想把上厕所的问题解决一下。厕所在街口,是公用的,一溜蹲坑,冬天上厕所冻屁股,夏天要跳砖头,像小孩子们玩跳房子的游戏,单脚双脚轮流使用,踩稳一块,再跳到另一块上,小心翼翼地,即便这样,也有跳不好的时候,要是晚上灯光昏暗,跳进尿液横流的地面也是有可能的。

上厕所的问题我姥爷实在是没办法了。家家装厕所,那个工程太大了,几乎等于社区重建了。

家里安装厕所的意思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说街口那个厕所就够臭的,幸亏安在了街口,离家远,要是家里安个厕所,那不等于把臭味都带到家里来了。大家一想有道理,有人说别说家里安个厕所,要是在家里放个屁,那臭味半天都散不出去,还得开了窗户,拿扇子往外扇。有人说,家里人谁要放屁,就自觉出门放去,放完了,抖抖裤子,再回来。

街道的厕所盖在街口,远离了住家,这样一来,上一躺厕所得走七八分钟,由此诞生了一个习俗,上厕所前会呼朋唤友,结伴而行,邻居们互相打问,去不去厕所,要去一块去。有的本来没有尿意,一被问,没有也有了,出了家门,结伴往厕所走,边聊边走,到了厕所,蹲在坑上,聊意正浓,捂着嘴还在聊。那时不行逛公园,不行跳街舞,逛厕所是很好的社交和活动方式,走在胡同里的,三三两两的人,大多是结伴而行逛厕所的。

这里除了逛厕所,还有一个可逛之处就是广场。逛完厕所,上了马路,还可以去逛广场。

上厕所结伴而行,那是老太太们的爱好,我姥爷不参与逛厕所,我姥爷是个很勤快的人,我姥爷有他自己的爱好,他的爱好就是修房子。我家的房子成就了我姥爷的这一大爱好。

我姥爷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水泥和沙子,用家里一个破脸盆,把水泥沙子倒在盆里,倒上水,搅和适度,用一个泥瓦匠用的抹子,把泥巴抹到墙壁上,抹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干了再抹一层。工棚是单砖砌的,原来没想长期住人。单砖的墙不挡风,一到冬天,北风能把后墙吹透了,人在屋子里能感觉到吹进来的风。就是把炉火全捅开,烧得通红,屋子里还是冷得要命。所以,一到夏天,我姥爷就往墙上一层层的抹泥。冬天天冷,往墙上抹泥挂不住,只能夏天干。抹墙灰要掺麻刀,我姥爷找来几个破麻袋,用菜刀垫着木板把麻袋剁碎,掺和到墙灰里,这比买来的麻刀还好使,抹到墙上再潮湿也不会掉。我姥爷说这叫冬病夏治。

夏天墙上多抹几遍泥,还挺管用,一到冬天,我们家闷着火,也比别人家敞着烧还暖和,一冬天,能省不少煤。

 

7

有几年,雨水特别大。街道拐弯处长的一颗老榆树得了雨水的滋润,郁郁葱葱。我家的房子可受不了了。下雨天只能在家里备上锅碗瓢盆,哪漏哪接,屋外大下,屋里小下,屋外停了,屋里还滴答。我姥爷也有点无可奈何。

前排有个人和我姥爷关系很好,我叫他王叔。王叔提供了一条信息,王叔说市场边上的一个楼,前几年楼顶铺的油毡,偷工减料,用的是劣质油毡,没几年就漏雨了,现在正在换新油毡,那天他路过看见了,换下来不少旧油毡,扔了一地,估计人家不要了,“他们不用,我们可以用,铺到房顶上,挡雨没问题。”

我姥爷一听,不错,俩人说干就干,找了辆三轮车,来到那个楼房边上,没想到,施工单位用铁丝网把工地围了起来,铁丝网上的尖刺锈迹斑斑,刺人还是没问题。

我姥爷叫王叔看住车,找个空子大的地方钻了进去,我姥爷胖了点,快钻进去了,一伸腰,被铁丝网上的尖刺把肩膀头拉出了个口子。我姥爷顾不得肩膀疼,进去后,连拉带拽,弄出来几块破油毡,隔着铁丝网扔出来,王叔装到三轮车上,我姥爷钻出铁丝网,坐到车上,王叔骑上就跑。

巡逻的保安看到了,高喊着:“抓小偷。”追上来,一把抓住车把,骂骂咧咧:“光天化日,敢偷东西,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姥爷他们连人带车,被逮到了警卫室,我姥爷担心把三轮车扣了,那就赔大了。“蹲着。”门卫让我姥爷他们蹲在墙根,拿起电话,说逮到了两个偷工地东西的小偷。

工地负责人一听说有人偷工地的东西,急忙跑了过来,一看,偷的是破油毡,觉得抓人有点小题大做了,问我姥爷你们是哪儿的?没事偷破油毡干什么。

我姥爷实话实说,说是家里苫房用,看见这里有破油毡,以为不要了,忘了问一句让偷不让偷。

那个负责人说,老同志,一看你也是有正规单位的人,油毡再破它也是国家的,国家的东西再破也不能偷,这点道理应该懂,你还说你忘了问问让不让偷,你怎么不忘钻铁丝网,您这么大岁数,万一钻出个好歹,你说怎么算,幸亏你只是刮破了衣服,万一你刮到了要害,算你的还是算我的,算我们的,我们招谁惹谁了,也不是我们叫你来钻铁丝网的,我们的铁丝网是有洞,有洞也不是让你来钻的,我们的铁丝网没带电,万一要是带电的,那麻烦更大了,你受了伤,电出了毛病,我们就有了责任,甭管你怎么受的伤,你总归是在我们工地受的伤,在我们工地负的伤,我们就有责任,你要找我们赔,我们赔是不陪?你又不是我们工地的人,算你工伤也不合适,你又不是我们请来干活的,那该怎么算,你钻来钻去还给我们钻出难题了,这点破油毡算不了什么,我们也不打算要了,正准备找人当垃圾拉走,你这一钻,钻出多少法律问题,要打官司,要赔偿,不值钱的油毡变得身价倍增,你看你给我们惹出多大的麻烦。

我姥爷一个劲的道歉,说下回一定问清楚了再偷,要早知道你们不要了,就大大方方的偷了,不会偷偷摸摸的钻铁丝网了。还说幸亏铁丝网没带电,要带电了,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太谢谢你们救了我一命。”

那个负责人说,我是说万一,万一要带电,我们这儿的不带电,不一定别的地方的不带电,再钻铁丝网一定要小心,看清带电不带电,轻易不要钻,最好是不钻。要说感谢,我得感谢你,你也救了我一命,你要真在我们这儿钻出了事,上级也饶不了我,我也得玩完,我得感谢你,没钻出事,只是刮破了一点皮,没挂到要害,现在身体也是完好无损,为了以防万一,您要不要到我们的卫生室检查一下?

我姥爷说不用不用。负责人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检查一下好。是在我们这儿造成的,还是后来别的原因造成的,将来再出问题就说不清了。我姥爷一再说不用检查了。负责人说,那也好,以后再发生什么问题,你再来找我,我不会不认账的,这是你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你没给我们企业造成大的损失,我还真得代表企业感谢你,你身体没什么不适吧。我姥爷说没事。

那个负责人说,我真担心你的身体,没事就好,你们不偷,我们还得花钱雇人把破油毡拉走,你们把破油毡偷走,还省我们的事了,为了表示我们的感谢,我今天给你一个特权,我们的破油毡你今天随便拉,要多少拉多少,这点够不够?下回你们和保安说一声,别钻铁丝网,走大门,要多少拉多少。”

我姥爷一听,原来还是个光明正大的事,自已也觉得好笑。说是该事先问一下,问问让偷不让偷,要知道让偷,就不钻铁丝网了,为了偷这点破油毡,还把衣服刮破了。那个负责人笑着说,是吗,你走大门多好,钻了不是白钻了,还把衣服刮破了。“不让偷你再钻铁丝网。”

他看了看我姥爷偷的油毡,问那个保安,偷这么破的,没好点的了?

那保安说,有的是好的,谁让他们就偷破的呢。

负责人责怪那个保安说,你也不提醒他们偷几块好点的,苫房顶得找好点的。我姥爷忙替保安解释说,不赖保安,是自己怕被抓住,也没顾得上细看。摸着哪块算哪块。那个负责人又对我姥爷说,苫房顶一定要好的,这几块太破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走,我领你们去。”

那个负责人把我姥爷他们带到了地方,对那个保安说,你看着点,别的不让拿,破油毡让他们随便挑。

那个抓我姥爷的保安说,我们头说了,你们随便偷吧。

负责人说保安,别说那么难听。

我姥爷找了几块整装点的装上车,负责人还对保安说,下回大爷再来拉,让他随便装,谁问,就说是我说的。

我姥爷连连感谢,说今天真是碰见好人了。我姥爷他们把破油毡拉回了家,好像凯旋归来,一进街道就引起了轰动,不少人围着看,说这可是好东西,不少邻居问我姥爷哪儿弄得破油毡,我姥爷把偷破油毡的过程说得惊心动魄:一个在外望风,一个钻铁丝网,得手后骑车就跑。

不少人蠢蠢欲动,也要去拉,就不知道人家让不让拉。我姥爷说,没问题,我都和人家打好招呼了,说我们那儿需求量挺大的,你这儿的破油毡我们包了,你们到了那儿就提我,说刚拉了一车破油毡的那个人叫你们来的。你这一说,人家就明白了,你们不提我,人家可不叫你们拉。

我姥爷还成了名片了。

街道的人互相召唤着,拉家带口,老老少少,到了那个工地,连拉带抱,把那点破油毡一扫而空。

把破油毡拉到了家,我姥爷搬梯子上房,到屋顶上,把油毡一层层铺到房顶上,移动油毡的时候,我姥爷站在屋顶上,后面蓝天衬着,样子很是高大。

一到下雨天,姥爷下了班就往家里赶,进门就盯着屋顶看,我妈姥说我姥爷干了件好事,下雨天不再用盆接水了。

我姥爷还是不放心,看屋顶,看哪儿洇出水印,等雨停了,他就搬梯子上房,把那几块油毡移来移去。有时,天黑了,雨快下来了,我姥爷也会爬上房,看那雨是打哪儿个方向来的,他会特意在那个方向多铺一点。有时雨来得急,没等我姥爷移好油毡,雨就下来了,我姥爷在屋顶上就会喊我妈姥,快看看,屋子里哪儿漏雨。我妈姥就在屋里指挥我姥爷,把油毡往东,或者往西移,大雨把我姥爷淋成落汤鸡,衣服都粘到身上了,我姥爷从梯子上下来,就像战场上凯旋回来的勇士一样。自从有了那几块破油毡,我们家的屋子再没像原来那样漏得稀里哗啦的。

后来,下雨天,我妈姥再也不许我姥爷上屋顶了,有一次我姥爷在屋顶上移动油毡,一个大雷炸响,我姥爷从房上滚了下来。把我妈姥吓了一跳。好在我姥爷有点功夫,来了个就地十八滚,又站了起来,检查一下,就是身上擦破点皮。我妈姥从此再也不许他下雨天上房顶了。

 

8

在我妈姥看来,我姥爷不是一般人,我妈姥是我姥爷最大的拥趸,对我姥爷佩服的五体投地,说我姥爷敢想敢干,不少人敢想不爱干,宁愿屋子漏雨用盆接,也不愿用破油毡苫屋顶。

我姥爷每月工资一发下来,不等焐热了就交给我妈姥,我妈姥就把钱分成拨,这一拨干这个,那一拨干那个。分配的井井有条,不让月底里家里没钱。有了盈余,我妈姥就跑银行,把那点盈余一点点攒起来。过一段时间,就向我姥爷汇报,喜滋滋地告诉我姥爷攒了多少钱了。

我姥爷说,像我妈姥这么会过日子的女人很少,我妈姥说我姥爷这样的男人也很难找,工资一分不留,全交家,她算是命好,碰上了。我姥爷还有一个自我炫耀的优点,他一辈子没捅过我妈姥一手指头。“打老婆的人多了。”

我姥爷上班的时候在单位也是个小头头,这也是我妈姥敬佩我姥爷的地方,我姥爷是个多大的头头呢,我妈姥也说不明白,因为我姥爷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妈姥原来每天晚上按时回家吃饭,后来就没准点了,外边有了饭局。我妈姥问我姥爷是不是当官了,在单位里当个什么官?我姥爷说没当官,我妈姥说你没当官哪来的那么多饭局,不回家吃饭。

我姥爷想了想说,没当也当了,领导老说,我的工作能力和我担任的工作不匹配,要给我匹配一下。我妈姥问,怎么个匹配?我姥爷说,领导说我要是年轻点就给我匹配了,岁数大了不好匹配了,给了我一个虚职。我妈姥问:怎么个虚职?我姥爷说,也就是相当于主任一级吧,我妈姥问相当于是什么意思?我姥爷说相当于就是差不多,大概其,也许是的意思。我妈姥越听越糊涂,到了也没弄明白我姥爷当了个什么官。

有街坊好奇,问我妈姥我姥爷在单位担任什么职务,天天晚上不在家吃饭。我妈姥说官不大,相当于主任一级。人家要再问,相当于主任是个什么官,我妈姥就说不上来了,就说:“反正是吃饭不花钱”的那种。街坊说,还是这个职务实惠。

在我妈姥看来,当官都不在家吃饭,公务繁忙,谈不完,赶到饭点了,在饭桌上继续谈,边吃边谈,吃不完谈不完,吃完了也谈完了。边吃边谈属于公务,肯定不花自己的钱,我姥爷现在也很少回家吃饭,一定是谈公务了,或者是陪着谈公务的人吃,陪吃也是公务,反正我姥爷当上了吃饭不花钱的官,这是确定无疑的。

我姥爷一到饭点就给我妈姥打电话,说他不回家吃饭了,不回家吃饭,那一定是有饭辙了。

一开始我姥爷上班都是带饭,用一个铝饭盒装上饭,用单位的蒸汽炉热热,现在我姥爷上班不带饭盒了。

有邻居提醒我妈姥,说人一当官就容易学坏,不回家吃饭是有原因的,在外边找了相好的,借口单位有事,不回家吃饭了,其实是和相好的鬼混。

我妈姥不信,说我姥爷没那个胆,就他那个样,没哪个女的看得上他,他也不是那样的人。街坊说人会变的,现在的人什么不敢干,过去不敢不等于现在不敢,说我姥爷底子好,要是捯饬捯饬,还是挺显年轻的。我妈姥说她有证据,证明我姥爷不会干那事。她的证据就是我姥爷带回家的大包小包,里面都是在饭店吃饭带回来的剩菜剩饭。

我姥爷的官当的和别的官不同,别的官吃完饭,一抹嘴就走,我姥爷不走,饭局一散,我姥爷就招呼服务员打包,让服务员拿来干净饭盒,他把餐桌上没动过筷子的鸡鸭鱼肉原封不动都扒拉到饭盒里,统统打包带回家。

那些服务员好奇地打量我姥爷,说您不像是当官的。

我姥爷说我怎么不像了,打包就不像了?

服务员说我姥爷是发扬爱惜粮食的好传统。

我姥爷说,家里有一只馋嘴猫,还是嘴特刁的那种,原来还吃家里做的猫食,后来不吃了,宁愿饿着也不吃,就等着他带回家好吃的。

服务员说,难怪呢,原来是喂家里的猫。

吃饭的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说我姥爷还真有爱心,爱好小动物,是个爱猫人士。

我姥爷不能喝酒,在酒桌上也得喝点,一喝就喝个大红脸,出了酒店的门,把大包小包挂在车把上,摇摇晃晃地骑回家。到了家,就喊, “出来,接我一下。”我和我妈姥就赶紧跑出来,把大包小包从车把上摘下来,我把剩菜剩饭放在鼻子上嗅上一口,真香呀,比我妈姥做的饭还香。我妈姥说,废话,人家那是饭店大师傅做的。

我就是我姥爷说的那只馋嘴猫,我姥爷带回的剩菜剩饭我妈姥舍不得吃,说我正在长身体,最后都便宜我了。那时候我还在上学,每天上学前,我妈姥把昨天我姥爷带回来的菜装在我姥爷用过的大号铝饭盒里让我带上。我在学校吃午饭的时候,只要我一打开饭盒,满教室飘满了高级酒楼的特技厨师做的菜香。

真应了那句老话,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不像别的同学,每天小车接小车送,衣服一套一套的,我的校服一年四季不下身,可我饭盒里的内容,却使一向瞧不起我的人大跌眼镜。

“是大棒骨吧?”似乎我不配吃肉,我一付荣辱不惊的神态,让说这话的人靠近点,再靠近点,乖乖,哪是什么大棒骨,好大的一只鸡腿。

“是火鸡的腿。原产地是南美洲。”我用两个手指拉起那只火鸡的腿,转了转,欲寻一个下嘴的地方,立时,满教室都是那原产地南美洲的动物的香味。

第二天,我打开饭盒前解释了一下:“总吃火鸡腿太腻,再说,现在不兴吃飞禽,要吃就吃海味。”

哇!一只身佩大红袍的非洲大虾屈尊弯在我的大号饭盒里,我向大家解释,这叫大龙虾,产地非洲,就是电视上的大款,老板们常吃的那玩艺。

我夸张地张开大嘴,朝那玩艺的中段一口咬下,一条细细的鲜红的汤汁,顺着我的腮帮子流下来,滴在我的校服上。

有同学开始向我借钱。

我饭盒里的秘密经过一位快嘴传便全校,又经快嘴反馈回一条信息:一位爱追女孩的帅哥表示,不计较我的邋遢,欲将我的名次由替补提拔到前三名,拟经进一步接触后,有望将名次进一步提前。

我说,你让那帅哥把后脑勺的辫子剪了。

有同学问我,你爸是大老板吧。我肯定地点点头。我想了想,来我家要我的人都是开着豪华车,穿金戴银的,够的上大老板级了,那我爸肯定就是大老板了。

我回家告诉我妈姥,我们同学看见我天天山珍海味,不是美洲火鸡,就是非洲大虾,都说我姥爷是大老板。我妈姥就笑,说大老板哪有你姥爷这样的,出门骑个老掉牙的二八车,车把上挂着打包菜。我说我姥爷的车不是大老板级别的,可车把上的菜是大老板级别的。虚荣心让我放弃了少女的矜持,我央求我妈姥,以后我姥爷带回家的菜都让我带学校吧。我妈姥说,让你带,都让你带,让你也当一回大小姐。

我舅舅对我说,你姥爷顶多算是一个蹭吃蹭喝的,还说,咱们家真有可能出一个大老板。我舅舅说的这个大老板肯定不是我姥爷。我问我舅舅,舅舅,你啥时候能当上个大老板?我舅舅说,别着急。

我舅舅一直怀才不遇,每天忍受着朝九晚五的煎熬,上班简直是在作践他的人生,还让他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话,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我舅舅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承接香火,继往开来,责任重大。我妈姥催促我舅舅快去相亲,找个对象,好给我们家传宗接代。我舅舅对传宗接代的事心不在焉。对我姥爷每日醉心于修房也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么一个破房不值得修缮,最好的办法是踹几脚,踹倒了重盖。

那天他还真踹了几脚,踹在山墙上,那房子摇晃了几下,站住了,把我妈姥吓得够呛。说要是让我姥爷看见踹他心爱的房子,非心疼死,打断他的腿。至于对象的事,我舅舅以为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他根本不具备结婚的条件,我妈姥说他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出生的,他的孩子就不能在这里出生了,他一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怎么不具备条件。我舅舅说我妈姥不懂。

我们家每隔几天就能开一顿洋荤,我妈姥又那么会过日子,我姥爷又那么勤快,把我们那个小家收拾的夏天不漏雨,冬天暖和和,我姥爷唯一的缺点是偶尔把市场的破衣烂衫当宝贝买回来惹我妈姥生气,我大姨和我大姨夫安安生生在单位上班,我们家还有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丁,未来可期,除了那个辣眼的可能陷人于尿液的厕所,还有那个吵吵嚷嚷的市场不时能给我们带来奇奇怪怪的感觉,我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9

这些天,在我妈姥捡我那个广场上,冒出了好多人,多的时候能有好几百上千人,俩三人一组,面对面坐在广场的水泥地上,比比划划,吵吵嚷嚷。这些人锲而不舍,嚷了快一年了,无冬历夏,风餐露宿,把垫屁股的报纸,喝水的瓶子,吃饭的饭盒,扔的到处都是,还有人随地大小便,把个广场闹的乌七八糟,臭气哄哄。

我们街道的人看着奇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这帮人,他们在嚷什么。把大家遛弯的广场都占了。

我们家边上的那个市场本来就够嘈杂的了,蝗虫一样的人,买货的卖货的,开饭馆的,拉脚的,成吨的货物拉进拉出,市场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灯火通宵达旦。现在又多出这么一帮说不清来头的人, 听口音,天南海北的,哪儿都有,他们从天南海北赶来,带了一瓶水,席地而坐,面对面,南腔北调,你说着你的旮哒话,我说着我的鸟语,大家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你说你有什么可买的,我说我有什么可卖的,你卖的是不是我想买的,你买的是不是我想卖的,要是你想买的正好是我想卖的,或者我想买的正好是你想卖的,俩人一拍即合,就到一边的饭馆里去密谈。

从酷暑到寒冬,广场上的人一点不见少,还有增加的趋势,每天呜呜泱泱,人头攒动,大家涌来涌去,锲而不舍地守护着这块发财宝地。

我姥爷很奇怪,这些人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的飞到广场上,干什么呢?我姥爷就钻到人群里,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那些人不避讳我姥爷的询问,对我姥爷说,他们是在做买卖。

我姥爷以为做买卖都要弄张行军床,在上面摆上花花绿绿的针织物,还要编造出各种计俩哄骗人们买他们的货,而这些人两手空空,也没行军床,也没针织物,好一点的,屁股下垫张报纸,有的就直接坐在水泥地上,就凭一张嘴,这是什么买卖?我姥爷的提问,让这些人笑喷了,笑我姥爷愚钝,说做买卖的办法多了,他们这是做买卖的一种,叫拼缝。弄好了,比卖服装赚钱多。我姥爷更好奇了,就坐在一边听。听来听去,我姥爷听出名堂了,所谓拼缝,就是无本生意。

我姥爷觉得好笑,这个缝哪那么好拼,这些人纯粹是瞎耽误工夫,这些人笑我姥爷,说隔行如隔山,要是拼不成,我们也不会抛家舍业,忍饥挨饿,坐在夏天烫屁股,冬天冻屁股的水泥地上。我姥爷冷眼旁观,觉得似乎也有道理。

市政府原来觉得这么多人谈生意,表现了本市市场繁荣,后来看见这么一大群人,不管酷暑寒冬,在广场上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广场上垃圾遍地,酒瓶子,烟盒子,吃剩下的果皮,还有广场边上的大小便,弄得乌烟瘴气,有碍市容观瞻,影响交通。广场原是市民漫步休闲的地方,现在成了露天的拼缝交易市场。

市府觉得该让这些人换换地方了,一开始,保安是好意劝说,但不起效果,赶到西边,他们到东边,赶到东边,到西边,保安只好在广场上围上围栏,只许路过,不许停留,还是有人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块,窃窃私语。随着又一个冬天的到来,那些人最后只好作鸟兽散。

我姥爷常年跑业务,有点关系,又通过人,认识了好多人,我姥爷想,这个拼缝也不是多难的事,他要是找到卖化肥的,再找到买化肥的,把买卖双方叫到一块,一个要买,一个要卖,就买卖就成了。他再找一个卖钢材的,再找一个买钢材的,再把俩人叫到一块,这买卖就又谈成了,我姥爷心里这个乐,发个财太容易了,找人是我姥爷的强项,他认识的人多,百十个不在话下,他认识的人里,难免没有他需要的。

化肥和钢材都是国家紧俏物资,动辄都得是火车运输,这不是小打小闹,是大宗买卖,买卖谈成了,买方,卖方不能让他这个中间人白跑,多少得给他点跑腿费。我姥爷打听清楚行情,一般来说,中间人收取百分之三,也就是说,这笔买卖要是一百万,他老人家就能收到三万。三万可不是个小数字,足以让我姥爷跑断腿也心甘情愿。

我姥爷下了班,在工作之余,就拎个包,到处找地拼缝。

我妈姥看见我姥爷一天到晚不着家,跟没头苍蝇是的,下了班,就往外跑。问我姥爷忙的啥。

我姥爷神神秘秘地说,拿钱去。

我妈姥觉得我姥爷是喝多了,谁家的钱让你随便拿。

我妈姥有点担心, 说你别跟人家干坏事。

姥爷说我妈姥是多虑了,现在做他这种买卖的人太多了,满大街都是,大家都跟没头的苍蝇是的,到处乱撞,买的找卖的,卖的找买的。我妈姥说,你是买的还是卖的?我姥爷说他既不是买的,也不是卖的,买的和卖的都有风险,他是买的卖的中间人,他不仅要找买的,还要找卖的,还得把卖的买的,拉到一块。我妈姥说什么买的卖的,你说什么绕口令。我姥爷大喘一口气说,他干的这个叫拼缝,比较辛苦:“说了你也不懂。”

我妈姥说,怎么不懂,我在家给你们缝衣服,干的就是拼缝,把快破的衣服缝到一起。

我姥爷说我妈姥是缝穷,和他的拼缝不是一回事,他拼缝是拼财。

我妈姥老爱在关键时刻,说我姥爷不爱听的话:“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吧。”

我姥爷不爱听了,说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太难听了。你这又是听前排李老太太说的吧,她就爱嚼舌头。你别听你们那些老太娘们胡说。我姥爷觉得我妈姥足不出户,说不出空手套白狼这么新潮的词,那一定是听别人说的。

空手套白狼还真是我妈姥听来的。听前排的李老太太说的,李老太太听谁说我姥爷做上买卖了,还是大买卖,得成车皮的拉,就嫉妒上了。那天特意绕到我家,约我妈姥上厕所,我妈姥和李老太太并不是很熟,又是前后排住着,约厕所一般都是约同一排的,没有前后排约的,李老太太特意绕道约我妈姥,让我妈姥受宠若惊,没有便意也有了。俩人边走边聊,进了厕所,蹲在茅坑上还聊,李老太太说起我姥爷做买卖的事,那一句“空手套白狼”,就是蹲在茅坑上说的。

我妈姥上完厕所回家,琢磨李老太太说的不是一句好词,狼可不是好套的,空手套,闹不好会被狼咬了,最好是带个手套。

我妈姥说我姥爷是空手套白狼,意思是提醒一下我姥爷,带上手套,别被狼咬了,一看我姥爷不爱听, 我妈姥赶紧往回找补:“对,对,甭管什么手,能套着狼,就是高手。”

“行啦,快点给我找个包。”

我姥爷真的是要把狼套回家呀。我妈姥赶紧翻箱倒柜,给我姥爷找装钱的包。我妈姥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我姥爷嫌小,让我妈姥再找个大点的,我妈姥又找出一个,我姥爷还嫌小,

“咱家就没大点包了?”

“你拿多少钱,不是抢银行吧。”

我姥爷说差不多。我妈姥又找出一个她用破床单改成的包,她买菜用的。这回我姥爷满意了。我姥爷气宇轩扬地提溜着他装钱的包走了,我妈姥在家胆战心惊地等我姥爷套狼回来,担心我姥爷没把狼套着,反被狼咬了。

等了许久,天黑了了,我妈姥着急,一遍遍到街口等我姥爷,终于把筋疲力尽姥爷等回了家。

妈姥一看瘪瘪的装钱包,知道这次没套着狼。

我姥爷每次出门套狼都信心满满,我妈姥也满怀信心等着我姥爷套狼回来,我姥爷一大早雄赳赳出去,晚上空手而归,次数多了,我妈姥就不报希望了。想劝劝我姥爷别套狼了,看见我姥爷乐此不疲,心气特别足,又怕打击了我姥爷的积极性。我姥爷每每要套狼去,都信心满满,大有打不着财狼不下战场的决心。

“这次差不多。”我姥爷对我妈姥说。这个话我姥爷说了无数遍,每次说,都像第一次说那么肯定,我妈姥就做出欣喜和相信和期待的表情,虽然她觉得可能性不大。

我舅舅我大姨都不相信我姥爷会拿回钱来,我妈姥觉得她是我姥爷最后的希望,如果连她都不相信我姥爷会拿回钱来,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相信了,她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支撑,她不能让我姥爷失望,她就必须做出绝对相信的表情给与鼓励,还有什么能让这个家在美好的希望中前行呢。我妈姥和我姥爷做的就是这件事。

我姥爷说这次稳赚,所有的不可能都被我姥爷预测并排除了,往期的不可能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他要把钱拿回家,

他一定会把钱拿回家。

好像手拿把掐,那几万块钱就等着他去拿了。我姥爷的决心让我妈姥十分担心,她不是担心我姥爷会不会把钱拿回家,她担心的是,信心越大带来的失望越大,我姥爷提高信心的同时,也把失望成倍数增加。那时,回家的就不是钱,而是失魂落魄的姥爷了。我姥爷能不能经受住这么大的打击,这是我妈姥十分担心的。她现在要做的是把饭做好,把安慰的话准备好。

“稳赚”的姥爷回家了,妈姥一看我姥爷的脸色,知道这次又是无功而返,我妈姥心中暗喜,“稳赚”都赚不回来,我姥爷这回该死心了,她招呼忙了一天的姥爷吃饭,故意说些轻松的话题。我姥爷还沉浸在失败的阴影里,难以自拔,他长吁短叹,说了一句名言:

“这个世界上钱难挣,屎难吃。挣钱就和吃屎一样。”

妈姥觉得劝我姥爷断了拼缝念头的机会来了,她赶紧说:“难吃你就别吃了。”

我姥爷一听就火了,说我妈姥不会说话。“你以为我还真吃呀,我是打个比喻。”

我妈姥就是笑,她知道我姥爷的火不是冲她来的,可我姥爷有了不顺心的事,只能对她发火,把火发出来,我姥爷就不会心脏难受,不会憋得慌了。“让他发吧,发出来就好了。”我妈姥愿当这个出气筒。

换了别人,别说受十次打击,受一次就会甩手不干了,我姥爷是个奇才,他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他经常给我妈姥打气,说谁谁谁,给谁谁谁介绍成了一笔买卖,结果,一下子拿了好几万中介费。

姥爷说是给我妈姥打气,实际上是给自己打气,有好几次,我姥爷都不想发财的事了,可不断的有谁谁谁拼缝成功的案例传到他耳朵里,他就好像打了吗啡针一样,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枯槁的心又被春雨滋润,激荡,让他发财的心死灰复燃,如干柴遇到烈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眼看着阴雨天又要到了,我妈姥看见我姥爷一点没有上房顶修房的意思,往年这个时候,他早上去了,他的心思都被拼缝带走了,连修房都忘了,我妈姥为了把我姥爷从拼缝中拔出来,提醒他:“别老想着拼缝了。”我姥爷这才想起,他又该上屋顶去移动那几块破油毡了,我姥爷搬过梯子上房一看,经过风吹日晒,破油毡有地方开始裂缝了。我姥爷暂时忘了拼缝,又把心思放在移动那几块破油毡上。

我姥爷对我妈姥说,他去街对面的杂货店转了好几次,里面成捆的新油毡戳在地上召唤着他。他说要是赚了钱,就去杂货店,买一块新油毡,把房顶严严实实的盖住,再找个喷油灯,把油毡的边缝焊接在一起。不用一到下雨天,就上屋顶,把个破油毡挪来挪去的。

我姥爷买成捆新油毡的计划,就取决于能不能拼缝成功了。这美好的愿望激励着他。我妈姥觉得我姥爷是无可救药了。

雨季一过,我姥爷又开始为他的拼缝奔波,我妈姥特意给我姥爷缝制了一个拼缝专用包。布料用了最厚实的小帆布,边缝密实地匝了几道,一个钢镚也不会从包里漏出来。我姥爷又出门拿钱去了。

我姥爷信誓旦旦,说这次一定马到成功,让我妈姥等待他胜利的消息吧。

 

10

我妈姥被我姥爷的自信感染,开始在家转磨,坐立不安,不知道把钱拿回来搁哪儿好,她环顾四周,一间屋子半间炕,家里地上摆了两个柞木的老箱子,那还是我妈姥的陪嫁。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在箱子里,是我妈姥用来压箱底的,我妈姥说箱子里不能只放衣服,必须要放点值钱的东西,这个家才是家。我妈姥的手镯耳环都放在箱子里,最底层,贴着箱底,在衣服的下面。我妈姥的这个想法,想必小偷也知道,小偷要是进了家,准奔箱子去,一翻,就能翻到。把我姥爷拿回来的钱放箱子里,简直就等于给小偷预备的。

我妈姥从小偷的角度考虑问题,想想把钱放在哪儿好。我妈姥想找个让小偷想不到的地方。顶棚上,镜子后,床底下,鞋壳里,米桶里,后来,我妈姥终于明白了,她能想到的,小偷都能想到,这间小屋,屁股大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不会被小偷想到。

我妈姥觉得屋子里哪儿都不安全,她突然想到,把钱放在身上,缝个口袋,贴身放。可又一想,那也不是长远的办法,万一哪天上厕所,一不留神,掉到茅房的坑里,还得下去捞,也是麻烦事。

我妈姥没找着藏钱的地方,倒是从边边角角翻出了一大堆破衣烂袜,我妈姥没想到家里有这么多扔了可惜留着没用的东西,她打了一个包,准备我姥爷发了财以后,把这些破衣烂袜统统扔掉。

冷静下来,慢慢的,我妈姥觉得自己有点多虑了,关于我姥爷拿回家钱来往哪儿放的问题,我妈姥考虑的次数和我姥爷出门拿钱的次数一样多,我妈姥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根本没必要考虑钱拿回来往哪儿搁,因为我姥爷根本拿不回来钱。

我姥爷再出门拿钱,我妈姥就不再想钱往哪儿搁的问题了,因为她早就不担心姥爷会把钱拿回家。

我姥爷一门心思要把钱拿回家,为把钱拿回家,我姥爷也在孜孜不倦地总结拼缝的经验,像他钻铁丝网偷油毡一样,找拼缝成功的路径。我妈姥早看出拼缝是拼不出钱的,可她不给我姥爷说,我姥爷一说出门拿钱去,我妈姥就偷着笑。“这老头子,想钱想疯了。”

我姥爷拼缝没有成功,但他明白一点,做买卖就是拼缝,东边买来西边卖,赚那个差价。过去大家都拿那点死工资,现在全民拼缝,或者全民发财的时代到来了。我大姨是第一个拥护者,也摩拳擦掌,整天琢磨着倒卖点什么。我舅舅跟没头的苍蝇似的,一天到晚不着家,我妈姥问他忙什么。“业务,业务。” 也不知道他忙什么业务。我呢,受家庭的影响,在学校买一送一的倒卖橡皮,我妈姥看着这一家人着魔了一般,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各自找发财的的路子,她忧心忡忡,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天,我大姨往家里搬了一个大冰箱,我妈姥以为我大姨给家里买的,我大姨说不是,说是从小王手里买的,正好小李要,我大姨要加点钱,倒给小李。

我妈姥一听,吓坏了,这就是社会上说的倒爷呀,我大姨怎么干上倒爷了,落上一个倒爷的名声可不太好,一说谁是倒爷,那和骂人差不多了,我妈姥觉得当倒爷不是个好事情,低价买来高价卖,在她看来这就是坑人,赚的就是昧心钱了。最好是原价来原价走,这才问心无愧,万一人家知道你从中赚了钱,坑了别人一把,以后还怎么做人。大家都这么倒腾,你坑我我坑你,谁还相信谁,那这社会还不乱套了。

小李是我大姨的熟人,到家来过几次,每次来家都和我妈姥打招呼,大妈长,大妈短的,还带来好吃的,怎么好意思坑人家一把,以后朋友还做不做了。我妈姥良心发作,也怕坏了我大姨的良心。

我妈姥劝我大姨还是原价给小李,都是熟人,加价不好。要是生人坑就坑了。我大姨觉得我妈姥实在是太迂腐了,加价很正常,自己买来就是为了倒的,不倒买这个冰箱干什么。我妈姥说小李和你不是认识吗,你加价不是坑了人家了。我大姨说,我就认识她,别人也不认识呀。

我妈姥还是觉得这事干不得。倒爷是老爷们的事,我大姨是个女流之辈,瞎凑老爷们的事干什么。我大姨说什么女流之辈,倒爷不分男女,现在哪儿不倒腾,你看市场上的那些东西,哪样不是倒来倒去的。我妈姥心里害怕,说你可小心点,说好听的你这是倒爷,说不好听的就是倒买倒卖,再严重了说就属于投机倒把。

我大姨说我妈姥的纲也上的太快了,这么一会功夫,连升三级,从倒爷升级到投机倒把,观念太陈旧了,现在哪儿不倒买倒卖,我大姨问我姥爷:“爸,您说是不是?”

我姥爷正在欣赏我大姨倒来的冰箱,他义正辞严地说:”是,现在允许投机倒把。”我姥爷虽然拼缝一次也没拼成功,但他认定一条,发财就是要会倒腾,不是倒腾这个,就是倒腾那个。从这儿买了,换个地方卖。从便宜地方买了,到贵的地方卖。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发财秘诀。就我妈姥不知道。

过了几天,小李雇了车来家,把冰箱拉走了,我妈姥像做了亏心事,没敢出门,这在我妈姥说来是很失礼的,小李还是很给面,上门和我妈姥打招呼,我妈姥欠意的说有点不舒服。小李把冰箱拉走前,对我大姨千谢万谢,说,谢谢你了,我不像你,什么路子也没有,你有路子,你再弄一台。我大姨说那倒是。小李走了,我大姨喜滋滋地告诉我妈姥,冰箱倒腾出去了,小挣了一把。我妈姥一点高兴不起来。

我舅舅说那不过是小打小闹,倒个冰箱能挣多少钱。我姥爷看见我大姨挣了钱,说我舅舅,小打小闹也是闹,你行,你也闹一回。我舅舅哼了一声,说了一句:燕雀哪知鸿雁之志。

我大姨首战告捷。打响了我家发财的进军号。我大姨赚的钱一分也没给我妈姥,我妈姥还是为我大姨高兴,高兴之余还有些担心,怕小李看出破绽。

我妈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小李气哼哼地找到我家,我妈姥隔着屋子听见我大姨和小李为冰箱的事吵起来了。小李说她打听了,那个冰箱是我大姨从小王手里买来的,我大姨加了钱卖给了她,是坑她了,“你想坑人找别人坑,别坑我呀。”我大姨一言不发,大概也觉得理亏。我妈姥坐不住了,从隔壁屋子走过来,愧疚地说我大姨,说不让你加价,你偏要加价,都是熟人,加什么价,快把钱给人家。我大姨也有点糊涂了,她也觉得加价不好,好像是坑人,可要不加价她忙乎什么呢。

后来,我大姨是这么和小李解释的。她说她从小王手里拿的是低价,她还给了小王回扣,她倒给小李时,还是有所保留的,大家都是熟人,价格也没市场价高,这样一来,小王合适,她也合适,小李也合适。我大姨说她和小王的关系不是一般关系,小王是专搞销售的,这台冰箱是按照残次品给的,别人要从小王那儿拿货不一定拿的出来,“这是三赢,有钱大家赚。”

这么一解释,小李的气没了,忙给我大姨道歉。刚才俩人吵成了一锅粥,立刻又和好如初。我大姨问小李,冰箱使得怎么样?小李说制冷好着呢。我大姨说,制冷没问题就行,说是残次品,其实一定毛病也没有,就是磕了一小块,我不说你也看不出来,一点不影响使用。小李感动的不得了,说错怪了我大姨,俩人亲热的抱在了一起。

我妈姥看得目瞪口呆,反应不过来。我妈姥给我学说时,说了半天,我都听清楚了,她还没说清楚,她连连摇头,弄不明白,这个三赢是怎么个三赢。

我舅舅看不起我大姨,觉得她那是小打小闹,小买卖,挣不了多少钱,我姥爷也对我大姨的买卖不以为然,他是倒腾大买卖的,倒腾的是钢材,是化肥,是国家紧俏物资,一倒腾就是几顿,几十吨,得用火车成车皮的拉,要是倒腾成一回,就顶她几十倍。我大姨不同意,说,少挣也是挣,她这是短平快,能挣钱就行。蚂蚁搬家,多倒腾几次,积少成多,也不比我姥爷的大买卖挣得少。再说,我姥爷那个大买卖一次也没成功。我妈姥一开始觉得当倒爷是个有点不道德的事,看见大家都在倒,也就不好再反对了。她有点自嘲地说,“瞧咱这一家子,一家子倒爷。”

 

11

我大姨自从倒卖冰箱成功后,一发不可收拾,又连续倒卖成功过几次。她甚至坐火车到南方,买了录音机,再坐火车回来,不辞辛苦的长途跋涉,不知倒给了谁。

后来,我大姨当上了国际倒爷,用我姥爷的话,把自己倒到国外去了。

起因是我姨夫。我大姨和大姨夫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大姨夫一眼就看中了我大姨,我妈姥说,我大姨长得随了她,也是大眼睛,个头随了我姥爷,比一般女孩子高出半头,我大姨夫自惭形秽,从来不和我大姨站在一块。在我大姨那个年代,高个女人是女人的短板,傻大个,不好嫁,好多高个女人走路都缩着肩,想让自己矮一点。我大姨是个例外,一点不为自己的高个担忧,走路挺胸抬头,两只胳膊甩搭甩搭的,我妈姥担心我大姨不好嫁,本来个就高,还不收敛点。我大姨还是我行我素,跟个动物园的大白鹅似的,不让高个委屈了自己。

正好我大姨夫喜欢高个女人,还喜欢我大姨的家庭,我姥爷是彻彻底底的工人阶级 ,现在这不算什么,可在当时,这是很重要的条件。我大姨父家里有海外关系,那个年代,家里有海外关系可是个了不得的事,我大姨夫找我大姨,也是看中了我家成分好,想改换门庭,换一下他家的血统。可我大姨夫对我大姨隐瞒了他的海外关系,他怕我大姨知道了他的海外关系,不和他结婚。

此一时彼一时,谁知形势发生了变化,有海外关系成了香饽饽,我大姨夫问过我大姨,要是知道了他有海外关系,还会不会和他结婚。我大姨哼了一声说,那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吗,离着十万八千里呢,有没有又能怎么样。

我姥爷知道了我大姨夫有海外关系后,嘱咐家人谁也不许对外说,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后来,我大姨父的那个海外亲戚,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把信寄到了我大姨的家里,寄了信还要通个电话,那时候,家里都没电话,打个长途电话要到邮局去打,邮局白天还打不成,要在晚上九点以后才能打。

那个亲戚在邮局和我大姨夫通了电话。问长问短,把我大姨夫急得不得了,在电话里说,有话说“还是写信吧。”那边亲戚好奇怪,电话里说多方便,非要写什么信。我大姨夫说了实话,说打这个越洋电话太贵,心疼钱,那亲戚问打个电话多少钱,一问才知道,这个越洋电话,花了我大姨夫一个月的工资。我大姨夫那边的海外亲戚就开始寄钱,一开始还不敢多寄,后来就多了起来。

我姥爷这才知道,他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女婿还是个金龟婿,我大姨捡了个金元宝,娶了个有海外亲戚的男人。我姥爷对这个女婿原来一百个看不上眼,现在也看的顺眼了。

我姥爷开始等着这个海外亲戚给他买个彩电什么的,可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来。我大姨本来就抠门,每次回娘家都是带几张嘴,有了海外亲戚,就更抠门了。我姥爷开始怀疑有没有这个海外亲戚。

我大姨和我妈姥说,国外的亲戚在给他们办移民,办移民要排队,过几年他们就出国,到外国去,当外国人,还说外国的钱满地都是,随便捡。我姥爷才不信呢。外国的钱就那么好挣?可他又不得不信,外国的钱要是不好挣,怎么那么多人都争着往外国跑。

对我大姨这个海外亲戚,我姥爷一直半信半疑,他警惕性很高。我姥爷还怀疑我大姨出国目的不纯,不是被外国利用,就是为了出国享受,反正不是为了支援外国国家建设。在出国的问题上,我大姨是主谋,要不是大姨积极撺掇,我大姨夫才不想出什么国呢,他很赞成我妈姥的观点,在国内呆的好好的,出什么国。

我大姨夫胆小,一说出国,小脸吓得更小了,出国好像和上刑场差不多。我大姨逼着他办出国,好像是拿着枪逼他上战场。

我大姨夫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个小窄脸,比我大姨矮一头,每次到我家来,都是蹲在墙角,不说话。我大姨当年怎么就看上他了。我大姨第一次把我大姨夫领进家,我姥爷是死活看不上,我姥爷希望我大姨找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可我大姨乐意找小个的,我姥爷也没办法。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人会有海外关系?我姥爷以为国外的人都是很机灵的,有海外关系的人也该是贼机灵的。看我大姨夫,嘬腮帮子,到哪儿都是一连惊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有海外关系的人。在是否出国的问题上,我大姨是主出派,我大姨夫是被动派,我姥爷是怀疑派。

那天,我大姨回我妈姥家,一进门,就在桌上倒了一大堆我叫不上名的五颜六色的糖。说是海外亲戚寄来的,我妈姥和我姥爷吃了一惊,看那上面的字,还有花花绿绿的包装,还真是海外的糖,看来我大姨夫真有这么个海外的亲戚。

“吃吃。”大姨特别大方,一个劲叫我吃。我看我妈姥,我妈姥看我姥爷,我们也不懂外国的规矩,不知道外国的糖该怎么吃。

一看我们畏畏缩缩,不敢吃外国糖,我大姨还不高兴了。

“你瞧瞧你们这些人,一点也不大方,外国人可不是这样,都特别实在,想吃就吃,不像你们,想吃又不敢吃。”

快成外国人的大姨这句话把我姥爷的爱国情怀激发出来了,“这叫什么话。”我姥爷发火了,“吃,都吃,使劲吃。”

我早等着我姥爷这句话了,为了使我们也像外国人,或者,为了不使快成外国人的大姨小瞧了我们,我首先抓了一大把糖大嚼起来。

看到快速消失的外国糖,一贯抠门的大姨一下子傻了眼。为了减少外国糖消失的速度,我妈姥一块也没吃。还悄悄拉我一下,“你真吃呀。”

我大姨没事了就给我妈姥宣传外国怎么好,外国的山外国的水,外国的人都特别好,外国人还特别大方,“我赶明出了国,就把你们接出国玩。”我妈姥就说给我姥爷听,我姥爷不信。

“听她吹牛吧,外国会要她。”

我妈姥都听我姥爷的,我姥爷什么态度,我妈姥就是什么态度,我姥爷不赞成我大姨出国,我妈姥也就不赞成了。她觉得在国内好好的,一大家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外国亲戚能寄点糖吃就可以了,出什么国。

我姥爷觉得我大姨出不了国,还有一个原因,我大姨太抠门,每次回娘家都是空手来,吃饱了喝足了,拍拍屁股走人。我妈姥倒是无所谓,自己亲闺女,也没吃到外人嘴里。我姥爷不高兴,看在我妈姥的面子上,也不说什么。我姥爷觉得我大姨夫和大姨出国,那不过是天方夜谭,哪国人也怕抠门的,那个外国的亲戚还是不了解我大姨,他们就不怕我大姨这么抠门的人到了外国,抠他们家的门?

我妈姥忠实地把我姥爷的担心传达给我大姨。我大姨不以为然,“您懂什么,现在谁不削尖脑袋想出国,你不知多少人羡慕咱有外国亲戚呢。”我大姨出国的决心很大

我妈姥又把这话学给准备修房的我姥爷听,我姥爷哼了一声:“听她吹牛。”

姥爷一生气就修房,修房是他一乐,也是他排解郁闷的办法。他把灰盆敲的砰砰响,拿起他的瓦刀抹子,端上合好的泥,开始抹墙。

我妈姥在家烧水,把水烧开,灌到暖瓶里,再拿上茶碗,绕到房子后面,给修墙的姥爷送水。我姥爷一边往墙上抹泥,一边发泄他的怨气:“没事瞎出什么国。”

我大姨出国当外国人的事一拖再拖,晚上,我姥爷就给我妈姥讲人生的大道理,我姥爷觉得,人越想办什么事,越办不成。这是他做拼缝生意一直做不成得出的经验,“这就是人的命。”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大姨夫出国的事还真办成了。

我大姨夫一家出国三年后,回了一趟国,那天,在飞机场,我看见了成了外国人的我大姨一家 。

我大姨夫还是老样子,蔫蔫的,我大姨更加牛气哄哄,那是夏天,大姨穿了一件大背心回国的,我大姨身材很好,腿长腰细,就是屁股大,扭来扭去的,那个大背心几乎盖住她的大屁股,我怎么看怎么别扭,那件背心要是上面印几个字,或者带点颜色,还说的过去,可是那是一件原来可能是白色的背心,我说可能,是因为那个背心脏兮兮的,背心的本色几乎看不出来了,大姨怎么穿了这么件背心回国。

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人,怎么也得衣冠楚楚的,打扮的人模人样的,我大姨没出国前,穿衣服还是很讲究的,夏天穿的随便点,可也没穿的这么穷酸。

我是在机场看见的大姨,看见我大姨穿成这样,我姥爷很不高兴,我妈姥也是一脸的不屑。怎么混成这样了。

我姥爷和我妈姥小声嘀咕了几句,我妈姥点点头。我妈姥和我大姨夫说,在外边吃点饭再回家去。

我妈姥这话也是说给大姨的,

一家人在外边找了个饭馆,大姨坐的飞机是下午到的,这顿饭吃到天都黑了,我姥爷一个劲看天,直到天全黑了,我们才从饭馆出来。

我悄悄问妈姥,怎么吃得这么晚。

我妈姥指指大姨说,你看你大姨穿的那样,让街坊邻居看见了像什么样。

原来妈姥是怕街坊看见大姨穿的大背心。

回家的路上妈姥一直胆战心惊,到了胡同口,妈姥更是紧张,怕从哪儿钻出一个邻居。我也紧贴着大姨,万一有个邻居出来,我好把大姨遮挡住,还好,到了胡同口,没看见一个邻居。进了胡同,也没看见。安安全全的进了家。

回了家,我一直盯着大姨的大背心看,可我没敢问,我不太知道外国的规矩。

我大姨看出了我的疑虑,她满不在乎的说,外国人都穿成她这样,一个人有没有钱,不在于他穿什么衣服,和国内不一样,在国外,越有钱的人越穿的破。

幸亏我没问,要问了,准露怯。看来,我大姨是有钱人了。

姥爷和妈姥不知为什么事嘀咕,妈姥不愿意,姥爷只好亲自出马,他对大姨说,入乡随俗,你把你那大背心换了。

大姨一愣,她才明白,她现在已经回到了国内,我大姨现在已经是外国人了,不好和我姥爷一般见识,就打开箱子,找了件衣服,把大背心换了。

大姨讲了她这几年在外国的经历,说外国人的钱好赚,讲了她怎么坑外国人,钻外国空子的故事。

我妈姥觉得她这是丢中国人的脸,把脸丢到外国去了。大姨不以为然,觉得这是她比别人聪明的地方。“外国人有时傻的可爱。”

我听了就笑,大姨问我笑什么,我说,网上有个笑话,说有个外地人,到大城市后给家里人发短信,就六个字:快来,人傻,钱多。

这次回国,我大姨带来了一个大箱子,从机场拉回来那天,我舅舅看了看箱子上的标签,告诉我姥爷,这里面就是我姥爷盼望已久的彩电。我大姨把箱子包装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台21寸的大彩电。说明书全是外文的,

我舅舅忙前忙后,把电视机安好了。我大姨就教我姥爷怎么开,怎么关,把我姥爷高兴坏了,我妈姥怪我大姨突然袭击,怎么不早说给家里买电视的事,我大姨说给你们一个惊喜。我妈姥说,还以为你忙忘了呢。我大姨说,不能忘,什么事忘了,这件事不能忘。

我姥爷面带愧色,我大姨也没那么抠门,原来是错怪了我大姨。我妈姥也很高兴,出门就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让邻居们来家看大彩电。

我姥爷嘱咐我妈姥去买肉,买鱼。我妈姥悄悄对我姥爷说,你老说姑娘小气,小气吗,大彩电给你买回来了。我姥爷呵呵笑,只是一个劲嘱咐我妈姥去超市买好吃的。“买那个什么鱼,过年吃的,特好吃的那种。”

饭桌上,其乐融融,我姥爷还喝了平时不怎么喝的酒。

饭后,大姨拿出一个袖珍计算机,在上面按了一阵,我姥爷好奇地凑过去看,上面是一串数字,我大姨说是美元,是买彩电花的美国钱,我姥爷觉得花美国钱是应该的,我大姨在美国买的,就应该是美国钱。

大姨又按了一阵,上面又出现了一串数字,大姨说,这次是中国钱,是根据美国钱换算成的中国钱。

我姥爷觉得这个小玩意很有意思,把钱可以变来变去,一会是美国钱,一会是中国钱。

大姨对我姥爷说,您就按照这个数字给钱吧。

我姥爷喝的酒往头上涌,有点蒙,怎么美国钱换成中国钱,他就得按照数字给钱。“给什么钱?”

大姨觉得我姥爷的问题有点多此一举,她说是您买彩电的钱。我大姨解释说,给我美元您没有,只能换算成中国钱,中国钱您不会没有吧,您给了我中国钱,我再换成美元,回了外国我好花。”

我姥爷有点明白了,直点头,说我大姨说的有道理,中国钱到了外国是没法花。我姥爷也学了几句外国话,对我妈姥说:“扫月扫月,给钱,你快给钱,别给美元,给中国钱。”

大姨看出我姥爷有点不高兴,知道是误会了,给我姥爷解释说,美国人都这样,钱是钱,亲是亲,不往一块掺和。在美国,没有白给的,亲戚朋友之间都是明算账,不像咱们中国,什么都讲个人情,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欠来欠去,谁都觉得别人欠自己的,到底谁欠谁的,最后也闹不清了。

我姥爷赌气说,我欠你的。

大姨说,还是美国人的办法好,一把一结,免得找后账,你们可能还不大习惯。”

我姥爷说,习惯,这有什么不习惯的,你把这几天的饭钱付了吧。

大姨说,我到自己家吃饭还付钱,太见外了吧。到了中国就按照中国的规矩。

我妈姥直埋怨我姥爷不会说话,说我大姨已经是外国人了,就得按照外国的规矩来。

我姥爷说,她吃饭,就得按中国规矩来。

我妈姥说,这不是吃的是中国饭吗,要吃外国饭,再按照外国规矩。

后来,我大姨带我们去了一趟外国餐厅,吃了一顿西餐。我大姨付的钱,我姥爷一直瞄着,看着我大姨给的是中国钱,还是外国钱。

我大姨给的是中国钱,我大姨解释说,按道理她该付外国钱,可她要是付了外国钱,外国人还得换成中国钱,所以她索性就付中国钱。

我们都没听懂。

我姥爷后来也想开了,这彩电是紧俏货,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晚上,我姥爷对我妈姥说,你还夸你女儿会倒腾,这回好了,把美国彩电倒给你了,当了国际倒爷了。

我妈姥劝我姥爷,我大姨也没把彩电倒给别人,你不是她亲爹吗,她是你亲闺女。

我姥爷说,我是她亲爹她就杀熟,我养她这么大,给我买个彩电还跟我要钱,我养她的钱她怎么不给我。

我妈姥让我姥爷小点声,说什么杀熟,人家现在不是外国人吗,你不能还用中国规矩要求人家。

我姥爷说,这可是你生的,怎么生出了个外国人。

在国内住了一段时间,大姨风光了一阵,就回国了。

联想到她回国穿的大背心,还有她要彩电钱,我姥爷怀疑我大姨在国外是不是发了财。尽管大姨说发财不发财,和穿不穿大背心没关系,或者说,越是穿大背心越是有钱人,我姥爷还是半信半疑。

后来,为了消除我们的疑虑,大姨回到外国后,给我们寄来了一大摞照片。说是他们在外国的家。

 在外国灿烂的阳光下,一座独栋别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大姨穿着她的大背心,依靠在门廊的柱子上。看来外国人真是爱穿大背心。

下一张照片是一个游泳池,清波荡漾,大姨和我大姨夫,姿势不雅地拥抱在一起,

我妈姥看看我姥爷,等着他表态,我姥爷撇撇嘴,“像什么样子。”我妈姥也马上随着姥爷的样子,也撇撇嘴。

下一张照片把大家都看傻了,屋内的摆设极尽奢华,所有的家具都是金光闪闪,好像皇宫一样。

我妈姥又看着我姥爷,我姥爷要是说好,我妈姥肯定会说好,姥爷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在变化,我妈姥的表情就跟着姥爷的表情变化。姥爷的表情终于定格在怀疑上,“这是他们家吗?是不是在哪个皇宫里拍的。”

我妈姥哼了一声,表示赞同我姥爷的话。

我说,这家具一看就是我大姨的,符合她的性格,

“她什么性格?”

“显摆呗。到处弄得金光闪闪。”

妈姥的评价是:“烧包。”

 

12

我妈姥虽说看不上我大姨家的家具,但她还是认同我大姨是个人才。 “你大姨可有经商头脑了。”夸了大姨,我妈姥又赶紧夸我姥爷,说:“你大姨这点随了你姥爷了。”

我姥爷被我妈姥一夸,很是得意。我大姨的本事是遗传了我姥爷,我姥爷当然高兴了。

我后来才知道,我大姨的本事还真不小,她把中国人自古以来勇于开拓吃苦耐劳的品质和她勇于倒腾的精神结合了起来,先是在外国开了个小超市,后来一点点扩大,搞成了一个大超市。我大姨夫出国后,在亲戚家的公司上班,后来不上了,到我大姨开的超市里给我大姨打工。

我大姨让我们一家人刮目相看,在国内没看出她有什么本事,怎么一出国,就有了本事呢,还开起了超市。大姨的本事在外国施展开了,宏图大展。难怪她买了那么大的一个房子。还有屋子里的皇家气派的家具。

我姥爷为我大姨在国外发了财高兴,也为自己拼不成缝苦恼。

我姥爷结交了一个姓张的朋友,我姥爷尊称他老张,其实他比我姥爷还小几岁。据老张说他是拼缝方面的专家。他在我姥爷面前大谈他的拼缝经历,说你不理财财不理你,要想发财,就得做买卖,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老张说,现在赚钱不能傻卖力气,有本事的人都是用钱赚钱。

我姥爷后来才明白,老张不是用钱赚钱,是用话赚钱,用的是他的话,赚的是我姥爷的钱。可当时,我姥爷觉得老张的话特别入耳,让他茅塞顿开,钱赚钱,可比人赚钱要省事的多了,怪不得有钱人那么有钱,浑身是铁能捻几个钉。

老张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就是让大家发财,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小资产阶级太多,中产阶级太少,大资产阶级更少,国家要发展一大批中产阶级,“你想不想当中产阶级呀?”我姥爷说想,当然想了,做梦都想。我姥爷觉得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个小资产阶级,大资产阶级他不敢想,能当上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产阶级就知足了。老张说,现在就是机会,国家就是要把你这样的小资产阶级全提拔成中产阶级,这叫枣核状,两头小中间大,你就是那个中间大,国家叫您发,您不发,到时候,看见别人都发了,别埋怨国家没能给你机会。机会都是一拨一拨的,赶上你就赶上了,这是最后一拨,下一拨能不能赶上就不好说了。

老张的话让我姥爷听了心里直发毛。自己怎么就没听说国家要大家发财的消息呢,过去国家要干什么都发号召,领导讲话,发社论,发财这种好事也应该大张旗鼓地号召一下,发个通知,告诉大家现在要发财了,要大家积极响应,争当中产阶级。幸亏自己有个姓张的朋友,这个姓张的朋友又接到了这个通知,姓张的朋友又把国家的这个重要信息告诉了自己,要不然,自己上哪儿知道国家要发展一大批中产阶级的消息去,我姥爷暗自庆幸,自己紧赶慢赶赶上这趟末班车。

老张又说,一个男人,只吃死工资,那是没出息的表现,那还算是个男人吗。我姥爷掂量了一下自己,自己就是个吃死工资的人,按姓张的标准,是不是男人就不好说了,一辈子生性好强的姥爷,如今连做男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姥爷为自己快做不成男人了着急,心里起火。嘴上起泡。脑袋发涨,好像看见钱如燕子一样满天飞,自己就是抓不住,他在脑门子上掐出了好几道印字。

我姥爷被姓张的把脑袋洗得干干净净,他问,既然是国家的号召,当然要积极响应,不能落后,问题是这个中产阶级怎么当。老张说现在是全民皆商,无商不富,无商不发,“你商了没有?”我姥爷心说,人家都说无商不奸,姓张的把词改了,改成无商不富了,看来自己也要商一下,说什么也要赶上这波无商不发的浪潮。我姥爷说他也想商,想了好多年了,他可以说是北京最早的一拨做拼缝生意的那批人,问题是自己一次缝也没拼上,白忙活了好几年。

姓张的说,你为什么发不了财,你找到原因了吗?

我姥爷巴不得有人给他指点迷津,他洗耳恭听,。姓张的说,你这么拼缝,一辈子也别想赚钱。我姥爷问他怎么才能赚钱。那个姓张的朋友说,你不能找了卖家找买家,找着一边再找另一边,等你找着了,黄花菜都凉了。我姥爷拍案叫绝,说姓张的说得太对了,一语中的,他就是找了买家找卖家,找来找去,黄瓜菜都凉了。他趋身请教,如何才能走出误区。那个姓张的朋友说,你拼缝缺了一个环节,还是重要一环。我姥爷问什么环节?姓张的说,你得把货囤在自己手里,你再去找买家,一旦找到了买家,立刻把货卖给买家,这样才行。

那个姓张的朋友说,这叫囤货,一看到有紧俏的货,就立刻囤过来,他就是这么做成生意的。我姥爷频频点头,觉得有道理,他原来是在老王哪儿找到了货,又去找老赵,找到了老赵,再回过头来找老王,老王说你早干嘛去了,货早出去了。我姥爷把腿都跑细了,不是找到卖家找不到买家,就是找到了买家找不到卖家,反正没有两家都找到的时候,有一回,好不容易把两边都找到了,人家两边一见面,把他甩了,没他什么事了。我姥爷呕心沥血好多年,一事无成。老是白忙,归其原因,就是没把货囤在自己手里。

姓张的说自己做成了好几笔拼缝的买卖了,哪次也得拿几万。我姥爷听得百爪挠心,口水直流。我姥爷努了半天嘴才说,“你也带上我呗。”

我姥爷爷想来一回“无商不发”。后来我姥爷才知道,这个商不是商人的商,是伤人的伤。这个商把他伤的不轻。

姓张的说咱们关系再好,亲是亲,财是财,不能往一块掺和,做买卖的人关系越好越不谈钱的事,钱这东西最伤人。咱们原来关系不错,因为做买卖,把你这个朋友丢掉了,你说我鳌头不鳌头。

我姥爷说,咱这关系,你能坑我吗,绝对不能。

姓张的说,那可不一定,不是我坑你,是买卖风险太大,形势瞬息万变,天有不测风云,谁也左右不了。结果,钱没赚到,咱们朋友也没得做了,你说我何苦呢。

我姥爷此时已经大脑混沌了,好像一步一步在爬姓张的给他铺设的天梯,这天梯的尽头是跌落尘埃他也不顾了。他说,这点我分得清,你是好人,你绝对不会坑我,我要是责怪你,那我就太不是东西了,我不是那种人,

姓张的说,你不能光看见贼吃,没看见贼挨打,到时候赔了钱,你该说我了。

我姥爷好像是憋足了劲准备冲锋陷阵的勇士说,我既然跟你干,即使赔的再多,我也不会说一句埋怨的话。

姓张的说,这话可是你说的,赔了也不怨我?

我姥爷说,那是一定的。

姓张的说,你遇见我算是你的运气,我有个朋友圈,里面的人都是专做拼缝生意的,这几年赚嗨了,你要愿意干我就带上你,找找我们圈里的朋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生意可以合作。

我姥爷有种找到了组织,拨开云雾见晴天的感觉,千呼万唤,终于寻觅到了知音,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他在拼缝的道路上摸索了好多年,一直是单打独斗,今天终于要修成正果了。

姓张的带着我姥爷在一条老街里左拐右拐,在一个夹缝般的胡同里见到了一个圈里人。“这是蒋总。”姓张的介绍,又给蒋总介绍我姥爷,说这是一个朋友,也是挺有实力的,想在一块做买卖。姓蒋的说,老张,我不是说你不要带人来见我,咱这买卖就咱们几个人知道,不扩大范围,你怎么……

姓张的一再解释,说我姥爷不是一般的的朋友,关系比较特殊,是那种朋友。说完还冲姓蒋的眨眨眼。

我姥爷后来回忆,姓张的那眨眼挺有内容的,好像是在说,这家伙是个可以骗一骗的人。可当时我姥爷一点没看出来。还以为是圈里的暗号。

姓蒋的看见姓张的眨他的斗鸡眼,马上明白了,但还拿出不大情愿的样子,说好吧好吧,你既然已经带来了,大家都是一个道上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有钱大家赚,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咱这买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蛋糕就那么大,知道的人少,咱们才能赚的多,要带人,我的朋友多了,我一个都不带。

姓蒋的把我姥爷和姓张的带到一个小院里,进屋

落座后,姓蒋的说,他急需一批货,现在在找货源,这次买卖大了,要的货量也大,要装几车皮,他现在正联系车皮的事,问我姥爷有没有路子找几个车皮。“可以给回扣”。我姥爷说他有扎啤,一块喝点,边喝边聊。

一干人出了屋,进了一个小饭馆,姓蒋的说,这顿饭我请,你们谁都别和我抢,你们到了我这儿,就是我的客人,一切听我安排,谁和我抢我和谁急眼。咱们打交道还少,你不了解我,和朋友吃饭都是我请,你非要掏钱,那就是打我的脸,咱们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我姥爷只好把掏钱的手收了回来。姓张的说,下次,咱们下次请蒋总。

姓蒋的说,别蒋总蒋总的,大家都是哥们,我年长几岁,就叫我蒋哥算了。

姓张的忙说,蒋哥就是平易近人,客随主便,我们到了蒋哥这儿,一切都听蒋哥安排。

姓蒋的说,等你们赚了钱,你们不请我也得叫你们请。姓蒋的叫来服务员说,这是我一个新朋友,老规矩,捡最好的上。

要了一桌子菜,酒足饭饱,我姥爷以为该谈生意的事了,姓蒋的抢了话头,说,不忙不忙,头一次见面,一看你们都是老实人,生意上的事好说,我这人好玩,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光赚不会享受,才是白活一回,你们明天陪我钓鱼,顺便采摘,来回一切费用都是我的。

第二天,姓蒋的开了一辆车,带着我姥爷和姓张的玩了一天。先是钓鱼,后是采摘。

晚上,坐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别墅里,我姥爷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个姓蒋的是买的还是卖的。

我姥爷问,不知道蒋总是做什么买卖。姓蒋的微微一笑说,我随你们了,买的卖的都做,你们要买我就卖,你们要卖我就买。

姓张的在一边竖起大拇指,说蒋哥做买卖就是大格局,买的卖的全做。我姥爷不得要领,问姓张的,咱们这次是买的还是卖的?姓张的说,客随主便,要看蒋总怎么方便啦。姓蒋的说,你们还跟我客气,你怎么方便怎么来,我的盘子大,无所谓买卖,我是买卖通吃。

我姥爷后来脑筋转过来了,要是买卖通吃,那干脆自己买自己卖算了。还做什么买卖。可当时我姥爷脑筋卡住了,没转过来。

姓张的拿出一个钢镚来,说咱们扔钢镚决定吧。谁抓了字谁决定。

姓张的把钢镚抛起来,抓住,结果姓张的抓到了字。姓蒋的说,你们抓到了字你们说。姓张的说,不好意思,我们这次就是卖的吧。

那个蒋总说,既然你们是卖的,我就等你们的货了,我这人做事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你们三天之内一定要把货给我发过来。

我姥爷不敢搭茬,他不知道蒋总要什么货,蒋总要的那个货现在在哪里。他小声问姓张的。姓张的说,这你担什么心,蒋总是买卖通吃,咱们发什么货蒋总吃什么货。

姓蒋看见我姥爷有点嘀咕,还有点不高兴了,说怎么还嘀嘀咕咕的,你们挣过钱吗?做过大买卖吗?看你们的样不像是做过大买卖。老张说,比起蒋哥来,我们那都是小打小闹。姓蒋的说,看你们也不像是做过大买卖的,太小家子气了,我说了我是买卖通吃,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我们这种做过大买卖的轻易不说话,说出来就要算数,这叫信誉,没信誉那还叫人吗,以后谁还相信我呀。你们把货给我发过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我姥爷有点犯晕。

姓蒋的看出我姥爷犯迷糊,就说,你们还是不相信我,这样吧,我给你们定金。说着,姓蒋的从包里拿出一沓子钱,说这是一万,甩给了姓张的,说老张你拿着,这是定金,你把货发来,我要是不要,这定金你也不用还我了。这回你们信了吧。

我姥爷好像是悬在空中,上下不着地。不知道这做的是什么买卖。姓张的倒像是胸有成竹,把钱接过来说,蒋哥放心,三天之内,我一定把货发过来,我这就给你找去,磕我也给你磕出来。

姓蒋的说,就这样,我给你三天时间,过了三天我可就不要了。

辞别了姓蒋的,到了大街上,我姥爷急忙问姓张的,蒋哥要的什么货。姓张的说,蒋总的盘子大的很,什么货都吃得下,咱有什么货,蒋总吃什么货。我姥爷说,咱有什么货?姓张的说他有一个圈里的朋友,手里什么货都有。“就找他。”

姓张的带着我姥爷左绕右绕,找到了那个圈里的朋友。那人姓刘,姓张的见面就叫他刘总,刘总看样子还挺着急,说找你好多天了,手里有一批货出不去,别砸在手里,你有没有要货的,便宜点我也出,帮哥们救救急。

我姥爷心里通通跳,这不是要睡觉就来了枕头吗。

姓张的慢条斯理说,正好有人要你的货,不过人家要价太低,不知道你接受的了接受不了。姓刘的说,低也别太低,你让我少赔点,太低了我也接不住。

姓张的伸出手指,做了了个手势,我姥爷一点没看出来。

姓刘的说太低了吧。

姓张的说,这货哪儿都有,现在是卖方市场,你的货能出去就不错了,现在等着出货的人多了,你要嫌低就算了,我再找别人。

姓刘的说,别介,低就低吧,我不过就是少赚点,少赚点就少赚点吧,肥水不流外人田,谁让你是我兄弟呢,你赚也等于我赚,也没赚到外人口袋里去。

姓张的看我姥爷,意思是接不接这单生意。姓刘的有点着急了,说,看来你们也没做过大买卖,太小家子气了,我们这种做过大买卖的轻易不说话,说出来就算数,要不以后谁还相信我呀。

我姥爷听着耳熟,一时忘了是在哪儿听来的。

姓刘的从包里拿出一沓子钱,说,这是一万,算是我的定金,不算多,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如果你找着买主,我给不了货,这定金我就不要了。

又是一万定金,我姥爷觉得是万无一失了,姓张的一见到钱,脸上立刻阴转晴,接过钱说,刘总你放心,我一定把你这货兑出去。那个刘总说,我的诚意你们也看到了,我是诚心诚意,你们也得诚心诚意,咱俩两边都诚心诚意这买卖才能成交。姓张的说,您的诚意我们看到了,一万块的定金就是诚意。刘总说,现在要看你们的诚意了,我这批货可是要现金,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话。

我姥爷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姓张的带到一个小酒馆,落座后酒菜上齐了,姓张的说,你也看到了,我一点也没瞒着你,那个姓蒋的在市里有人,那个姓刘的在省里有人,人家做的都是大买卖,包赚不赔的那种。姓蒋的要货,姓刘的有货,咱们不能把姓刘的带到姓蒋的跟前去,要让他俩见了面,那就没咱什么事了。

我姥爷说对对,他们一见面,肯定把找咱们甩了,自己谈去了,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姓张的说,过去,我和刘总做生意都是代销,销售完了后给钱,刘总这次给咱们的价低,市场上没有这么低的价,又给了一万块定金,刘总的意思是让咱们把货先盘下来,就是说,让咱们把货先买下来,咱再拿这货去和姓蒋的谈,咱有现货在手里,姓蒋的又着急要货,那价格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咱把那价格抬的高高的,甩给姓蒋的,差价咱俩五五分。这个缝就算拼成了。

我姥爷立刻热血沸腾起来,说五五分不成,还是四六分,路子是你找来的,出货进货的朋友都是你的,你出力比我大,我就是跟着来回跑了,没出什么力,五五分我也太不够意思了,太不懂规矩了。

姓张的坚持五五分,说都是朋友,我挣一百万,你也挣一百万,我这人特仁义,大家都一样,不那么计较,我这人不会玩虚的,我这脑子也玩不了虚的,不会为一点钱伤了朋友和气。

我姥爷爷不好在坚持四六分。觉得姓张的太够朋友了,举杯说,老张,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

姓张的说哪里哪里,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处久了你就知道了,我的原则是有钱大家赚,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能让朋友吃亏。我就不知道我嫂子那,通得过通不过。

我姥爷没明白,说和你嫂子有啥关系?

姓张的说,我现在手头紧,给姓刘的货款就指着你了。我知道你们家的钱都在我嫂子那里,你能不能从我嫂子那里拿出钱,把姓刘的货囤下来,就看你的了。说完,姓张的把那两万定金拿出来说,这是蒋总和刘总给的两万定金,咱俩一人一万。

我姥爷做了这么多年买卖,一分钱现金没见过,还有点不敢拿。姓张的说,我让你把定金拿回家,也是让嫂子看看,免得你空口无凭。

我姥爷事后才觉得姓张的设计的太巧妙了,把我妈姥都设计进去了。可当时,我姥爷看到定金,看到姓张的殷切的眼神,想到即将到手的五五分成,大男人的豪情壮志涌上心头,大包大揽说,“家里这点事我说了算。”

 

13

一进家门,我姥爷从兜里拿出了一万块钱,我妈姥吃了一惊,我姥爷自打拼缝以来,没往家拿过钱。这是怎么了?我姥爷把钱放在桌子上。

我姥爷说,今天见着钱了吧。

我姥爷说了经过,我妈姥担心地说,你说的那个什么蒋总刘总,还有什么张总的都可靠吗?

我姥爷说,可靠,绝对可靠。人家是老手了,前几天刚做成了一笔买卖,赚了一大笔。

我妈姥问,你看见了?

我姥爷说咋没看见,我们还吃了饭,没挣着钱能请我吃饭,在那么大的饭店吃饭,那殿堂别提多豪华了,还带我采摘,唱歌,都是姓蒋的花的钱,人家在农村都有豪华山庄。咱们过去都太傻了,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咱们过去为什么发不了,就是太傻了,财不理你,就是因为咱们不理财,政府现在让咱们发财,咱们再发不了,那就怪不着政府,只能怪自己了。

我妈姥说,那你是啥意思?我姥爷把他的意图说了出来,我姥爷说现在姓蒋的要货,姓刘的手里有货,但不能让他们见面,最好的办法是把姓刘的手里的货拿过来,再加钱卖给姓蒋的,这个缝就拼的滴水不漏,就圆满了。我妈姥说,你就是跟我要钱呗,绕这么大个弯子。

我姥爷终于把和我妈姥要钱的事说出来了。后来。我妈姥对我说,她一点没犹豫,就把钱给了我姥爷,她是这么和我说的,她说,她给我姥爷钱,不是为了让我姥爷赚钱,她看出来了,我姥爷拼了几年的缝没拼成功,这次是下了狠心了,“非得让你姥爷撞个头破血流,才会对拼缝的事彻底死了心。”

我姥爷把那一万块钱拿起来在手里晃了晃,放到我妈姥手里,说别的是假的,这可是真的。

我姥爷拼了这么多年缝,终于拼出了结果,得好好庆祝一下,我妈姥到菜市场买来鸡鸭鱼肉,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姥爷拿出了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

我姥爷喝大了,也就说大了,他说赚到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个新油毡,把房顶好好苫一下,过一个不用担心房顶漏雨的夏天。我也凑热闹,说要是真赚到了钱,就买个洗衣机,我妈姥现在岁数大了,手洗洗不动了。我姥爷说应该应该,就先买洗衣机,把你妈姥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我姥爷还说我妈姥,这一回买卖做成了,少说也挣几万,以后别没事了买你那处理菜,咱也买点好的,把手放大点,别扣扣扣索索的。

“谁扣扣索索的了。”我妈姥不爱听。最了解我妈姥的就是我姥爷,我姥爷一句话说到了我妈姥的心里,我妈姥最不爱干的事就是花钱,一辈子没培养出花钱的爱好,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看见人家喝汽水,咕嘟咕嘟,我妈姥看不惯,有水不喝,喝汽水,实在是浪费。有一回,我大姨买了一瓶黑乎乎的饮料让她尝尝,我妈姥死活不尝,我大姨非让她尝,“就喝一口。”我妈姥只好尝了一口,就一口,从此再也不喝了,那瓶子里的水有一股子药味,差点把她噎一跟头,“这么难喝。”我大姨说,这是美国汽水,叫可乐。“怪不得这么难喝。”

我妈姥有钱也不会花,的确不假,哪个市场的菜价便宜几分,我妈姥能跑出几里地去,像蜜蜂追逐花蜜一样,追逐那几分差价,她说她有的是力气,没的是钱,这是用力气换钱。力气没了还可以补充,钱没了就没了,没地方补充去。

我妈姥这么会过日子,也攒下了一点钱,她觉得手里有点钱,过日子才有底气。家里除了我姥爷,没人知道我妈姥攒了多少钱,我妈姥就怕谁说她有钱,她得为她攒的钱保密。我妈姥能为家里攒下钱,她很得意,一块上街买菜的有那爱打听事的街坊撺掇我妈姥买贵的菜,“你们家那么有钱,别舍不得了,买了吧。”我妈姥才不上这个当,嘴上说,我没钱,我上哪儿有钱去。

我舅舅说我妈姥,您以后别把钱把那么紧,钱不是攒出来的,是挣出来的,您要舍不得花,我帮您花。

我姥爷说,你妈本来花钱就心痛,你帮她花了,她不是更心痛了。我妈姥说,有钱谁不会花,用你们教。

我姥爷能体贴我妈姥,他说你妈姥那点钱都栓在肋叉子上了,让她花点钱挺难的,还是没养成花钱的好习惯,坐车觉得不如走路好,喝汽水不如喝水好,买鲜灵菜,不如买扒堆的好,花钱不如搁在兜里好,这都是穷日子过惯了,即便有钱了,也花不出去。

我姥爷把我妈姥不会花钱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责任在他,也没带我妈姥出去玩过,好好消费消费,以后就好了,他赚了钱,教教我妈姥怎么花钱,培养一下我妈姥花钱的习惯。把胆子放大点。大家要体会我妈姥一些。别以为她是抠门,一个习惯的改变也得慢慢来。先从不买扒堆菜开始,买时令的,鲜灵的,再买无公害的,最后什么高级买什么。

我舅舅也喝多了,觉得我姥爷和妈姥都是陈腐观念,花钱不单是花钱,买的是高兴,是气派,只要高兴了,气派了,有面了,花的舒服了,花多少都值。

这点我舅舅和我妈姥不一样,她花钱的方式就是把钱存在银行。我舅舅说那不叫花钱,“您什么也没买呀。”“我买的是高兴。”我妈姥说看到银行卡里的钱数不断增长,也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我妈姥觉得一家子里必须有一个不会花钱的人,要都会花,万一没钱可花怎么办,日子还过不过。所以别人说她不会花钱,她觉得那就对了,她就是要做这个家里那个不会花钱的人。

我们一家人难得在一起说话。我姥爷谈有钱了怎么花,我妈姥说她怎么攒钱,我舅舅一定是喝大了,他问我妈姥要是有了一千万怎么花,我妈姥被我舅舅的豪言壮语问住了,她想象不出一千万是什么样。

“我一万也不会花。”

“一万都不会花,太没文化了。”我舅舅神采奕奕,他说先给家里人花,每年给我妈姥买身衣服,最好的那种,每次出去吃饭,他都是先掏钱结账,那点钱算什么,一般的小饭馆他还不去,他不是怕花钱,怕丢不起那个人,要是熟人看见他从街边小饭馆出来,那可太没面子了。

这时候的舅舅很有男子汉气概,很有气派,很神气。“妈您放心,咱家有我,你敞开花,您怕什么,我那一千万的利息您都花不完。”

我妈姥被感动的快哭了,我姥爷说我舅舅喝多了,说话不着调。只有我最理解我舅舅,我说你们不懂,我舅舅那是幽默。我妈姥说,甭管是不着调,还是幽默,难得你舅舅能有这份孝心。

我妈姥觉得我舅舅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太有担当了,即便他没有一千万,他能体恤母亲,有为母分担的这份孝心,也是好的。

 

14

第二天,我姥爷带着我妈姥去了银行,我妈姥拿出银行卡,取出了十九万块钱,郑重地交给我姥爷,我姥爷把那十九万放在他的拼缝专用包里。

我姥爷约姓张的见面。姓张的一见面就和我姥爷急眼了,说做买卖宜快不宜迟,商场如战场,商机稍纵即逝,“你真沉的住气,钱带来了吗?”我姥爷说钱带来了。姓张的看了一眼,说,钱你别交给我,咱们一块去找刘总。

路上我姥爷多了个心眼,问姓张的,为什么蒋总非要咱们的货。

姓张的说,这就是关系,和谁要货不是要,为什么非找咱们要,这就是关系。过去我帮过蒋总的忙,这次他是还我人情。我姥爷好像明白了,后来我姥爷更明白了,这都是话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让你无缝可钻。

这个刘总好像是人间蒸发了,我姥爷和姓张的跑断了腿也找不见。那边蒋总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催。催的我姥爷心焦。

后来我姥爷想,这真是鬼催的,自己上赶着给人家送钱去,送不出去还难受。这是中了什么邪。

我姥爷觉得把十九万放在包里提溜着不安全,他把皮带解开,把那包放在贴肚子的地方,用皮带勒住,他本来肚子就大,这一来,跟怀孕了是的。

我姥爷跟姓张的跑了两天,到处找姓刘的,眼看三天了还没找到,姓张的给姓蒋的打电话,说能不能缓几天,姓蒋的还不不高兴了,说好了三天,怎么说变卦就变卦,是不是不想做了。

姓张的一个劲央求姓蒋的,姓蒋的说,他都找好下家了,你们的货一到,他就转手给下家,你们的货老到不了,这不得罪朋友吗。

姓张的又一再央求,姓蒋的才松了口说,好吧好吧,得罪朋友就得罪朋友吧,谁让我和你那么铁呢,你帮过我,我不能不够朋友,你的人情我算还上了,你快点,我再给你一天时间。

这姓刘的到底上哪儿去了,姓张的说姓刘的点多,朋友多。姓张的带着我姥爷跑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找了姓刘的。姓刘的说,你们来的不巧,他手里那批货,刚给了人,“还有没有?”我姥爷有点着急,眼看最后期限就到了。

姓刘的问,你们带钱了吗?我姥爷没等姓张的说话,就抢先说,带了带了,我都带在身上好几天了。

姓刘的说,那就这么样吧,虽然我先答应了那边的朋友,但我还没收他的钱,还只能是口头协议,买卖就不算数,我先收了你们的钱,咱们就算敲定了,这货我就不给他了,他要问我,我就说你们先交了钱了。这样好不好。

我姥爷松了一口气说,真悬,这样太好了,难怪人家说做买卖就和打仗一样,时间就是金钱。

我姥爷把贴肚子放的十九万拿了出来,几天的汗浸,那钱都有点馊味了。

刘总接过钱,我姥爷还对刘总千恩万谢。

说好了明天交货的地点和时间。姓张的给姓蒋的打电话,说事情办妥了。“明天就等着收货吧。”

我姥爷和姓张的找了个小饭馆,边吃边商量分赃的事,姓张的说,这批货咱们是从姓刘的那里十九万拿下的,咱们给姓蒋的就不能是十九万了,那咱们瞎跑什么呢,咱们也不多挣,和姓蒋的就要二十五万,差价有六万,咱们一人挣三万。我姥爷说不只三万,加上先前那定金,一人挣了四万,姓张的拍着脑袋说,还是你想的周到,我怎么把定金的事忘了,是四万,是四万。

姓张的说,明天咱们从姓刘的那儿拿了货,立马转手就交给姓蒋的,再从姓蒋的那儿拿咱的二十五万,咱们这缝就算拼完了。

我姥爷几天来的疲劳一扫而光。把空包夹在咯吱窝里,唱着戏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第二天,姓张的打来电话,说出了点状况,我姥爷着急问什么状况,姓张的说那批货出了点问题。我姥爷和姓张的急急忙忙找到姓刘的,姓刘正在家里喝茶,不紧不慢地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做买卖没有一番风顺的,总会出岔子,不过你放心,货我一定会给你,你的钱不会受损失的,就是晚那么几天的事。

又过了些日子,还是没消息,姓刘的说,状况还没解除,还在扯皮中。我姥爷说,不行就算了,咱们不做了行不行。

姓刘的说,不做就不做,我和那边说说,咱们不做了,把钱退给你们就得了。

我姥爷放了心。现在他不敢想挣多少钱了,能把他那十九万的本钱拿回来,就阿弥陀佛了。

我姥爷在家度日如年,熬过了几天,问姓张的,那边是个什么意思。

姓张的说他这几天一直在找姓刘的那边沟通,我也说不做了,姓刘的那边人家还不干,说他前期也是有费用的,不能因为出了状况,他就无缘无故受损失。

我姥爷说,那怎么办?

姓张的说,那就要等,要有耐心,等状况解除了。

我姥爷听明白了,他那钱有点玄。

姓蒋的那边原来要货催得挺急,现在也无声无息了。

我姥爷和姓张的分析事情问题出在哪里。分析来,分析去,问题出在了我姥爷这里。姓张的埋怨我姥爷当时嘴快,还没谈好,把钱就给人家了。我姥爷说,你就在边上,你也没提醒我。姓张的说,我哪儿来得及提醒你,我还没提醒你,你把钱都交出去了,我一个劲给你使眼色,你看都不看。

我姥爷想想了,当时是自己嘴快手快。姓张的说,“我想再商量商量细节,看你决心那么大,想阻止你已经来不及了。”

好家伙,我姥爷的钱肉包子打狗,责任还全在我姥爷身上了。

我姥爷说这可是家里千辛万苦攒下的钱,一定不能鸡飞蛋打了。姓张的安慰我姥爷,说你放心吧,那个姓刘的是市里的人,很有实力的,做什么买卖都不会赔。我姥爷还是不放心,他说咱不能和市里人比,咱是老百姓,咱赔不起。姓张的还有点不耐烦了,说我姥爷太磨叨,市里的人比咱聪明,要是赔钱,能拉着咱们干吗,人家投的钱比这钱多的多,你这点钱,人家根本就看不上眼,你也就是和我认识,人家才带你玩,要不然,人家理都不理你。姓张的还说,别看你现在着急,没准明天就峰回路转,状况解除了,到时候赚了钱,你可得请客。

那几天,我姥爷的嘴上起泡了,我妈姥说,我姥爷就是因为嘴上老起泡,老上火,才伤了心脏。

我妈姥安慰我姥爷,好歹他的定金在咱们手里。

我姥爷说那定金算个屁呀,我那可是十九万呀。我姥爷觉得奇怪,姓蒋的前几天要货催的那么急,还给了定金,现在无声无息了,连定金也不要了。

我姥爷和我妈姥分析,姓蒋的不要定金,姓刘的货出了状况,姓张的又那么心平气和,怎么就那么巧,俩人一致得出结论,“上当了。”那钱一定是被他们瓜分了。

我姥爷愁眉苦脸的找到姓张的说,我那利我不要了,把我那本还我就行了。姓张的说我姥爷怎么这么磨叽,这么沉不住气呢,一点挫折就丧失信心。姓张的说他一直在催姓刘的,“你也知道刘总多忙,找他很不容易,我找找看吧。”

后来,我姥爷狠狠心,对姓张的说,那本我也不全要了,你让姓刘的还我一半行不行。

姓张的叹口气,拿出五百块钱来,我姥爷说十九万就回来五百?姓张的说,我没想到你的抗压能力这么差,这五百算我个人对你的慰问,钱不多,也多少是个安慰。那边我会继续努力,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还是要做好两手准备,要回来很好,要不回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姥爷也不知道姓张的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越来越相信,姓张的没有一句是实话。可他又没办法验证他说的是假话。

我姥爷拿着着五百块钱,想回家给我妈姥,可又一想,要是给我妈姥,妈姥要是问是什么钱,他怎么说?说是丢的那笔钱,人家好心给了五百安慰一下?这还不够恶心人的呢。

我姥爷一转身,进了酒馆。“掌柜的,给来瓶二锅头。再切一盘牛肉,再来一盘花生米。再来一碗牛肉面。”那掌柜的认识我姥爷,过去我姥爷进酒馆都有人买单,这次自己来,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掌柜的亲自操刀,细细地切了一盘上好的牛腱子肉,装盘,花瓣状摆在盘子里,在上面撒上酱油醋,撒上蒜瓣,端了上来。

我姥爷一口酒,一口牛腱子肉,越吃越香,过去没觉得这个饭馆的牛肉有这么香,这真是一个新发现,其实也不是新发现,过去路过了多次也没进来。我姥爷想起我舅舅的话,钱就是用来花的,与其攒着,省着,就不如有钱就花,攒来攒去,不定哪天就攒到别人口袋里去了,还是攒到自己肚子里最保险。我姥爷醉醺醺地回了家,倒床上睡着前,对我妈姥说,“明天带你去吃牛肉面。”

 

15

后来,我姥爷又找了姓张的几次,姓张的越来越不耐烦,好像我姥爷是没事找事。

姓张的说,你也知道,现在欠账的比要账的还要牛气,你得低三下四的。我姥爷想,这不就说的是我吗,我还不够低三下四。

姓张的说,现在国际形势不太好,全球经济下滑,各国都不景气,一层层往下传递,传到咱们这儿,你的钱就出了状况。我姥爷心说我这么倒霉,这全球经济早不下滑,晚不下滑,我一把钱交给姓刘的它就下滑,我这不是倒霉催的。姓张的说那只是巧合,你又不认识国际经济,国际经济也不会专等着你下滑,你要不给姓刘的钱,它还不下滑了?该下滑它还是要下滑,可谁也说不准它什么时候下滑,你不过是赶上了。

我姥爷没想到,他那点钱还被国际经济看上了,自己稀里糊涂被卷入了国际经济里,那还有个好。既然国际经济都不好了,自己那点钱也好不了了,也就凶多吉少了。我姥爷不知怎么搞的自己稀里糊涂和国际攀上了亲戚,先是把个闺女嫁到到国外去了,现在又和国际经济拉上了关系,把个家底赔个底掉。我姥爷明白了, 国际经济不是一般人玩的了的。以后还是老老实实的过老百姓的日子,修修房,少沾国际的边。

我姥爷对拿回钱也没了信心。

姓张看我姥爷精神状态不好,需要一些激励的话,需要豪情万丈的话填补空虚的精神,就说,做买卖哪能只赚不赔,只有会赔才会赚,赔的越多,赚的越多,不赔几次,是赚不到钱的,您就赔这一次,就这么沉不住气,萎靡不振,难怪赚不到钱呢。

姓张问我姥爷有没有耐受力,我姥爷不好说没有,姓张的就说,我看你像是有耐受力的,你要是没有耐受力,我也不会找你拼缝了。我姥爷问什么是耐受力,姓张的说,耐受力就是不怕挫折,越战越勇,越挫越坚,从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姓张的问我姥爷,有没有勇气。我姥爷说有。姓张的说我姥爷说话底气不足,有气无力,不像是有勇气的样子,让我姥爷大声说,有没有勇气。我姥爷用力咳嗽一声,把嗓子里的痰咳出来,叫上丹田气,大声说:有。姓张的说,这还差不多,能不能再拿出一笔钱,收拾旧河山,从头来。

我姥爷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姓张的劝我姥爷,您还得注意身体,没事了出去转转,别在家憋着,钱出了状况,人再出状况, 状况迭出,不是更倒霉。我姥爷觉得也只能这样想了,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想呢。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为没有过那些钱。没那些钱,也就没有被偷被骗的事了。

我姥爷一辈子好强,还没被人这么耍过,耍的这么干脆利索,自己上赶着把钱给人家送去,上赶着让人家耍了自己。

晚上睡觉,我姥爷梦见了国外的女儿。女儿说想回国来,不想在国外混了。我姥爷惊出了一身冷汗。坐起身来,瞪着大眼。“睡吧,”我妈姥以为我姥爷还是为钱的事睡不着觉。是呀,一辈子的钱,一转眼就没了。让谁能想得开呀。

后来我妈姥说,人家还真不是空手套白狼。先拿点吃食引诱你。

我妈姥后来对我说,家里人老想发财不是好事,“瓦罐碎离不开井台,早晚要折在买卖里。”可惜没人愿意听她的话。

她本来就对我姥爷拼缝不报希望,她就是为了让我姥爷好好在家过日子,别老想着发财的事,才把家里的钱给了我姥爷的,让他好好赔一次,就彻底死心了。”家里没钱了,你还赔什么,没得赔了,也就踏实了。”我妈姥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治好我姥爷的拼缝病。

我也觉得,我妈姥这么做是对的,否则,没有什么办法能把我姥爷从拼缝中拉出来。可我妈姥下药太狠了,我姥爷从此再也不提拼缝的事了,我姥爷拼缝的病治好了,可又添了新的毛病,心脏开始出状况了。一会跳,一会不跳,一会慢跳,一会快跳,闹得我姥爷心神不定。

我姥爷想不开,觉得对不起我妈姥,我妈姥攒点钱不容易,把一辈子的积蓄几乎全赔掉了,我姥爷从此一蹶不振,整天唉声叹气。

我妈姥后来和我说,要知道我姥爷这么心重,当初就不该让他拼缝去。

自此我姥爷添了个毛病,家里人不能提钱字,一提钱字,我姥爷就犯病,坐立不安,浑身出汗。我妈姥提醒大家,谁也不要在我姥爷面前提钱,后来,不但钱不能提,和钱有关的也不能提,比如赔,骗,上当等等,但有时防不胜防,不定那个字,那句话刺激了我姥爷,他立刻就冒虚汗,站立不稳。

我姥爷对钱的敏感到了无法看电视的地步。打开电视,一看上面的主持人说钱的事,我姥爷捂着胸口,立刻换台,可是电视上,不说钱好像就没的说了,这个台说怎么能有钱,有钱怎么好,那个台又说钱多了不好,被人惦记,带来各种治安问题和社会问题。说来说去,全离不开钱。电视上一提钱,我姥爷就心跳加速,捂着心脏大喘气,他就赶紧换台,可不说钱的电视台太少了,换一个台,还是说钱。有的节目和钱离着十万八千里,最后,拐着弯,又能回到钱上。

我妈姥就捏着遥控器,一看主持人要说钱,立刻换台。我妈姥极为反感电视台说钱,说哪天给电视台提个意见,“这些主持人能不能说点别的,别老钱钱钱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们家就我舅舅爱看说钱的节目,一看有说钱的,就看起来没完,还埋怨我妈姥捏着遥控器换台,他要是发不了财,就是我妈姥的责任。

为看什么节目,我们姥爷和我舅舅没少吵架。我妈姥哀叹,说家里原来没什么钱,我姥爷拿回工资基本上都花完了,后来我姥爷的工资提了好几次,家里有了点闲钱,就出了这档子事,“家里还真不如没钱好呢。”

我姥爷心里憋屈,离开了那个没完没了说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电视,自己来到大街上遛弯散心,怕什么来什么,我姥爷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瘦小枯干,我姥爷急忙要转弯,避免受刺激。

那人见了我姥爷,老远的就打招呼,“见你一面真不容易,你怎么见了我就躲呀。”

我姥爷很尴尬,他是想躲,因为那个瘦小枯干的人和他有一笔说不清的钱有关系。

我姥爷觉得,见了面准得提钱的事,他好不容易离开了说钱的电视机,又遇见了说钱的人,我姥爷觉得要钱是个很伤面子的事情,我姥爷觉得坏人才没完没了的要好人还钱,我姥爷不愿意干要钱的事,他只好躲着姓张的走。

姓张的叫住了我姥爷,说和我姥爷谈谈心,我姥爷对自己在谈话方面的水平甘拜下风,姓张的嘴皮子太利索,甚至能让他心甘情愿把钱交出来,变魔术一样把他的钱变没了,可是,他又恨不起姓张的,姓张的是和他丢失的钱关系最近的人,朋友的朋友是朋友,凭这点,他也不能恨他。

我姥爷对姓张的感情十分复杂。他见了他只好绕着走。姓张的埋怨我姥爷。“多年的朋友了,说断就断了,一点交情都不讲,太不够意思了。”姓张的一句话,把我姥爷弄得很不好意思。心想,我可不是那种人,为了钱,把朋友情都丢了。我姥爷忙说眼拙,看见他了,可没认出来,以为不是他。

姓张的说,“我二里路远都能认出你来。你走对面都没认出我来。”寒暄了几句,姓张的说,我记得咱俩还有一笔钱的事。我姥爷心说,我为这笔钱都想跳河了,你这都快忘记了。咱俩要是换个个,保证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姥爷心里想,没说。

姓张的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那档子事。我姥爷说,你说的是哪档子事?姓张的说,就是咱俩那档子钱的事,你都忘了,要知道你忘了,我就不提了。我姥爷说,我都快忘了,让你一提,又想起来了。

我姥爷以为还钱有望。

姓张的说,看来你还是没忘,你还说你忘了,我刚说,你就想起来了。我姥爷说,那你说我是该忘了,还是该记得呀。姓张的说,要我是你,我就彻底把这事忘了,你还记得,说明你还没活明白,还是把钱看的太重,没把生活看懂,没看开,才念念不忘钱。人生什么最重要?我姥爷说,你说说。姓张的说,人活着最重要,什么也没活着重要,人不能为了钱活着,你要是为钱活着,你就会想不开,就会心情郁闷,就会患得患失,一会赚了吧,一会赔了吧,老在钱里打转转,赚了就大喜,赔了就大悲,大喜大悲最伤人,老是大喜大悲,人就会折寿,你是想要钱还是要活命呀。我姥爷说,我都要,姓张的说,只能两选一,不能都要。我姥爷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清醒的,他说,要是两选一,我当然要命了,没命我要钱有什么用。

姓张的一拍巴掌说,你这么想就对了,人不能为了钱,把命丢了,命才是最重要的。

我姥爷握着姓张的手,觉得他说的太对了,他原来一直糊涂着,一直徘徊在钱和命的之间,不知如何取舍,闹不清钱重要还是命重要,现在终于明白了,还是命重要,听了姓张的一席话,茅塞顿开,知道了在钱和命之间如何选择。可那毕竟是他的钱。

姓张的说,你明白了就好。我今后不会和你提钱的事,我也希望你不和我提钱的事。提了也没用,还提它干嘛。那些钱只当是人生中的匆匆过客。

我姥爷觉得他只能这么想。

姓张的还告诉了我姥爷一个好消息,说我姥爷很快就会赚大钱了,姓张的说起了他的经验,他好几次都赔的精光,结果,没多久,赚的机会就找上门来。钱也是很有感情的,总是把赚钱的机给赔钱的人,让赔钱的人一会掉入深谷,一会又升到浪尖上。“你只有跌到你从未跌入的低谷,你才能达到你从未达到的高峰。”姓张的教给我姥爷一个人生的哲理。命运给你一个大悲,然后给你一个大喜。若要甜,加点盐,人生要老是大喜就没意思了。要不人家说,悲喜人生嘛。

姓张的说,他相信老天爷是公平的,他让谁赔了,一定也会让谁赚,他原来就赔了,后来,又狠狠地赚了一笔。

我姥爷觉得怎么这么巧,他刚赔了一笔,姓张的就正好赚了一笔,时间上这么巧合,这两笔说不定就是一笔,他赚的正好就是自己赔的那一笔。可他又没证据,说明姓张的赚的那笔一定是自己赔的那笔。

姓张的对我姥爷说,要先学会赔,才能学会赚,赔就等于交学费了,赔的越多,赚的越多,甚至是翻倍的赚,“我估计,你赚钱的机会马上就来了。”

我姥爷在哪儿好像听说过这种话,他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

我姥爷以为姓张的也许也是受害者,也受了骗,只是他不说,他鼓励别人,实际也是在鼓励自己, 说不定这钱不在姓张的手里,在姓刘的,或者姓蒋的手里。

那钱在哪儿,我姥爷也闹不清了。

 

16

我姥爷回家把姓张的说的话学给我妈姥听。我妈姥也很受感动。还是姓张的会说,“把你往沟里带,要不怎么把你的钱说到他兜里去了呢。”

我姥爷说,这人就是有点阴,但不坏。

我妈姥对我姥爷说,反正现在咱们也没什么钱了,你要是能听了姓张的话,不再想钱的事,这也是好事,老想钱,也想不回来,还会越想越伤心,心重伤心,本来钱没了就够伤心的了,再把命丢了,更不合算了。

我妈姥把钱的事看得很开,她说我姥爷只所以老想拼缝,就是因为家里有了俩闲钱,钱多了,就要为钱操心,想着给钱找个好的归宿,钱多操心多,钱少少操心了。钱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钱了,就不会为钱伤脑筋,不会去想着拼缝,也不会去想什么钱生钱。

我妈姥和我姥爷互相安慰着,谁也没埋怨谁,家里遇见大事了,俩人相依相携,共度难关。,我姥爷原来还爱和我妈姥拌几句嘴,自从丢了钱,俩人更好了,好极了,过去我姥爷一点家务都不干,说他主外,我妈姥主内,现在外边也没什么好主得了,我姥爷也帮着我妈姥主内了,做饭,洗碗,收拾屋子,什么活都抢着干。把我妈姥高兴坏了。我妈姥和我说,过了一辈子,你姥爷从来没这么勤快过。

姥爷的身体原来特别好,上个房如履平地,后来就上不去了,搬个梯子都费劲,得我妈姥帮他搬。

后来,姥爷就觉得胸闷,心跳不规律,忽快忽慢,这情绪深深地伤害了我姥爷的健康。我妈姥从邻居那儿打听了一个偏方,让他多做深呼吸,使劲吸一口气,在慢慢吐出来,别把气憋在心里。我姥爷照着做了,大口的吸气,慢慢的吐气,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一点没见缓解,他开始生我妈姥的气,他本来就气不顺,还让他这么吸那么呼,那他不是更加气不顺了。

妈姥让他找个医生看看,他就不去,他觉得人生真没意思,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那么多人都发财了,就是不让他发财。他也不比别人差多少。为什么他就发不了财呢。还老让他遇到小人。他抱怨这个世界:“都说这个世界上好人多,唯一的一个小人让我碰见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姥爷想我大姨了。我姥爷觉得我大姨还是很有头脑的,在国外发了那么大的财,没头脑是不行的。要是我大姨在身边,提醒一下他,他也不至于摔这么大的跟头。

家里好长时间没有了我大姨的消息了。过一段时间,我姥爷就问我舅舅,有你姐的消息吗?

我舅舅说,她可能光顾着发财了,没时间写信。

我妈姥也对我舅舅说,你让他们来个信。

我舅舅说,那么老远的,我让他们来信他们就来信了?我舅舅还说,没准我姐怕你惦记着带你出国的事呢。

我姥爷说,用不着,你让她别害怕,我不用她带我出国,要出,我自己会出。

过了半年,我大姨的儿子把电话打到我在的公司,吞吞吐吐的说,我大姨夫和大姨不在了,说是一次过马路,让车给撞了。送到医院抢救,没救过来。还说,一直没敢告诉你们。说妈姥姥爷岁数大了,怕接受不了。

我妈姥从我舅舅那儿问不出我大姨的状况,又问我,你大姨怎么样了,来信了没有。我妈姥知道我大姨常给我打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我不知怎么回答我妈姥好,我只好编瞎话,说我妈姥没事老打听他们干嘛,人家没准早把咱们都忘了,你还老惦记着人家,人家可不想你。

出国就忘了娘?我妈姥不信。

我说,我大姨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抠门的要命。怕咱们沾她的光,按说,我大姨怎么也得把你老两口接出国玩一圈,她一直不开口,还不是怕花钱。

我妈姥知道我大姨有经商的头脑,还有抠门的头脑。她就把这话说给我姥爷,我姥爷觉得有道理。跟我妈姥说,你跟他们说,我不出国,我怕吓死他们,来个信总可以吧。

再后来,我妈姥怀疑我没说实话,我大姨就是再抠门,也不至于抠的连一封信也不来。

我妈姥再问我,我还是那句话,说我大姨出了国就忘了娘,抠门。让我妈姥别没事老打听他们了。

我妈姥慢慢好像也明白了这里的事。她不在打听了。

我姥爷也不说话了,唉声叹气,有时没头没脑的说一句:“没事出什么国。”

我妈姥自己躲着哭了几次。我妈姥偷偷地拿出我大姨出国前照的照片看,那上面有我们大姨一家,还有我姥爷我舅舅。

这张照片还是我大姨最后一次回国照的,我大姨临走前,提议照张相,我大姨说下次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了,再回来老太太也不知在不在了,现在趁着老太太身体好,大家一起照张相吧,将来人不在了还可以看看照片,有个念想。

这次照相是很正规,是到照相馆照,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到照相馆照过相,更别提照全家福了,坊间好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照全家福一定要到照相馆照。那天我大姨特温柔,倒了盆水,给我妈姥洗脸,用毛巾擦,像小时候我妈姥给她洗脸,洗完了脸,又用梳子给我妈姥梳头,还找出了一身好点的衣服,给我妈姥穿上。要在过去,我姥爷准烦了,照个像至于又洗脸又梳头的吗。这次我姥爷一点也没烦,还让我大姨梳的好看点,“把你妈嫁出去。”大家都知道我大姨照相的目的,有点伤感,我大姨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这一辈子就再也看不见了,我们看不见她了,她也看不见我们了,有了相片,离的再远,看见了相片,好像看见了亲人。大家都知道我大姨的想法,谁都不说,大家尽量显得快乐些。

老人都有老想法,既然是照全家福,又是我家百年不遇的一次集体照,那就一定要到市里最老的照相馆去照。那个照相馆不一定照的多好,但照相馆里的布置让人很有庄重感。到了照相馆,我妈姥、姥爷坐在前边的椅子上,几个晚辈站在后面,那是个百年老店,里面的照相机也是老式的,一个挺大的木头匣子放在一个架子上,拍照的是照相馆的特级照相师,一个很和蔼的老头。

照相前,我大姨和照相的师傅说,她要出国了,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国,怕我妈姥等不到她再回国了,“给我妈照的好一点。”

那老师傅神秘地笑了笑,说他给人照了一辈子像,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命运,看老太太的相貌,眉清目秀,印堂发亮,透着一股精气神,身体好着呢,照相师傅说,“瞧你家老太太多精神,你家老太太,一定是家里最长寿的。”

我大姨当然希望我妈姥长寿,但没想到会长过自己去。她只当是照相师傅说的吉利话,没当一回事。没想到,我妈姥真是我们家活的岁数最大的,活过了我家好多人,后来活到了快一百岁。照相师傅大概也觉得刚才的话有毛病,又找补了一句,对我大姨说,您放心,一定会给老太太照的好看一点,到这儿来照过相的人都能长寿。

我大姨那天话特别多,她和照相师傅说,好好照一张,一定要把我妈姥的手照上,我妈姥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吃吃最次,穿穿最次的,干不完的家务活,抓凉水洗衣服把手都洗得变形了,像鸡爪子一样,一看到那双手,就想起小时候,“就知道这就是我妈。”说到这儿,我大姨差点哭了。

照相师傅说这好办,让老太太把手放前面就行了。

照相师傅原来让我大姨坐在我妈姥身边,后来觉得辈分不对,我姥爷和我妈姥坐在前边,后辈们站在后面,照相师傅过来特意把我妈姥的手放在膝盖上,我妈姥还不干,她觉得她这双手最难看,像鸡爪子。照相师傅说,这才是您的特点,别人想有这个特点还没有呢。我妈姥还是不干,想把她的手隐藏起来,我大姨说还是听师傅的,我妈姥才不坚持了。照相师傅站在照相机边,让这个头往这边歪一点,那个的头往那边歪一点,摆弄了半天,照相师傅一手捏着线连的开关,一边说,看着我,笑一笑,咔嚓。照片拍成了。我大姨拿着全家福照片也回美国了。

没想到,我大姨回美国没几年,噩耗传来,我大姨和大姨夫都被汽车撞死了。

我妈姥说,不照那张照片就好了,都是那张照片照出的事,她不赖美国的汽车,赖上那张照片了。我妈姥的想法不无道理。人的命都是老天爷安排的,我大姨非要自己安排,老天爷就不干了,老天爷是个犟性子,你让谁死老天爷偏不让谁死,你想让谁活,老天爷偏不让谁活,这是老天爷的权利,老百姓不能自己安排,要都自己安排了,要老天爷干什么,老天爷不就失业了。

那天照相,我大姨的意思是我妈姥岁数大,说不定会先走前面,老天爷一听,可能不高兴了,犟劲上来了,偏偏就让我大姨走前面了。我大姨就是太有主意了,非要出国,非要照相,我妈姥觉得,有些事人间别安排,老天爷自有安排。

照相那天,我妈姥知道我大姨照相的意思,她很坦然,觉得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也该是这样,她会走在我大姨前面,为了在她去世后,我远在大洋彼岸的大姨有个念想,她应该照这张相,看见了照片上的她,我大姨可以和孩子们说,看看,这就是你姥姥。我妈姥觉得她在天堂会听到大姨的话的。能被我大姨想念着,我妈姥就很知足了。我大姨有雄心壮志,有出国发大财的理想。我妈姥没她那么大的远大理想,她这样平庸,岁数这么大,她走在我大姨前面是很正常的事,只要我大姨好好活着。

可她犟不过老天爷。

本来是该我大姨拿着照片在美国回忆我妈姥,没想到,现在成了我妈姥拿着照片在中国回忆她了,这就是命。我妈姥坚持认为,我大姨在美国被汽车撞死了都是在中国照的这张照片的缘故。我妈姥从此再也不照相,也不和任何人照相。我妈姥像所有的善良的老人一样,把一切不幸都归咎于自己,背负起沉重的负担前行。

我妈姥想起照相师傅的那句话,她更觉得不该照这张相,她要是坚决不照这张相,她不要长寿,不要比家人都长寿,说不定会把我大姨的命运做一个改变。她以为她该用她的命去延长家人的命,就像她天天给家人做饭一样。

我妈姥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端详着照片上的我大姨。我大姨在照片上慢慢的消失了,我妈姥急忙揉眼睛,不一会,我大姨在照片上又出现了。就这样,我大姨在照片上一会消失,一会出现。随后,照片上第二个消失的是我舅舅,我舅舅消失后,是我姥爷,他们轮着消失,又轮着出现。我妈姥害怕了,她把照片扔在地上。“烧了,快烧了。”我们都以为我妈姥太思念我大姨了,思念的都魔怔了。

 

17

我大姨去世后,我姥爷老的更快了,脸上再也没有笑过。我姥爷别看是个大男人,身强力壮,能修房,能撑起一个家,可大姨的去世,还是让他心灰意冷。

他觉得人生无常,好好的钱,说没了就没了,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说没了也没了,人生是为了什么呀。我大姨倒是发财了,住在别墅一样的房子里,还是没了。我大姨去世后,我姥爷老爱说一句话,“人活着为什么呀,挣了半天命,不是你的,挣也没用,挣到手,以为是你的了,最后还不是你的。”

我妈姥说我姥爷老了,爱钻牛角尖了,她说人不能钻牛角尖,老问活着为什么就是钻牛角尖,人活着就活着呗,还问个为什么,人活着没有为什么,活着就是了,“要找出不该活的原因,你还死去呀。”

我大姨的去世,我妈姥也很悲伤,可她很快就挺过来了。我姥爷却大病一场,起居全靠我妈姥。我妈姥知道,这个家现在就靠她支撑了。她要也躺下,那我姥爷怎么办。

 

在我们家里,我姥爷为了拼缝忙过一阵,后来不 忙了,现在家里最忙的人是我舅舅,我舅舅做过的买卖太多了,如果做成功了,那我舅舅就是我们家赚钱最多的人。这点我舅舅坚信不疑,他看不上我姥爷做的拼缝,他说我姥爷做的拼缝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除非世界上还有傻子,他说我姥爷以为别人都傻,以为他是聪明人,其实他才最傻。

我舅舅说他要是发了,那就不是一星半点的发。“现在少说也得有一千万了。”我舅舅不是瞎说的,他说的时候歪着头想了一下,还掰着指头算了一下。

我舅舅原来是有班上的,单位也可以,后来就不安分起来,也没和我姥爷商量,就把工作辞了,成了无业游民,整天四处游逛,到处找发财的路子。

说起我舅舅做过的生意不胜枚举,他看见别人做什么生意,他就身临其境地用想象去体验一把,让自己兴奋一阵,直到被兴奋的麻痹了,或者又有了新的吸引他的兴奋点,他就会放弃原来的生意,转身投入到下一个生意中。前一个生意就成了他生意道路上的一个回忆。

好在我舅舅做的生意没花家里一分钱,看见我舅舅成天为生意的事早出晚归,我妈姥认为我舅舅每天无事忙,比闲在家里强,生意做成做不成是次要的,只要有事情做就好。

离我们家几站地,有一个倒腾邮票的市场,里面人影幢幢,大白天里面也黑咕隆咚,我舅舅没事了就钻进去转转,认识不少倒腾邮票的,那些人说起如何倒腾邮票,说起过五关斩六将眉飞色舞,说到走麦城,割肉般伤心,痛不欲生。问我舅舅,老弟,你家里有没有邮票?最好是民国的,特值钱。

我舅舅跑回家,问我妈姥,

“妈,咱家里有没有民国的邮票?”

我妈姥说咱家哪有那玩意。我舅舅觉得不可能,说我妈姥,您和我爸都是民国的人,怎么会没有民国的邮票,你们没在民国生活过吗?

我妈姥被我舅舅问住了,好像她应该是在民国生活过,好像又没生活过,要不怎么会连一张民国邮票也没有呢。

我姥爷回家后,我妈姥问我姥爷有没有民国的邮票。我姥爷说有过,过去老家来信,都用的是民国的邮票。“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我妈姥说,你放哪儿了。我姥爷说,那么长时间了,不知放哪儿了。我舅舅一听有戏,开始翻箱倒柜,把柜子箱子里的东西翻个底朝上。什么也没找到。

“你们到底放哪儿了,好好想想。”

我姥爷说想起来了,说那上面有民国的章,怕不吉利,给扔了。

“扔啦,扔哪儿了?”

我姥爷说,原来想扔垃圾箱,看见好多人在翻垃圾箱,又从垃圾箱里捡回来了。

我舅舅满怀希望问:“捡回来搁咱家哪个箱子里了?”

我姥爷说,捡回来也没敢搁家里,给扔到茅房里了,我舅舅问哪个茅房,我姥爷说,就是街口的那个茅房,我舅舅就要去找,我姥爷说,别找了,那个茅房都掏了多少次了。

我舅舅连连顿足,痛不欲生,说你扔哪儿不好,干嘛非扔到茅房,还往茅坑里扔,扔咱们家哪个箱子里也行,找个旮旯藏起来也行。哪那么好就被翻出来了。

我姥爷说,扔到茅坑里沤得快。

我舅舅在家里的床板上躺了好几天。第五天,才没精打采地站起来。没了魂一样,忽悠悠飘出家,飘到大街上。不由自主,又飘到邮票市场。

那天,我妈姥叫我到邮票市场找我舅舅回家吃饭,我看见我舅舅正和那些倒腾邮票的神侃,说他家里有一张邮票,是民国的,说得那些人垂涎欲滴,说拿出来看看,我舅舅说,那哪儿成,不买不让看。人家问他卖多少钱,我舅舅说了个没人买的价,那些人直摇头,说他狮子大张口,哪有这个价。我舅舅说,你不买我不买,准有买的,你们是买不起,一般都是港澳的人买。

我舅舅没事了就去邮票市场,拿他那张没影的民国邮票说事。久而久之,我舅舅真觉得他是有一张民国邮票,还特值钱,值个好几十万。我舅舅天天和倒邮票的厮混,把倒邮票的事打听的清清楚楚,什么年代的邮票值多少钱,邮票什么品相,小型张四联张,八联张,九联张,他说起来如数家珍。说到高兴处,也眉飞色舞起来,他说要是把那张民国邮票卖了,他就可以再买进一些邮票,他就这样买了卖,卖了买,他的钱就可以翻几倍。我舅舅有眉飞色舞的时候,一定会有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和我妈姥说,我妈姥是太没文化了,不知道邮票多值钱。我妈姥说,原来也不值钱,几分钱一张,值钱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我舅舅说,你们当年别扔到厕所里,压箱子底也行。我妈姥的一个金戒指就一直压在箱子底,那张邮票要是也压在箱子底,现在可以买几十个金戒指。我妈姥说,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一张邮票那么值钱,要知道,把戒指扔了,也不能扔邮票呀,“邮票还好藏。”

我舅舅按照他痛不欲生的算法算了算,他简直可以再死一次了。

我舅舅说,他会用卖邮票的钱买房子,这叫连续投资,他嘲笑那些有邮票的人,把邮票藏起来不卖,他不会这么做,那时房价还是很低的,卖邮票的钱可以买好几套房,他再把那好几套房子出租,或者,卖了其中的一套,他立刻就是有钱人了。我舅舅说起这些美好愿景,眼睛放光。

我舅舅从邮票市场又打听到一个消息,风风火火地跑回家,问我妈姥,“咱家有没有猴票”。我妈姥说什么猴票,我舅舅着急地说,现在猴票最值钱了,说了你也不懂,咱家有没有?我妈姥说,咱家没那玩意。我舅舅着急地说,当年发行猴票的时候你们都干什么呢,家里就连买张猴票的钱都没有,不至于困难到那个地步吧。我妈姥说,那倒是,家里也有点钱,我舅舅满怀希望的说,有钱就买猴票呀,够买一张的钱就买一张。我妈姥说,可不止够买一张的,八分一张,要是把家里的钱都买了邮票,起码可以买个百十张,我舅舅瞳孔放大,“百十张!快买呀。”我妈姥说,你爸买了个秀珍收音机,说遛弯带着听,他喜欢那玩意。我舅舅捶胸顿足,愚昧呀,玩物丧志呀。

我舅舅连连摇头,他之所以发不了财,之所以点背,和有不会发财的爹妈有很大的关系,没给他打好一个底,家里人就缺发财这个弦。

类似的发财机会我舅舅还碰到过无数次,不过,我舅舅总是事后诸葛亮,他发现的那些发财机会都是别人发了财之后才被他发现的,等他赶到,黄瓜菜都凉了。“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我舅舅自嘲说。我妈姥就笑,是我舅舅真不愧是我姥爷的儿子,我姥爷说钱难挣屎难吃,我舅舅说吃屎赶不上热的,挣钱和屎有什么关系。我舅舅说他只是比别人晚到了一步,有的时候就是晚了那么几天,发财的机会就溜走了,发财的机会就和我舅舅不辞而别,擦肩而过,我舅舅只有在边上羡慕别人发财的份。

虽然我舅舅错过了不少发财的机会,但我舅舅信心满满,他相信,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他就是那个有准备的人,只要他时刻准备着,发财的机会再狡猾,他就不信一次也抓不住,一定会有被他抓住的那一天。

我舅舅说到发财的美好愿景时,两眼放光,他说发财的感觉太好了,没发过财的人是体会不到的,老天爷让你发,你不想发都不行,那财非找你,让你发,你挡都挡不住。

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事?我不信。我舅舅说,你没经历过,没体会,当然不信。你刚抓住了一次机会,发了一笔,想休息一下,养精蓄锐,没想到,发财的机会不许你休息,又一次机会砸到你头上,砸的你不知所措,那机会噼里啪啦的往你头上砸。为什么有的人数钱数到手抽筋,为什么有的人赚钱赚烦了,小钱都懒得赚。就是因为发财发的太多了,麻木了,那些有钱人,钱掉在地上都懒得弯腰捡,有弯腰捡钱的工夫,他又可以大赚一笔了。

我怀疑我舅舅老说没发财是在骗我,没发财,他那发财的感觉是怎么来的。我舅舅畅想完发财的感觉后给我解释,他说的都是听别人说的,听那些发过财的人说的,他听了很受教育,很受启发。讲的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他这个听的人也热血沸腾起来。“还是要和这些成功人士多接触,感受一下气氛。”他和我说,他这个没发财的人只要在边上听听都热血沸腾了,那些身临其境的人更不知要沸腾到什么程度了。

我舅舅发财后热血沸腾的感觉原来是听来的,我舅舅和我说,要不他上哪儿体会去。

我舅舅说他请教过一些成功人士,“下一次发财的机会在哪儿?”,

他说他想打个提前量,别老当打狼的,老是吃后悔药,老是擦肩而过,老是做事后诸葛亮,老是为别人的成功欢呼。那些成功的人一见我舅舅打听发财的时机,说话开始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没听懂他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下次,下次。”

“这个不好说,说不好。”

我舅舅说,他看出来了,他和那些发财成功的人是同行,同行是冤家,一些发了财的人都是很狡猾的,他们一般只和你说发了财后的感觉,让你羡慕他,但他们绝不会对你说下一次发财的机会,如果你也知道了,你也去发了,没准就把他的机会顶了,他们会保密,发财的机会打死也不会告诉你。他们才不会那么好心,和你共同发财呢。

我觉得我舅舅和这些成功人士聊天,是有他的企图的,他是打入敌后,潜伏下来,他频频和成功人士接触,就是要盗取他们的情报。

我舅舅没说,是我猜的,要不是说商场如战场。我舅舅就是那个商场上的间谍。

 

我舅舅沉浸在发财的美好愿景里。我妈姥说,我舅舅的失败就和下雨一样,总能找到油毡遮不住的地方,钻到屋里。我姥爷说,那是屋子太破。

一到雨季,我姥爷的注意力就在屋顶上,要下的是疾风暴雨,来的快,也走的快,我姥爷就会说谢天谢地,雨水还没来得及穿透屋顶,渗透到屋子里,只是在房顶洇出一个水渍,我姥爷最怕的是下连阴雨,没完没了地下,从早上下到晚上,或者连下三天,屋顶上有油毡也挡不住,我姥爷就会让我妈姥把家里的盆全找出来,接雨水。还会出去望天,如果黑幕连成一片,我姥爷就会叹气,要是天边漏出一线白,我姥爷就会欣喜若狂,知道这个雨没有了后劲,要停了。

雨停了,我姥爷并不着急上屋顶去挪油毡,他会等太阳把屋顶晒干,晒透,再去挪油毡。

下过雨的屋子十分潮湿。床底下,箱子里的东西就会长毛。屋外一片阳光灿烂,屋里湿气经久不散,屋子好像还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屋外的阳光如此灿烂,人们甚至在躲避照射,嫌弃阳光有点多余了,可阳光却死活不肯照到我家里,阻挡雨水的油毡,也阻挡住了阳光的照射。被子好像都能拧出水来,屋外的阳光要是能像雨水那样很轻易就进到屋子里就好了。我妈姥异想天开,对我姥爷说,要是能把阳光牵到屋子里就好了。我姥爷说我妈姥异想天开,我妈姥说,这屋顶应该按个拉锁,下过雨,把屋顶的拉锁拉开,让太阳把屋子好好晒一晒,边边角角都晒到。可以快一点把屋子里的潮气蒸发掉。

我妈姥自有请阳光进屋的办法,她把屋子里的被子拿到外边去晒,沾满湿气的被子格外沉重,我妈姥抗到外边,搭在铁丝上,在阳光的照射下,被子的湿气慢慢蒸发出去,里面的棉絮又伸展开来,变得蓬松而柔软,一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我妈姥才不舍地把被子拿回家,这也等于把阳光带回了家,她会把被子轻抚在自己的脸颊上,在鼻子上嗅嗅,“闻闻,这是阳光的味道。”

我舅舅不大关心屋子的事,屋子里的东西长不长毛和他关系不大。他的精力都放在发财上,他说,说不定哪次他就把发财的机会抓住了。就好像我姥爷抓屋里的耗子一样。我姥爷抓耗子是一绝,他弄了一个笼子,耗子只要钻进去,就跑不出来。如果运气好,他一晚上能抓住三只,抓住了耗子,他就把耗子浸泡在水里,让耗子自取灭亡。

我舅舅的那些延绵不绝,奇奇怪怪的生意,能不断地做下去,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从来不跟我妈姥要一分钱,他把他那些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精彩纷呈,让人目不暇接,唏嘘不已。这点和我姥爷不一样,我姥爷一下子就赔到姥姥家去了。我舅舅没给我妈姥赔一分钱,这是他自豪的地方。但是,他也没给我妈姥赚回家一分钱。我妈姥认为我舅舅做生意比我姥爷强,起码没赔过钱,比起赔钱,不赚钱当然要好的多。“有点事干,总没事干好.”

我妈姥问我姥爷,看看我舅舅是不是那块料,要是那块料就做,要不是那块料,就别瞎耽误工夫。

我姥爷哼了一声说,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就他那个样,是不是那块料你还看不出来?

我妈姥和我姥爷看法立刻一致了,我姥爷说我舅舅就是吃嘛嘛香,干嘛嘛不灵的那种人,他不仅不是做生意的料,他好像什么料都不是,天天在忙,可一件正经事也没做成。

 

 

18

后来,我舅舅不去邮票市场了,他改开饭馆了。这个饭馆开的,和我舅舅倒邮票一样,也让我舅舅后悔了一辈子,也念叨了一辈子。我舅舅觉得这个开饭馆的机会比倒邮票的机会还好。 “要是抓住这次机会……”我舅舅懊悔的说不下去了。

叫我舅舅念念不忘的那个饭馆叫“一传十”,是个面馆。老板的意思是这个饭馆的名声要一传十,十传百,传遍全世界。大家都来吃他的面。我舅舅就是这样被传来的,我舅舅后来对这个面馆的老板说,你还不如改个名,老板问,改什么名?我舅舅说就叫“来一趟”。意思是来一趟就再也不来了。

老板很生气,我舅舅之所以叫老板改名叫“来一趟”,全源于一次拉稀。他上这家叫“一传十”的饭馆吃了一次面,回家就窜稀,把我舅舅气得骂了好几天。说开饭馆的太缺德了,那卤可能有点腐败了,老板舍不得倒掉,热了热,加了点佐料,又端上来浇在了他吃的面上,我舅舅吃得还挺香,觉得这家面馆的味道不错。他出了饭馆就往家跑,差点没拉在裤裆子里。幸亏那家饭馆离家近,我舅舅脚底快,刚蹲在茅坑上,就拉出来了。我舅舅吃了一次就怕了,说这卤得坏到什么程度了,他出了门就跑,他吃的时候居然一点没吃出来,这也太快了,有便秘的人吃了合适,比吃泻药还管用。

我舅舅提上裤子就先去了医院,出了医院找那家老板理论,说吃了你家的面条就窜稀,幸亏跑得快,要不就全拉到裤子里了。

那老板强词夺理,说那么多人吃了我家的面条,怎么就你一人找来,就你一个人拉稀。我舅舅问,为什么呢?老板说,说明你身体素质不行,抵抗力太差。我舅舅说,他到医院检查了,医生问我吃什么东西,我就是吃你家面条吃的。医生说是食物不干净引起的腹泻。那老板说,你去什么医院检查,来我这儿多吃两碗面,就检查出来你的身体状况了,那么多人吃了没事,怎么就你有事,那就是你的原因了,你连一碗面都抵抗不了,说明你身体体质太差了,你们城里人太娇气,动不动就拉稀,你还是来的少,你多来几次,多吃几碗我家的面,你的抵抗力就锻炼出来了,我们老家人天天这么吃,什么事都没有,不像你们这儿的人,苍蝇蹬个腿就拉稀,还是缺乏锻炼,你什么时候吃了我家的面一点事没有,就说明你锻炼出来了。你要想增加身体的抵抗力,就多来我家多吃几碗面,吃多了,身体的抵抗力就增强了,比上医院强。来我家吃面的,身体都越吃越棒。我开这饭馆,就是增强你的抵抗力来了。

这老板真是巧舌如簧,把个不干净的面条说的和一朵花是的。

老板说,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苦出身,小时候家里吃不饱饭,得着什么吃什么,馊了怕什么,一样吃,能顶过去就顶过去了,顶不过去,无非就是拉泡稀,宁愿拉稀,也不能把馊饭扔了,好歹那也算一顿饭,人的抵抗力都是一点点锻炼出来的,我一开始也拉,慢慢就不拉了,身体适应了,有时候大便拉不出来,还得特意吃点馊了的饭,我身体这么好,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现在吃什么都没事。

我舅舅说,用不了那么复杂,再来吃饭,带一片痢特灵就行了。老板说,吃药那不算本事,要靠身体自身的抵抗力。

我舅舅说不过“一传十”的老板,恨恨地走出来,这一次就够了,他发誓再也不去那家饭馆。

我家附近开过不少家饭馆,开一家倒闭一家,开饭馆的都知道,这地方风水不好,开了饭馆没什么人来吃饭,我舅舅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他去“一传十”吃饭,就是想估计一下那饭馆什么时候倒闭,也许是老板知道了他不怀好意,才用拉稀惩罚了他。

这个让他拉稀的饭馆,我舅舅预计最多再开一个星期,本来来饭馆吃饭的人就不多,来一个拉一个,你这饭馆不等着倒闭等什么呢。开饭馆就是要拉住回头客,让客人吃一次还想来吃。这饭馆可好,来一次拉一次,谁还来。吃之前,先准备好痢特灵,饭前先来一片,有了痢特灵,不至于出了门就往家跑,可以从容地走到家,在茅坑上蹲下,也不迟。

那是个外地人开的饭馆,花月租八十块钱,租了一个农转非人家不用的破房子,好像是用捡来的砖头垒的房,屋子里只摆得下两张桌子,那个外地人老板其貌不扬,没一点老板的作派,女人懒懒散散坐在门口,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收钱,我舅舅估计,这饭馆用不了几天就得倒闭。可就是这么一个饭馆,我舅舅没看好的饭馆,居然发了。

那饭馆怎么发的呢?发的让我舅舅顿足捶胸,懊悔不已。不止一次对我说,就这么个破饭馆,一个月八十租金。我要是有那前后眼,把那房子租下来。我舅舅说他能开仨,可他一个没开。

那饭馆原来在马路边上,马路要扩充取直,那饭馆正好在要扩充的马路当间,规划部门找上门来,让饭馆腾地搬家,那小饭馆的老板说,他一个外地人,来到贵处,人生地不熟,就指着开饭馆过活呢,搬了家饭馆开不成,一家人就断了生路了。办事人员一听有道理,一个外地人,为了解决北京市人民的吃饭问题,不远千里来到首都,开了这个饭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北京市人办事都是有里有面,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断了人家生计,办事人很豪爽地说这地方要扩马路,不能开饭馆了,你自己找个地方,我给你办手续。那个开饭馆的老板有点眼光,在附近转了转,看中了一块地皮,那地离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很近,老板就要了这块地,规划部门为了马路早一天开工,让老板早点搬家,就盖章同意了。那老板也算有眼光,这一搬,就搬到了一块风水宝地上,在那块地皮上,平地盖起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饭馆,饭馆上还立起了一个广告,说他那面条是什么祖传的,传到他这一代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我舅舅自从窜了稀,也算和饭馆老板有了缘分,看见饭馆搬了家,没事了就去新开的饭馆转转,那老板一看,这不是那个窜稀的顾客吗,俩人还有过一段唇枪舌剑,做老板的都知道和气生财,自己是个外来户,谁知道来的哪位爷是坐地户,轻易得罪不起,所以对我舅舅很客气。我舅舅这人从不和人结仇,窜稀归窜稀,不打(窜)不成交,久而久之,我舅舅和老板成了朋友。路过了就进去看看,打个招呼。

现在老板发了财,气也消了,老板要给我舅舅盛一碗面,“免费的。”老板只是客套,我舅舅知道君子固穷,但不吃蹉来之食,一摆手,扬长而去。

免费的我舅舅也不敢吃。他是怕老板锻炼他,这叫吃一堑长一智,也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饭馆新开张那天,门口热闹了几天,请了个吹喇叭的班子,在门口吹了几天,花篮摆了十几个,我舅舅赶去凑热闹,他数了数饭馆里的桌子,足足有二十张。两张桌子的饭馆变成了二十张桌子,我舅舅问那老板,盖饭馆花了多少钱,那个老板说,盖这么一个一百多米的房子,也就花了个七八万。

当时每平方米的商品房都到了万八千,那是开发商成本加上暴利的钱,老板自建一百平米的饭馆,七八万就拿下了,也就是个盖房的砖瓦成本钱。

我舅舅回家算了一下,那老板真是赚了,还不是一星半点的赚,按照商品房的房价,老板那房得值七八百万,老板七八万就拿下了,这点钱,他东凑西凑也掏的起,大不了找人借点,那饭馆盖好了,他不卖面,光卖房子也赚了。

我舅舅这个后悔,第一后悔当初没把农转非的房子租下来,第二后悔没赶上马路扩建,他为什么当初就没这个前后眼,也在那个要扩建的马路中间租间房,也开个饭馆,也等着和政府讨价还价,也让政府体恤他一回,也给他一块风水宝地。让他花七八万的钱建一个后来值七八百万的饭馆。他这个后悔。那个外地人真是撞上狗屎运了,那钱就和流星雨是的,一个劲往头上砸,挡都挡不住。

那个差点成了我舅舅的饭馆,自从被我舅舅看上了后,一发不可收拾,火的不得了,饭馆的位置好,开在一个风水宝地上,不能说人如潮水,也是川流不息,一开张,饭馆人满为患,天天车水马龙,老板得意地站在马路边上,指挥交通,给来饭馆就餐的车子安排车位。

赶到饭点上,饭馆里每张桌子边上,还有等座的。老板一个劲给吃不上饭的客人道歉。

我舅舅看傻了,这么火的饭馆,要是我舅舅的,我舅舅就是大老板了,流水如潮,日进斗金呀。

我舅舅又替饭馆的老板盘算了一下,一张桌子一天翻三次,一个客人一次吃一碗面,一斤白面市面上是多少钱,做卤买的猪肉一斤是多少钱,一斤肉能做几碗卤,人工成本是多少钱,按照流水利润对半,我舅舅的肚子立刻就咕噜上了,响声还不小,我妈姥在屋外都听见了,以为是天要下雨,望望天,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后来才听出是我舅舅肚子在咕噜。我妈姥问我舅舅,是不是吃了什么,又吃坏了肚子。我舅舅说要是吃坏了肚子就好了,这次要是吃坏了肚子,他就不会光是拉泡稀,他会好好想想,是不是发财的机会找上门来了。我姥爷说我舅舅又说胡话了,拉肚子还拉出个发财来,只有我舅舅能把拉肚子和发财扯上关系。我舅舅光是肚子咕噜咕噜响,一点要拉稀的意思也没有。我舅舅觉得他肚子咕噜咕噜响还是和他一年前那碗面有关系。

我舅舅去了街道办事处,他想问问他拉肚子的事街道管不管。街道干部说当然管,人民饮食安全大如天,不但要管,还要坚决的管。

街道干部问我舅舅,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哪家饭馆。

我舅舅支支吾吾,说是大概是一年前的事,那个饭馆原来在哪儿,现在又搬到哪儿了。

街道干部一听,觉得这事不好办,问我舅舅当年为什么不来,现在才来,

我舅舅说当初没这个意识,以为拉稀了就拉稀了,自认倒霉,没想过赔偿的事。

街道干部只好安慰我舅舅说,时间太久了,你也没保留证据,,没证据就不好说了,说只好等下次了,下次留个心眼,把证据保留好。

我舅舅说还要什么证据,他就是证据。

街道干部说,你是你,证据是证据,你说话不管用,得让证据说话。

我舅舅问什么是证据,

街道干部说就是生物检材。

我舅舅问什么是生物检材。

街道干部说就是你拉的那个玩意。

我舅舅说当时拉的跟水似的,怎么保留,茅坑有一人多深,还得下到茅坑里去。

街道干部说,打官司打的就是证据,光有证据不行,你最好还得有证人。

我舅舅说,我还得找个人站在茅坑边上看着我拉。

街道干部说,你可能没打过官司,打官司是个很麻烦的事,你光有生物检材不行,你还得证明那个生物检材就是你的,你怎么证明?

我舅舅说是我拉的呀。

街道干部说,谁证明是你拉的?万一你要是把别人的生物检材当成你的,有没有这种可能?

我舅舅说我吃饱了撑的。

那个街道干部说,你没这个可能,不能保证别人也没这个可能,你要证明那个生物检材就是你的,你就要有证人,这个证人就能证明,你确实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产生了你的生物检材。你还要到医院去开证明,证明你的身体发生了你说的那种状况,现在你要证据没证据,要证人没证人,要医院检验报告没检验报告,是不是发生过有你说的那个事就不好说了。

我舅舅说我说了半天是胡说呢,是我瞎编的。

那个街道干部说,不能说你是瞎编的,只能说你证据不足,这次只能是这样了,接受教训,后要再发生类似的事要及时报案。

我舅舅说他是接受教训了,那个饭馆他一次也不去了,后来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事。

街道干部说,再也没发生就更不好说了,无法验证你第一次的说法。

我舅舅说他是吃怕了,那叫一个快,幸亏厕所离家近,再晚一秒,他就拉裤子里了。如果需要,他豁出去,可以再去吃一次。

街道干部说,还是不去的好,还是身体要紧。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别太刻意了。

我舅舅说他现在来报案,不单单是为自己,也是为其他的顾客着想。街道干部替顾客谢谢我舅舅,说一定会特别注意这个饭馆,当做重点监察对象。

我舅舅和这个街道干部聊得不错,长不少法律知识,还知道了什么叫生物检材。他坐下了,说想和这个街道干部深聊一下,探讨一下。

街道干部说谈不到探讨,互相学习。

我舅舅问街道干部,当初我要是在那儿建个饭馆行不行?

街道干部说你是咱们街道的吗?

我舅舅说是呀,就住在市场对面那个胡同里。

街道干部说,当然行了,你还是咱北京人,更是优先了,当初的政策是优先照顾北京下岗的,你是不是下岗的?

我舅舅说不是下岗的,是下海的,

街道干部说,那更要优先了,下海国家提倡,我们街道也要配合。

我舅舅问,现在还行不行?

街道干部说,现在没空闲地了,再说政策也变了,当初没那个意识,以为一块地不值什么钱,地还不有的是,给就给了,现在明白了,地多值钱呀,一平米就值个七八十几万,哪能轻易就批给你一块地呀,那不是白给你钱吗。政府也越来越聪明,什么都明白了,你现在要就晚了。

我舅舅还不死心,说现在咱们这附近有没有要扩充马路的地方?

街道干部问干什么?

我舅舅说,我也支起一个棚子,开个饭馆,到时候,马路一扩充,不是也得给我找个地方,“你们这儿有没有要扩充的马路?”

街道干部笑了,说有是有,市政什么时候都有,可这是国家的绝密,别说我不知道,我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泄露国家机密是犯法的,再说要是谁都知道了,都去开饭馆,那政府得掏多少钱安置你们,哪还有钱修马路呀,您的意思我明白,想等着马路扩充,你再和政府讨价还价,和政府要块地,不给你就不走,当个钉子户,让马路修不成,这招不灵了,好多招只能用一次,现在有法律,你这招就不好用了。现在北京人太多了,能疏解的都尽量疏解了,当初是当初,要是现在,我一看您也是有商业头脑的,这个招都想出来了,就是晚了点,您还是想别的招吧,那个外地老板算是捡了个便宜,谁赶上了就是谁的,这就是人的命。该着你就是你的,不该着你,送到你嘴边,也不是你的。

我舅舅回来又压了十几天的床板。

我舅舅把这个机会当成了他错过发财的一个典型案例,是他一辈子的痛。他要在那个马路边上支起一个饭摊,正好在要取直的马路中央,哪有那个外地人的事呀。

 

19

每每讲起,我舅舅就拍着大腿,痛苦连连喊着:“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呀。”

我嗤嗤笑,说,舅舅你该去演电影。

我舅舅说,人家这儿都痛不欲生了,你还打岔。

当初他要是狡猾点,现在那个饭馆的老板就不是那个外地人了,应该是他,应该他得的钱,日进斗金的钱,就不会装到那个外地人口袋里,现在他该得到的钱,让别人拿走了,连个响声都没有。

我舅舅有时会从远处眺望那个饭馆,那个外地人还挺有主意,在门口的树上挂了好多五颜六色的小彩灯,灶间翻腾的炒勺下的火焰,和饭馆里的灯光交相辉映,熙来攘往的客人进进出出,我舅舅就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远远地对那些进饭馆的人说:“吃吃吃,叫你们都吃得拉稀。”

 

我舅舅越想越气不过,我舅舅觉得那老板应该给他股份,或者让他每天白吃一碗面,多浇卤,那个饭馆本来应该是他的,他打了个盹,让那个外地老板把饭馆拿走了,如此说来,要不是他那饭馆还火不起来呢。那老板交好运还有他的功劳,他每天白吃一碗面是应该的。还有他那泡稀,老板应该给他每天一碗面的赔偿。

他想找老板说道说道。

那天,他找到饭馆,问伙计,你们老板呢。那个老板走过来问,什么事?

我舅舅说,当年我在你家饭馆,拉了一泡稀的事,你还记得吗?

老板说你怎么说的这么难听,怎么是在我饭馆拉了一泡稀,我这也是市卫生先进单位,哪能让你随便拉稀,是你吃了我的面,回家拉了一泡稀,你把事情说全了,后来,我还给你赔礼道歉了,请你吃了一碗面呢。

我舅舅说没那事,我刚拉完,就上你这儿吃,我哪敢吃。

老板说,您越说越难听,什么叫拉完吃,你是吃完了拉,次序要搞对。

我舅舅说,甭管是吃完了拉,还是拉完了吃,咱这事还没完。

老板说,没完你想咋地,你还有啥意思?

我舅舅说,现在把那一碗面给我补上。

老板说一碗面的事,好说好说。

老板说完跑到后厨,悄悄给警察打了电话。说遇到一个吃霸王餐的。

我舅舅坐在一张桌子上,晃着腿,等了半天没等来面,他扯着嗓子喊:“怎么这么慢,半天还不端上来。”

门口警车响,从车上下来几个警察,说,谁报的案,说吃饭不给钱呀。

那老板迎了上来,指着我舅舅说,警察同志,就是这位坐在桌上的同志。

警察看着我舅舅说,你怎么还坐到人家桌子上了,下来下来说,有人说你吃饭不给钱,是怎么回事?你干嘛吃饭不给人家钱呀。

我舅舅一指老板说,是他请的我。

警察对老板说,是你请的人家?

老板说,是有那回事。

警察说,你请的人家,怎么还报案说人家吃霸王餐。

老板说,这话是我两年前说的,这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警察说,过去多少年也是你说过的呀。

警察一看,一个说是吃霸王餐,一个说是请的,又弄出一个两年前,三言两语说不清,周围还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就说,别耽误你生意,你们都和我上派出所去。

警察把我舅舅和老板都请到了派出所。单独询问,问我舅舅是怎么回事。我舅舅就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二小时。他怎么吃面,怎么拉稀,怎么生气,怎么找老板说理,老板怎么答应赔他一碗面,说他这碗面是老板二年前请的,他现在才来吃。

警察觉得我舅舅说的不无道理,既然是老板请的,尽管经过了两年,时间长了点,应该还在有效期内,就算不上吃霸王餐,我舅舅的问题是,不该坐在餐桌上要面吃,要吃也该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不过,这也还算不上扰乱社会治安。

警察把那老板也叫来了,问是不是有这回事,老板到干脆,说有这回事。警察说有这回事你就该履行承诺,不管过多少年,都是承诺。这碗面,你一定要请。老板连连答应。

警察问我舅舅还有什么要求。我舅舅说,老板开的这个饭馆有他的功劳,老板起码应该意思意思。警察笑了说,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吗,你是不是看人家发财眼红,你要觉得他该着你的,你们那属于商务纠纷,派出所不管商务纠纷的事,你们要不自己解决,要不上法院。

出了派出所,老板问我舅舅,上我那儿吃面吧。我舅舅说,你先欠着,哪天我高兴了再去。

老板和我舅舅打着招呼,我等着您。

我妈姥一看我舅舅又压上床板了,知道我舅舅又错失了一次商机,到底是什么商机,她也不问,因为我舅舅错失的商机太多了,我舅舅做的买卖五花八门,说了她也不懂,徒增我舅舅的伤心。我妈姥寄希望于我舅舅再开始一个新的买卖,这样就会把前一个买卖带来的伤心丢掉。我舅舅总能发现新的商机,一旦发现,还会给我家里带来一个朝气蓬勃的舅舅,我妈姥要做的就是给他熬绿豆汤败火。

我舅舅十分后悔,他当初怎么就没在那个要扩充马路的道边上开这么一个饭馆,支起一个棚子也行,也是饭馆呀,他怎么就没想起这么个主意,政府要扩充马路,就得给他找地,他可不会像那个老板,只盖了个一百多米的房子,我舅舅说,他要盖,非盖他个二百平米的。二百平米里面得搁多少张桌子,一个桌子一天得带来多少利润呀,我舅舅能不生病嘛。

每每想起这回事,我舅舅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他一个本地人,竟然没斗过一个外地人,把大好的发财机会拱手让这个看起来老实的外地人弄走了,别看这个外人表面老实,其实滑着呢。他看出了这条马路要取直,要扩充,就租了个破房子,开了这么个破饭馆,他从哪儿知道要扩充马路的?

这些外地人太滑了,卖衣服,开饭馆,北京人的钱都让这些外地人赚走了,北京人看了只能干生气。真是奇怪了,好多买卖,北京人一干就赔,外地人一干就赚。还说北京市遍地是钱,遍地是钱北京市人看不见,苦哈哈过日子,钱全让外地人捡走了。这个老板有什么本事,他不就是会做让人拉肚子的所谓百年老面吗,做拉肚子面都赚钱,还赚的这么嗨,真是没地说理了。

我舅舅本来因为拉肚子,就再没去过那个饭馆吃过饭,自从那个饭馆挪了地,重建后火了,我舅舅就更不去了,他伤心,那地方成了他的伤心地,他路过都伤心,更别说进去吃饭了,他不给面馆老板那个脸,不让他赚自己的钱。他只能用这个办法治疗自己受伤的心。

我舅舅耿耿于怀,一连压了几天的床板,妈姥让我劝劝我舅舅,有什么事,别想不开,“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想也不是你的。”。我说我舅舅想的和您说的不一样,“你舅舅怎么想的?”我说我舅舅想的是,是你的也是你的,不是你的也是你的,“哪有那好事。”

 

20

我舅舅在屋里躺着,脑子一点也没闲着,眼睛一个劲转。我一进屋,我舅舅就坐起来了,说我来的正好,他正有一个计划牵扯到我,是和他经营的饭馆有关。

我说您的饭馆八字还没一撇,你经营啥。

我舅舅说,考虑问题要提前,不能事到临头了再考虑,他说他计划这样经营他的饭馆,办法有两个,一个是自己干,顾厨师,顾员工。

“我准备让你当我的助理,负责在柜台收钱,你是自己人,这事你干合适。”他对我说。

我说我才不去呢,我舅舅说给你加钱呀,你在公司上班挣多少钱,我给你公司给的两倍,不怕你不干。我说我一个坐办公室的高级白领,到你的饭馆坐收银台收钱,油烟子熏着,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给多少钱我也不干。

“这事咱们可以再商量。”对我如此不上进,我舅舅只能摇头。我舅舅说,他计划要招收一批员工,他招的员工一定要有上进心,能给他带来效益,“不能带来效益的员工我要你干什么,钱没有白给的。”

我说那太好了,我也不要你的钱,你也别招我,我就是你不要的员工。

我舅舅继续他的畅想,他说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饭馆包出去,包给别人干,说好一年多少钱,他干落钱不操心。一年少说也要收一百万,少一分钱不行,没一百万坚决不包,我舅舅说的斩钉截铁。好像对面的我就是那个要承包他饭馆的人。

我说你的计划是不错,可你的饭馆在哪儿呢,我舅舅说饭馆在哪儿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要会经营,不会经营,光赔钱,要那饭馆有什么用。

虽然现在到处搞虚拟经济,像我舅舅这么搞的还没有,我以为我舅舅说的饭馆是个子虚乌有的事,是我舅舅虚拟出来的。我舅舅为了证明他说的那个饭馆真实存在,特意带着我去看了看。隔着马路看着对面的饭馆问我,怎么样,地界不错吧,人流也可以,一到饭点,吃饭的人都挤不动,要排队等座,一个桌一晚上能翻几次台,还可以吧。规模小了点,西边没地了,往东可以再扩一点,面积会更大。

观察的够仔细的,我舅舅一定没少来,站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隔着马路看对面的饭馆,数进出的客流,听着收银机收银的啪啪声,难怪我舅舅会那么伤心。看来这就是我舅舅差点当上老板的那个饭馆了。位置确实不错。不论是谁,也会为错失几百万的收入懊悔不已。

目前他能做的,就是希望我能羡慕他的商业头脑。从饭馆的选址到经营,我舅舅参与了全过程,那个老板几乎亦步亦趋地按照我舅舅的规划完成了饭馆的硬件和软件的建设。奇怪的是,他是怎么知道我舅舅的规划的。

“不错。”我也很配合。我提醒我舅舅,要是能赚了钱,一定要给我姥爷买一卷新油毡,我姥爷岁数大了,上房顶把破油毡移来移去的不安全。

我舅舅答应的很干脆,那是一定的。

我舅舅要我对他的发财计划保密,别对我姥爷和妈姥说,“到时候给他们钱就是了。”

我和我舅舅击掌为凭,“祝你成功。”

让我失望的是,我希望我舅舅给我妈姥的钱一直没着落。

 

我舅舅和我说过他的经营计划后,不在压床板了,频繁做市场调研,进出了好几家饭馆,问饭馆的活计,你们老板在不在,找你们老板谈谈。

伙计把老板叫出来,说有一位先生找,老板从后厨出来问他什么事,我舅舅说看你们这家饭馆的地界不错,问老板有没有转手的意向,

老板说我经营的好好的,转什么手。

我舅舅说你一年流水是多少?老板说了个数,我舅舅给老板分析,流水是多少,刨去各项开支,纯利是多少,“我给你纯利的两倍,你租给我得了。”

老板说你经营什么,这么高的利?

我舅舅说你就别管了,我到时候每年给你一结账,你就等着拿钱就是了。

一家谈不成,我舅舅就找第二家,第二家谈不成,就找第三家。

有时候,饭馆老板还让我舅舅别走了,“边吃边聊。”请我舅舅吃一顿。老板不在自己的饭馆请,把我舅舅邀到另一家饭馆,说这样可以不压自己饭馆的桌子,压就压别人家的。

我舅舅给那个老板说了自己的经营方略,那个老板边听边点头。我舅舅酒足饭饱,油着嘴,肚子鼓鼓地回到家,一进门就和我妈姥说,今天别做他的饭了,他在外边吃了,我妈姥问他忙什么呢,我舅舅说“业务业务。”然后哼着歌回了屋。

我妈姥奇怪地看着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保密。我姥爷说:“神经病。”,

我舅舅爱说一些名言警句给自己打气,说人在哪儿摔倒了,就在哪儿爬起来,我光见他摔倒了,没见他爬起来过,大概是摔倒的太多了。我妈姥说,我舅舅是太伤心了,摔倒的太多了,他就不想再爬起来了。

最后,我舅舅就在哪儿摔倒,就躺在哪儿了。

 

我舅舅还有个爱好,他在胳肢窝里夹个人造革的皮包,神气活现的在胡同里转。有熟人看见了他,问他最近忙什么呢?我舅舅就说:“业务,业务。”具体是什么业务,他没说,

没事了,就冲着手机哇哇几句。

“不好意思,来业务了。”他拿起手机:“哇哇,快点说,我忙着呢,什么,五十万,他就给五十万,你告诉他,这个业务没一百万免谈,中间费?,现在的人怎么这么爱钱,给他五万,最多五万,爱干不干,你就说我说的。我说老王,这事以后你自己就定了,别老找我,我忙着呢。。”

这个电话刚打完,下一个电话又到了:“谁呀,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六十万,六十万你让他们爱找谁找谁去,六十万,他真说的出口。”

后来我舅舅不说业务,改说饭局了。不是这个饭局,就是那个饭局,

我舅舅冲着手机又是一通嚷嚷:“饭局,没完没了的饭局。我去不了,还有几个饭局等着我呢,五粮液,三千一瓶的,没我还不行了,好吧好吧,我争取过去一趟。”

我舅舅摇着头,说一点空闲也没有。急匆匆跑了。

我姥爷看见了,就从鼻子眼里出气,哼一声说:“瞎忙。”

 

21

家里的钱被人骗走后,我姥爷变得没精打采,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我妈姥劝我姥爷出去溜溜弯,我姥爷爱面子,他那几个朋友都挣着钱了,换了大房子,有的买了车,我姥爷太好强,觉得丢面子,不想去见那些人。我妈姥劝他和老朋友聊聊,我姥爷说,他不去,不给他们显摆的机会。我妈姥劝我姥爷,钱生带不来死带不去,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在,咱可以再攒,丢钱不可怕,就怕丢了志气。

我姥爷说我妈姥说大话,你一个老太太立什么志气,“跟着我混就是了。”他都想破罐子破摔了,吃点喝点算了,活一天算一天。

我妈姥说,那不行,人活着得有目标,有目标人生才有意义,才会越活越有劲,我姥爷问她有什么目标,我妈姥说,咱可以再攒它个十九万。

我姥爷说我妈姥是说大话,异想天开。我妈姥就给我姥爷分析,说她当初也没想到会攒到十九万,后来越攒越多,她才相信了。那天在银行,她数银行卡上的数字,数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数完了,又让银行的工作人员帮她数,人家说,大妈你卡上有多少钱你不知道。我妈姥说,她自己数了不相信,得银行的人帮她数了她才相信。银行的工作人员拿过来数了一遍,人家说卡上确实有十九万。她才信了。

回了家,她就对我姥爷说,要好好犒劳我姥爷一下。

“去饭馆?”

“去什么饭馆。”

我妈姥最反对去饭馆,她认为有下馆子买一个菜的钱,她能在家做一桌子菜。她去了菜市场,给我姥爷买了一只咯咯叫的老母鸡,让老板把鸡毛褪了毛,回家煮了。我姥爷啃着大鸡腿说,谁说你抠门,该浪漫的时候你还是挺浪漫的。

我妈姥别的本事没有,管理我姥爷的这点钱还是有富余的。每每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在增加,我妈姥的喜悦溢于言表,攒钱在我妈姥看来就是活着的意义。那十九万就是在不断的欢乐中不知不觉攒出来的,“只要攒,总有一天会攒到。”

我妈姥觉得,只要她在,家里的男人再怎么折腾,这个家都不会垮了,她是这个家最后的防线,是中流砥柱,她会过日子,再少的钱也能把日子过起来,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用她的办法,她一点点再把钱攒起来,把这个家恢复起来,让这家人像是个有家的样子。

 

我妈姥的话感动了我姥爷。他也觉得不能就此颓废下去,还要给人生一个目标。实现我妈姥的目标还要我姥爷配合,我姥爷不配合,她的目标也实现不了。“听你的。”我姥爷表态,做我妈姥的坚强后盾。

我妈姥攒钱的方式很简单,就是省钱,能省的地方尽量省,省一分是一分。能不花钱的地方就不花,能多花的就少花。我姥爷在外边吃饭尽量多打包,过去他只打一个桌的,现在他要照顾到全部餐桌,多打回点,家里就能省一点。那么多美味佳肴,最后的归宿是被倒进泔水桶,他觉得简直是造孽,会遭老天报应的。

我姥爷给自己找了个差事,我妈姥问他是什么活,给哪个商场看个车,给医院,或者学校看个大门都行,“别太累了。”我姥爷说那档次太低,他干的是高档次的,“你能干高档次的?”我妈姥不信,我姥爷说还不是一般的高,是相当的高,是帮有钱人花钱。

我妈姥说有钱人自己不会花,还找人帮着花。我姥爷说,你对有钱人不了解,他们钱多的花不出去,就诞生了他这个工作,帮有钱人花钱的工作。我妈姥说,他直接把钱给你不就得了,我姥爷说你想什么呢,你帮着他花可以,给你不行。

我姥爷在社会上也认识了一些人,不乏有几个发了财的大老板。有一次,有个有钱的大老板问我姥爷,会打高尔夫吗?我姥爷说不会。大老板说,不会就对了,跟我走吧。我姥爷说去了也不会打。那大老板问,会喝香槟吗?我姥爷说这个会。大老板说,会喝香槟就行,到哪儿你就喝香槟。

我姥爷跟着大老板到了高尔夫场,什么也不干,坐在遮阳伞下的藤椅上喝香槟,看着大老板和别人打高尔夫。

打完高尔夫,大老板带着我姥爷到了商场,让服务员给我姥爷挑一套西服,售货员拿出了一套,大老板觉得不够档次,“把我们的档次降低了,”售货员不知道什么档次的合适,就捡最贵的拿出一套,我姥爷穿上,大老板点头,又配了一条领带,出了商场,大老板说,“下午谈生意,你和我一块去。”

我姥爷说,还喝香槟?大老板说这次喝矿泉水。我姥爷说他也不会谈生意,大老板说你配合着点就行。

“会喝矿泉水不?”

“那会。”

“这就行。”。

到了谈判会场,我姥爷就坐在大老板边上,一瓶一瓶地喝矿泉水。大老板和人家谈生意,他坐在皮沙发的靠背椅上,不时摆弄一下领带,做出侧耳谛听的样子,一会点头表示赞许,一会又微蹙眉头,做深刻思考状,脸上做出说不清意思的表情,我姥爷大小也当过小头头,开过不少次会,什么人物说话做什么表情拿捏得十分到位。坐在谈判桌前,我姥爷那个气质和风度一点不输那个大老板,甚至盖过了大老板,唯一不同的是他兜里没有钱。

在谈判桌上,我姥爷一点没听懂双方谈的是什么,可他的表情似乎对谈判的细微末节都了如指掌。

谈判完了吃饭,我姥爷问大老板这次喝什么?大老板说,喝茅台,照着一瓶喝。

谈判之后的宴席上,我姥爷展现了自己的社交功力,一会用北京方言,一会用粤语,把个酒桌上的气氛调剂的比丰富的菜肴还要美味。

我姥爷陪大老板忙乎了一天,买卖谈成了,大老板很高兴,送走了客户,大老板给我姥爷工钱,还挺大方,给我姥爷多数了几张。

结完账,我姥爷斗胆问了一句,我也没干什么,就是喝了这个喝那个,您不会有钱没地花了吧。

大老板说,你今天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姥爷说没帮什么忙。

大老板说,你的忙帮大了,你在旁边一坐,就帮了我了,你看你长得,怎么就那么让人放心。

我姥爷摸摸脸颊,不知道怎么让人放心了。

大老板说,不好意思,我就用你这张忠厚老实的脸,一看你这张脸,就给人不会撒谎的感觉,给人信任感,不会骗人。

我姥爷说,那倒是,一辈子没骗过人,被人骗倒是有几回。

大老板说,你知道,在我们这个道上混的时间长了,需要提防不被骗,偶尔的也要骗点人,如此一来,难免不内心龌龊,面由心生,内心的龌龊就会从脸上表现出来,从面相上看就让人起疑,不像是好人,“你说,这买卖能谈成功吗?”所以,谈判队伍里必须有长我姥爷这种脸的人。大老板相中的就是他这张脸,“这不,好几个亿的买卖谈成了。”

我姥爷说,他未置一词,就把个大买卖谈成了,他要是再说几句,不是又可以多谈成几个亿。

大老板说,那真有可能。不过在这个道上混久了,再忠厚老实的脸都会变化。我当年长得比你还老实,后来就慢慢变了,把你拉到这个道上来,你的脸也会慢慢变,现在能用,将来能用不能用还是个问题。

我姥爷觉得大老板是和他开玩笑,哪有花钱买人家脸的,人的脸怎么还能变来变去,有钱人太可爱了,一句实话也没有。

我姥爷回家把钱交给我妈姥。我妈姥有点不信,会有人雇我姥爷就为了他这张老脸。我一边吃着姥爷带回家的王八,一边不忘夸我姥爷,说这有可能,长得像我姥爷这么憨厚的人四九城里找不到了。

我姥爷觉得我妈姥接触社会少,孤陋寡闻,他说他和有钱人打过交道,对有钱人很了解,他觉得有钱人对待钱的态度和没钱人不一样,有钱人是用钱赚钱,没钱人一看,也想用钱赚钱,没想到,到头来是用钱买教训。没钱人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没钱,而有钱人喜欢让人知道他有钱,我姥爷不过是他们表现有钱的陪衬,有钱人需要他这样的陪衬。我姥爷也就积极热心,心安理得的去做这个陪衬。不时的奉献出一些得体的好话。他不感谢有钱人花在他身上的钱,他做陪衬不是免费的,有钱人得付他工钱。

我姥爷老是白吃白喝有点过意不去,有钱人就会安慰他说,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花钱找乐,你可别剥夺了我们花钱的乐趣。有钱人还说,你别给我省钱,哪个菜贵你要哪个,我现在不是怕花钱,是怕钱花不完,我让你来吃饭,就是请你帮我花钱,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怎么把我的钱花出去。我得感谢你陪我吃饭,我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你要谢谢我了,这不是弄颠倒了。

我妈姥实在不理解,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我姥爷说,这就叫观念不一样,没钱限制了你的想象,有钱人把花钱当一乐,不花还难受,你帮他花他还感谢你。“这和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花钱难受。”

他这话是在家里说的,我妈姥吃心了,说你别指桑骂槐,有钱谁不会花。

我姥爷一下子名声远播,说我姥爷是财神爷,大老板的生意好,我姥爷的生意也就好,来找我姥爷的人越来越多。我姥爷的出场费也水涨船高,由二百长到了三百。我姥爷想带上我舅舅,介绍我舅舅和有钱人认识,让他也学学怎么帮有钱人花钱。那些大老板看见了我舅舅,不相信我舅舅是我姥爷的儿子,纷纷摇头,对我姥爷说,这是你儿子吗,一点也不像。我姥爷吓了一跳,问像谁儿子?大老板说,你长的多憨厚,你看你儿子,看面相和我们像是同行。

我舅舅回家就骂那些大老板,说我姥爷认识的都是土财主,“狗眼看人低。”不是真正的有钱人,真正的有钱人都是很低调的。“真正的有钱人看上去就和没钱一样。”

我舅舅说这话时,咯吱窝里夹着他开线的皮包,我姥爷认可我舅舅的话,过去我舅舅说十句他得否定十句,这次他点头了。

我一边啃着我姥爷打包带回家的大龙虾,一边不失时机地夸我舅舅说,我舅舅就是那种看上去有钱,其实真没钱的人。

 

22

虽然我姥爷凭着那张忠厚老实的脸帮有钱人花钱也能挣点钱回来,我妈姥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启了省钱过日子的模式,灯泡换小的,把家里的缝纫机收拾了出来,能补能缝的,就不买新的,我姥爷的破洞的背心,准备当抹布了,又捡回来,让我们妈姥踩着缝纫机把破洞补上了,我妈姥把一大包准备我姥爷发了财后扔掉的衣物都当宝贝一样洗好,然后一件一件修补好。

我妈姥坐在缝纫机前,就好像女王坐在她的宝座上,那么自信,高傲,缝纫机的踏踏声,有节奏,有高低,演奏出世界上最美的音乐。我妈姥完全有办法把家里的日子过好。把穷日子过好,是她最拿手的。

家里的一日三餐,我妈姥尽量做到价低质优,她努力向她那十九万的目标攀登。排骨改为大骨头,一个大棒骨,她可以反复煮,直到把大棒骨煮的一点油水也没有,那还不算完,我妈姥用斧子把大棒骨劈开,榨取出里面的骨髓。应季菜不买,买菜只买换季菜,妈姥说,新上市的应季菜贵,换季的菜便宜些。等应季菜变成了换季菜,降低了价格,便宜了再买。我姥爷说,对头,就是要这样,还是那个菜,还是那个味,晚吃几天也没什么。

我妈姥很会买菜,老话讲叫扒堆菜,就是超市把那些不好卖的巴拉到一堆,便宜卖。扒堆不好听,超市就改叫处理菜,意思是那菜原来也高级过,现在有了瑕疵,蔫了,处理了,但也不能否定原来的高贵身份。这样能显得好听点。

后来处理用的多了,人们就不愿意和曾经的高贵身份联系了,超市就给了个新叫法,叫特价菜,这一下,把处理菜的身份又提高了,说明这个菜很特别,引发人们和好多联想,比如特别好,特别美丽,把一个不好听的事弄的好听了,超市就有这个本事。

我们家左近的老太太们都是研究市场的专家,哪个超市的菜便宜,哪个超市的贵,她们一清二楚,街道里的老太太们一天到晚轮拨盯着超市的菜价,一有处理的,特价的,就喜泪长流,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超市就被老太太们占领了。远远望去,乌压压的全是来采购的银发飘飘的老太太,还有坐着残疾车的,拄着拐杖的,被儿孙搀扶的。

超市掌握了老太太们的心理,为了给超市增加人气,把超市里的商品轮着降价,今天醋便宜几分,明天酱油又便宜几分,勾着我妈姥一样想占便宜的人,一天不逛市场就跟丢了钱是的。

我妈姥在超市快打烊的时候去买菜,那时候菜价最便宜,卖家收头不收尾,卖不出去就蔫了,只能便宜卖,比早来便宜一半还多。

发现这个窍门的不止我妈姥一个人,快到点了,我妈姥和一帮老太太守在菜摊前,督促超市,快便宜卖吧,再不卖就蔫了,卖不出去了。

超市的人还不高兴,说还不到点,得八点了,快下班了再落价。我妈姥和一帮老太太就围着菜摊转,把菜帮子扒拉下来,看得售货员直心疼,说你们几个老太太少扒点。老太太说菜心好吃。售货员说,我也知道菜心好吃,没菜帮子哪儿来的菜心,你把菜帮子都扒了,我菜帮子卖给谁去,你们要再扒菜帮子,我这菜可就涨价了。老太太们说,别介,你长价,不是白扒了,背着抱着一般沉。

老太太们不扒菜帮子了,看表,给市场读秒,八点快到了,五四三二一,开抢。几分钟的功夫,货架子空了。大概是我妈姥这样的老太太太多,一个记者后来写了个报道,说这里的老太太们的购买力超强。

超市里免不了有快烂了的菜,市场就便宜卖,便宜的程度和菜烂的程度相匹配,越烂越便宜,便宜到你不买都对不起那个价,结果,多烂的菜都有人买。

好菜有好菜价,烂菜有烂菜价,老太太们一看到烂菜的价格,就忘了那是烂菜了,好像看见了初恋情人,价格是处理菜的价格,眼睛里晃动的是那个烂菜年轻时的模样,老太太就走不动道,忘了那菜能吃不能吃,为了那个价格冲动起来,还鼓励自己,哪怕出门了就扔掉都合算。还有人说,就当是帮市场打扫卫生了。

有的老太太,年轻时为爱情冲动了一回,老了老了,为烂菜又冲动了一回。两次冲动都是为了不该冲动的事,只当是回忆青春吧。

市场在门口准备了一个垃圾箱,就是为出门就后悔的老太太准备的。那垃圾箱是烂菜的坟场,老太太把烂菜扔到垃圾箱里,就像当年把初恋扔到爱情的坟场里。

对付烂菜,还有那些快蔫了的菜,我妈姥自有办法,把那些菜抱回家,除去烂的部分,用水洗净,蔫了的菜,用水一泡,又支棱起来,放在锅里一炒,端上桌,香味扑鼻,谁也看不出是烂菜,和高价买来的菜一个味道,一样好吃。我姥爷就爱吃这样的菜,他的理论是,什么山珍海味吃到肚子里肠子一搅都一样。

我妈姥到了月底,会偷偷地对我姥爷说,你猜我这月攒了多少钱?我姥爷问攒了多少?我妈姥喜滋滋地伸出手指。“那么多?”我姥爷吃了一惊,不知我妈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攒的多,花的就少,我姥爷还一点没察觉,我姥爷伸出大拇指,夸我妈姥。‘’你太会过日子了。”

我妈姥自豪地说,这等于我给你长了一级工资,我姥爷说长工资是企业的事,你怎么给我长工资了。

我妈姥说,我天天买扒堆菜,省下了钱,和你长了一级工资差不多,这不等于我给你长了一级工资。我姥爷一想也对,等着企业长工资不知得猴年马月,盼来盼去,不知不觉中,让我妈姥给长了一级工资。我姥爷说,你要不买扒堆菜,我等于落了一级工资,里外里,等于长了两级工资。

不知我姥爷这账是怎么算的。老俩互相逗闷子,平常日子也过的其乐融融。

我舅舅不以为然,说我妈姥丢了钱还乐,我妈姥说,乐也一天,愁也一天,干嘛不乐呢。你还天天生闷气,为钱发愁,那不是自找难受。钱愁也愁不来,还愁坏了身子。

我妈姥最爱说的一句话是,破财免灾,丢钱就是丢灾祸,那钱不丢就会招灾。我妈姥说到这儿的时候,就有点黯然神伤,我姥爷的钱要是早点丢,我大姨说不定还不会被美国的汽车撞死呢。

我妈姥不但会过穷日子,还会寻找到这里的欢乐。哪天在买来的烂菜堆里发现了几棵遗漏下的好菜,这一点小发现就让我妈姥高兴的不得了,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她会更勤勉地逛超市,希望超市里能有让她欢喜的事发生。

那几颗好菜的欢乐,不是有钱人能体会到的,有钱人钱是有了,欢乐也少了,那一点小便宜不足以让他们高兴起来。他们对欢乐的要求更高了,除非在超市里能捡到金条,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几乎为零,不像我妈姥,老能从便宜了几分钱的醋,便宜了几分钱的酱油,烂菜中偶尔发现的好菜那样欢喜。我妈姥把缺钱的日子和她的勤勉,欢乐连在一起。

自从我姥爷丢了钱,我妈姥喜笑颜开,家里不再为发财操心,不用担心钱多了招贼,更不用担心我姥爷拿回来钱往哪儿搁。

 

那两个安装防盗门的人对我家念念不忘,又找上门来,劝我家装一个,说全市的人都装了防盗门了,全市就我家没装了,上次贼偷了安装防盗门的被抓,这次吸取了教训,说不定要专偷没装防盗门的了。

我妈姥说,上回贼要来,家里还有点钱,还能偷点,现在家里什么钱也没了,不怕贼来了,更不用装了。

那俩装防盗门的懊悔地说,这么说,我们还来晚了。

我妈姥说,贼也会这么说。

那个装防盗门的还不死心,说装一个吧,我便宜点。

我妈姥说,现在没听说谁家进小偷,小偷比原来少多了。

装防盗门的说,那是我们装防盗门的功劳。

我妈姥说,因为现在小偷都转行了,入室盗窃已经不流行了,有比入室盗窃更的办法,还不费力,就把钱弄到手了,你那防盗门根本防不住,也不管用了,形同虚设。

装防盗门的说,还有这好办法,老太太,您给我们指点指点。

我妈姥说,你也想改行,不装防盗门了?

那两人不好意思说,我们装防盗门是为了赚钱,既然有比装防盗门更好的赚钱办法,我们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我妈姥说,你们都给我滚。

我姥爷热心帮我妈姥操持家务,我舅舅出门跑他的业务,我们家又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钱少有钱少的好处。”我妈姥对我说,钱多了容易让男人变坏,坊间老能听到谁家的男人堕落了,有了点邪钱,就在外边拈花惹草,找个相好的鬼混,到便宜酒店开二小时的钟点房。或者穿件白汗衫,小皮鞋擦的锃亮,在舞场撅着屁股蹦擦擦,越抱越紧,跳舞跳出了婚外情,夜不归宿,把家里闹的鸡飞狗跳。我妈姥以为男人变坏都是因为钱,都是钱闹的,“没钱试试,想闹也闹不起来。人家也不跟你。”我妈姥还叮嘱我姥爷,“你和大老板吃饭,你可别学坏了。”我姥爷说,“我是拒腐蚀永不沾,入污泥而不染。”

有的大老板谈完生意,让我姥爷陪着吃饭,还打电话叫来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陪陪这位老哥。”分给我姥爷一个绿头发的女人,大老板搂着一个红头发的女人说,现在的男人和过去不一样,一个男人,一辈子就找一个女人,亏得慌,男人有没有本事,一要看你挣多少钱,还要看你找过多少个女人,找的越多越有本事。大老板们借着酒精,和这些女人开始搂搂抱抱。

分给我姥爷的那女人往我姥爷身上挨挨靠靠,我姥爷推脱岁数大了,受不了这个。我姥爷把故事讲给我妈姥听,我妈姥说,我看你有点玄。我姥爷说,我哪有那个心思,我心思没在那绿头发上。我妈姥问,在红头发那儿?我姥爷说,我的心思全在酒菜上,看哪个菜没动过筷子,哪瓶酒没开盖,等着宴席散了,好打包全拿回家。我妈姥笑了说,瞧你这点出息。

我姥爷说,他悄悄告诉服务员,让服务员上点没点的菜,先别上桌,等宴席散了,再打好包拿上来。“一块买单就是了。”服务员微微一笑,“明白。”心领神会,配合到位。我姥爷对我妈姥说,“想吃什么说,海味还是野味,下回我给你带回来。”

我姥爷在家里不断夸我妈姥,会做饭。会过日子。我舅舅就哼哼,鼻子里出气,说不就是熬粥多加一碗水,炒菜多加一勺盐,谁不会。

我姥爷说有钱要当没钱的日子过。

我舅舅又哼了一声,小声说我姥爷,打肿脸充胖子,还舔着脸说有钱呢。钱在哪儿呢。

我姥爷瞪我舅舅,我舅舅就当没看见。

 

23

别看我舅舅不往家拿钱,还总挑饭食,说我妈姥做的饭不好,“妈,好久没见肉了,您拿手的红烧肉呢。”我姥爷就说他:“要饭就别嫌饭馊。”一看饭桌上要起争端,我妈姥赶紧灭火,我妈姥说我姥爷,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妈姥的意思是我姥爷不该把我舅舅说成是要饭的,这里也暗含了我舅舅在家白吃饭不交钱的意思。我舅舅不干了,他不敢说我姥爷,就冲我妈姥喊上了,您会不会说话,太没文化素质了。

我妈姥知道我舅舅吃心了,忙说,我没说你,说的是你爸。

我舅舅不依不饶,说我妈姥,你表面是说我爸,实际上还是说我,不吃了。

我舅舅还真有志气,不吃了,转身回他的小屋压床板去了。

我姥爷说,有本事你别吃。

我舅舅说,不吃就不吃。

我妈姥要把饭给我舅舅送过去,我姥爷说,别去,饿不死他。

我舅舅就是不吃,我姥爷也怕饿着我舅舅,给了我舅舅一个面子,出门上厕所去了。我妈姥叫我把饭端过去,我端着饭过去,对我舅舅说,吃吧,我姥爷上厕所去了。

我舅舅耿耿于怀,坐在床板上说,现在的人要过有品位的生活,有品位,懂不懂,穿衣,吃饭,都要有品位,早晨,要喝杯牛奶,吃个披萨,抹点萨拉。

我说妈姥前些天买了瓶辣酱,你要吃辣的我给你拿去。”

我舅舅说,别打岔,我说的是萨拉,不是辣酱,我跟你分享一下什么是有品位的生活,要吃下午茶,穿燕尾服的男招待彬彬有礼的端上三层的高卡路里的塔式蛋糕,放在你面前的桌子上。

我舔着嘴唇,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分享。

我舅舅说,我说给你听就是让你分享了。

我舅舅说吃饭要炒几个菜,有荤有素,摆在桌上,咱家这算什么品位,屋子漏雨,吃饭连肉都没有,没一点品位。你瞧咱家的家具,破破烂烂,一件有品位的家具都没有,那柜子还是自己做的,夏天就有一个破风扇,通上电,光会哼哼,还不会转。

我妈姥在那屋说,谁说不会转。”

我舅舅说,它自己不会转,还得人扒拉一下,不扒拉不转。

我妈姥说,也没让你扒拉,要转也是你爸扒拉。

我舅舅说,我还怕把手指头切掉了呢。现在电扇都带摇头的了,咱家的破电扇你快给我扔了,您不扔我哪天给扔了,我丢不起那个人。

我让舅舅吃饭,我舅舅说,先让他把话说完,不说完他吃不下饭。我舅舅说,我们家饭食太差就是因为有钱不会花,舍不得花,老攒着,攒来攒去,攒到别人兜里去了。

我姥爷刚好上厕所回来,一听就不高兴,把脸耷拉下来,他就是那个把钱攒到别人兜里的人。我舅舅没点名,我姥爷也不好冲我舅舅发火,坐在屋里生闷气。

我舅舅继续他的理论讲演,他说我妈姥太抠门,舍不得花钱,舍不得买肉,老想攒钱,钱不是攒下来的,不是从嘴里省出来的,从嘴里攒钱的人,一辈子也攒不下钱,攒来攒去,攒成了心里的痛。要开源节流,不能光节流不开源,那些发财的人,哪个是从牙缝里攒钱的,说出来都让人笑话。咱家里不是没钱,当年家里也是有钱的,要是有钱就花,什么好吃吃什么,钱没省下,还落下一个好身体,即便没钱了,好身体还能抵挡一阵,现在可好,钱没落下,好身体也没落下。

我舅舅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我姥爷被人骗的事,说我姥爷要是没被骗,咱家还是想吃什么吃什么,这一切,都是我姥爷造成的。现在家里这么没品位,饭里没肉,电扇不会转,都因为我姥爷无能。我舅舅越说声越大,好像是怕我妈姥听不见。

我姥爷只好又上厕所去了。我妈姥心痛我姥爷,刚上了厕所,又上什么厕所,又没前列腺炎。我姥爷气火攻心,语无伦次,说刚才光拉屎忘了撒尿了。我姥爷家里待不住,出去躲清静去了。

我妈姥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轮不到你说你爸,没你爸,能有你吗?我舅舅说,你当我爱来你们家呢,穷了吧唧,让我受罪来了,你们要想让我受罪,还不如不让我来呢。

我妈姥在那屋就哭,说怎么养了这么个不孝儿子。

我让我舅舅少说两句,把我妈姥都气哭了。

我舅舅对我说,让你妈姥明白一个道理太难,她现在还闹不明白,还要拼命攒钱,你攒那钱干啥。我舅舅说,在咱家待着太没劲了,天天为钱吵架。真没劲,为吃肉也吵,一点品位也没有。钱是用来花的,是用来买品位的,不是用来攒的。

我舅舅说话是有逻辑的,人为什么越没钱越要吃的好,他得用逻辑把这个道理逻辑出来,要把这个道理逻辑出来,没有一个小时是逻辑不出来的。

我知道我妈姥是在攒钱,攒钱是为了急用,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有个急事,拿不出钱来,不是干着急抓瞎吗。有时要备着无时,这是我妈姥的理念,可攒多少是个头,我妈姥没了底线,有一百了,想攒二百,有二百了想攒三百。……难怪我舅舅老见不到肉。我舅舅最后叹口气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咱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呢。”

我舅舅说话老能把我逗笑,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幽默还是我的幽默。他说他吃人嘴短,我觉得我舅舅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忙打断说,舅舅快吃吧,再不吃饭凉了。我提醒我舅舅,没肉已经就不好吃了,凉了就更不好吃了。乘着热乎劲吃,不如有肉香,但总比凉了强。要是凉了再吃,就是双倍的无肉了,没肉已经够凄惨了,双倍的没肉不是更凄惨了。我舅舅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他说了半天,也感到肚子饿了,就不说了。端起碗来吃饭,边吃边说,你也越来越会讲道理了,我说,我老听你讲道理,把我弄的也会讲道理了。

我舅舅吃完饭,躺在床板上。我把饭碗端出来洗了,我妈姥问我我舅舅吃了没有,我说吃了,我妈姥叹口气说,下午买肉去,给你舅舅做红烧肉。我说还是别给我舅舅做红烧肉了,您一顿没肉,我舅舅就说出这么多理论,说了好几个钟头,要是您做的饭食再差点,说不定我舅舅就能成理论家了。我妈姥就笑。

据说理论家都是饿出来的。从我舅舅身上我就看出来了。人一饿,就会饿出许多理论和人生的感悟。

我妈姥一边帮我刷碗一边说,咱家也不是那样的人家,怎么生出一个大少爷,我舅舅在那屋听见了,说,“您就克服一下吧。”

洗碗回了屋,我对我妈姥说,“咱家目前的状况都是因为我。”

“和你有啥关系?”

“您要是把我换了钱,就可一举改变咱家一穷二白的面貌。”

我妈姥骂道:“你个丫头片子,不许胡说八道。”

和我舅舅吵架后,我妈姥和我姥爷商量,说现在好多家里都在更新换代,我舅舅又在搞对象,人家姑娘到家来一看,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没一件正经东西,不吹等什么呢。咱家是不是也换换,跟上新时代。

我姥爷问,你有钱。

我妈姥说,这点钱还是有的。

我妈姥和我姥爷商量,让我姥爷找个收破烂的来家,把那个碍眼的大衣柜,还有那个破电扇卖了。我姥爷说你这可不像是会过日子的样子,电扇还能转,立柜还能使,卖了使什么。我妈姥说,你去别人家看看,谁家像咱们家,怪不得儿子找不到对象。

 我姥爷实在是舍不得,搞对象搞的是人,也不是家具。想当初………。我姥爷说,当初和我妈姥搞对象,别说家具了,连婚房都是和单位借的,根本就不是婚房,在一个仓库的角落里,摆了一张床,用布幔围起来,也没那么多讲究,“不也把你肚子搞大了。”我妈姥说,你个老不正经的,你文明点,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老拿过去衡量现在,社会还进步不进步了。

我妈姥给我姥爷下了最后通牒。“你扔不扔吧,不扔我给你扔了去。”

收集破烂我家是有传统的,我妈姥是第一个,我小时候的尿褯子还留着呢,我劝过我妈姥扔了,我妈姥说,这还是你捡你舅舅的呢,你舅捡你大姨的,要扔了你捡谁的去。我说咱家也没那么小的孩子了,也没人捡了,你还留着干啥。我妈姥说,你舅舅,你,将来有了孩子还可以用。我妈姥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筐,里面都是小鞋,从一岁到十岁的都有。

在收藏破烂上,我姥爷一点也不比我妈姥差,家里的旧东西都像宝贝一样留着。每件东西都留载着他的记忆,没一件他舍得扔。

我姥爷找了个旮旯,把那个不扒拉不转的电扇藏起来了,我妈姥还是搜出来了,发出最后通牒,“你再不扔,我给你扔了。”

那电扇能转不能转是次要的,那电扇跟了我姥爷几十年,说扔就扔了,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那电扇原来也能转,还转的飞快,后来老了,转的慢了,每年夏天一过,我姥爷就把电扇精心擦拭一番,在轴承的地方点上机油,用旧报纸包好,收藏起来,等着来年拿出来。我姥爷就拿它当个陪伴,夏天放在跟前,看着就有凉意,那电扇转的没规律,有时快有时慢,有时转着转着就不转了,光是哼哼,我姥爷还给它扇扇子,就为听它哼哼,嘴里还念叨:“老了吧。老了都这样。”

分别的时候到了,为了我舅舅找媳妇,为了这个家传宗接代,我姥爷只好舍弃了这个老伙计。我姥爷拎着旧电扇找到邻居,和我姥爷一块偷油毡的王叔的家,俩人也算是患难之交了。一进门就喊:“老王,我送你一个好东西”。

”要送我东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王叔一看我姥爷送的东西,笑容就僵在脸上了。问我姥爷能转吗?我姥爷说能,绝对能,“我给你试试。”那电扇插上电,光哼哼,不转。王叔说这也不能转呀。我姥爷说得扒拉它一下,助它一臂之力。他把那扇叶扒拉了一下,电扇才不情愿的慢腾腾地转了起来。

我姥爷如数家珍般把他的电扇夸成一朵花,说是名牌。“要不是你嫂子非要我扔,我才舍不得呢。”王叔不听,他说我也不是收破烂的,你扔破烂扔到我家来了,你自己扔了算了。

我姥爷叹了口气,说,你这人也太心狠了,我要舍得扔,还找你干嘛,你就假装收下算了,也对我是个安慰。王叔说你走了我还得扔。我姥爷说,那不一样,是你扔的,我走了你再扔,扔远远的,别让我看见。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份上了,王叔只好暂时收下我姥爷送他的电扇。我姥爷走了,王叔没着急扔,王叔太了解我姥爷了,知道我姥爷还会来看望他的电扇。王叔多了个心眼,为了防止我姥爷回来祭奠他的电扇找不到地方,没急着处理掉,找了个墙角放了起来。

没过两天,我姥爷思念他的电扇,果然找上门来了,进了门就四下踅摸,王叔知道找什么,就说,知道你惦记着你的破烂,还没给你扔呢。

我姥爷站在墙根前,双脚并拢,双手下垂,表情严肃地在他的电扇前默哀片刻,然后说,还有个事麻烦你。

什么事?

我姥爷愁眉苦脸地说,我还有个大立柜……。

王叔一听忙说,打住,你打住,就你家那个大立柜,你先放在大街上看看有没有人拣,你再夸,光我让你扔了就不下八回了。你看看,家家都买了新立柜,现在谁家还用那么破的立柜。

我姥爷不死心,指着放电扇的旮旯说,你这不是还有地方嘛,搬过来,放什么不行呀,放点米,放点面,放点你用不着的。

王叔哭笑不得,说我真成了收破烂的了,用不着的我就扔,不像你,用不着的都攒着,那地方我还准备放洗衣机呢,我家实在没地方了,外边就有收破烂的,多方便,你给他们得了,还能卖两钱。

我姥爷茫然地看看,说了句,只好这样了,蹒跚地走了。

 

24

那时候,街头巷尾净是收破烂的,旧衣服旧鞋,旧家具,旧电器,城里人不要的,全收。这些东西拉到农村,在农村人眼里,都成了好东西,可以卖出高价,倒腾者就可以赚到钱。现在时过境迁,农村人的口味也提高了,看不上城里人不要的破烂,收破烂的就只好往远郊卖,最后卖到远郊也没人要了,收破烂这行不好干了,干收破烂的人也越来越少,收了破烂得往深山里去卖。后来,连深山里的人也看不上城里人的破烂了,收破烂的才在城里彻底消失。

早几年,农村人还是看好城里人不要的家具的,收破烂的收了城里的家具,在农村能卖上价,那是前几年的行情,我姥爷还是老行情,以为他的立柜可以卖出不错的价格。

街口有好几个收破烂的,享受着到城里的阳光,聊着乡下的事,一看我姥爷来也,像看见了亲人,立刻围了上来,问,大爷你家有破烂的卖呀。我姥爷看不上这些人,一个个油嘴滑舌,他抬眼看了一圈,看上一个面相上看上去最老实的,把他叫到一边说话。

那人一听有破烂的收,立码要跟我姥爷家走。慢着,我姥爷问,大立柜,你给多少钱?那人不急着回答,说要看看货,大立柜和大立柜还不一样呢,便宜的五块十块。我姥爷知道这是收破烂的策略,上来就压价,把价格压到最低,再慢慢长点。我姥爷问,有缓没有?意思是有没有还价的可能。那人说,当然有。我姥爷又问,最高能给多少?那人的眼睛在我姥爷身上转了转,说要是个老古董嘛,价格可以再加点。我姥爷说,你说说,到底给多少钱?收破烂的说,大爷,这可不好说,我要说高了,万一见了货我再改口,好像我说话不算数似的,那我不是骗您老了吗。

我姥爷咬咬牙,说了个价:五十怎么样? 行就行,不行咱也别废话。我姥爷做出要走的姿势。五十已经和我姥爷的心理价位差的老远了,他觉得这个立柜怎么也得值好几百,五十就等于白给了。但我姥爷也有心理准备,知道大约的行情,没敢开高价,就要五十。

收破烂的一看,我姥爷要走,鱼儿要脱钩,他得把我姥爷用话拴住,那人说大爷您别急,咱得先看货,看了货才好打价,没看见货,不是空口无凭,我看完了,没准给的比五十还高呢。

我姥爷一听,比五十还高,觉得这还像句人话。要能比五十还高,那当然更好了。我姥爷把收破烂的带到家,那人还算给我姥爷个面子,在所谓的大立柜前站了站,用手拍了拍,说柜子还行,说完扭头就走。

我姥爷说,你别走呀,走什么,你给个价呀,我不多要你的,五十行不行?

收破烂的说,五十?大爷您开什么玩笑。我姥爷说,你看看东西,三开门的。那人说,你八开门也不行,不就是自己做的个大立柜嘛,榫卯都接不上,手艺不怎么样。都快散架了,要早几年,还能卖个价,现在农村水平也提高了,这种自己造的大立柜早没人要了。我姥爷急了,说不是自己造的,是我花了二十五找老木匠做的,你再看看。

收破烂的不好驳我姥爷的面子,看了看立柜,给不要找了个理由,说你看你的立柜,都油花了,有深有浅,一看就是自己油的。我姥爷说是找油匠油的,花了十五块,他当时就说油花了,那油匠死不承认,说不是他手艺不好,是木头不好,木头有深有浅,油不出一个色来。还说花了有花的好处,有现代派的风格,特意油还不见得能油出这个风格。

我姥爷摸着立柜说,你看看这门板多棒,这是整块三合板,一点接缝没有,这块三合板可是我出差从东北拉回来的,坐了上千里的火车呢。这个立柱是盖地震棚发的,地震棚后来拆了,扔了可惜的,我就做了立柱了。这可是我们这个街里第一个三开门大立柜,做好了满街道的人都来看,样式是最时兴的,后来不少人家做立柜都把木匠带到我家来,学这个样式。

收破烂的听得烦烦的,说大爷您干脆还留着做纪念吧,拔腿要走。

我姥爷一闭眼,狠狠心说,三十,最后的价,行不行?

收破烂的说,三十就三十,您再去个零。

三块!差点没让我姥爷背过气去,三块?我还以为你要添个零呢,从东北背到北京,转车,上下车。

收破烂的说,你就是从美国背回来的,它也就值三块,三块钱我还不想要。这东西拉到我们农村,只能当劈柴,我也是按照劈柴价收的。我姥爷说,这么好的大立柜,你就按劈柴价收。收破烂的说,你这立柜拉回我们农村,只能烧火当劈柴,这东西比秫秸秆耐烧,你去我们村看看,哪家的柜子也比你这个强。

我姥爷被堵的没路走了,送人送不出去,卖又卖不出价,不好谈也得谈。我姥爷说,我也别三十,你也别三块,咱们往一块凑凑。我姥爷努了半天劲,一跺脚,五块!怎么样。

收破烂的摇头,同情地看着走投无路的我姥爷,如同落井下石:三块!

我姥爷一点脾气没有,我姥爷嘟囔说,什么年头,这么好的东西就值三块钱。和白送差不多了。

收破烂的十分诚恳地说,大爷,您真该白送,我看您岁数大了,自己搬出去都费劲,就当我帮您搬家,处理闲置物品,您还跟我要钱。

我姥爷越听越不对劲,说你什么意思,

那个收破烂的说,大爷您别生气,您是在城里呆的时间太长了,你到农村去走走,看看农村的新气象,你们城里那点破烂,农村人原来还当好东西,现在农村人真看不上了,我们还干收破烂,纯粹是干好事,帮你们城里人打扫卫生,你们那点破烂,扔了可惜,留着没用,扔也是扔,还不如送我们算了,我给您透露个政策,您这个立柜,您要真想扔,我劝您还得快点扔,听说以后随便扔违法,要罚款,您与其交罚款,还不如交我得了,比您交的罚款少多了,你交了我,我给您搭出去,我还感谢您,感谢您支援贫困山区建设。

我姥爷有点眼花缭乱了,“咱俩谁给谁钱?”

“您给我钱,道理我不是都给您说了吗。现在的国家政策是这样的……”

我姥爷差点气晕了,五十块没谈成,好不容易说好的三块也要泡汤。这些收破烂的把国家政策都琢磨透了,知道乱扔立柜要罚款,马上顺杆爬,收立柜不但不给钱,还得倒找他们钱。

我姥爷说我还没老糊涂,底线我还是有的,我不要你钱就不错了,要我给你钱是不可能的,咱们两不找,你也不给我,我也不给你,你给我搬出去就行,要不是我们家那个败家娘们赶潮流,这立柜我还留着呢。外边收破烂的有的是。

收破烂的说,那些人我们都是一伙的,你再找个人,三块可能打不住,没准跟您要的还多。

我姥爷一下子没了脾气,心想,面相这么老实的都这么滑,比这不老实的不定多滑呢。

那个收破烂说,大爷您多少给点,就算你是打发要饭的了。您好歹是国家干部,是国家的人,觉悟肯定比我高。

这句话我姥爷爱听。我姥爷一跺脚说,好,算你有点眼力,我给你三块。

那收破烂终于咧开嘴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我姥爷说,你一个收破烂的怎么这么能说。

收废品的说,现在做生意多难,我们收破烂的也得学习,不学习就干不了这行了,现在做买卖就得会加概念,你看那卖酒的,都快把酒说成神仙水了,收破烂也得会加感念,加来加去,本来是我该给你钱,我一加概念,成了你给我钱了。

我姥爷说,你这概念加的,把我的钱都加到你兜里去了。我姥爷说他当年也加过概念,把花裤衩改的衬衫加了个波西尼亚的概念,一下子就卖光了。

我姥爷最后提了个条件,小伙子,我再给你说一句。

那个人说,大爷您还要加钱?

我姥爷说,你想什么呢,我说,柜子我可是白给你了。

那人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支援贫困山区建设。

我姥爷说,别打岔,我这柜子给你是有条件的。

那人说,什么条件?

我姥爷说,你好歹给它找个好人家,好好待它。

那人说,你这姥爷子真逗,您不就是卖个破衣柜,您还真以为您聘姑娘呢。

我姥爷说,这柜子跟了我几十年了,就跟我闺女一样,你可别给我当劈柴劈了。

那收破烂的豪爽地说,好说好说。

那个收破烂的在街口找了个收破烂的帮忙。俩人把立柜搭出屋。

 

傍晚,我姥爷和我一起遛弯,特意绕道到了路口,路灯下的地上摆了一大堆破烂,有破家具,破报纸,破锅,我姥爷借着路灯,凑近了看,看见了他的立柜,他的立柜在昏暗的路灯下,鹤立鸡群般,很是显眼,看见那收破烂的手拿一把明晃晃的斧头,借着路灯,抡圆了粗壮的胳膊就往大立柜上砍去,可怜在我家立了几十年的大立柜,哼都没哼一声,就散了架了。我姥爷随之也倒在了地上,差点晕了过去……

我把我姥爷搀回了家,回家后,我说我姥爷在街口晕过去了,我妈姥着急地问为什么,遇见鬼了?我说了经过,我姥爷说,这个收破烂的说话不算数,说好了给立柜找个好人家,都答应我了,还没出城,就给我劈了,你要劈,你倒是等出了城呀。

我妈姥说,你都卖给人家了,咋处理就人家说了算了。我姥爷说,谁卖给他了,我一分没要,还倒找了三块,就为了给立柜找个好归宿,还千叮咛万嘱咐,找个好人家,他还是给我劈了。

我妈姥说,你还倒找人家三块,一准是让人忽悠了,收破烂的话你也信。

我姥爷说,那收破烂的说当劈柴,我以为他是为了压价,没想到,他没说瞎话,真劈。要劈你走远点劈,那斧子抡的,他真下得去手。

我妈姥和我说,不怪你姥爷生气,你姥爷太恋旧,那立柜他真费了不少心思,一斧子就给劈了,让谁也接受不了。过去多破的破烂都能卖钱,烧漏了底的水壶,破锅破盆,还有旧衣服,旧鞋都能卖钱,现在,那么好的立柜一分不值。说劈就劈,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我舅舅说了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到买新立柜,我妈姥和我姥爷商量了半天,取得一致的意见,买个二手的。现在立柜更新的快,一开门没几天,就变二开门了,二开门没几天,又变三开门了,三开门没几天,又变得带顶柜的了,有顶柜的没几天,又变回来了,变得没顶柜了,变得我妈姥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我姥爷说,柜子好看固然重要,但柜子是用来装东西的,有人家烧包,换的勤,柜子还挺新的就为赶时髦换了,咱就买他这二手的,和新的一样。这绝对符合我妈姥的理念,俩老一拍即合。结果真买回一个二手的,带顶柜的。

把我舅舅气得三天没理他们。那顶柜比下面的立柜宽,我姥爷去顶柜拿东西,一拽,那顶柜掉了下来,把我姥爷砸个满脸花。我舅舅一边给我姥爷上红药水,一边解气地说,“叫你们买二手的。”

后来,我姥爷找来了几个大钉子,把顶柜死死钉在了下面的立柜上。我姥爷一边抡锤子一边说,“叫你砸我,看看谁砸谁。”

 

 

25

我妈姥在街道有些关系,托人给我舅舅找了个工作,在街道一个维修队里当小工,说好了,先去干合灰的活,干一段时间就升队长。我舅舅去了几天,就不去了,嫌太累,挣钱还少。

我妈姥说,钱少也是钱。我姥爷说,娶媳妇就比出殡强。我舅舅说,什么叫出殡就比娶媳妇强。我妈姥说,你爸说的是娶媳妇就比出殡强。我舅舅说,你们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娶什么媳妇。就咱们这个破家还娶媳妇呢。我妈姥说,这不是买了新柜子了吗,电扇也换了能摇头的。

我舅舅说,得得得,买个柜子还是二手的,你们也太会过了,我跟你们说不清。

我妈姥说你爸认识王叔,你王叔有关系,让他给你推荐,找个挣得多的。我姥爷斜了我舅舅一眼,说挣得多的得要他。我舅舅就当没听见。

我舅舅说,你们太没格局了,现在谁上班呀,没本事的人才上班,我那几个哥们,没一个上班的,一说在哪儿上班都丢人,好汉不挣有数的钱,有本事的人都做买卖,开公司,现在的大环境是这样的,我给我的定位是做CEO,做合伙人,做经纪人,组建一个团队,一星期三天上班,上三次健身房,周末打高尔夫,每星期小应酬三次,大应酬一次,我组建一个智能团,一般性的工作我不管,叫我手下人去干,叫智能团去干,我不干涉,培养他们,我自己做开创性的工作,利用新媒体,招商方案我来写,嘉宾我来请。大方向这块我来定,全过程这块我来操控。

我舅舅一嘴新名词,我妈姥和我姥爷都听傻了。

我舅舅说,我要招一些员工,每天给他们定出绩效,一个星期完不成,只能走人,我一直在研究开公司的事,这些流程我都清楚,现在注册一个公司很容易,上网,五百块钱就注册一个,找一个好产品,一个月做到几千万,是平常事,一开始可能亏,吃亏是赚,进入正轨了就好了,餐饮要做连锁店,麦当劳,肯德基都是连锁店,现在发财的路子太多了,互相要配套,高中低都要有,中石油这一块,物流这一块,乡村旅游这一块,金融这一块,能做的买买多了,我有一朋友,原来和我一样,现在开上大宝马760 ,也就是几年的事,网络,虚拟,实体,各种转换,抓热点,蹭热度,我现在就是缺一个身份,资质办不下来,还缺资金,我计划参加大学办的老板班,出来就是老板,要用别人的钱做你的生意,用别人的钱给你赚钱,你们懂吗?说了你们也不懂,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就知道上班上班,挣那点死工资,咱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理念不一样。

我舅舅意犹未尽,扇着我姥爷的破芭蕉扇说,你们还没意识到吗,现在的社会处于洗牌阶段,你们都是要被被洗掉的。现在的时代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你们早晚被淘汰。该狠就得狠,你们狠的起来吗,你们这种人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法混,只能偷点破油毡。我舅舅说完,扔了我姥爷的破芭蕉扇,摔了门就走了。

我妈姥觉得我舅舅好像要去干违法的事,追出门惊呼起来,“你小心点,别让人抓住把柄。” 我舅舅回头说:“我上厕所,抓什么把柄。”

 

我舅舅的话,我们听都没听说过,把我们都说晕了,要按照我舅舅说的,上三天班,上三天健身房,还能买宝马,我妈姥找的这个合灰的活儿太不适合我舅舅了。我舅舅不能开着宝马合灰去。

我妈姥问我姥爷,你听懂了吗?我姥爷说没听懂,问我听懂了吗?我说听懂了,我舅舅这是要当大老板。

我舅舅从厕所回来,看见我妈姥姥爷傻瞪着眼,很是得意,说我要是不丢那一千万,利息就够我上班那点工资了。”

这回我妈姥听懂了,说你那一千多万在哪儿呢。

我直给我妈姥使颜色,那是我舅舅心底的痛,他得而复失的一千多万,那是多大一笔钱呀,全家人几辈子也挣不来那么多的钱。要是有了那一千多万,他也不会被我妈姥逼着去给人家合灰了。

“我对你们印象极差,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安静一会。”我舅舅躺在他的木板床上,又神游天外了。

我帮我妈姥做好了饭,妈姥让我叫我舅舅,我去屋里对着床板上的人喊,大老板,换换口味,起来吃点家常便饭吧。

 

26

我大学毕业后没几年,我妈姥开始操心我的婚姻大事,我说您先关心一下我舅舅吧。

我妈姥说你同学里有没有合适的,原来不是有个帅哥追过你吗。

我说不是帅哥,是个满袖口都是鼻嘎巴的小屁孩,算七加五都得扳手指头。

我妈姥听我说过,她摇着头说你俩不是一个档次,你卖橡皮都打五折了,他七加五还掰手指头。

我说人不可貌相,鼻嘎巴现在也是有钱人了,开了个公司,现在在追和我竞争数学课代表的女孩。

我妈姥失望之极说,人不可貌相,那就没你什么事了。

我说鼻嘎巴现在遇到了麻烦,算的题比七加五复杂的多了,他让我帮他解开爱情这道难题。他那脑子有点不够用。

都说女大十八变,和我竞争数学课代表的莉莉现在也长开了,和小时候不一样,吸引了鼻嘎巴的目光。他洗净了袖口的鼻嘎巴,和莉莉开始了谈恋爱,现在俩人已经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也就是说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鼻嘎巴找到我,说莉莉和他要一百万,说有了一百万才能证明鼻嘎巴的爱。我问鼻嘎巴爱不爱莉莉,鼻嘎巴说当然爱了,“哦,我的天使,我的晨曦,我的宝贝。”

我说那你就给莉莉一百万呗。鼻嘎巴说,他怕给了晨曦一百万,天使又不爱他了。

“哦,我好心疼。”

我说你是心疼一百万还是心疼莉莉。鼻嘎巴说都心疼。“给了宝贝一百万不是等于加快了天使的离开吗。”一想到这个结果鼻嘎巴就痛不欲生。

我说你别一会晨曦,一会天使,一会宝贝的,她叫莉莉。

鼻嘎巴说他和莉莉的爱情天地可鉴,他想用爱情冲击一下莉莉,让莉莉放弃那一百万。他和莉莉说,他和莉莉的爱情太纯真了,他不想让金钱亵渎玷污熏染了他们的爱情,所以他也无法给莉莉一百万。

“莉莉怎么说?”

鼻嘎巴说,莉莉太冷静了,一点没有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她说她妈妈说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她说她没有别的办法鉴别我的爱情,只好用了这个古老的办法,她说她终于鉴别出我的爱情是虚假的,只能忍痛离开我了。“看来你不是真的爱我,连一百万都舍不得付出,难道我还不值一百万吗。”

鼻嘎巴说他和莉莉的看法相反,只有不给莉莉一百万,才能证明他是爱莉莉的,可莉莉以为只有给了一百万才能证明是爱她的,鼻嘎巴有点算不清这个账了,“我的心脏,我的心肝,我的肺腑,我的一百万。”鼻嘎巴痛不欲生。

我说,当年老师问你打五折是赔是赚,你把鞋子脱了都没算出来,现在知道数学的重要性了吧。

鼻嘎巴说来找我,就是想把爱情这道难题解开。

我告诉鼻嘎巴,这比打五折还简单。

鼻嘎巴惊讶地看着我,这么说,我比小时候还笨。

我说你可以这样和你的莉莉说,你可以给莉莉钱,但不是一次给,是分多次给,在你们的婚姻续存期间,你每个月给你莉莉的账户上打入一万块钱。

鼻嘎巴问:为什么呢?

我说,以此来证明你是爱她的,这比你一次给一百万要安全的多。

鼻嘎巴说,有道理。

我说,如果在每月规定的时间她没看见你打来的一万块钱,那就证明你不爱她了,她拿走她的钱,你拿走你的爱情。这样一来,你们双方的爱情风险都降到了最低,“你的明白?”

鼻嘎巴睁大了眼说,天才,你是天才。我马上就去找莉莉,我会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她嫁给我,我会对天发誓,许诺每个月给莉莉的账户上打入一万块钱,如果给这个许诺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一万年,那该是多少钱呀,她一定会同意的。

鼻嘎巴像当年问我打五折为什么不赔钱一样问我,莉莉要问他是怎么想到的,他要怎么说呢?

我说,你这样对莉莉说,你是用按揭的办法把趸付的风险化解了。

鼻嘎巴哀叹道,老天爷,为什么找到解题答案的总是你。

他们结婚那天我是莉莉的伴娘,身穿燕尾服的鼻嘎巴谢谢我帮了他的大忙,我说你别高兴的太早。莉莉穿了一件象征纯洁爱情的雪白的婚纱,我悄悄问莉莉:

“婚前协议签好了?”莉莉说签好了。

我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在婚前解决。”

莉莉问我什么事,我说是关于首付的问题。莉莉立刻花容失色,这么重要的问题疏忽了。我把鼻嘎巴叫了过来,召开了一个婚前现场会。在首付的百分比上双方开始拉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还是莉莉的爱情取得了胜利,问题得到了完满的解决。在来宾的祝福声中,婚礼进行曲响起,鼻嘎巴和莉莉手挽着手行进在猩红色的地毯上,穿过鲜花结扎的月亮门,步入了神圣婚礼的殿堂。

 

作为母亲,我妈姥最操心的是我舅舅的婚事。我妈姥托王叔给我舅舅说一个。王叔说我舅舅对象好找,我舅舅这个岁数没结婚的男人少之又少。真没想到,我舅舅还把自己熬成了抢手货。那中间人一听我舅舅的岁数,觉得合适,就安排我舅舅和那个女人见面。

我舅舅把他的小头梳理了一下,夹着他带拉链的人造革皮包去约会,双方坐下,互相自我介绍,我舅舅就开始讲他的发财历史,讲他当年如何披荆斩棘,几经沉浮,使他的财富差点达到了一千万的水平。那女人惊呼起来,“一千万?”“是的。”我舅肯定地说。他讲他大概经历了五次发财的机会,可惜的是,他每次都离成功咫尺之遥,都和成功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哦!”那女人发出一声哀叹。他相信,人的一辈子,老天会安排十次发财机会的,只要他抓住一次,他就发了,他不要多,发一次就行。

有了前五次差点成功的经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机会了,因为发财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预备的。那女人哀叹自己也是个等待者,她说,等待的人太多了,你怎么知道机会是给谁的呢。

我舅舅说你们不用等待,只要等到一个好男人就行,他就是那个被等待的好男人。他一边说,一边把他的皮包在两个咯吱窝里倒来倒去。

我舅舅的皮包年头久了,边沿都开线了。那女人不无善意的劝我舅舅,把皮包换个袢,把裂的口子缝一缝。

回家后我妈姥问我舅舅,什么结果?我舅舅说那女人和他不合适,一点不理解他的远大理想,对他的宏伟计划也不感兴趣。

“她要的是现在,不是未来。一个不要未来的女人,我和她也就没了未来。”我舅舅说话很有哲理。我舅舅说那女人是个很现实,很无趣味的女人。

他是个有理想的男人,他这种男人是给有理想的女人准备的,可惜好多有理想的女人看不到他的优点。我舅舅只好遗憾地总结道:有理想的看不到,没理想的不看,那就没谁了。

我提醒我舅舅,别带人家去看他的饭馆。我以为我舅舅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我舅舅问我,他说他是有这样的计划,为了使那个女人更了解他。我说你千万别去,“那样吹的更快。”

我舅舅和我说,他和那女人的价值观不一样,说话没在一个频率上,那女人是物质享受型的。

我说,她和你的价值观是一样的呀,有好多共同点。

我舅舅说,两个价值观一样的人不能在一块,非打架不可,得找互补型的。我问我舅舅,互补,谁补谁呀。我舅舅没回答。

我舅舅见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没一个成功的。我妈姥觉得我舅舅还是眼界太高,挑来挑去的,说咱们是一般人家,找就找一般的,门当户对的。

我舅舅说,这是他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不能凑合,他要找一个有味道的。

我姥爷哼了一声说,你得照着你妈的味道找,你妈就是高标准,会过日子,你找的那些,我估计你到四十就得疯了。

我妈姥就笑,说我姥爷,“你没疯了得感谢我。”我妈姥不知道我舅舅为什么要找有味道的。街坊里有个王老太太味道就很重,从嘴里发出怪味,一说话就把嘴巴往人脸上凑,躲都躲不及。我妈姥让我问问我舅舅,为什么要找有味道的女人。

我舅舅深思熟虑后对我说,他现在不适合找女人。我问他为什么?我舅舅说,假如他现在有一百万,只能找一个和一百万匹配的女人,可他将来要是有了五百万,那个一百万的怎么办,不能把一百万的辞了,换一个五百万的吧,“那就太不道德了。”

我舅舅是个很讲道德的人,我舅舅说,现在很多升官发财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老婆,他举出了好多例子,有唱歌的,有演戏的,有做大买卖的,都是发了财以后,把老婆给换了,换了年轻漂亮的。

他非常看不起这种人,“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等发了财再找呢。”

我舅舅坚持自己的理念,他不会将来发了财就换老婆,所以他一定要找个能和他将来发的财配的上的女人,他不会发了财就换女人,让那个被换的女人骂他一辈子,他不做不道德的事,不做对不起女人的事,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骂一辈子,就不是个男人。所以,目前,在他的财政没有达到他的希望数值前,他不找女人。我觉得任何人听了我舅舅的话,都会对他肃然起敬。

 “让一个女人骂你一辈子,那滋味不好受。”我舅舅摇头,好像他被骂过。

我知道我舅舅耿耿于怀的是他得而复失的一千万,虽然我舅舅丢了一千万,但他一直以为他是个有过一千万级别的成功人士。

既然我舅舅把自己看成是有过一千万的成功人士,那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和我舅舅相匹配呢?

我舅舅畅想过那女人长什么样,他笑着说:“要细一点,一定要细一点的。” 我问我舅舅为什么要找细的。

我舅舅说,那是当然的,你看那些出了名的人,后找的都比原来的细,而且越找越细。“绝没有越找越粗的。”

我想了想,还真是这样。我舅舅对女人的评价很简单,不像有的人,背景啦,学历啦,爱好啦,容貌啦,身高啦,收入啦,他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一个字:“细”。

那天在街上,我看见了一个符合我舅舅理想的女人,细的和筷子差不多,我问舅舅,快看,是不是那样的。

我舅舅摇头,要细,还要再细。

走不远,我又看见一个,又问我舅舅,这个行不行?,

我舅舅还是摇头,还要细,还要细。

我说,还要细,再细就细成牙签了。

舅舅把女人分成“细一点”的和“粗一点”的,他说这才是文明的区分,我舅舅说,他很反感夸一个女人用瘦这个词,有瘦就有肥,莫非有的女人还要用肥这个词,那对女人就太不尊重了,用粗细来区分女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舅舅说,如果有钱,就找细一点的。钱少呢,就只能找粗一点的,我舅舅对此有严格的量化标准。

我眼前浮现了一个踩高跷的细女人。

我妈姥说我舅舅对女人不了解,女人要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生一个就会粗一点,生的多了就会越来越粗,“你不论找多细的,也会慢慢变粗的。”

我舅舅说,要是原来就粗,那以后会更粗,所以,一开始就要尽量找细一点的,将来再粗也不会粗到哪儿去。

我对我妈姥说,舅舅是打提前量。我妈姥说找对象粗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女人的例假要正常,例假正常才能生孩子。我舅舅说我妈姥太庸俗,说话一点也不婉转,哪有上来就问人家例假正常不正常的,女人除了例假正常,还要看到女人的其他优秀品质,比如要“细”。我妈姥说我舅舅不懂,太细了例假可能会有问题,会生不出孩子的。

我觉得我舅舅不是不想结婚,问题是好多女人还没准备好,准备和他这个可能赚一千万的男人结婚。

一千万,那一个月要挣多少呢。“一个月不挣个三四万,那就不是男人。”我舅舅在胡同口和人聊天时出语不凡,一下子把聊天的人都惊呆了,扫大街的,超市理货的,骑个电动外卖的,每个人都自我掂量了一下,得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那我们就都不是男人了。”我舅舅微微一笑,那意思是,是不是男人自己掂量去。

“挣那么多怎么花呢。”一月挣三千元的饭馆洗碗工,每月只能领取几百元待业费的下岗职工,都开始为钱多了发愁。

我舅舅说一个人要能挣,还要会花。他说他会把钱放在好多红包里,把红包放在兜子里,提上兜子,满大街转,看见扫大街的,就给一个,看见捡破烂的,就给一个,看见打架的,就一边给一个。

我舅舅说,亲戚之间难免要闹矛盾,说一千道一万,究其原因都是因为钱闹的,最后问题的解决还是要落实到钱上。我舅舅说,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要是哪个亲戚对哪个亲戚有意见,他就去调停,他不对矛盾做任何评价,一边扔一万,很方便的,手指一按,一万就扔过去了,任何意见都没了,要是还有意见,那就再扔一万,他不相信谁会对扔一万有意见。他说,这是解决矛盾最好的办法,生效快。他会准备好几个一万,看谁有意见,就砸一万过去。他相信有那么个十个八个的一万,亲戚之间都会和睦相处。   

“这个办法既简单又方便。”我舅舅的话把街口聊天的人都听傻了。

我舅舅一直把这个话题带到了家里,我舅舅居然想用钱砸人,那我妈姥应该是被砸的次数最多的。可我舅舅疏忽了。我妈姥不计较,她的慈母之心总是向着我舅舅的,

虽然我舅舅在家白吃白喝,一分钱都没给我妈姥,我妈姥还是向着我舅舅说话,说我舅舅是没钱,要是有钱,绝对是好人。我妈姥对我舅舅挣不来钱没意见,但对我舅舅若是挣来钱就到处乱砸很有意见。

我舅舅觉得他的观点和我妈姥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觉得,他没拿钱砸我妈姥,是因为他没有实现他观点的物质基础。比如他想用钱砸谁。他要是和谁有仇,从茅房捡块砖头砸谁倒是有可能,用钱砸人,就他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他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27

我舅舅找对象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次介绍来的对象对我舅舅的印象不错,女人对个头有要求,从外观上看,我舅舅还算高大,眼眉也周正,一聊起天来,我舅舅就大谈他的光辉业绩,那女人觉得我舅舅应该谈点实际的,比如车,比如房。

我舅舅实话实说,他没车也没房,那女人说,没车没房怎么结婚。我舅舅微微一笑说,车房都是钱买的,有钱就有一切,钱放在兜里就行,想买房,到了售房处,看中哪套,立刻就可以买,买了就住,想买车,到商店,看上那辆立刻就可以买,开上就走,有钱就行了呗。

“看来您很有钱了?”

“是的。”我舅舅说得很肯定。

我舅舅就开始大谈他和钱的恩恩怨怨。他怎么追,那钱怎么跑,和我舅舅玩捉迷藏。在我舅舅要抓到时,那钱又跑了。他哪年哪年,差点挣了多少钱,哪年年年,又差点挣了多少钱。那些钱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万。这个数字顺着房价的上涨还在我舅舅嘴里往上长,原来他说是差不多是一千万,后来是最少一千万,现在就成了只比一千万多,不比一千万少。

那女人对我舅舅的赚钱能力赞不绝口。说我舅舅是很少见的,很优秀的男士,她高攀不起。只好忍痛割爱了。最后说声“不好意思”,走了。

我妈姥和我说,你舅舅找不到对象是有原因的,我妈姥说:“你舅十岁的时候失恋过,一直缓不过来。” 我对我妈姥说,比我差远了,我妈姥吃了一惊,你还早?我说我八岁的时候就有人追了。这当然是开玩笑。真想不到,我舅舅十岁就闹过失恋。我问我舅舅,他十岁时恋上的那个女孩有多细,我舅舅想了半天,说想不起来了,依稀记得,那女孩一点也不细,还挺胖的。

我舅舅找对象也找出了自身的差距,有一次他对我妈姥说,他打算去读个博士。说完,就回屋躺在床上。我妈姥认为大概是哪个相亲的女士刺激了他,他才会说出这么没头没脑的话。

我舅舅认为好多女人没有做好准备,和他这个能挣一千万的人结婚,如果哪个女人看在他曾经差点挣了一千万的能力上,看出他是个绩优股,看出他有无限的潜力,这个女人算是有点眼力。一个差点挣了一千万的人,保不齐哪天还会再挣一千万。

我妈姥不死心,她看见别的老太太带着孙男嫡女在大街上炫耀般地遛来遛去了,她却还膝下空虚,她觉得我舅舅成天在家晃晃悠悠,不挣钱可以,不娶妻生子绝对不行,实在是家族的耻辱。她觉得我舅舅人还是不错的,人老实,不喝酒打牌,不搞邪的歪的,除了有点太过自信,没什么大的缺点,男人有点自信也是应该的,她当初看中我姥爷,就是看中我姥爷的自信,挣多挣少,都是次要的。这样一分析,我妈姥又找人给我舅舅介绍对象。我妈姥也与时俱进,加了点现代元素,她对介绍人说:“要细一点的。”

介绍人没听懂,找对象还要粗一点细一点的,这是什么发明创造,我妈姥给介绍人解释,这是我舅舅的意思,她是原话传达。介绍人明白了,你就说找瘦一点的得了,还整出一个细一点的,没听说过。

我姥爷对我妈姥的赶潮流很不满意,他当年看中我妈姥的是能过日子,根本没看我妈姥的粗细长短。

我妈姥说,我当年要是太细你还不找呢,你一定会想,把这么细人的人养胖了,得花多少钱。现在大家都有了钱,过日子不成问题,买肉都挑瘦的,找对象就找细的了呗。“时代,时代发展了。”

我妈姥能体谅我舅舅,我舅舅一口一个要找细一点的,我妈姥也顺应时代,加上了这一条。

不知道介绍人从哪儿淘换来这么个女人。那天,在咖啡店里,我舅舅和那女人侃侃而谈,那女人想知道我舅舅的经济状况,我舅舅就把他曾经,目前和将来的经济状况统统告诉那个女人,

我舅舅的思路我门清,我要是在现场,我都会替我舅舅回答:曾经嘛,我舅舅曾经差点挣了一千万,目前嘛,目前是在总结经验,储备精力,准备再挣它个一千万,至于将来嘛,将来肯定能挣它个一千万,那是没有问题的。

我舅舅比我说的要更全面,他从他做过的那些买卖谈起,他一一列举了他做过的买卖,他的邮票买卖,饭馆买卖,房地产买卖,他谈了他的成功与失败,光荣与梦想,辉宏与跌宕,讲了他的创业史,讲了他差点抓住的十次机会,和错失的十次机会,讲了他在商场的拼搏与奋斗。每一次经历都是他的一笔财富,我舅舅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谈话:“我做买卖从来没有赔钱过。”

那女人问我舅舅的优势在哪儿?我舅舅说他的优势是他差点挣了一千万。

那女人又问我舅舅,他现在的优势在哪儿?我舅舅说他现在的优势是他过去差点挣了一千万。

那女人又问我舅舅将来的打算,我舅舅说他将来肯定再挣一千万。

他进一步解释说,他是一个有过差点挣一千万的男人,他就有了挣一千万的经验,经验是最重要的,比钱重要,他既然有过挣一千万的经验,他就有可能再挣他个一千万。我舅舅喝一口咖啡,把挣一千万说的像喝咖啡一样轻松自如,须臾之间,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女人不再说话了,她用花边遮阳帽挡住半边脸,很有风度地微笑着。她的大腿翘在二腿上,裙子出溜到大腿根上,从露出的部分可以看得出是个大长腿,再往上看,腰细的几乎一把就可以攥住,正是我舅舅想要的那种女人。那女人一边听我舅舅神侃他的创业史,一边把她的裙子往下拉,一直到把脚踝盖住,只露出了她高跟鞋的鞋跟。

我舅舅只好把眼光往上移动,惊讶的目光落在了那女人高耸的胸脯上,我舅舅知道女人的智慧都在胸上,胸大的女人都很有主意,要不说胸有成竹。

那女人是听介绍人说我舅舅挣过一千万才同意见面的,没想到,介绍人还少说了两个字,那一千万是“差点”挣到,那女人迅速判断出,挣过一千万,和“差点”挣一千万,差的天南海北去了,她要的不是差点挣了一千万的人,也不是将来能挣一千万的男人,而是现在兜里就有一千万的男人。

她的失望表现在她的裙子上,她裙子原来是在大腿根上,现在,裸露的部分在减少,遮挡的部分越来越多。既然我舅舅没有一千万,她的裙子也没必要裸露到大腿根上了。

我舅舅问那女人有什么优势,那女人轻舒腰肢,微荡酥胸,抿嘴一笑,意思是那还用问,这不明摆着呢。

我舅舅后来给自己找的女人又加了条件,除了要细,要长,还不能胸大,这种胸大的女人太有主意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种女人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我舅舅这样对介绍人说。

介绍人说,你说人家不在你考虑的范围内,你还不在人家的考虑范围内呢。

我舅舅说,”那就对了。”

我舅舅和我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看出来了,那女孩爱上了他。

“那你还不快点下手。”我说。

我舅舅说,那女孩的粗细长短都达到了他的财政达到一千万时的标准,但不幸的是,他目前没有和那女孩的美貌相得益彰的财政。

我说可这女孩不在乎呀。

我舅舅说,女孩可以不在乎,他必须在乎,他如果没有一千万的财政,却找了符合一千万标准的女孩,那就是对女孩美貌(或者粗细长短)的亵渎,是对女孩的不尊重。

我舅舅说,这样的女孩应该生活在优雅的环境中,每日清晨醒来,看见的是塞那河的日出,傍晚,在多瑙河的落日余晖中叹息。夏天,躺在夏威夷的沙滩上,晚上,住在法尔格湖畔的天鹅城堡里,在巴黎,在阿尔卑斯山,在埃及,在世界各地度假,出席各种沙龙和舞会,在名优女伶中周旋,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是她的权利,我不能剥夺她的权利。你怎么能想象,她出现在我们这样的家里,为吃一顿肉苦恼,上厕所的时候还要提溜着裙子跳砖头,周旋在锅碗瓢盆和一些粗俗的家人之间。

我的老天爷,在我舅舅眼里,我竟然是个粗俗的女人。

我舅舅想的太多了,或者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好不容易有个符合我舅舅财政达到一千万标准的女孩,爱上了我舅舅,那女孩也不在乎我舅舅有没有一千万的财政,可我舅舅还是迂腐地坚持他的标准。我对我舅舅说,你缺的不是一千万。

“缺的是什么?”

“缺的是心眼。”

用我妈姥的话说,是我舅舅心眼太好了。既然他不能陪伴那女孩徜徉在塞那河边看日落,住在皇宫一样的城堡里喝地球一千米深处抽上来的最干净的水,他就最好别耽误了那女孩的美好前程。我只能替我舅舅感到惋惜,这也许就是我舅舅的命,和他那许许多多的“成功”一样,那美丽的女孩只能和我舅舅失之交臂了。

自从和那女孩失恋后,我舅舅不怎么捯饬自己,胡子不刮,头不梳,衣服也不洗。我妈姥惊讶地发现,我舅舅老的特别快,背驮了,走路罗圈腿了,变得几乎和我姥爷一样老了,两人走一块,都分不出谁是爹谁是儿了。

我妈姥就叹气,断了给他找媳妇的念头。

外边有人说,我们家的男人都有点神经不正常,我姥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骗走了一辈子的积蓄,我舅舅成天压床板,这家的男人都有毛病。我妈姥不这么看,她说,咱家的男人有一个优点,都是老实人,每天都按时回家。没听说谁在外边闹出绯闻来。“挣不来钱是小事,别在外边胡搞,别闹出人命来,这是大事。” 我妈姥对家里的男人要求不高。

我舅舅躺在床上压床板,我姥爷没事了就修房,我妈姥对家里的这两个男人还是十分满意的。我妈姥说,你看那些挣了钱的人,吃喝嫖赌,在外边养小的,不回家,好好的家,拆个七零八落,有的人整天喝酒打媳妇,有的一家人为了钱打得头破血流。

不断的有消息传到街道里来,验证着我妈姥的说法。我家前边开发商盖了个新楼,豪华型的,十万一平米,楼刚盖好,搬进去的都是有钱人,没几天,都跳了俩了,那么高的楼,跳下来绝无生还的可能。我妈姥听了直摇头,说都是钱闹的,钱多了真不是什么好事,住在平房里,想跳也不至于摔死。

开发商觉得新楼卖的不错,原来还想再盖一个,现在也不敢盖了。街道一听说跳了俩了,也害怕了,组织了一些专家到楼里安慰居民,挨门挨户寻找有轻生念头的人,做好心理疏导工作,避免类似的事件发生。开发商还偷偷找了算命大师,把准备盖的楼的位置稍稍做了调整,让新楼的朝向和天上的什么星星对准。

 

28

我舅舅有一天对我说,他要离开这个家,他说这个家笼罩着一股穷气,让他晦气不断,他之所以这么点背,一直发不起来,没有点顺的时候,就是因为生在这个家里,家里人没给他建立一个好的平台也就算了,还不断地拉他的后腿,说一些让他接受不了的话。

他说他问过一个大师,大师说是穷气的原因,穷气能笼罩一个家庭几代,一代人穷,下一代还是穷,怎么挣扎努力都不行,那穷就是一个魔咒,富裕的机会见了这样的家庭也只能摇头叹息,退避远离。我舅舅对大师的话深信不疑,大师说的几乎和他的经历一样,他原来信奉人的努力可以改变命运,可屡遭碰壁后,他开悟了,为什么钱财总是绕着他走,是因为家族被穷气笼罩的原因,他在家庭穷气的笼罩下,是翻不了身的,我大姨的离世,更加深了我舅舅的这个想法,我大姨跑到离家远远的,可还是没跑出穷气的赌咒,这就是家族的命。不离开这个家,这辈子就毁了,他得离开家,离开被穷气缠绕笼罩的家庭,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去。

我舅舅这样说是因为和我姥爷吵了一次架,我姥爷和舅舅很少说话,不知因为什么,吃过早饭,大概是为了油条,或者是咸菜太咸,我姥爷和我舅舅吵起来了,从油条吵到了家庭的未来和发展,我姥爷骂我舅舅不争气,我舅舅说他没法争气,他生在一个不争气的家里,“我再不争气,我没给人家送钱去。”

我姥爷有短在我舅舅手里攥着呢,他拼缝把家里的老底赔个精光。我妈姥说我舅舅:“你爸爸是老了,要不也不会被人骗的。”

我姥爷没再说话,他站起来,走到屋外,在墙角找出灰盆,用瓦刀把灰盆里结了咖的老灰敲掉,又从一个口袋里挖出一些水泥,我姥爷这次很奢侈,只在水泥里兑了一点沙子,再兑上水,用瓦刀在盆里搅和了起来,直到搅和的合适了,他拿起一把扫帚,把小院的地面扫干净,,把水泥铺在小院的地面上,用一把抹子,在水泥上抹来抹去,他想把小院里的地面抹一层水泥,不让小院的地面积水,让雨水流到外边去。我姥爷用抹子一遍一遍在水泥上抹着,歪着头找平,地面反射着阳光,太阳一点点把地面晒干。我舅舅不知为什么从小屋里冲出,看也没看,就冲出门去,在地面上留下两个清晰的大脚印。我妈姥惊呼一声,以为父子之间又要发生争吵,我姥爷只是温柔地看着那个脚印。我舅舅离家出走后,这个脚印成了我舅舅留在家里最后的纪念。

 

我舅舅说家里的晦气我是一点没看见,我也不相信我舅舅会离开家,他一点生活能力也没有,没了我妈姥的粗茶淡饭,没了那硌腰的木床板,他活不下去的。

我舅舅终于离开了家,离家前他大病了一场,后来就从医院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去了舅舅念念不忘的饭馆,发现那饭馆变了,老板在他的饭馆上加增二层,我终于知道了舅舅犯病和离家出走的原因,我舅舅一直关注着饭馆的每一点变化,饭品的变化,装修的变化,都在他的关注范围里。

我舅舅为老板想过不少增加收入的办法,加增二层就是一例,他和我说过,他要是老板,一定会给饭馆加增二层,这个老板居然连这点也没想到,他觉得老板到底是个外地人,思维有限,没想到,他刚替老板想好了,老板就开始了停业装修,按照我舅舅设计的方案,饭馆老板找来了施工队,把饭馆围了起来,开始实施我舅舅的加层计划。

我舅舅替老板算了一下,这样一来,老板可以省下原来为员工在外边租房的钱,老板肯定不会让员工住的十分宽敞,一个小屋子要尽量的挤下更多的人,让谁当老板也会这么干,然后,加层剩余的房老板还可以出租,就又是一笔钱,这一切都在我舅舅的计划之中。没想到,居然也在老板的计划里。老板在加层两边都加了铁梯子,一边是员工上下,一边老板租了出去,租给了一个开洗脚房的,那个开洗脚房的在楼底竖起了一个广告牌。

我舅舅很憋气,他想到的,老板居然也想到了。他跟老板要股份一点也没错。我舅舅连连摇头,这一来二去,老板又可以赚不少钱,这可原来都是我舅舅的钱,让这个狡猾的外地人赚走了。

我舅舅离家出走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房价又开始一轮大涨,我舅舅算了一下,他的损失不止一千万了。损失一千万还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超过一千万,他的心脏就承受不住了,他的心脏猛然跳了几下,不跳了。送到医院抢救,我舅舅属于心脏受外界影响骤停,没有什么器质性变化,医院立即抢救,我舅舅很快被抢救过来了。

出院那天,我妈姥姥爷去医院接他,医院说,你们来的正好,人不见了,病人还欠着医疗费呢。我姥爷说,人不见了,跟我要钱,我还跟你们要人呢。医院以为是我们把人藏起来了,我们以为是医院把人弄丢了,没办法,只好报案了,警察来了,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人到哪儿去了。医院和我姥爷要钱,我姥爷和医院要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闹到法院,法院说先找着人再说,事情就搁置下来了。

我妈姥实在不理解我舅舅为什么会离开家,“狗还不嫌家贫呢。”我说我舅舅是因为一个饭馆。因为那饭馆加增了二层。“人家饭馆改造关他什么事。”这里关系大了,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我妈姥把我舅舅的失踪归咎于我姥爷不会说话,我姥爷不该说我舅舅吃嘛嘛香,干嘛嘛不灵。伤了我舅舅的自尊心,我舅舅又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或者是,上进心特别强的人,这种人一般都心里脆弱,一旦被人说了吃嘛嘛香,干嘛嘛不灵,就生无可恋了。

家里小院的水泥地上,留下了我舅舅的脚印,是我舅舅自己踩下的,我妈姥有时看着脚印发愣。我姥爷问过我妈姥,要不要用水泥把脚印盖上,免得看见了伤心,我妈姥没让。她说脚印比照片上的舅舅更实实在在证明他在这个家里生活过,来来去去的在家里的小院走过,“那就留着吧。”我姥爷说。

后来警察找到我们家,说是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一具男尸,和我舅舅的岁数相仿,让我姥爷去认,那男尸已经泡发了,根本认不出原样。我姥爷伤心过度,也没看仔细,也不想在麻烦人家了。就把事情做了了结。

 

我舅舅的离去对我妈姥的打击太大了,我妈姥觉得我舅舅是我家为了发财死的第二个人,第一个是我大姨,死在了异国他乡,第二个就是我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妈姥的两个孩子都死在发财上。我妈姥不是不想让大家发财,可发财这回事,不是非发不可,不要太当个事,就当是闹着玩,闹着玩就没必要太认真,闹到不要命的地步就不好了。

我妈姥对家人那么想发财很不理解。她觉得人不发财也可以过的很好。她说,别人可以发财,那是人家有那个命,咱们家的人没那个命,财这东西,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拿到手还得跑了。闹不好,还会要人命。

她以为我们家的人都没有发财的命,如果硬要发,那就是和命对着干,没有人能干过命的。结果就是命干死你。

我妈姥对我的忠告是,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别老想发财。人一想发财,就着了魔,神神叨叨,一惊一乍,家无宁日。家里人也跟着担惊受怕。

我妈姥很怀念过去平淡的日子,一家人乐乐呵呵的,也不想发财,也不想出国,每星期能吃上一顿鱼,吃上一顿包饺子,就很满足了。没奢望,也就没失望。现在人心情不好,都是希望太多。她会腌咸菜,家里有一个大缸,在河边捡一块光溜溜的大鹅卵石,压在白菜上,把缸用塑料布封好,会腌出很好吃的咸菜。我妈姥会储存大白菜,会熬粥,很香很香的粥,谁都说她熬的粥好喝。她会烙饼,在锅前,不停地翻着锅里的饼,我妈姥烙出的饼层多,好吃极了,我妈姥有好多做饭的技巧,她说以后都会教给我。她说家里大筐里的小鞋都给我,我以后生多少个孩子都够用的。

有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现在,我大姨走了,我舅舅走了。

有一天,我姥爷又看见了那个姓张的,他呆呆地看着他。没说一句话。回到家就躺下了。

我姥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王叔听说了,来看我姥爷,我姥爷说,我那电扇还在吗?王叔笑着说,你还是没病,还惦记着你的破电扇呢。我姥爷说,那电扇也算是个电器,卖了还值点钱。王叔说你还这么爱钱,说明你身体没毛病,你要是连钱都不爱了,说明你确实老了。我姥爷就笑。王叔说,你快点好了,咱们还一块喝酒。我姥爷说,咱这关系,一块喝敌敌畏都行。

后来我姥爷心脏不舒服了,我姥爷不愿意上医院,他好像看见了生命的边界,看见了一个运动员跑步的终点,他渴望那个终点的出现,他向那个终点跑去,他要是去医院,医院把他渴望到达的终点又会延长,他有点筋疲力尽了,他不想跑了,希望那终点向他靠拢,我妈姥催他上医院,他不去。我妈姥好说歹说,陪我姥爷去了一趟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说得手术。我姥爷微笑着问,手术有几成把握?医生说这可不好说,我姥爷问,不好说是怎么说。医生说是手术就有风险,哪个医生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

我姥爷又微笑着问,手术了能活多少年?医生说最少十年。我姥爷问,最多呢?医生笑了,说,你这老头真逗,医生说话都留有余地,不能把话说死,这事只能说最少,没有说最多的,十年就不少了,也许二十年三十年的存活都有,医生也希望病人多活,你存活的时间越长,说明医生的手术水平越高,不过,人和人不一样,还要看你自己。我要说你能活三十年,你没活到,那你该说我骗你了。您今年都七十多了,没病能不能再活三十年都不好说,何况还有病。

我妈姥在边上说,十年就十年吧,先过了十年再说。

我姥爷又微笑地问医生,不做手术能活多少年。医生看了看我姥爷说,这可不好说,病情发展有快有慢,根据个人体质不同,看您的身子骨,不做手术,最少也能活十年。

我姥爷诡秘地笑着,笑得医生发毛。我姥爷觉得他又碰上拼缝的了,做手术能活十年,不做手术也能活十年,严丝合缝,让你找不到缝隙钻,拼不上缝。我姥爷拼了多年的缝,有些经验,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医生不知道我姥爷的意思,觉得很奇怪,不像是谈病情,好像是谈买卖。还是讨价还价的那种。

医生把我妈姥叫到走廊里,问我妈姥,我姥爷精神上是不是有问题。我妈姥说精神好着呢。医生又说,我姥爷的病情很严重,要马上手术,“不知道姥爷子是啥意思?”

最了解我姥爷的还是我妈姥,我妈姥和医生说,我姥爷做过拼缝的买卖,拼出毛病了,到医院来也当成是拼缝了,看这里有没有缝可拼。

医生没听懂我妈姥说的啥,医生说,我和你们谈的是病情,不是做买卖。

我妈姥说,你说做也十年,不做也十年,一点缝也没有,老爷子没缝拼,无缝可钻,当然就不做了。

医生还是没听懂,这里怎么还出来了个拼缝,还要钻缝,医生听得一头雾水。

手术是大事,我姥爷说回家商量商量。回家后,我妈姥说十年就十年吧,大夫说了,做了最少活十年,最多没说,最多没准是二十年,三十年呢。我姥爷说,你怎么什么都信,大夫是这么说的,做了活十年,不做也活十年。做不做都是十年,做不做都一样,还做什么。

我妈姥说,你是拼缝拼惯了,老想在这里拼出缝来,拼了半天,也没拼出来。我姥爷说,他一辈子没做成拼缝的买卖,这次一定要做成一次,“想蒙我,没门。”

我姥爷边说边笑,好像看透了世态炎凉。

我姥爷说了他的拼缝计划,把我妈姥说哭了,我姥爷说,万一手术做了不成功,人也没了,钱也没了,闹个人财两空,家里又变得一无所有了,他不做手术,人没了,钱还留下了,我妈姥还可以接着用。

家里这几年,省吃俭用,也存下了几万块钱。

我妈姥这才明白,我姥爷就是拿拼缝当借口,其实我姥爷是怕花钱,我妈姥一听就哭了,说留钱有什么用,剩她一个人留再多的钱也没用。我妈姥说,她不要钱,她愿意让我姥爷活着,多活几年。

我姥爷擦着我妈姥脸上的泪,说你好好活着,能活几年活几年,我在那边等着你。我妈姥不同意,说不去那边,要我姥爷在这边和她一起活着。我妈姥坚持要做手术,“赌一把就赌一把。”我姥爷说我妈姥傻,不懂事,没钱怎么行,他得替我妈姥把关,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能让我妈姥人财两空。我姥爷说,你指我是指不上了,亲生的儿子女儿也指不上,只能指钱,指着那几个钱了。

我姥爷觉得这是他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他即使走了,我妈姥能好好活着,他走的也放心。

他笑嘻嘻给我妈姥擦眼泪,说他命大,哪那么容易就死了,跟我妈姥说着玩呢,他这人特抗造,那回被雷击从房上打下来,就擦破一点皮,一点事也没有,他身上自带一种机能,电击都能抗的住,还有什么病抗不住的,病这玩意就怕他这种人,一看是他,躲得远远的,知道从他这儿讨不到便宜,不爱搭理他,病爱找有钱人,一有病就住院,花个几万,病就爱吓唬有钱人,让有钱人掏钱保命,有钱人也以为有钱就能活大岁数,就能不得病,那是骗人的,人呐,活多大岁数是天注定的,和有钱没钱没关系,想从他这儿骗钱,他不给病这个机会。他死不了。我姥爷说,好多病都怕他这种人,能扛,不拿它当回事,它拿你也没辙。扛着扛着,病就扛没了。我姥爷还举出了好多例子。说没去医院的人,病也好了。有些人天天看病,好像长在医院了,把医院当家了,天天跑医院,反倒死了。

我妈姥眼里还带着泪,就被我姥爷逗笑了,擦着眼泪笑着说,你这都是什么理论。我姥爷在家爱和我姥姥玩一个游戏,先把我妈姥说哭了,他再把我妈姥逗笑了。我妈姥说病不找你,那是你身体好,一到下大雨就上到房顶上,把个破油毡拉来拉去的,大雨落到身上,就像是落在火球上,滋滋冒火,一点奈何不得,从房上下来,身上腾腾冒热气,喝点热水,一点事也没有,一次感冒也没得过。现在不一样了,岁数在这儿呢,得找医院帮忙了。

我姥爷豪气万丈地说,这次也一样,一样能抗过去。我妈姥坚信,大部分病还是抗不过去。我姥爷说他不是那大部分人,“我是那少数的一个,不信你看着。”

我姥爷觉得他是做人生最后一次拼缝,他拼了无数次缝,一次也没拼成功,最后一次还把家底都拼掉了,这次他说什么也要拼成功,他要给我妈姥拼出一个美好的晚年。

我姥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的心情却越来越好,他觉得他离那个成功越来越近了。

我姥爷对自己的病不大上心,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妈姥,他躺在床上,和妈姥商量他的后事,也就是他死后,我妈姥怎么办。

我妈姥不和他商量,说你好好的,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我姥爷心平气和,说这辈子,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和我妈姥商量着来,收养孩子的事,拼缝的事,偷油毡的事,都和我妈姥商量过,现在,他死这么大的事,能不和她好好商量商量嘛。商量好了,他死也放心了。

我妈姥看着日渐衰老的姥爷,还得面对现实,事事顺着我姥爷,让他高兴点,还能多活几年。

我妈姥原来以为这个家里最该走的人是她,她是最没本事的,没工作,没收入,是大家的拖累。我姥爷不这么认为,说她是家里的功臣,功劳大大的,这家的孩子都是她生的,没她就没这个家。我妈姥很爱听,她知道这是我姥爷安慰她,她其实是无足轻重的。

我姥爷又说,看来他得走前面了,两人总得有一个先,一个后,不可能一块走,走前面的是福气,走后面的得给走前面的人办理后事。“我这是享福。”我姥爷强颜欢笑。“只是苦了你了,一辈子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家里家外,吃了多少苦,谁也没我清楚。”

听到这儿,我妈姥哭了。最了解我妈姥的就是我姥爷了。

我姥爷又说,我留下了几万块钱,你可以放在银行,你又那么会过日子,有这些钱,还有你过日子的本事,足可以让你老太太安度晚年了。我姥爷安排着我妈姥的晚年,他十分自信。

我姥爷又提到了那次照相,上次照相,那个老师傅说你寿命最长,大家都听到了,那个老师傅可不是一般人,看人看得很准的。

我姥爷终于走了。我姥爷的离别遗言是:“那臭小子要是活着,让他回来给我烧纸。”

 

29

我妈姥精神有点恍惚,我们的家,很热闹的一个家,现在冷清了。我那个高高壮壮的姥爷走了,我大姨走了,我舅舅也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妈姥和我,家里人一个个都走了,每走一个人,我妈姥都伤心不已,可她走不了,她不能走,她还得一个一个的送他们走,她要走了,谁送他们呀。妈姥的孤独寂寞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妈姥拿出照片,看着上面的亲人。幸亏当年拍了这张照片,她还能看见她的这些亲人,本来拍照片的初衷是为了回忆她,没想到,倒成了她回忆他们了。

这不是命是什么。

一辈子自卑的妈姥,她为自己能活这么久很是惊讶,她这个最该走的人老是走不了,那些不该走的人却一个个走了,她认了,这就是命。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每天她睁开眼,她还能看到窗外明媚的阳光,听到鸟儿的啾啾声,看到照片上亲人,能和他们说话,她都觉得自己还活着真是个奇迹,她为自己活着有点无奈,“老天爷不收,那就继续活吧。”她好像和老天爷商量好了。从和我大姨照相起,她把每一年都当成最后一年,可每一年都不是最后一年,她日渐衰老,可心脏一直在跳。

她从人们向她投来的羡慕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丝骄傲,一丝自豪。她一辈子没什么可自豪的。我妈姥给我看过她的解放脚,大拇指快弯到脚心了,要不是解放,她就成了小脚老太太了,她没出过国,不会赚钱,没有正式工作,没有退休金,她会烙饼熬粥买特价菜,她身边的人都有可以自豪的地方,他们的职务,他们的穿戴,他们的收入,甚至相貌,她会佩服羡慕别人,没想过自己有什么可自豪的。没想到,老了老了,她也可以自豪一下了,她唯一可自豪的就是她的岁数,她把自己熬成了有自豪感的人。也许这就是老天爷对她这个自卑了一生的人最后的奖赏。

我妈姥一直纠结她为什么要活着,还要活这么久。她想不明白,怎么那些那么有本事的人都一个个死了,她这个没本事,不会赚钱的人倒活得好好的,看这个样子,还要活下去,这是为什么,老天爷太不公平了,让有用的人先走了,把没什么用的人倒留下来了。

我妈姥问我,你说你姥爷,你大姨,你舅,怎么都死我前头了,要说有本事,他们都比我有本事,都该多活,怎么就都走我前面了。

妈姥叹着气说:“是不是我的命硬,把别人都妨死了。”

妈姥为自己活着感到遗憾,为别人死感到自责不安。

妈姥自责的时候还会检讨自己:“我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怎么就会妨别人呢。”

她想自己哪件事做的不好,是饭做得不好,还是那句话说得不好。

她觉得她不该活这么久,家里所有人都该比她活的久,他们有理想,会赚钱,都该好好活着,她只是他们的累赘,她抱怨我姥爷,“你也不带我走。”

后来她想明白了,生死大事是由老天爷管着的,人不能自己安排,人要自己安排,老天也会生气的,你这么安排,老天爷非那么安排,“老天爷也是个犟脾气。”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要走,有人要留下来。我妈姥说,想走的不一定走的了,不想走的,却走了。我妈姥重复着我姥爷说过的话,先走的人都是有福的人,你姥爷是有福的人。

我问我妈姥,这张照片上怎么没有我,我是不是还没到咱家来,我妈姥说不是的,照相的时候我一进照相馆就哭,说什么也不照,我很怕那个罩着一块黑布的黑咕隆咚的家伙,我妈姥没办法,只好让我坐在一边,这张照片上就没有我,我妈姥说,幸亏我没照,没有照就对了,“要把你照上去还坏了,你看照片上的人都不在了。”

我姥爷大姨舅舅离去后,我妈姥活得越来越明白了。“现在老年人坐车不要钱,吃饭是不是也不要钱?”我说没听说。我妈姥不信,她要我陪她去饭馆。是那家耳熟能详的“一传十”,她老听我舅舅说“一传十”。

到了饭馆,要了一碗牛肉面,吃完了面。她让伙计把老板叫来,问老板她吃饭要不要钱?老板一看我妈姥的岁数像是不小了,小心问,您老高寿?我妈姥说,还小呢,九十五。老板一听,巴不得老太太快点走,万一有个闪失,他付不起这个责任。对我妈姥说,是是,您老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就来吃,小店保证不要您一分钱。我妈姥提到了我舅舅,说我儿子原来老来你家饭馆吃饭。老板觉得老太太是想套近乎。我妈姥提醒他,就是那个,吃了一次就窜稀的。老板想起来了,说那是缘分,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年您儿子没少关照小店,我还欠着您儿子一碗面,我请您吃面就是还账,您老想什么时候来吃就来吃。

老板吩咐伙计,以后看见这个老太太来吃饭,不许要钱。我妈姥得寸进尺说,不是她这个老太太来吃饭不要钱,是像她这么老的老太太来吃饭都不要钱。

饭馆老板睁大了眼,后来一想,这么老的老太太能到饭馆吃饭的大概只有我妈姥这一个。立刻表示同意,说马上制定一个标牌,写上达到我妈姥岁数标准的老太太来小店吃饭一律不要钱。

出了饭馆的门,妈姥自豪地对我说,我说什么来着,我已经活到了吃饭不要钱的岁数了,这是我的待遇。

我妈姥老听说谁谁有什么待遇,住房的待遇,退休金的待遇,坐汽车的待遇,上公园的待遇。那些和她在公园聊天的人待遇不离口,让我妈姥羡慕不已。她一辈子没享受过什么待遇,我妈姥把待遇看的很高,觉得那是国家给的奖赏,现在,我妈姥觉得自己也可以享受这些待遇了。她也活到了该享受待遇的岁数了,能享受待遇让我妈姥觉得活的很有尊严,她也要去享受别人能享受的待遇。

九十五岁到来那天,我妈姥像小孩过年一样,迫不及待让我送她去了医院。我知道妈姥的意思是要去享受国家给的待遇,去领国家给的奖赏。坐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那上医院也应该不要钱。

我推着妈姥,妈姥坐在轮椅上,在医院上楼下楼,检查了半天。医生看着检查报告说,老太太,您这身体好着呢,血压不高,血脂不高,没什么基础病。我妈姥说我都活到九十五了,还能没病。医生说,九十五不是病,我妈姥说你们还是检查的不仔细。我妈姥把事先准备好的病说了一大堆。医生说,我们都没检查出来呀。

我妈姥为自己身体没大毛病遗憾,为自己不能享受国家的待遇更遗憾。我妈姥对医生说,你说了算,你看我有什么病合适就有什么病。医生就笑了,问我,老太太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妈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你们医院住几天。我妈姥笑着说,我都九十五了,还不该在医院住几天。医生说我妈姥这样的病人还没见过,没什么病要求住院。我给我妈姥眨眨眼,我妈姥马上明白了,赶紧对医生说:“我感谢政府,感谢街道,感谢医院,感谢大夫。”

有个护士在一边,噗嗤就乐了。说老太太还挺有觉悟的,在家练了多长时间。

我妈姥一连串的感谢把医生感动了,说您这么大岁数了,又对我们这么信任,是该好好检查一下,查查您说的那些不舒服。

妈姥说:“您收我住院了?”

医生说:“收了。”

我妈姥后来对医生说,她住的是国家的医院,是国家给她的待遇,也没住那个护士的医院,那护士甩什么闲咧子。

那个医生说,您岁数大了,该糊涂就糊涂一点,别太聪明了,哪有九十五像您这么机灵的老太太,好多人,没到九十五就傻的一塌糊涂了,您可好,比年轻人还机灵,您不糊涂也得装着糊涂,要不我们医院可不收您了。

一听医院不收,我妈姥赶紧说,我就当没听出来。

医生走后我对我妈姥说,您以后见了我可以机灵,在别人面前,您就当自己糊涂了。您能活这么大岁数,就因为您什么事都糊涂,不上心,你得继续糊涂,您还可以活到一百岁。

我妈姥就乐,说我没想活那么多,早死早托生。

我妈姥住进了医院,看着白床单,白褥子,比家里还干净,就想起了我姥爷,她说我姥爷当初也像她一有,能住个医院,也不至于死那么早。我妈姥拍着医院的白床单夸医院,医院多好呀,比在家还好。好像她住了医院就不回家了。

医院收我妈姥住院,还有一个目的,是想研究一下,我妈姥为什么活这么大岁数,我们家族是不是有长寿基因。

医院原来想给我妈姥安排个单间,我妈姥不干,说她要住人多的病房。我给医院解释,我妈姥想找人聊天。

我不在家上班的时候,妈姥很寂寞,家里很冷清,医院不冷清,一间病房里住了六个人,没事了我妈姥就和他们聊天。聊着聊着,有的人就走了。

病房里的人,有走的,有来的,有的是病愈出院的,有的是结束了生命。这个病房老有病危的病人。我想和医院说说,给妈姥换一个病房,我妈姥说,换什么病房,她愿意在这个病房里,看着人来人往,就好像看着一天的明暗转换。我说,您不怕?我妈姥就笑了,说,活人才可怕,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大家在一个病房里住过,就是缘分,走了她可以送送。有人走,就有来的,那张病床上会来个新病友,新病友新面孔,有新故事,有新鲜感。

我妈姥住的那间病房,哪个病床上都有走的,有的来了几天就走了,有的时间长一点,就我妈姥,是个钉子户,吃得好,睡得好。有时第二天一睁眼,发现对面床上空了,我妈姥问旁边的人,那个病床上的人呢?昨天还聊天呢。人家说昨晚上走了。我妈姥直遗憾,说没送送人家。

我知道妈姥是活的岁数太大了,见过的太多了,妈姥怕的是寂寞。愿意找人多的地方。病房里有时人满为患,病人加上家属,满满当当的,我妈姥就喜欢得不得了。

我妈姥爱和病房里的人聊天,我悄悄告诉病房里的人,别问我妈姥家里的事,我家没别人了,就我妈姥和我。

病房里的人一听就明白了,和我妈姥聊天,光说好听的,让我妈姥高兴的,不提家里的人。

也有我疏忽的时候,没嘱咐到。有人问我妈姥,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妈姥一点也不生气,乐呵呵说,死了,都死了,老头死了,儿子死了,闺女也死了,就留下一个小闺女。大家都说,这老太太真想得开,家里人都死了还这么豁达,要不能活这么大岁数。

医生问我,老太太死了这么多亲人,还能这么健康地活着,还是想得开,心态好,这是人长寿第一重要的。

我说,我妈姥也是这么说的,我妈姥说他们都活的太累,我妈姥就没他们活的那么累。

医院正在研究我妈姥长寿的原因,我说,我妈姥希望一家人平平淡淡的,没病没灾的,这就是福。她说我们家的人有的是没挣到大钱就死了,有的是挣到大钱死了,她这个从来不想发财的人倒活了。我又补充了一句:我妈姥是个例,她的长寿之道不一定适应大多数人。

我下了班就去医院陪我妈姥,我妈姥常自己偷着笑,我一边给我妈姥削苹果,一边问她笑什么,我妈姥说,她一辈子没什么可得意的,你姥爷没事了就拿我打趣,有一回我把雪中送炭说成雪上加霜了,你姥爷纠正我,我说都是雪,差不多。你姥爷嘲笑我没文化,我说你瞧不起我干嘛,有本事找水平高的人嘲笑去,我这样的不值得你们嘲笑。

我妈姥得意地说,你姥爷这回可不敢嘲笑我了,我也有了可以得意的地方,我活得比他还大,稀里糊涂,都活到快一百岁了。我妈姥说,她也不想活这么大岁数,可老天爷偏不收她,“你说怪不怪。”我妈姥说,她想早点走,和我姥爷相会去,她老不去,我姥爷该等的着急了,我妈姥说,你姥爷一辈子是个急性子,动不动就起急,急来急去,把自己急没了。我妈姥说,什么事也别着急。

她从枕头下拿出照片看,她原来不爱看照片,以为是照片没照好,把家人都照没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和照片上的人一个个聊天。她对我姥爷说,你该等急了吧,这可不赖我,谁让你不早点把我带走。

医院里住了一个快百岁的老人,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纷纷来看望我妈姥,我妈姥几乎成了医院的明星,大家都笑眯眯地向她讨教长寿的秘诀。问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她想到了她的一生,她要用凉水洗全家人的衣服,把手都洗成了鸡爪形,她要腌白菜,她做了一筐的小孩鞋,她要晴天后把家里的被子抱到外边晒,她要一分一分的攒出家里的老底,最后一点,也许是她长寿最重要的一点,她没告诉任何人。

“您告诉我呗。”

“因为我根本不想长寿。”

这也许才是她长寿的原因。她的这个秘诀只有我知道,我妈姥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她狡黠地笑着对我说:“让他们猜去吧。”

好多人都知道我妈姥快一百岁了,都想和我们妈姥照相,还有人专门带了相机来,从包里掏出来,说和我妈姥合个影沾点老寿星的光,我妈姥坚决不同意。有人觉得我妈姥很怪,是不是怕照相会把寿命分给了别人。我和人家解释,我妈姥不是怕折寿,她这个岁数了,不怕折寿,她是怕和她照相的人折寿。我和他们说了原因,这些人都很理解,把准备照相的相机收了起来,怕光没沾上,倒把寿折了去。

 

我妈姥长寿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的肚子。我妈姥惊喜地看着我渐渐隆起的肚子,把脑袋贴在上面,“几个月了?”

我隆起的肚子让我妈姥找到了活在世界上的意义,“我得好好活着,等着看见我的孙子。”她欣喜地向全病房的人宣布。

我不断地向我妈姥展示我的肚子,那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那肚子里的孩子,都让我妈姥越活越有劲,她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一个快走到人生尽头的生命看到一个弱小生命的诞生,看见一个新的生命延续她的生命,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有意义的吗?

医生说我妈姥有时天真的像个孩子,会忘记很多事,那是因为她的大脑在萎缩。这可以让我妈姥少想事,活的更长久。

我不知道医院的判断是不是准确。医院问我妈姥的饮食起居有什么特点。我说她喝的是自来水,吃的是家常便饭,家里有好吃的都给了我了。我说,她长寿也许和我家的一张照片有关。

“哦。”医生很感兴趣。我说那是一张全家福,她常常拿出来看,回忆她的亲人们,“她不会悲伤吗。”我说不会,她原来悲伤,她以为应该是她的亲人们拿着照片回忆她,没想到,成了她拿着照片回忆家人,现在她换了想法,看照片让她觉她现在还是和故去的亲人们在一起,和他们聊天,一幕一幕的场景如在眼前,这也许也是她长寿的原因。

 

30

我妈姥最近常想起我的大姨。照片上,我大姨就站在她身后,搂着她。

我妈姥说她昨天做梦,梦见了我大姨,我妈姥说,她梦见我大姨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我妈姥说我大姨小时候特别懂事,我们家附近是个公共汽车站,是个总站,好几路公共汽车从这儿发车,上班的时候,等车的得有好几百人,车一来,大家一哄而上,售票员就急得喊,“别上错了。别上错了。”就是这么喊,还有上错的,上错的又急忙往下挤,下面的往上挤,上面的往下挤,乱得不得了。

我大姨天天看着这群人挤来挤去,有一次,她看见有个老太太,推着个卖冰棍的小木车,吆喝着卖冰棍。我大姨立刻发现了这里的商机,吃冰棍的人都是因为口渴,口渴可以吃冰棍,也可以喝水呀。

我大姨就从家里抱了个暖瓶,拿了几个吃饭的碗,她那时还小,一个暖水瓶都提不起来,只能抱着,到了汽车站,找了个旮旯,坐在地上。有人看见一个小姑娘,摆着暖水瓶,还有碗,就问她,是不是卖水的,我大姨点点头,那人就说,给我来一碗。我大姨的水买卖开张了,卖出了第一碗水。收了人家二分钱。

我大姨高兴的不得了。越是天热她越去,天越热水越好卖。一开始是在旮旯里等人,后来,她胆子大了,在人多的地方卖,那些在太阳底下等车的人,等的心急火燎,也等的口干舌燥,看见卖水的,就买一碗水喝。刚开始,我大姨卖的是开水,从暖瓶里倒出来还冒着热气,喝水的人嫌烫,我大姨立刻改进,把暖瓶塞子打开,让水凉的快一点。有时一壶水不够卖的,我大姨提着卖空了的暖水瓶跑回家。

我妈姥就在家给我大姨烧开水。还在水里撒点茶叶,提前把水凉凉了。

大姨让我妈姥也去卖水,我妈姥不去,嫌丢人。我妈姥不是大家闺秀,可还有点大小姐的脾气。她不去卖水,可她不反对我大姨卖水。

一开始只有我大姨一个人卖水,后来,卖水的人多了起来,都是附近的小孩,有提着家里烧水的水壶的,有抱着暖瓶的,手里还拿着几只碗,在客人跨间钻来钻去,“喝水吗?喝水吗?”停车场是个大水泥地,一点遮阳也没有,等车的人口干舌燥,“来,小孩,来碗水喝。”我大姨他们就给客人倒一碗水。卖水的小孩越来越多,人一多,就有点乱,车站上,本来等车的人就乱,再加上卖水的,更加乱哄哄,影响了发车,车站的调度不干了,看见卖水的小孩就轰。

我大姨的买卖也受到了影响,一边卖水,还得一边躲着车站的调度。车站的人吓唬我大姨:“怎么说了不听,再卖就给你没收了。”

我大姨舍不得卖水挣到的那几分钱,就和车站调度打开了游击战,车站调度也是好心,怕车来车去的碰着我大姨他们这帮孩子,让我大姨远点去卖。可离车站远了,买水的人就不多了,买卖就不好做了,我大姨和这班孩子就一点点往车站凑,越凑越近,车站的人一开始还好好说,后来也不耐烦了,就轰他们,佯装要没收水壶。

我大姨他们就派一个半大小孩看着,一看车站的人从调度室出来了,就喊:“来人了。”这帮卖水的孩子抱着暖瓶,提着水壶撒腿就跑。

车站的人怕孩子摔了,不敢使劲追。

有一回我大姨卖水,听见喊“来人了。”抱着暖水瓶就跑,一不留神,摔了个大马趴,把个暖瓶摔碎了,水撒了一地。我大姨哭着回了家。我妈姥心疼的不得了,她心疼的是暖水瓶,那一个暖水瓶得值多少碗水呀。

我姥爷回家听说了,把我妈姥骂了一顿,我姥爷特别喜欢我大姨,因为我大姨是他第一个孩子,我姥爷和我妈姥结婚好多年,一直没孩子,把我姥爷急坏了,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我大姨,孩子生下来,我姥爷喜欢的不得了,后来,我妈姥又生了我舅舅,孩子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对后生的也就那么回事了,唯独对我大姨,和对我舅舅不一样,特别娇宠她。

我姥爷从没打过我大姨,我大姨和他顶嘴他也不生气,我大姨这么小就知道卖水补贴家用,我姥爷觉得我大姨将来一定有出息。

有时,我妈姥有急事,让我大姨看着我舅舅,我大姨卖水卖上了瘾,她抱上我舅舅,提着水壶到停车场,一边卖水,一边看着我舅舅,我舅舅刚会爬,我大姨顾了卖水,顾不上看我舅舅,我舅舅满地爬,爬到车道上了,司机停了车,扯着嗓子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舅舅一点不害怕,抬头冲着司机笑。又快速爬回路边。

卖水挣了钱,我大姨经常给我舅舅买糖吃,有时把卖水的钱就交给我妈姥,她自己从来不舍得花。有一回,她生意特别好,卖出了好几碗水,她就去商店买肉。

一碗水二分钱,我大姨要是能卖出十碗水就是二毛钱。二毛钱就能买一块肉,够我妈姥包一顿饺子。

商店里买肉的人排大队,她排最后一个。案板后面站了一个售货员,案板上摆了一块只比拳头大不多的肉。别看肉不大,两边肥瘦还是有差别。每一个人买肉,卖肉的售货员都要问一句,“要肥的要瘦的?”,那个买肉的就歪着头,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指着要的地方,售货员又问:“要多少钱的?”买肉的一般就要二毛钱的,最少还有要一毛钱的。卖肉的售货员就在那块拳头大的肉上,按照买肉人要的肥瘦,薄薄地拉上一刀,拉下那片肉比纸厚一点,对着天空看都能透亮,递给买肉的人。

轮到我大姨了,我大姨就踮着脚尖,把手里一大把一分二分的钢镚递给卖肉的。

然后,拿着两毛钱的肉,蹦蹦跳跳跑回家,把那块肉给我妈姥。

我妈姥就把那二毛钱的肉剁碎了,掺和到一堆菜里,给全家包一顿饺子吃。

我妈姥看着照片给我大姨平反了:“你大姨一点也不抠门。”

31

我们家好事连连,我挺着大肚子去医院看我妈姥,告诉她,量房的来了,说咱们那儿是棚户区,马上就要拆,布告都贴出来了。我妈姥问搬到哪儿,我说还是原地回迁。我妈姥放下心来,说别搬的太远了,“你姥爷该找不到家了。”

拆迁前,我陪我妈姥回了一趟老平房,和街坊邻居们说说话。我妈姥能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了。王叔的儿子拉着我妈姥的手说:“您还认识我吗?”我妈姥笑了,“你不就是老王家的二小子吗,尖嘴猴腮的,和你爹长得一样。”

要住新房了,街道还给我妈姥送来了老年卡。“是你的跑不了。”我妈姥觉得自己更该好好活着了。

我妈姥向那个所有人希冀的一百岁前进着。

我妈姥对新房里的厕所心有余悸。“是在家能上厕所那种吗?”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过去的一家之主还是忧心忡忡,过去厕所的味道让她萦绕脑际,街口的厕所四面透风,还会味道刺鼻,“厕所建在家里,那屋里不会臭气熏天。”

新房建好后,我妈姥回到了阔别几年的家,特意到卫生间看了看,我告诉妈姥,有抽水马桶,有排气扇。“这样好,放个屁臭味都散出去了。”她放心了,“还是新房好,上厕所不用出屋”。我妈姥对我的孩子说,真是过上神仙过的日子了。

一到下雨天,我妈姥就会望着房顶,拄着拐棍一间一间屋子的检查,有没有房顶漏雨的地方。“太姥,您找什么呢?”孩子很不理解一个快百岁的老人,下雨天望房顶的习惯。“看看有没有漏雨的地方。”她又说了一句孩子摸不着头脑的话:“提醒一下你太姥爷,上屋顶小心点,别摔着。”说完她就笑。

我妈姥把全家福照片放在她卧室最显眼的地方,和街道送来的每月领钱的老年卡放在一起,“有福同享。”让我姥爷,我大姨,我舅舅陪着她一起享受住进新房的快乐。她有时会拍着墙壁对孙辈说,“不用你太姥爷天天抹墙了。”

我妈姥百岁那天,我和公司请了假,特意买了一束鲜花,一个大蛋糕。我们全家围在我妈姥身边,我妈姥头上戴着皇冠,吹完了一百支蜡烛,传来了敲门声,我开了门,走进来一个人,极像我姥爷,是我舅舅,我妈姥一点没感到惊奇,平静地说:

“来,吃蛋糕吧。”

我舅舅身边,站着一个很细很细的女人。

(完)

2019年7月29日修改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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