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很小的时候，做过一件说起来没人相信的事。那时母亲在江苏矿专图书馆工作，父亲负责学校的教务，图书馆需要购书，父亲批了母亲去买，有时来不及送学校，就先带回家里。那时我还不到四岁，因为四岁那年母亲离开了图书馆。

读红楼梦，读到贾宝玉抓周，抓得是胭脂粉钗，我常想我要抓周，一定会抓书，遂了大人们心愿，可惜父母没叫我抓周，他们坚信唯物主义，不信那些。

看到母亲带回这么多书，很小的我就眼馋，却又不认字，竟冒出个奇特的念头，长大后这些书看不到了咋办？竟突发奇想，现在就把书看一遍，等认字后，不就把书上的内容回忆起来了。于是我还真的趴在床边，一页页翻着书，一字字，一行行看起来。这事至今还记忆犹新。

没想到若干年后，读书的事竟被我一念成谶。到了我最渴望读书，最需要读书的年龄，却没书读了。我11岁小学五年级时停课了，恢复高考，1978年考入大学时23岁，很多名著放出来的时间还要晚些，可以说在人生最需要读书的年龄，我却无法吸允书的乳汁养分。要问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那就是该读书的时候没有书读。后来做了老师，看到那些不想读书的孩子，我总是说，多好的条件，为什么不愿读书呢？我为啥就没赶上好时候呢？

本来家里是有很多藏书的，父亲被打到后，偷偷跑回家要母亲把书都烧掉，怕成为罪状。记得那时毁灭家里的藏书成了最为难的事。有的书拉去卖掉，有的书投到湖水里，有些书怕被人看见，只能在家里的炉灶下烧。

有一回母亲用掏炉灰的火勾，架着一本很厚的书在炉灶下烧。浓烟滚滚，从厨房的窗涌到走廊里，我和母亲都很害怕，那书老也烧不完。后来母亲常怀感激地说，邻居们多好，知道我们烧书，故意关上门窗装不知道。

有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保存下来，这是母亲同学送给她的，竖排版，繁体字。母亲认为这是革命的书，不会有问题。我一遍遍反复看这本书，感谢这本书在那个枯燥的年代里，给了我无比珍贵的生活体验和美好想象，也影响了我一生。

另外还读过，林海雪原，迎春花，苦菜花，晋阳秋，红旗谱等几本书，是在邻居亚楠家借的，都缺头少尾，卷卷着，没一本完整的，我看完了还回去，过段时间再借来看。那时候借到一本书，看了几页，就舍不得再看下去，就像好吃的东西舍不得吃一样。亚楠家的书不知借过被我多少回。

70年复课，班里有个同学说他家有半部残缺不全的三国。我胆怯的提出借看，他竟答应了，当时的激动无法描述。放学后我跟来到他家所在的部队门口，他叫我在面外等。我等在路边，路下面是沟，沟那边是菜地，我等啊等，一会儿跨过沟，到菜地田埂上走走，再跨过沟等在路边。他老也不出来，慢慢天黑下来，他还是不出来，我眼巴巴地望着部队大门，盼望着他的身影，盼望着那本书，但什么都没盼到。天完全黑了，我只好沿着田埂小路回家了。第二天他说家里不让借，我谅解他，一点没生气，认为这是正常的，再也不指望能看三国。不过后来在隔壁邻居家看到一本三国的大鼓书脚本，带唱词的，残破不全，我借回来如获至宝，当时还害红眼病，母亲不叫看，我是偷着看了好几遍，里面的情节都能讲出来。

16岁进厂干翻沙工，一天下来，累的两肋都疼，身体劳苦，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唯有能找到书看，才有了乐趣。有回在食堂排队买饭，一个戴眼镜像是老三届的，对旁边人说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又大谈《战争与和平》，他有点炫耀，我羡慕极了，感觉他说的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事，那些书我想也不敢想。还有一次，班里来个新工人，拿着一本高尔基的《童年》，我紧紧的盯着他手中的书，但因为跟他不熟悉，最终也没敢张口要来翻一翻。

有天在新华书店看到了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但那是三本小画书，我激动地买了回来，那几天生活有了快乐，我一遍遍的看着小画书，读着高尔基苦难的人生，感觉生活的苦被抵消了。看到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高尔基做完繁重的工作，坐在路边房屋的窗下，听拐角小平房通风窗里流出的温暖婉转的琴声，流下了眼泪。我也留下了眼泪。这三本小画书伴随我度过了那些最苦的时光。

大学毕业、工作、成家后，解禁的书慢慢多起来，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书都能买到了，但读书的欲望，兴趣都不比以前了，事情也多了，精力也不够了，那些过去的梦寐以求的大部头世界名著，很多至今也没看完整过，就像看以前亚楠家那些残缺不全的书。

现在年龄大了，我还常去书店逛逛，世界名著、古典名著、当代名家的著作琳琅满目，可我却不想看了，只是翻翻选有我作品的书。我真的感到很悲哀，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当想要的时候没有，当有的时候却不想要了。

好在这只是我这一代人的命运！

我的外孙女，还没上学就已经能看童话书了，她是怎么认识字的，一直是个谜，没人教她，后来猜想大概是跟着电视学的。孙女对书的痴迷程度比我还强，吃饭睡觉都拿着一本书。早上起来,妈妈、姥姥给她梳头时，她也要拿本书，甚至刷牙的时候，也把书摆在旁边看，因为是电动牙刷。她比我幸运，生在了一个好读书的年代。女儿总是给她买书，多的我都受不了了，书柜里摆满了她的书，不光书柜，桌上，几上，床头柜，凡是能放书的地方都摆满了她的书。我的书都打包装进了纸箱子里。有时候看着她那么多的书，我真羡慕，为她感到幸福。

希望孩子们都生活在有书读的时代。

发《中国煤炭报》2024.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