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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新天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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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湖水有多冷

铅灰色高楼那么近

暗绿色池水那么热

我的青白色皮肤,暗红色心脏

还是那么怕冷

……

后备箱高度够不够?是否装得下轮椅?这是杜宇寒的疑问。

凌振羽调侃:“这是什么神操作?你让我在诗潮如怒的火星一号公路,推着腿脚灵便的女诗人,口中高声吟诵,脚下一路狂奔?”

杜宇寒说:“感谢你的大度。不要勉强,你可以当面喊女神经,而不是女诗人。”

凌振羽假装恭谦:“岂敢。嘴上不稳,天雷滚滚。”

国产越野车,便宜,皮实。凌振羽带着歉意说,这车有损女诗人形象,还好,铁骆驼不辱使命,一路顺畅,深入大荒。

“骆驼比骏马走得更远,蜜蜂比大象传承悠久。”面无表情的杜宇寒,目光穿过挡风玻璃,遥望跃出天际线的石油小镇,淡淡说道,“皮实也是一种美,质朴的美。质朴的,往往耐久;坚韧的,往往长久。”

合租以来,凌振羽慢慢适应了杜宇寒的冷淡表情和冷漠态度。论理说,艺术家,女诗人,应该有一颗火热的心,对应词是现成的,芳心似火。

一开始是合租,之后是合住。

合租,合住,有区别吗?杜宇寒说,当然有区别。凌振羽说,你说了算,你说有,那就有。

接下来,水到渠成,拼床。

杜宇寒说,不要说同居,同居这个词,太老套了,不得劲。

凌振羽说,你觉得怎么说得劲,就怎么说,你拍板。

说法得劲是一回事,行动是否得劲,则是另一回事。长期以来,早在认识凌振羽之前好几年,杜宇寒就觉得自己病了,病灶恰恰在于,干什么都不得劲。

比如说,刚开始拼床,年轻男女最正常的表现应该是如胶似漆,爱不释手,须臾不忍分开。问题是,凌振羽被女诗人冷冷的表情,还有冰凉的体表吓住了。尤其令他不安的是,杜宇寒四肢健全,却买了一台价值不菲的轮椅。闲来无事,她就坐到轮椅上,在室内来回转悠,构思诗篇,斟酌词句。

其实,杜宇寒除了为人高冷,其他方面对男人而言,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她身材瘦高,腰肢柔韧,两腿修长;尤其是皮肤好得出奇,腰腹和大腿白得耀眼。

杜宇寒并不拒绝男欢女爱,只是表达方式与众不同。往往是临近子夜,她才问男方:你还不睡?再不睡我可睡了。给我听着,等我睡安稳了,不许你的肢体挨着我,我的皮肤冷,你的皮肤热,我怕被烫伤。

石油小镇满目苍凉,漫步于废墟之间,杜宇寒问凌振羽:“有一个说法,早已不新鲜,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说,宇宙真的是设计好的呢?”

凌振羽说,坦率讲,无法理解,无法认同,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不折不扣。

杜宇寒表情严肃,口气仍是淡淡的,说,宇宙问题,与主义无关。宇宙关乎一切,主义只关乎人。在宇宙面前,人类太渺小了,宛如尘埃。

“好吧,不谈主义。”凌振羽笑了笑,“就事论事,比如你刚才所讲,蜜蜂比大象传承久远。我的疑问是,如果象牙不值钱呢?如果犀角不值钱呢?如果虎骨不值钱呢?”

“不对,角度错了,不是什么象牙不象牙的问题。”杜宇寒难得地与他对视,时间很短,不过目光不算太冷,“大树懒,听说过吗?”

凌振羽回答,听说过,名副其实的大家伙,可惜灭绝了。

“是的,早已灭绝。问题不在于大树懒的牙值不值钱,长颈鹿的角值不值钱,河马的骨头值不值钱,关键问题可能在于,它们贡献度太小,消耗得太多。”杜宇寒再次转头看他,但不再目光交流。顿了顿,她说到了人类,论及人类中的大人物,首当其冲是秦始皇。秦始皇,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坟墓,居然要动用一小半国家财力,驱使数十万人劳作。结果呢,他的整个家族成员全部被屠杀,他所谓的强者基因,根本没能传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始皇帝嬴政,区区一人,就把整个家族的空间和时间全部挥霍掉了。秦始皇看上去很威风,很庄严,很了不起,其实跟营建坟墓的那些工匠和劳役,没什么两样。”杜宇寒的眼神既渺远,又虚空,“在我看来,宇宙里所有个体和集团,无论是孤独游荡的蓝鲸,还是精诚团结的白蚁,都只是搬运工。当然了,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是。搬运量越大,所用时间就越短;搬运量越小,所用时间就越长。蚂蚁和蜜蜂,注定比大象和河马传承久远。或许,宇宙的朴素法则就在于两句话,十个字——强者空间大,弱者时间长。”

杜宇寒谈及英雄和烈士。好多英烈,很年轻就牺牲了,没能留下子孙,在宇宙里逗留的时间看似短暂,但他们的精神被后人继承,他们的故事传奇被后人演绎。除此之外,跟普通人相比,他们也据有较大空间,比如大型墓地、高大石碑,还有纪念馆、纪念林、纪念广场。

杜宇寒还谈到高僧大德。高僧大德没有子孙,但他们的尸骨安葬于壮观的塔林,不腐肉身供奉于庄严的庙宇,舍利子藏于巍峨的宝塔。

杜宇寒的语气保持得很好,淡淡的,一如既往。不过,她淡淡的语音,带给凌振羽的感觉,是冷冷的,甚至是凌厉的。

凌振羽提出不同意见,如果仅仅是以蓝鲸和蚂蚁为例,情况好像是这样的。不过,人类社会是复杂的,无穷大的宇宙,其复杂程度何止千万倍。比如说,不少长辈认识到,学历低的人大多结婚生子早。以男生为例,高中、职校和大专毕业生,二十三四岁就结婚;而硕士、博士,往往三十二三岁才结婚。那么,一百年内,前者就会多出一辈人。基数大,传代间隔短,毫无疑问人口就多。问题是,只要是正常人,谁不向往读硕士、博士,成为高级知识分子?

很显然,个性倔强的女诗人杜宇寒,不可能被对方说服,接下来的例证,让凌振羽无言以对。

杜宇寒谈起四处扩散的伊斯兰教众,还有走出非洲的黑人:法国的伊斯兰教徒,无论就生活水平而言,还是就占有资源而言,都无法跟白人相比。但是,依照目前的生育情况,用不了半个世纪,该国的伊斯兰人口,就会占比一半。至于黑人,无论他们是否能建设摩天大楼,是否能孕育伟大发明,是否能创建发达国家,核心问题是,按照目前的生育率,参照抑郁症之类精神疾病的患病率,不用几百年,黑人将占地球人口的绝对多数。

凌振羽打趣说,人类起源于非洲,非洲人重新占据地球,似乎符合逻辑。

杜宇寒接着说:地球人普遍爱房子,爱大房子。她认识一对老夫妇,克勤克俭,精打细算,手上有五套房,小套、中套、大套、别墅,乡下还有院子,一样不缺。问题是他们无儿无女,不会花钱,不帮亲友,不沾慈善。这很可怕,也很可叹。或许这对老夫妇只是特例,但绝非个案。中老年市民处心积虑节衣缩食炒房囤房的,不说很多,但也不少。这种现实既可怕,也可悲。足球那么大的一块煤,熊熊燃烧,一会儿就烧完了;捂在灰里暗燃,能烧一整晚。欧美那些房价最高的大都市,多半住着外来者。我们这片大陆,房价最高的,可能是大上海。现实情况是,人口密度极大的沪淞地区,如今近一半房子里,住着房主的女婿,人家的儿子。

杜宇寒的结论,并未让凌振羽消极。相反,关于房子的话题,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人生第一场爱情,实打实的浪漫往事。

那女孩是理科生,名叫龚晓彤。两人同一公司,部门不同,相隔挺远。开大会时相识,点头之交而已。上下班等电梯碰上,寒暄之外,至多问几句加班多不多、头头抠不抠、福利高不高之类。后来机缘巧合,两人被抽调进同一小组。

当时,挺胸凸肚的副总给一帮年轻人作动员:“不给年轻人压担子的公司,毫无前途。从今天开始,成立攻坚小组,为期一个月,锁定任务,目标必成!我宣布,由钱部长任项目组负责人。”钱部长并不老,不过三十来岁,秃顶。副总说,钱部长平时事多,让他每天驻守一线,不现实。经讨论,由凌振羽担任攻坚组组长。

龚晓彤感到意外,看一眼白白净净的凌振羽,暗自嘀咕:好像是文科生吧,行不行啊?

副总接着说,拿下项目,保证发奖,每人保底一万大洋。大家两眼放光,保底一万?不少。就算加班好了,哪个公司不加班?试想,平时加班哪有这么高的补助?

副总讲完钱部长讲,随后让凌振羽说几句。凌振羽说:“活着拼命干,死了蹬腿算!如果我偷懒,你们就造反!奖金整一万,全拿去搓饭!”

大家都笑了。副总说,很好,很实在。那就这样,先摆开工酒,吃完就下手。

中午不许饮酒,吃自助餐,档次不低,星级饭店海鲜厅。龚晓彤一向注重体型,只挑了两三样。找座时,凌振羽已选好食物坐下。龚晓彤坐到对面,看着他的盘子说,就这点?亏了。

凌振羽说,坐着不动,太饱影响大脑供血。

龚晓彤笑着说,哟,理论一套一套的,什么学校毕业的?

凌振羽略一迟疑,说出校名,居然是响当当的名校,国内绝对排名前八。龚晓彤感到奇怪:“那还不理直气壮?非得哈佛、剑桥,才敢大声说?”

凌振羽说,文科生,专业又冷门。图书馆学,够不够冷?

龚晓彤说,不算最冷,比挖死人墓的考古学稍微暖一些。内心想说的却是:有没搞错?让整理图书的文科生,当我们这帮理科生的组长?靠谱吗?

凌振羽自嘲说,召集人,召集人而已,搞好服务,当好勤务员。

龚晓彤暗暗吃惊。这家伙真聪明,别人心里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下午,进入攻坚组办公室,龚晓彤一伙发现,每张办公桌上都立着一座小巧的书架,插着四个文件夹,分别写着“基础理论”“现有资料”“主攻方向”和“初步成果”。

凌振羽解释:主攻方向是任务分解,材料有限,资源共享,大家一有成果,哪怕只是想法和创意,要及时补进去,其他人可以从中获得灵感,又不影响当事人工作。需要说明的是,初步成果,那是空文件夹,虚席以待,等大家的辉煌业绩横空出世。

大家拍手称赞,说凌振羽统筹能力强,也对其人品有了进一步了解,这么多前期工作,均由他一人完成,所付心血可想而知。

很快,大家就领略到小书架的好处。写字楼年轻人的优点明显,缺点也明显。优点是脑子灵活,精力旺盛;缺点是不知运筹,头绪乱。举个常见例子,有时找一个批文复件,翻得昏天暗地,心气浮躁,等找到文件,原先灵感早已被火气浇灭,好一阵调整不过来,效率大打折扣。如今四个文件夹就在眼前,逼着你有条不紊开展工作。主动性被调动了,一看到有用信息,赶紧放进去。有人喜欢深夜加班,队友回去了,加班者照样能从队友小书架上找来资料参考,不必等对方第二天来当面探讨。

第二十七天下班前,钱部长和副总进来。副总满面春风:“大喜!一次通过。没说的,喝酒去。”

不再是自助餐,是高档酒席。凌振羽和副总、钱部长几个人一拨,喝白酒。女生另一拨,由财务总监,一位准阿姨级的精英陪着,喝红酒。酒足饭饱,钱部长提议大家去歌厅放松。凌振羽喝高了,语气含糊,态度坚决,匆匆告辞,打车走了。副总和钱部长也不挽留,开玩笑说,男生跑了不怕,女生不许跑,要不唱歌没劲。选的是豪华的歌厅,副总说:“钱部长放血,尽情放!他不放谁放?”

副总和钱部长喝高了,抓住话筒不放。几个女生乐得当听众,边休息边陪财务总监胡大姐说话。几句之后,龚晓彤几个听出,胡大姐对钱部长的为人并不看重。她说:“这点血算什么?还不是你们玩命加班?对了,发多少奖金?”

一个女孩回答,酒席上说好了,每人一万一千八,吉利数字。

胡大姐冷笑说:“一万一千八?亏他说得出口。我不想多说什么,不利于安定团结。但事情不能这样办,没个公道还行?我不想透露这个项目的攻坚费用,我只想说,这半年的项目,没有一项低于二十八万。”

龚晓彤几个面面相觑:最低二十八万?攻坚组八人,加上副总、钱部长,不过十人。凭什么冲锋在一线的,只能拿最少的?

胡大姐说,她不便再说什么了,公司就是这样。好好干,慢慢熬,熬到中层就好了。熬到高层更好,赢家通吃。

龚晓彤心情压抑,想想自己的费心费力,想想凌振羽的殚精竭虑,再想想那可怜的一万一千八,觉得不值。她推说自己胃不舒服,离开歌厅,散步回家。夜风清凉,吹不灭她心头的火气。

第二天中午,龚晓彤特意跑到三区食堂,早早坐在墙角等候。凌振羽比其他人迟了二十分钟才进来,等他打好饭刷完卡,龚晓彤已站到他身后。他刚转身,龚晓彤就揶揄他:“吃饭也不急?到现在才来?”

凌振羽难掩惊喜:“高峰期打饭更忙,更费时间。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龚晓彤故意说:“怎么了?不允许跨区吃饭?”

凌振羽赶紧说:“不是不是,真高兴还能看到你。”

“我早上来有事,顺便看看你。”龚晓彤带他到角落就座,很快谈及正事,也就是副总、钱部长借攻坚之名拿大钱,小组一线成员拿小钱的内幕。

谁知凌振羽平静地说,领导具体拿多少钱,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现实就是这样的,公司法则。

什么法则?

丛林法则是弱肉强食,公司法则是上层通吃。

龚晓彤心有不甘:唉,累死累活,再怎么说也是一项成果……

凌振羽安慰她:老话说得好,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现如今改说法了,中层是怎样熬成的。

两人由此走近。凌振羽隔三差五到龚晓彤所在的一区食堂就餐,和小师妹边吃边聊,共处半小时。第一次去,跟龚晓彤的借口一样,早上来有事,顺便看看对方。之后就不再矫情,聊天算什么,就算是正儿八经谈恋爱,也不犯法。

关键是,他们跟谈恋爱沾边吗?好像不沾边。问题出在哪里?不便明说。拿得上台面的原因是,男女知己,相谈甚欢,不一定要往爱情、婚姻方面靠。拿不上台面的原因是,两个外来户,一对租房客,联想到爱情、婚姻,就要联想到婚房,仅仅是一个硬件,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星期五,大家一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为的是避免下午加班,影响周末休假。下班后,别人都走了,凌振羽独自收拾办公室,刚提拔的中层副职,勤快点没坏处。

步出电梯,凌振羽一阵风跑出去。大半年来,作为跑步上班族,他是全公司唯一坚持下来的。上班都是坐着,上下班跑步健身的好处十分明显。但是,说归说做归做,言行不一是人类的共同惰性。所以,对于凌振羽的执着,多数人表示钦佩,有的甚至心怀嫉妒。

五岔口新增一幅巨型房产广告,远远地,一组数字刺痛凌振羽双眼。他跑到广告下停住,表情夸张,仰头观望。

滴滴!身后传来电动车喇叭声,是龚晓彤。晓彤乐呵呵说,大师兄,看房呢?看上没有?

凌振羽说,看房就免了,看房价,纸上谈兵。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什么情况?

月黑雁飞高,不抵房价高。

到底多高?

房价在山巅,离天三尺三。不吃也不喝,要攒二十年。

龚晓彤假装体贴,柔声说,大师兄,那就不看了,小心脖子痛。

凌振羽说,不看了,谁稀罕?

“又跑步?要是不嫌我的迷你宝马,我带你。”

“错!开宝马奔驰,更需要健身,生命诚可贵,富人命更贵。”

“使劲跑,跑过CPI,跑过房价。”起步上前,龚晓彤又刹住车,转头问,“师兄,那一万一千八,打算怎么花?”

“去旅游,放松一下。”

“太好了。大师兄,不想带上我?男女搭配,一路陶醉。”

“怎么不想?做梦都想。那就说定了——你,打包上路;我,打包花钱。”

龚晓彤说,这创意,没说的,公平,公道,公正无私。对了,去哪里玩?

凌振羽说,大森林,去洗肺。

龚晓彤说,师傅被妖精抓走了,大师兄说了算。

男女搭配,旅游不累。刚进山,龚晓彤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一路跑在前面,只在拍照时才肯停下。好景不长,不久之后她就开始抱怨,什么叫旅行?就是美了眼睛,苦了腿脚。

凌振羽说,不全面,应该是,锻炼腿脚,开阔胸襟,放牧心灵。

龚晓彤抬杠:“喂,既然放牧心灵,不要拽这些文绉绉的雅词好不好?酸不酸哪?”

“这还叫雅?这还叫酸?还有更雅、更酸的呢。”

“说来听听,长长见识。”

“行,没问题,下一站。”

“晕死!这算什么?先完成任务,再奖励?”

“那是,向着更高更快更强,聊发少年狂!”凌振羽迈步向前。

龚晓彤笑着追赶:“哎哎哎,倒是等等我呀。什么大师兄?石猴子,不懂怜香惜玉。”

龙须瀑布,飞流直下一百多米。拍完照,龚晓彤说:诗仙,把雅词说来听听。

凌振羽说,说出来不如写出来,发你手机上吧。

山行十里,桐花满树。遥想彩凤,身栖何处?

读完,龚晓彤故意说,不知所云,这玩意也算雅词?那谁不会?

龙须松下,凌振羽说,李白有一句诗——吾将此地巢云松。那是牢骚话,房价太高,诗仙没地方住,只能在树上安营扎寨。

龚晓彤噗嗤一乐,摇头苦笑。

枫林瀑布。凌振羽说,闭上眼,深呼吸。听流泉,听松涛。清泉洗心,森林洗肺。

龚晓彤照办:“没错,闻到了森林的味道。松涛掩不住流水的声音,流水和山风,是大自然最美的声音。对了,大师兄,怎么老是带我看水?”

凌振羽摆出传道授业解惑的表情说,山水山水,除了山就是水。再说,流水让我们警醒,珍惜时光,把握今朝。

龚晓彤发感慨,是啊,一生很快的,不过是昨天,今天,明天。

凌振羽也说,是啊,就连孔夫子也叹息,逝者如斯夫。

龚晓彤累了,要下山。凌振羽说别忙,最重要的景点还没看呢。

“最重要的?”龚晓彤来了兴致,“快说,什么景点?”

“夫妻松。”

“这名字好,温馨,深情,一定要看。”凌振羽问路过的游客,夫妻松在什么位置。对方笑着说,走过头了。很好找,在栗木桥到森林宾馆的公路旁。

凌振羽和龚晓彤面面相觑,哑然失笑。掉头走,凌振羽自嘲说,灯下黑,照远不照近。龚晓彤也说,这是人类的通病,喜欢追逐远大目标,对身边的目标视若不见。凌振羽心中一动,脚步不由得缓下来,侧头偷看龚晓彤。龚晓彤若无其事,微笑着赶路。

夫妻松是两株老树,相依相偎,一株高,一株低,一株树皮粗糙,一株树皮细腻,宛如一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凌振羽为夫妻松拍照,龚晓彤也为两棵树拍照。龚晓彤站到树下,凌振羽给她拍照。然后换凌振羽站到树下,龚晓彤为他拍照。游客里,一个小伙子主动跑来,热情地说:“这景点好,不要错过。来,你们来张合影,我来拍。”

两人说了谢谢,站到树下,开始摆造型。小伙子说,不行,太僵硬,跟后面的夫妻松不配。

于是,龚晓彤大大方方把胳膊伸到凌振羽臂弯里,笑吟吟对着镜头。凌振羽脸都红了,还是笑着大声对业余摄影师说:“等等,让我回头看一眼,两位老人家是什么范儿。”

在场的游客都笑了。凌振羽回头认真看一眼夫妻松,拿定主意,和龚晓彤合作,摆出跟两棵老树相称的身姿。

下山途中,好长时间两人都不开口。龚晓彤用完一腔耐心,却等不来凌振羽只言片语,只好拿胳膊肘捅他,没话找话:“文科生,刚才那照片,要是起个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凌振羽的内心,既温馨甜蜜,又惴惴不安,沉吟一番,才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龚晓彤莞尔一笑:“太深奥,太消极。我想了个标题,你看行不行——最美的时候遇见谁。”

凌振羽手心出汗,说,还好,如换成“最美的时候曾经遇见谁”,那就惨了。

龚晓彤说,你看看,文科生就是酸,就爱咬文嚼字。

凌振羽说,多出“曾经”二字,大不同的。

龚晓彤眉毛拧起,眼里却笑意满溢:“以为我真不懂?告诉你吧,在这个问题上,我比你懂。最美的时候,就该做最美的事。至于别的,不必多虑。人生那么长,总按棋盘走,那多没劲。”

凌振羽叹息说,说得真好,可惜呀,世上那么多人,偏偏要按棋盘走。

“我们管不了别人,就管自身;管不了一生,先管青春。”

凌振羽眼睛都湿润了,却调侃道:“哎,理科生,不要抢我饭碗。”

龚晓彤清了清嗓子,故意用慈祥长者的口吻说,孩子,听好了,老人家要真诚告诫你,青春不分文理科。

然而,四周大空间里,棋盘一直存在,坚如磐石,冷似钢铁。虽说青春不分文理科,大城市却会精准区分有房户、外来户、流浪者。

凌振羽和龚晓彤在一起,前后不过两年。双方一致认为,那是今生今世最美的时光。

分手后,凌振羽做了一个决定,余生不会在这座大都市买房。他寻思,退休之前,呆在自家房子里的时间,摊下来不过每天几小时。至于将来孩子的学区问题,他也有理性认识。身处知识大爆炸时代,学区再也不是学生出路的决定因素。就像他自己,乡村小学、集镇初中、县城高中一路走来,照样考入了985名校,毕业后顺利入职五百强企业。

工作还不错,薪水也可以,那么,还是留一点时间给诗与远方吧。如果此后的诗与远方,能够与异性结伴,那就更有意义了。于是,他动用全部存款,买了一辆越野车,四驱柴油版,办下来不过十几万元。

机缘巧合,正因为留恋诗与远方,他才和女诗人合租相识,继而相伴。

为寻求合租伙伴,杜宇寒发布一则内容独特的帖子:

而立女诗人,个性倔强,不勤快,诚征合租者一名:

男女不限,限本科生且文科生,在五百强就业者优先;

勤劳懒惰不限,限诗歌爱好者,能容忍神经质者优先。

杜宇寒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过往经历,乃至情史,她都不想隐瞒。合租相处熟悉之后,坦率的女诗人,以一首拟古诗自告身世:

小城某业主,有房有旺铺;中年失正妻,意欲配村姑。

其子闻此讯,雷霆飙震怒;一二三四五,正告糊涂父:

“视彼农家女,志在夺店铺;今日勤丫鬟,明日母老虎。

汝若存疑心,下棋看三步;房产易吾名,能否情如故?”

愚父循其计,三日两过户。村姑泪如雨,绝尘不回顾。

产权稳如山,父子成陌路。孤男存款丰,酗酒觅情妇;

枯槁如僵尸,狂歌继痛哭。偶遇女诗人,失魂似中蛊;

发尽千般誓,仰视复匍匐。女史方失恋,彷徨兼恓孤;

静观冷周旋,唯恐入歧途。孤男馈巨款,坦言心中苦:

“癌症逾半载,转瞬归地府;平生逢六女,心事无从诉。

有幸识仙子,灵魂出窍舞;干柴燃太急,灰飞化尘土。”

女史初愕然,诗才陷迷雾;由此究时空,俗务渐荒芜。

……

冷湖镇地处干旱地带,空气中水汽极少,加之无污染,夜空清晰无比,嘈嘈杂杂的星星,挤满蓝幽幽的天幕。

凌振羽和杜宇寒仰面朝天躺在车里,透过天窗看星空。

幸好没带轮椅。来之前,凌振羽字斟句酌,游说女诗人:平时都听你的,好歹听我一回。或许你会说,平时都听,关键时刻更要听。既然说关键,那我就说核心——带上轮椅,后排座椅就无法放倒,我俩就无法躺在车里看星星。去冷湖,如果不看星星,我一个俗人倒还罢了,作为诗人,你怎么能死心?不如不去。

一开始天窗并未打开,凌振羽担心杜宇寒怕冷。杜宇寒说,还是打开吧,一会儿就行,给我预留酝酿一首诗的时间。

天窗打开,天幕离得更近。凌振羽说,看吧,星星迟早会掉进我们怀里。

杜宇寒说,多好的诗句。说吧,看着这样的星空,心里会想些什么?

凌振羽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想流泪。

“不奇怪。”杜宇寒淡淡说,“不过我不会,我只感到人类渺小,心里发慌,发冷。”

凌振羽说:“抓紧时间构思,不要着凉。”

杜宇寒吟诵诗篇:

请给我一艘船

不在意大小形状,只在意航线泊位

泛舟于冷湖深处,捕一舱生猛星星

欢蹦乱跳,鱼鳞一般闪耀

……

“好了,关上天窗。”说着,杜宇寒翻身看着凌振羽,一条腿搭在他膝盖上,问他有没有锁好车门。

凌振羽的心开始猛烈跳动。他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亲密爱人,恋人之间该有的热辣活动早就有过。不过此地此刻,凌振羽还是感到心慌,不仅如此,就连对方凉滑的腿,仿佛也会灼痛他。

星光透过天窗,照着杜宇寒白皙瘦削的脸庞。女诗人眯着眼说:“你还不睡?再不睡我可睡了。”

怦然心动的凌振羽,不等对方说出程式化的话,侧身拥抱她:“睡,陪你睡。不,互相睡。”

天幕犹如幽蓝穹庐,繁星犹如蓝印花布上的银色碎花。

他们在旷野里,星空下,缠绵良久。

白天开车太累,凌振羽很快进入梦乡。一觉醒来,他发现杜宇寒尚未入睡。衣着整齐的女诗人,两手搭于小腹,双目凝视夜空。凌振羽问她想什么,她说,还在思考大象与蜜蜂,以及搬运过程长短的问题。

凌振羽与她探讨:这个命题有说不通的地方。强者占据大空间,又能持久的,并不罕见。比如,某些亿万富翁,不仅自身长寿,而且家族人丁兴旺。

杜宇寒说,是的,她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的家乡,历史上出了一位少年天才:“朱凌云,跟你一样,名字里也有一个凌字。”

凌振羽笑着说:“肯定不一样,至少,我不是天才。”

朱凌云八岁曾为古槐赋诗,其中有“东道龙鳞古,南柯蚁梦长”两句,根本不像出自孩童之手。还有更奇的,朱凌云虚龄十二、实际十一岁就考中秀才。令人扼腕的是,随后他很快病死了。有人认为,他太刻苦,太用心,思虑过多,也就是说,燃烧得太快了。

凌振羽说,这个话题,好像不搭界。

杜宇寒说,如果思虑也占据能量场,思虑过多也算搬运量太大呢?

凌振羽说,若论用功苦读,思虑过多,范仲淹肯定算一个。

杜宇寒罕见地露出笑容,说他俩能成为恋人,合情合理,自己刚想举出的名人,正是范仲淹。范仲淹幼年丧父,跟着改嫁的母亲在人家隐忍度日,改为朱姓。范仲淹的一生,称得上星光熠熠,功勋卓著——文采斐然,政声极佳;身为文官,戍边时还被人称颂“胸中自有数万甲兵”。

凌振羽说,范仲淹的一生,注定思虑过多,搬运量巨大,可是他不仅活了六十几岁,而且子孙众多。

杜宇寒说,快到正题了。思虑过多,也分两种,一种是只为自身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考虑,一种是肯为他人着想,包括肩负传播思想的使命。

凌振羽说,文科生必答题,先天下之忧而忧。

杜宇寒说,是的,安徒生的例子,看似跟范仲淹相反,其实异曲同工。

凌振羽说,很可惜,上天不公平,安徒生没有老婆,没有子孙。

杜宇寒说,安徒生是个光棍,也许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光棍。他的基因没能延续,但是,他的作品、情感、思想得以延续。只要人类不灭亡,人人都爱安徒生。

凌振羽说,还有曹雪芹。

杜宇寒说,是的,比之安徒生,曹雪芹占据的空间更大。

凌振羽点头附和,没错,光是大观园,不算拍摄影视剧时剧组临时搭建的,建筑实体南北都有,京沪各一座,每天游人如织,每年门票收入惊人。

杜宇寒得出结论:或许,宇宙是个能量场;或许,互惠共生就是正能量。

凌振羽把右膝搭在她凉凉的大腿上,笑着问:“这么说,我俩一冷一热,也算互惠共生?用我的热量温暖你,也算正能量?”

杜宇寒略一迟疑,侧过身去:“我要睡了,从现在起,星空交给你看管。”

凌振羽收起被冷落的右腿,平躺上身,拱起双膝,瞪着眼看星空。不久,鱼鳞般的星星越跳越慢,墨玉般的天幕越推越远,于是他眯上双眼。

湖水有多冷,倒影有多远

星空寥廓,运夫蚁集

而我在低头默数

哪些人能逃过抑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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