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是对所在宅基地及附属物的统称,也是家的代名词。我家的院子在村子最北头,八十年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鲜有人来。随着人口的增多,荒地也被划为了宅基地,新成家的人迫于生计搬到此地,建房修舍,经营生活。时间长了,炊烟多了起来,荒芜的村头也渐渐地有了生机。
有一处院子是自立门户的开始。我父亲和其他人一样,作为家里的长子,首先搬离了和父母兄弟共同居住的老宅,到新宅院开启自己的奋斗。起初,划分的院子只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父亲花费十来天时间割去了杂草、平整了沟坎,又用架子车拉回来二十来车沙土,覆盖住院子的“蛮荒”,令它的面貌焕然一新。这片空地慢慢地拒绝了大自然的指导,不再长满野草。它开始遵循着人的意志演化,并被授予“某某家院子”的名号,成为了承载安居乐业美好愿望的有主之地。
没有房舍、围墙的院子,看起来还是一片空地。当苗木小贩吆喝声出现的时候,父亲便从集市上挑选了槐树苗,栽满院子。不时有路过的邻居劝父亲说:“树栽的太密很难长成才”。可父亲对这些劝说不以为意,总是笑着回答到:“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多栽点树争取夏天早乘凉,长成啥样都行”。其实他是有自己的打算,树木长个几年差不多能做个椽子,最不济也能做根锹把。在那个经济拮据的时期,家家户户都在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将“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的理念奉为圭臬。父亲从平整院子的时候就在考虑盖房子以及生活的问题,建房子需要大量的椽子、檩条,农具修理也得有硬实木头,看似不合理的密植苗木,到时候就能派上大用场。他懂得“十年树木”的道理,也懂得因时而变以待不时之需。
耕作之余,父亲和他的叔伯兄弟结伴外出卖苦力,打砖坯、制瓦坯、烧砖瓦窑,几年下来,手里有了点积蓄,心里有了底气,他就着手准备修建房子。父亲先是将堂屋及当院位置的树木伐掉,又将院子周边矮小的、过稠密的苗木剔除,只保留几棵长势出众的树作为护墙木。汰弱留强,物竞人择,这大概就是农民对自然法则的灵活运用。
伐好的树晾晒着,便开始筹措砖瓦、檩梁、石灰等物资。为了节省有限的资金,当时盖房子买砖瓦成品的少,多是自己或者聘请师傅烧制。自己烧制的砖也不是现在所看到的红砖,而是在小砖窑内烧制并在收尾阶段淋水降温,呈现出蓝颜色的砖。父亲邀上亲朋好友,烧制了砖瓦;又把姑家翻修房子替换下来的檩条、椽子拉回几车;房梁至关重要,他决定在集市上买了两根。就这样东拼西凑备齐了建筑材料,择吉日打地基,在鞭炮声中宣告建房大业开始。男人和泥搬砖,妇人蒸馍熬菜,孩子烧水跑腿,远亲近邻挤出空闲时间前来助力。几天时间,三间砖瓦房在院子里拔地而起,父亲又熬了两个夜,把盖房剩下的砖头砌成了环绕院子的墙,用剩余的木材拼钉了一扇大门。至此,院子升级成为了家,成为安身立命的处所,成为遮风挡雨的归宿。
母亲嫁过来后,院子开始有了灵魂。姐姐和我的出生,让院子里更增添了许多欢声笑语。父母在院子规划了牛棚、鸡舍和猪圈,将院子边边角角的空闲地方留给了家畜。在房前空地开辟零星菜池,来年春天种下几株丝瓜、南瓜和冬瓜。这些规划是生活点缀也是生计,更是对安宁生活的孜孜追求。
白天忙碌、热闹是家庭的主旋律,夜深人静的院子自有它低调的喧闹,小猪轻声哼唧,老牛慢悠悠地反刍,鸡窝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翅膀扇动,偶尔我的梦呓声也会融入其中,安静的夜晚像是抚平院子的喧嚣,却也赋予了它独特的静谧。
慢慢地,村头越来越多的空院子迎来了各自的主人,偏僻的村头人烟渐盛。那时候,大家院墙都修的草率,平日里,孩子嬉戏打闹声、铲子碰锅动静、鸡鸣狗叫声都能传出去老远。农村人也很有趣,常常以茶余饭后的消磨时间作为对劳作一天的奖励,晚饭后,走出院子,聚集道旁,谈天说地、讲古论今,直到夜深才返回家中。
后来,随着上学、外出务工和经商的人多了起来,逐渐有年轻人离开了家,做生意有点起色的人也都举家搬迁到了县城,热闹喧嚣的街道、院子慢慢的安静了下来。就像我的邻居在县城做生意发达后,就将家安置到县城去了,他家成为我们这片最先空下来的院子。每年春节,邻居叔叔会带着孩子来除除院子里面长满的荒草,扫一下屋里挂满的蜘蛛网,贴贴春联。再后来,孩子也很少跟着回来,他就简单贴张春联,围着院子走走看看,也就离开了。
上了高中,我才正式离开我家的院子,每次仅是周末在家待一两晚,更多时候都只有父母在家。这两年,随着农村土地流转出去,一些老年人也都随着儿女进了城。父亲都70多了,还坚持要外出打工,也锁上了院子的门,加入了离家的队伍。每到清明节、寒衣节,他都要请假回来祭祀逝去的亲人。姐姐们也约着,到日子就带着孩子们回来团聚,荒芜的院子又会迎来热闹的一刻。去年国庆节,外甥给我拍照说:舅舅,老家院子一推开门,满地的落叶和荒草,那一刻的乡愁感瞬间拉满。我看到照片顿觉百感交集,我想那些离家的父辈们,每次回到自己的院子都忙碌个不停,站路边和老友们饕餮回忆往事时候,才是真正地乡愁吧。
当聚餐的烟火气慢慢消散,院子也恢复了宁静,恢复了最初的样子。院子犹如自己的管家,它把当院空地、屋根墙缝的使用权重新还给了野蒿、狗尾草这些原住民,让它们自由的生长、开花结籽。它愉快的接纳着蜘蛛爬虫这些往昔的常客,也等来了迁徙驻足的候鸟过客。布谷鸟、麻雀任意的筑巢、繁衍,叽叽喳喳声溢出院墙;燕子、蜂蝶踏着时令节奏,蹁跹起舞。日头肆意地照耀着院子,月光惬意地泼洒银辉,雨雪霜雾轮番光顾,一切都自然到来、渐次离场,院子慢慢地接受了这份安静。
岁月流逝,时代变迁,小小的一方院子,从荒芜、到喧嚣、再到沉寂,烙印了时代变迁的身影。昔日院子的热闹早已不见踪影,但在这片土地上演绎的悲欢离合、人情往事仍旧余音未了。
从此,院子却褪去繁华、卸下装扮,化身为故乡的符号,停驻在离乡人的乡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