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1996年参加工作,那是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高中是我爸逼我上的。他说别管学不学得到东西,总比和胖子他们在一起瞎混强。高中毕业后我在家待了半年多的时间,我爸想办法把我弄进了他上班的工厂。
我和胖子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住在同一条街,小学初中都在一个班。胖子从小并不胖,也忘了从小学几年级开始,他像吹气似得胖了起来。据他说他小时候脾胃不好,他爸爸找了一个老中医给他调理了半年,后来胃口大开变成了胖子。胖子上面有个姐姐,比他大七八岁。他爸妈疼儿子,从小就惯着他,小时候他的零花钱比我们谁都多。而且胖子从小就蛮横无理,经常欺负别的同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我的关系一直很好,我想这可能就是人的缘分吧。
胖子从小喜欢看武侠小说和影视剧,为了圆他的武侠梦,他爸爸托人找到我们当地一个民间的洪拳武师,胖子做了洪拳师父的关门弟子。他从上小学五年级开始练拳,虽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身子骨确实也练得比同龄人结实,在我们那一带同龄小孩甚至比我们大几岁的孩子都打不过他。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胖子和高一年级的一个小子打架吃了亏,他叫来了已参加工作的师兄,高一年级那小子也从社会上叫了几个人。那次胖子师兄一个人放平了对方五个人,完事高一年级那小子主动找胖子和解,从此胖子在学校就横着走了。
初中毕业之后胖子就不上学了。他先是在家里混了半年,后来他爸通过关系给他在市运输公司找了份工作。胖子开始在运输公司的汽修厂当学徒,因为工作便利很快就学会了开车,两年之后他就拿到了驾照。在九十年代中期,三线城市的汽车数量还不多。那时候“面的”刚刚上市,黄色的天津大发一度成为城市的一道风景。胖子和我说他也想弄一辆跑出租,但是他爸妈都不支持,也搞不到那么多钱,只好作罢。在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胖子认识了一个叫柴三的黑车贩子。他和柴三跑了两趟广东,每次开回来一辆走私的黑车。柴三有专门的销售黑车的网络,因为和市场上正规进口汽车差价极大,所以黑车生意利润惊人。胖子和柴三跑了第三趟之后,就和运输公司签了停薪留职的协议,成了柴三黑车销售的专职司机。
我在工厂的日子枯燥无味。本来我爸计划我进厂之后把我调进他所负责的销售科,没想到厂子因为连年亏损,国资委要求企业进行破产重组。那时全国的国营企业都在进行体制改革,很多国营单位改制之后导致大量职工下岗。我们厂的厂长为了保住企业,找到省属轻工科研所寻求出路。当时总后勤部正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可以进行实验和批量生产军用被服面料的企业,在轻工科研所的推荐下,总后勤的军官对我们厂进行了考察。因为我们厂的设备在当时还算是先进,企业整体人员年龄也适当。于是由轻工研究所牵头,经我们市国资委引进,我们厂成为总后勤部委托轻工研究所进行军用被服面料印染实验的被租赁的企业。新厂的领导班子是轻工所一手安排的,我爸他们这些老厂的中层领导在租赁期间成立的留守处为企业看家护院,而我只能下车间当工人了。
胖子自从跟着柴三运黑车之后,每次从南方回来都会找我。他给我讲沿途的见闻,给我讲南方的风土人情,但对于黑车交易绝口不提。我不知道胖子当时挣多少钱,他在九七年的时候已经用上了价值八千元的爱立信最新款手机,那时候手机月租费都要五十元,而我一个月才挣三百多块钱。他经常叫我一起吃饭,有时候是他请客,有时候是别人请他。我在不同的饭局里认识了他社会上的那些朋友,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在我们当地挂的上号的坏小子。
我那时在车间上三班倒,因为印染行业是流水线作业,上夜班几乎一夜都不能合眼。因为生产工艺需要蒸汽,车间内空气温度高湿度大,即使冬天在车间里也只需穿单衣。厂里规定每周都要对设备进行保养,尤其难清理的是染布槽里传动辊上的浆料,需要拿刮刀清除后再用砂纸打磨。这些浆料污垢含有大量的工业用碱,每次清理都会把人手烧的掉皮。我那些工友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虽然也有人对工作环境和与工资不成比例的劳动强度发牢骚,但说过之后活还是照样干。工作之余偶尔聚会都是大家凑份子,除非是婚丧嫁娶或是家里有事需要同事帮忙,没人会主动请客吃饭。所以胖子那种自在潇洒的生活对我来说有极大的诱惑。胖子也提出过让我和他一起跟着柴三干,我没答应,我知道我爸是绝不会同意我辞掉正式工作出去胡混的。
胖子除了运黑车,也帮柴三做些别的事情。柴三在西山上有两处铁矿,都是没有手续非法开采的露天矿。那几年挖矿跟白捡钱一样,柴三他们和当地村里谈好,又打点好了负责稽查私自开采的矿业安检,一开始干的顺风顺水,后来别的势力也发现了这条财路,于是因为抢矿,几路人马经常发生冲突。胖子因为练过拳脚,这下有了用武之地,几场架打下来,胖子成了柴三的金牌打手。那段时间胖子出门身边都会带着几个小弟,说不上前呼后拥,看着也很风光。
有次胖子叫我吃饭,邻桌是东街的几个混混。为首的绰号叫老歪,八十年代的时候因为打架蹲了几年大牢,出来后不知怎么带着一帮人干起了建筑队,属于最早富起来的那一批人,我们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听过老歪的大名。传说老歪因为在工地上和南方人抢活,独自一人拎了把砍刀镇住了对方三十多人,不但拿到了活,还把对方收编为自己的队伍。那天老歪主动和胖子打招呼,还来我们桌敬酒,走的时候把我们这一桌的账一起结了。那晚胖子喝兴奋了,我送他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别他妈上那个破班了。和我一起跟着三哥干吧,平时吃香的喝辣的有谁敢惹咱们!干上两年顶得上你在工厂干一辈子,干嘛委屈自己在厂子里受那罪。”胖子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那个时候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对古惑仔的生活有种莫名的向往,就像战争年代的热血青年一样。
柴三在郊区有一处大院,从南方倒回来的走私车就停在这个院里。我和胖子去过几次,也见过柴三几面。来这个大院的都是一些神头鬼脸的人,柴三陪他们在客厅喝茶聊天。有客人的时候胖子就带我去院子的东厢房,这个房间有一张自动麻将桌,几乎一直都有人在打牌。有一个中年妇女专门伺候茶水打扫卫生,也买菜做饭。吃饭人多的时候,胖子他们还会去帮厨。
柴三这个大院,让我感觉就像水浒中晁盖柴荣那种专门结交江湖上豪杰的大户,或者旧时帮派的堂口。胖子告诉我,像柴三和老歪这种级别的大佬都有类似这样的“办公场所”。他们从不在家中待客,胖子跟了柴三一年多的时间,也才去过他家一次。胖子说别看这些混社会的在外面打打杀杀,但是像柴三家以及这个大院的附近治安情况极好。柴三住的小区楼上邻居有一次家中失盗,丢了点钱不说,有一件祖传的宣德炉被偷走了,失主报警之后过了半个月啥动静没有。柴三那次正好去南方,回来听说这件事之后就向外面放了话,谁拿的谁送回来。三天之后,失主一早出门,门口放着一个纸箱,丢失的东西一件不少都在里面。从此之后柴三住的那个小区再也没发生过盗窃之类的事情。
但是我始终没有加入柴三的组织。一是因为我的家教极严,我爸不允许我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但胖子是一条街上的老邻居,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也就另当别论了。二是在九八年春天的时候,胖子他爸得急病去世了。
胖子他爸平时血压高,又爱喝酒。胖子妈信佛,每月逢初一十五早上要早起做功课,怕影响他爸休息出事那天晚上就没在一个房间睡。那天胖子没在家,晚上他爸自己喝酒,早上他妈做完功课出去买菜买早点,回来之后叫他爸起床,结果推门一看胖子他爸在床下翻着。他妈打了120急救电话,又联系胖子和他姐。那天胖子在矿上,山里信号不好没有接到电话。我那天上下午四点班,上午睡醒之后听说胖子他爸被急救车拉走了。我赶紧去了医院,当时他爸正在抢救。直到中午我们才联系上胖子,他到医院已是下午三点,他爸在上午抢救无效已经去世了。
他爸生前曾说过要求死后土葬,当时政府要求全民实行火葬,为了满足他爸的遗愿,胖子找了柴三帮忙,整个葬礼及结束之后没有任何单位因为他爸土葬找他们家的麻烦。胖子他爸如愿葬在乡间一处苹果园后。
胖子他爸的葬礼办完之后,他妈和他姐找他谈了次话。他姐那时早已出嫁,他姐说父母年龄都老了,她也不能经常在家照顾,胖子一天在外面瞎混,家里有什么事也帮不上忙。他妈说胖子也到了搞对象的年龄,也不上班怎么让别人给介绍女孩子?胖子在外面混,他爸没少为这事生气,这次就是借酒浇愁结果犯了病,要是胖子安安生生上班正常搞对象他爸至于这样吗。胖子他妈他姐连说带哭,胖子本来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最后只好表态不再外面瞎混回去上班。然后胖子找柴三把家里情况说了,从这以后胖子就回到原来的运输公司上班,不再跟着柴三了。
胖子金盆洗手,我也就断了加入柴三一伙的念想,我们都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不过在胖子他爸葬礼帮忙期间,我认识了胖子他姐夫的一个朋友,这个人后来改变了我和胖子的命运,他叫李玉峰,就是我们的老大。
二
胖子他爸不在之后他又回到运输公司上班。公司的领导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善茬,就给他找了个闲职。胖子这两年跟着柴三挣了点钱,花钱大手惯了。上班第一天就请客,运输公司那些人出了名的爱喝酒,那天领导同事一起喝了个昏天黑地。然后隔三岔五胖子就叫大家一起吃饭,还没事给领导送点烟酒茶叶之类的。他的岗位本来就是闲职,加上这一番请客送礼操作下来,这班就上的想去就去不去也没人管。
那年我爸从纺织局给我要了一个驾照的指标,说是和新厂的领导说好了,拿下驾照就调我离开车间去开车。胖子听说之后,主动要求教我开车,他从柴三那里借来一辆普桑,拉着我在近郊人少的道路上练车。那些天我每天和胖子在一起,他因为已经不在柴三那里,就和我说起当时倒走私车的种种门道。走私车的买主大都是自己干企业的小厂子小经理,真正有钱的大老板是不会买这种违法车辆的。因为走私车上不了牌照,有些买主自己有能力通过其他渠道挂牌,但大部分都需要柴三帮忙挂牌。柴三的车辆牌照有两条门路,一条是通过车管所和交警挂正规牌照,这条路需要上下打点,花钱较多。还有一条是挂假军牌,这就需要买主担一点风险了。柴三和我们当地驻军纠察处的主管是朋友,那时军牌还没有激光防伪之类的检查手段,只有部队纠察处有权利查验,地方交警也无权查扣军车。柴三钻了这个空子,他把倒来的走私车挂上假军牌出售。不过这种车仅限于本地区行驶,如果万一被纠察处查住由柴三出面摆平,要是车在外地被查那就不管了。
走私车的大部分买主还是选择多花钱挂真牌,柴三靠着和车管所以及交警的关系一直从事走私车交易。因为柴三的这种特殊的关系,我的驾照拿的相当顺利。文考之前胖子直接给了我答案,并告诉我考官已经打过招呼了,考试时候我是拿着答案明着抄的。路考和倒杆考试一次通过,这样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就拿到了实习驾照。
为庆祝拿到驾照,我请胖子他们几个吃饭。我们点好菜刚开始喝,李玉峰和两个人进了饭店。我和李玉峰是在胖子他爸葬礼上认识的,胖子以前和他也不熟。但这个人天生有一种亲和力,让人愿意亲近。那天李玉峰是和两个同学一起吃饭,席间他也来我们桌上敬酒。他和胖子姐夫是朋友,比我们大着六七岁,我们这桌对他都以哥哥相称。李玉峰极为健谈,但是语速不快,好像每句话都是想好之后再说的,他和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人在酒桌上本来就容易亲近,一时大家都和他熟识了。那天李玉峰他们三个走的比我们早,等我们喝完我去算账的时候,老板说刚才你那个朋友已经把账结了。我和胖子说这件事不太合适,我和他也不算太熟,本来是我请客怎么让人家结账。胖子说其实没啥,都是朋友谁花钱不是花,不过你要是心里实在不落忍那就回请一下好了。
于是几天之后我和胖子一起请李玉峰吃了顿饭。那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吃饭,我们要了四个菜,喝了两瓶白酒,说了不少话。虽然此前和李玉峰没见过几面,但这顿饭让我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席间我和胖子都对现在的工作表示不满,本来是发牢骚的话,但是李玉峰听得很认真。他说:“我比你们大几岁,也算经历了一点事情。就现在这个社会来说,其实机会还是很多的。我们北方人恋家,舍不得出门,南方人就不一样,只要外面有机会,他们就出去闯。”胖子插话道:“没错,我在广东时候和这些南蛮打过交道,是比北方人精明,胆子也大。咱们这的人和人家一比,都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话说回来,一天在这小地方破单位糗着,怎么能长出息呢。”李玉峰笑笑,给我和胖子递烟,他说:“人的出身是没得选的。先天不足,就只能靠后天弥补。现在时代的大环境,机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就看能不能把握住了。人生一世,总要干点事情。如果像普通人一样平淡的过这一生,那就太遗憾了。”那时我还年轻,李玉峰说的机会我不太理解,但是他的话鼓舞人心。我在工厂的工作枯燥无味,胖子虽然不怎么上班,但一天也是瞎混。我们的父母都希望我们过普通人的生活,在他们看来,只有读书上学才是正经出路,否则就应该安下心来结婚生子碌碌一生。至于其他出路都是非分之想,压根就不该有。
那天之后我和胖子开始和李玉峰交往。过上几天就找他一起喝顿酒,有时他也邀请我们去他家玩。李玉峰和胖子姐夫是同学,比我们大七岁,那时他已经结婚,还没有孩子。他在银行工作,他媳妇我们称为大嫂的郝丽丽,在区政府上班。他们在银行家属院有一套三居室,没有和父母一起生活。几乎每个周日李玉峰家里都会来客人,通常都是他们的同事或者朋友,一般都是一桌人打牌,剩下的人要么观战要么闲聊,到饭点大家都留下吃饭。
和柴三的大院不同,李玉峰家里来的人都是在单位上班的“正常人”。李玉峰的客厅给我的感觉就是朋友聚会的场所,不存在交易,大家来这里就是为了彼此联络感情,没有其他。实际上正是这种感情的联络为李玉峰积累了最初的人脉,为他事业的起步奠定了基础。
胖子的班上的清闲,闲来无事他还是去柴三的大院。柴三因为答应了胖子家人,不再给他派活。但是柴三干的是捞偏门的生意,那个大院就是个是非之地,胖子在运走私车看黑矿那段时间已经在道上有点名气,难免就有人勾搭胖子管管闲事。胖子本来就不安分,这一来虽然不再参与柴三的生意,但江湖上事务掺和的更多了。
有一次,胖子运输公司的经理和邻居发生了纠纷,要胖子去帮忙。那次胖子叫我一起去,路上他说这种事不用动手,真要动手他自己就办了。经理家住一楼,带着个小院,院里种了棵葡萄,这颗葡萄树已经好几年了,葡萄架子遮了半个院子。今年雨水勤,葡萄就生了小虫子,是那种小米粒大小的小飞虫。二楼是一户新搬来的邻居,找经理提了一次意见,要求经理把葡萄树锯了。经理当然不乐意,俩人就吵了起来,然后二楼邻居就说你不锯我就帮你锯,就为这点事经理找了胖子。
我和胖子到经理家时,二楼邻居还没动静,胖子就说楼上也许就是说说不敢动手。我们坐了还没一根烟的工夫,楼上就下来敲门了,经理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三四个小伙子,二楼邻居指着经理鼻子骂道:“你锯不锯?是不是非要我动手?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胖子和我都到了门口,经理还没接话,胖子就挤了过去说:“你怎么说话呢?都是邻居至于吗?”二楼邻居瞪着胖子说:“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你是干嘛的,没事一边待着去。”说着就想进门。胖子一把把他推了出去,揪住他的领子说:“我他妈今天让你认识认识我是谁。”说着就要动手,这时二楼叫来的几个小子其中一个赶紧拦住了胖子,嘴里喊着哥一直说误会。胖子松开二楼邻居看看劝架那小子,那小子连声说道:“我是桥西大春的小弟,有次您和春哥喝酒我也在,您忘了吗?”还给胖子掏烟,然后对剩下几个小子说:“这是胖哥,我不是和你们说过的吗,还不赶紧叫哥。”剩下几个小子看看胖子连声叫哥,二楼邻居看形势不对主动找台阶“原来都是自己人啊,看这事闹得。”胖子不依不饶,把经理拉出来说:“这是我的领导,他家这颗葡萄树就是我种的,你要锯也成,冲我来。随便你划道我等着。”劝架那小子连忙说:“都是误会,胖哥和我们春哥关系好的很,今天就是春哥来了也得给胖子面子啊。”二楼邻居这时脸上表情尴尬,可能心里想想这个胖子不好惹,也就服了软。他给胖子经理道歉,还非要请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最后胖子说饭就不吃了,都是邻居大家好好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指不定今后谁用着谁,这件事就这样了了。
江湖上的朋友,一般互相之间都给面子,除非是有利益冲突,轻易不会结梁子。在外面混,首先要争得就是面子。对方不给面子,别人也就跟着看不起,手下不再拿你当回事,这个老大就别当了。
柴三有时候会和我们说起他年青时候的往事。八十年代的时候,那些年青人受文革武斗遗风影响,崇尚武力。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哥们朋友一招呼就参加约架。那时人都没钱,打完架也不要好处,大家一起出去吃饭还是凑份子。九十年代之后就变了,人们开始忙着挣钱,很少有人因为哥们义气帮忙打架的。而因为打架出名的,在大家眼里都成了英雄。这些人里有些有心眼的,就开始帮一些需要管闲事的私企老板们。老板们也不能让“英雄”白帮忙,索性请来给自己保驾护航。这些人也不能一直单打独斗,就依靠自己的名气聚拢一批小弟,于是组织的模式就初步形成了。
还有些人是在改革开放初期挣了点钱,然后利用自己的名气以挣钱为主,比如像老歪这种。柴三属于捞偏门起家,但是他交际很广,在外面大家也都给面子。但是在利益面前,这些老大就不讲面子了。柴三在山里非法采矿,与我们当地陈村的村霸陈老六起了冲突。陈老六在陈村担任着村长一职,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因为眼馋非法采矿的暴利,陈老六派人抢矿。那时胖子还在帮柴三做事,在矿上和陈老六的人打了几架,虽然事后经别人调解柴三和陈老六表面上没事了,可是面和心不和,谁也不服谁。
胖子在矿上干的那段时间惹了一些人,其中就包括陈老六这一拨。胖子又上班后有一次我们在外面吃饭,邻桌是陈老六的一个外号叫老虎的手下和几个小弟。开始胖子和对方互相看看谁也没说话,等喝了一会酒之后,老虎就一直盯着胖子看。那晚李玉峰也恰好来这家饭店吃饭,他和几个朋友定的包间,看到我们打了招呼也就各吃各的了。后来老虎就在邻桌说起陈老六怎么牛逼,不知怎么说到柴三,嘴里就不干不净的。胖子知道老虎在找茬,开始他装没听见继续和我们喝酒,后来老虎越说越难听,胖子就忍不住了。胖子扭脸对老虎说:“我说老虎,大家都在外面混,你别太过分啊。”老虎这时已经有酒了,带着酒意说:“我他妈怎么过分了,我说我的碍鸡吧你啥事。”胖子也喝了快半斤酒了,听到这话就站了起来,胖子一手抓住酒瓶,斜着眼看着老虎说:“你刚才说三哥什么?你当我是聋子是吧。”老虎瞪着眼说:“我当你是个傻逼……”他剩下的话还没说完,胖子手里的酒瓶就砸了过去。胖子是打架老手,酒瓶出手就向邻桌扑了过去。那几个小弟刚站起身就被胖子放到两个,我们几个一看也都上了手,一时饭店大厅打乱了套。胖子先放到两个之后直接就把被酒瓶砸中的老虎按到地下一顿揍,剩下的几个小弟也都被我们几个制服了。这时饭店里的人都被惊动了,李玉峰也从包间出来,看到这一幕他过来劝解,我在一旁做了解释。胖子已经松开了老虎,拽过一把椅子坐下抽烟。老虎捂着流血的脑袋咬牙切齿的说:“你别走,这事咱们没完。”胖子说:“我不走,我就在这等着你叫人,今晚随你叫多少人我等着!”老虎掏出手机开始拨号,一边的李玉峰这时说:“你是陈老六的人是吧,这样吧,先去医院看伤,有什么话明天我找六哥去说。”
听到这话我们都有点懵,老虎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打电话叫人。李玉峰摇了摇头,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之后李玉峰说:“六哥,是我,休息了吗?”我和胖子像不认识似得看着李玉峰,他的电话是打给陈老六的,后来陈老六让老虎接电话,也不知说了什么,老虎和那几个小弟垂头丧气的离开了饭店。从那晚开始,我和胖子才知道李玉峰这个人不简单。
三
李玉峰在银行的信贷科负责贷款业务,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信贷科的科长了。那晚我们和陈老六手下在饭店发生冲突,他能迅速摆平,是因为陈老六的村办工厂正在找他办贷款。
在李玉峰担任银行信贷科科长期间,结识交往了很多需要资金的企业家和小业主。为了尽早拿到贷款,这些企业家和小业主通常都会通过一些上层关系与银行沟通,这些上层都是一些权力机关的领导,李玉峰也由此结识了各个衙门的负责人,他的人脉关系网就是在那时建立起来的。
饭店事件后,我和胖子去李玉峰家的次数更多了。胖子和李玉峰盘过道,李玉峰说和社会上这些人也就是泛泛之交。他和我们说,在这个社会要想混得开,只靠打打杀杀是不行的,你要有给别人用的地方,有事的时候别人才会帮你。他还说,一个人只有自己混得好,才有能力帮助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才有能力对付那些对我们不利的人。
那一年李玉峰的媳妇郝丽丽怀孕了,李玉峰外面的应酬也越来越多。我和胖子去他家,有时他不在,家里还是像平时一样一桌牌局加上客厅里聊天的人。郝丽丽社交能力极强,家里来的人有李玉峰的朋友也有她的朋友,不管谁来她都应付自如。因为李玉峰经常不在,我和胖子就不怎么去他家了。
我这时参加工作已近三年,在厂子里仍是普通工人一名。我爱看电影,那时录像机基本上已淘汰,影碟机兴起的时间还不长,我平时看片主要是去市文化宫一家影院大小的投影厅。胖子有时候也和我一起去看电影,不过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和社会上那些人厮混。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我上班一个月工资才七百块钱,给我妈上交五百剩下的零花。胖子工资也上交,不过他有别的进项,那时胖子已经用下翻盖的爱立信手机了,我还只是数字BB机。
我和胖子都谈了女朋友,我的女朋友是家里介绍的,胖子是一个哥们给介绍的。有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去玩,那时西部山区的景点还没开放,胖子喜欢招摇,借来柴三的车拉着我们在城市里四处兜风,路上会遇到一些同学或者同龄的朋友,大家看我们的眼神都充满了羡慕。
其实我对我的女朋友不怎么感兴趣,和她交往纯粹是为了应付家里。胖子不一样,他这个女朋友是他早就看上的,通过一个朋友死磨硬泡缠上了人家。那个姑娘有些虚荣,胖子投其所好,今天送花明天请吃饭就这样把姑娘搞到了手。我谈的那个不到两个月就吹了,胖子倒是持续升温,只要有时间就和那姑娘泡在一起。这样过了几个月,到冬天的时候,胖子告诉我他女朋友怀孕了。那些日子老常正准备结婚,我没事就帮老常收拾新房,胖子就是在老常的新房里告诉我们他女朋友怀孕的消息的。虽说胖子在社会上混的人五人六的,但遇到这种事也一时没了主意。老常问他打算和这姑娘结婚吗?胖子说是打算结婚,不过这姑娘她爸一直不怎么同意。老常说那不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事定下来。胖子说这姑娘不干,说是她爸要是知道她未婚先孕就更不会同意了。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教育,虽说思想比上一代人要开放许多,但在男女这种事上还是有所顾忌的。
胖子和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最后我陪着他和他女朋友去医院做了人流。胖子有些沮丧,对我说这他妈属于杀生啊。我说那你怎么不坚持把孩子生下来,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干脆端桌上不完了吗。胖子说你不知道,不止这姑娘她爸不同意,这姑娘结婚的条件我现在也满足不了。最后胖子咬着牙说还他妈得想办法挣。
金盆洗手之前胖子是有钱的,按这个逻辑,只有重出江湖才能挣到钱。但胖子是答应过他妈的,而且自从重新上班之后,他妈把他看得很紧,晚上回来晚点都要打好几次电话。为了挣钱把女朋友娶到手,胖子又找到柴三。这时候山上的黑矿柴三已经易手不干了,走私车因为销路问题也开始渐渐退出。胖子找他的时候,柴三正准备开一家地下赌场,有些关系都已疏通的差不多了。柴三说胖子可以来赌场看场子,因为毕竟要背人耳目,所以也不是每天都有局,不过开局都是在晚上,这个就要看胖子时间了。胖子为了能在赌场,告诉他妈单位要值夜班,同时串通他单位领导一起蒙骗他妈,就这样胖子以值夜班的名义又下海了。
干了几天之后胖子找到我,他说一起来吧,没人敢在柴三的场子找事,主要是收入很可观。我和胖子去过一次柴三的赌场,柴三的近郊大院的那个村子有一个仓库大院,柴三租了其中一个仓库,将其单独隔离之后重新进行了装修。大院之内可以停车,赌场装修的很有特色,每张赌台之上都悬挂着与赌台长度相等的日光灯箱,这是赌场内的主要光源,除此之外就是吧台的桶状吊灯和四处墙上光线微弱的壁灯。挨着墙边配有带小茶几的软椅,吧台供应各种酒水,发牌的荷官和一直四处走动查看客人需要的服务员都是美女。胖子的工作是维持赌场内的治安,他和几个小弟躲在暗处注视着赌场内的一切,如有情况会立即上前处理。赌场看不到现金,都是用筹码进行赌博,具体筹码兑换柴三另有安排。因为不是定期开局,来这里的赌客需要提前预约,所以胖子“上班”的时间也不固定。
我很喜欢赌场的氛围,感觉像是在007电影里的场景,神秘而且刺激。
虽然我也缺钱,但是我还是不想趟这种浑水,我拒绝了胖子的在赌场上班的提议,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改变生活。
当时我叔叔的一个朋友买了辆车跑出租,他只在白天跑车。我找他商量了一下,在我上白班的时候晚上帮他拉活,上交份子钱之后剩下的是我的,他同意了。他告诉我跑出租的一些窍门,比如在不打表的情况下怎样和客人还价,还有对不熟悉本市的外地客人如何绕远路多挣车钱。
我们这里是小城市,那时夜店还不多,出租车一般晚上都集中在火车站和一些高档点的酒店附近。我开始也是在火车站附近等活,后来发现火车站出租车的司机们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圈子,他们挨个排号,对有些远的近的客人互相推荐,我很难挤进这个圈子,只能排在最后等着别的司机挑剩的客人。两天后我和其中的一个司机套上了近乎,在他帮助下渐渐融进这个圈子。送一些去高档酒店的客人之后,我会在酒店门口等客。晚上从酒店出来的除了要出门的客人,还有去吃宵夜的“小姐”。这样大约一个月之后,我基本摸清了夜间出租车的套路,每晚除了上交份子钱,我也能赚三四十元。我找车间主任申请了一下,每个月上半个月白班,余下时间上夜班,这样我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五六百块钱。我每晚在十二点左右收车,把车放到叔叔朋友家门口然后骑自行车回家,第二天去单位上班。跑了两个月的夜间出租车后,我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老常在2000年的第一天结了婚。老常本名常坤,比我大三岁,是我那些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中的一员。他的父亲是我们当地日报社的编辑,老常高中毕业后在他父亲的安排下进了报社的印刷厂。2005年的时候老常因为报社裁员下了岗,之后开了家中型餐馆。我们的事情他都知道,但从不掺和。他结婚那天我休息,晚上没有出车。胖子也去婚礼现场帮忙了,当天晚上老常请我们这些帮忙的朋友们吃饭,那天晚上我和胖子都喝多了。
春节期间我在家休息了几天,说是休息也没闲着,去亲戚家拜年,和朋友们聚会,折腾到初八大家都上班才消停。我又开始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夜间开出租。胖子在春节前送了我一部摩托罗拉平板手机,我看着像是用过的,问他来路他说别管了放心用吧。胖子说手机给你不是白用的,有些赌客是柴三接到赌场的,他要我接其中的一些客人,送就不用管了,我上夜班时候也不用管,车钱是正常打车的两倍。我知道胖子是想让我多挣点,出于保密他们也不想用外人来接送客人。我送完客人后还可以继续去别处拉活,这份车钱属于额外收入。因为不用送这些赌客,也就不影响我十二点收车第二天上班。我觉得我是正常载客,应该没什么风险,而且车钱给的又多,于是就答应了胖子。
我要接的人会在晚饭之后八点之前在某个饭店或者路边等我,而且每次地点都不固定。我按胖子给的地址把几个赌客接到赌场,然后接着去干自己的活。胖子在月底给我结算车钱,通常都会多给。这样干了几个月后,我发现往赌场接人的车钱居然比我每晚自己拉客人挣的钱还要多。不过好景不长,夏天的一个晚上,柴三的赌场出事了。
那天晚上我往赌场送完人之后在火车站等活。大约十点左右我拉上一个客人,在路上的时候胖子忽然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胖子喘着粗气要我赶快去赌场接他。我听出胖子的语气不对,赶紧将客人送到地方就向赌场开去,快到的时候胖子又打来电话,我说我就要到了,他说他在村口。我放慢速度,在村口发现胖子和两个他的小弟互相搀扶着等在路边。我将车靠过去,下车看到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胖子架着一个小弟,另一个小弟垂着一只胳膊蹲在路边,三人都是一身的血。胖子看到我二话不说架起小弟就上车,另一个人也随后钻进车厢。胖子坐在副驾驶对我说去四院。我问也没问迅速掉头向第四医院驶去。
我以前听胖子说过四院的院长老曹一向爱和社会上这些人交往,胖子当时在山上管理黑矿的时候,和别人打架有人受伤都是送到四院治伤。后来不但老曹,四院上下那些医生胖子都熟识了,他女朋友堕胎也是在四院做的。
在路上我和胖子没怎么说话,到医院之后我们直接就去了外科。四院的外科门外走廊已经坐着几个缠着绷带的柴三的手下,柴三也在,阴着脸一言不发。胖子的左臂缝了八针,他的两个小弟一个胳膊骨折一个身中数刀。小弟们在治疗的时候胖子拉着我来门外抽烟,他告诉我今晚事情的经过。
在外面混,难免会有仇家。柴三这些年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赌场如此挣钱,早就有人眼红了。尽管防范严密,赌场还是被柴三的一个对头摸清了门路。出事这天晚上,那个对头从外地找了一帮人,趁着这些日子赌场防范松懈摸了进来。这些人进来后就和胖子他们动上了手,因为是有备而来,胖子他们一上手就吃了亏。这些人把赌场的设施都给砸了,但客人一个没动。胖子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这些砸场子的人已经撤了,柴三也闻讯赶到。先将客人们安抚并疏散之后,柴三将受伤严重的小弟分批送到医院,胖子是最后一批撤离的。
除了两个受伤严重需要住院的之外,其余的人那晚都去了柴三的大院。出租车内座椅上沾了血,我在柴三大院内将车冲洗干净,等折腾完已是半夜三点了。
我将出租车送回叔叔朋友家,然后骑车回家第二天照样上班。上班的时候我想,赌场这条财路算是断了。
四
柴三赌场被砸之后,胖子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伤,养伤期间他妈和他姐张罗着和他女朋友的家长见了面。因为中间找了说合的人,而且那女孩本人也愿意,最终对方家长答应了这门亲事。胖子的婚礼定在了当年的年底,随后就是准备婚房和结婚一应的家具家电,定婚宴的酒店等等。
我除了上班还是夜间开出租,在别人介绍下又见了几个女孩,但都无疾而终。这一年我们住的老街因为旧城改造面临拆迁,这次拆迁,因为要在原地盖新楼,不是当时就进行安置,很多老邻居只能租房度过安置期。我们家早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爸单位就分了一套单元房,我爸妈和弟弟他们当时就搬到了新房,我因为当时还在上学,老街离学校更近,就留在老街和奶奶作伴。后来奶奶身体多病,我爸和叔叔他们几个轮流回来伺候,等我参加工作,爸爸他们觉得这样伺候不方便,就按一家三个月排着班把奶奶接到各自家中伺候,这样老街的房子就只有我一人居住了。也正是因为一个人住没人管,我那里一度成了朋友们的据点。直到后来我开始夜间开出租车,才慢慢的没人再来。
胖子的婚房是他妈几年前在单位定的集资房,那处房子就是留着给他结婚用的。胖子那段时间忙着收拾新房,偶尔也叫我去帮忙。我问胖子赌场被砸后柴三还准备再干吗,胖子说够呛,有一段时间没见柴三了,也不知道他忙什么去了。
柴三不是那种能吃哑巴亏的人,可能是他遇到了势力更大的人,他惹不起只好认了。这件事随着胖子婚礼的临近被冲淡了,我以为就这样过去了。
胖子结婚前一个月,老街开始搬迁了。我爸和叔叔都在外面有房,老院子的东西基本上都处理掉了。我搬到父母的家中,感觉生活变了样。那段时间胖子要我帮忙布置新房,拆迁时我们老房子的一些东西也需要帮着我爸他们处理,我晚上不再跑车,有时白天也要请假在家里干活。半个月之后,老房子已经搬空,胖子的新房也收拾好了。我和胖子在搬空的老房子里喝了顿酒,以纪念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岁月。那晚就我俩,都喝了不少,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最后各自回家睡觉。临离开时看着夜色中自己在这里从小长大的老房子,想到这几天就要被拆掉,我的心里有些伤感。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胖子一天也没联系我。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李玉峰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胖子不见了。
下班后我按李玉峰说的赶到胖子他姐家,家里只有胖子姐夫和李玉峰在。他姐夫说胖子从昨天上午出去一直没有回家,昨晚他妈打他电话也没人接。今天上午时候胖子打来电话,说他在昨晚和别人打架,要在外面躲几天,问他在哪也不说。李玉峰问我:“你们俩关系最好,他可是快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瞎胡闹。”我说:“前天晚上我俩在一起喝酒,胖子还说等结了婚好好过日子,以后不能再瞎混了。怎么昨天就会出事?”我忽然想起柴三,心想不会和赌场被砸有关吧。李玉峰说:“刚才打他电话还是关机,现在咱们要知道他人在哪,躲着不是回事,别管惹了谁总要见面的。何况他还差这几天就要结婚。”我说:“这样吧,咱们试试问问柴三,看他知道胖子在哪不。”
柴三和胖子姐夫还有李玉峰,只有在胖子他爸葬礼期间见过几面,私下并无交情。我虽然去过柴三的大院,但那是胖子带着我去玩,开出租时给赌场接客人,也是胖子安排的,私下我和柴三也没交情,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我出面和柴三联系。
我给柴三打了电话,问起胖子,柴三先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让我去他的大院找他当面说。放下电话后李玉峰说看来确实和柴三有关系,他说让我自己去找柴三,问清楚之后回来再商量,大家都去好像是要兴师问罪。
于是我去了柴三的大院。我那天上的白班,下午四点下班,在胖子姐夫家说了半天话,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冬天天黑的早,街上的行人也不太多。柴三的大院虽说是在近郊,但毕竟不是市区,从村口到他大院这一段路的道边有几盏昏黄的街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柴三在大院的客厅里等我,客厅里平时吃饭的大圆桌上有几个人正在喝酒,我扫了一眼,有两个是经常在这里的柴三的手下,剩下的几个人一个也没见过。
柴三将我让进平时打牌的东厢房,他递给我一支烟问道:“是胖子家人让你来找我的吧。”我说:“是他姐夫找的我,三哥,胖子怎么了?”柴三点点头:“胖子人没事。是这样,赌场的事你也知道。当时胖子吃了亏,你也看到了。对方后来找人和我和解了,我去了南方几个月,本来不想再计较这件事了。可手下的兄弟们咽不下这口气,前段时间终于打听出砸场子的那帮人是东边县里的。我一再嘱咐小胖要结婚了,不让他掺和这事,可麻杆这小子嘴不严,还是告诉胖子了……”
后来胖子也给我讲述过这件事情,那次是柴三的手下麻杆策划的。在打听出县里那帮人之后,麻杆带着一个原来在赌场的小弟在县里待了几天,确认了这些人就是那天晚上砸赌场的那帮人。后来麻杆找到县里一个关系摸清了那帮人的动向,制定了报复计划。胖子在老房子和我喝完酒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他们动手的那天。当天上午麻杆通知了胖子,约他一起去报复这帮人。麻杆他们当天下午开车去了县里,根据县里那个关系的情报,这帮人那天晚上分散在三个地方,麻杆和胖子他们逐一进行了袭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最后除了有两个在家中没出来,还有一个不知道去向的,剩下的那年夏天砸柴三赌场的二十几个人都被他们打了。所有被打的人全部都被打断了右臂,其中一个被打成严重脑震荡,是胖子下的手。
柴三说:“咱们说话这会,被打那小子还昏迷着,据说还没脱离危险期,不知道会不会出人命。”我听得心里一阵发紧,我问柴三:“那对方报警了吗?胖子是不是要吃官司?”柴三说:“通常这种事大家都不会报警的,但是这次正在抢救的那小子的家人报警了。小胖他们我已经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事态没有明朗之前,他就先别回家了。”柴三盯着我的眼睛又说:“我要你回去告诉小胖的家人,他现在人没事,只是要躲一下。万一警察找上门,就说这几天他没回家谁也不知道去哪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只要过了这几天那小子稳定下来死不了,我会想办法让他撤案私下和解。”我说:“那要是死了呢?”柴三点上一支烟看着升腾的烟雾说:“那小胖就要跑路了。”
我把和柴三的对话如实的告诉了胖子姐夫和李玉峰。胖子姐夫说“刚才力敏(胖子大名叫王力敏)女朋友因为联系不上他去了家里,他妈和他姐没法给人家解释,只能说不知道。要是再说不清,这婚事恐怕要黄。”李玉峰说:“柴三说的没错,目前只能等一下。不过跑路也不是办法,总不能躲一辈子吧。”姐夫说:“现在他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离结婚还差十几天,这要是出点岔子,老太太非气病了不可。”李玉峰:“先想办法安抚住女方,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你们要沉住气。”姐夫:“关键是女方一旦知道力敏这出事,人家会不会不结这个婚了。”李玉峰:“只要警察不介入,力敏不用东躲西藏就行。现在就看伤者命大不大了。柴三说的挺好,他有那么大能量吗?”我说:“他本事是不小,但是我想不明白人家已经报警了怎么还能撤回。”李玉峰:“这个简单,只要说是互相认识,一起喝酒发生点纠纷,警察乐不得你们私下和解。”我:“那就要看柴三了,胖子女朋友这怎么办?”李玉峰:“明天把她约出来,只要稳住她,她家人好办。”姐夫:“怎么和人家说啊。”李玉峰:“实话实说,不行由我来和她谈,你们最好都在,帮着敲敲边鼓。如果那小子死了,或者成植物人了,其实和现在的情况没什么区别,很多事情是可以拿钱摆平的,这就要看柴三了。”我:“那要赔不少钱呢。”李玉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许要很多,柴三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也许就用不了许多。”
第二天胖子姐夫把胖子女朋友约到家中,胖子他姐、我和李玉峰都在,以李玉峰为主向胖子女朋友说明胖子这几天的消失的原因。话说了还没有一半,胖子打来了电话,原来被打那小子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醒了过来,柴三让胖子给家里报个平安。
第三天胖子回家了,他说柴三已经和对方谈判了,剩下的事不用管了。
直到胖子结完婚之后,我们才知道了事情的结果。在被打的那人苏醒之后,柴三找人和对方家属进行谈判,同时找到县里那伙人的老大,要求他给被打的人家属做工作撤销报警。其中柴三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我们不知道,但最终胖子平安无事,顺利完婚。经历了这件事之后,胖子安分了不少。也可能是结婚后有了媳妇的管束,胖子渐渐开始疏远社会上那些人,安分守己的过起了日子。
转过年后,也就是2001年,我遇到了一个让我一见钟情的女孩。她叫王晶晶,是市医院的一个护士。我奶奶在那年春天因为脑血栓住院,我在给奶奶陪床期间认识了她。我被她迷住了,只要有时间就想和她在一起。那段日子,我几乎没有和朋友们来往。因为晶晶有时会上夜班,我夜间出租也不再跑了,她上夜班我就去医院陪她。为了凑她的时间,我和同事换班,向领导请假,推掉和朋友们的应酬,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就在那个时候,我们厂接了一单部队的活。为了赶工期,厂里要求谁也不准休假。因为印染行业工艺的特殊性,为了保证每班的产品质量,车间实行三班两运转,也就是上十二小时休息二十四小时。原来厂里定的是未休的假期作为存班以后进行倒休,不过后来订单增加,原计划一个月的生产期加时了。印染车间是高温高湿的作业环境,时值盛夏,车间里的工作环境更加恶劣了。
因为所有人都不允许休假,我也只好按着厂里定下的节奏上班。这期间我和晶晶的约会少了,但我还是尽可能抽出时间去陪她。
由于长时间加班作业,而且车间内因天气高温环境极差,有些体质弱的同事出现中暑或者其他因恶劣环境导致的疾病。这时有一个懂点法律的同事告诉大伙,咱们这样超时工作国家是有加班补助和津贴的。开始大伙只是发发牢骚,随着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的长时间劳动,还有高温引起的身体的不适,大家的负面情绪终于爆发了。
在经过各班组交流串联,由那个懂法律的同事牵头,所有工人一起签字向厂里递交了一份要求补偿加班工资的申请。厂里的回复是,目前我们生产的产品是政治任务,大家要提高觉悟,厂里后期会有补偿。懂法律的同事告诉大伙这是张空头支票,现在咱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罢工。然后在和所有班组商量好之后,我们罢工了。罢工那天大家停掉所有机器,集中在厂区大院等厂里的反应。厂子带着领导班子来和大家做工作,说来说去就是不提加班费。谈判没有结果,厂里又请来市总工会给大家做工作。市工会主席说的还是厂里的那一套说辞,懂法律的同事搬着法律条款和市工会主席讲道理,最后把工会主席说跑了。厂里的领导班子看到这种情况,最后想了一个办法,由车间主任出面给大家做工作。车间主任在大院把大家叫到一起,只简单的说了一句话,车间主任说:“明天,最晚明天大家都回去上班,来就来,不来就都滚!”
第二天没人去上班,我正好乐的有时间去找晶晶。又过了两天,开始有人陆续回去上班,这样不到一周的时间,所有工人都去上班了。在这几天时间里,厂里以懂法律的那个同事煽动工人闹事破坏社会秩序为由向公安机关报了案,那个同事被行政拘留了七天 ,然后被厂里除名。车间主任在此期间私下找到平时和他关系好的一些工人,许以增加奖金等好处要求他们尽快复工,这些工人上班之后又向那些还在家中观望的同事做工作。看到别人已经上班,想到家里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剩下的人也就返厂了。我本来这几天有了时间,每天和晶晶在一起。看到别人都已上班,我妈就劝我,别人怎么样咱们也就怎么样,什么时候随大流也错不了,于是我也上班了。我所经历的这次罢工就这样结束了。
五
罢工事件之后,工人们虽说都无条件的上班,但工作时明显带着情绪。厂方在复工之后也做了一些让步允许工人正常休假,恢复了三班制的工作时间,但罢工时工人们提出的奖金和加班费一分也没有落实。那些最早上班的工人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奖励,比如调换了更好的岗位,增加了绩效工资等等。这更加激起了大部分人的不满,于是有些人开始报复厂方。最初不知道是谁将一池子价值几万元的工业用碱排入下水道,后来又有人破坏了一台德国进口的设备,还有人在厂区大院的墙上写辱骂厂长和车间主任的大字。为此厂方报了警。警察将车间所有工人的书写笔迹与墙上的大字进行比对,最终无果。
罢工对我也有一些影响,那时我正在和晶晶热恋,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我把这次罢工事件讲给朋友们,也告诉了晶晶,朋友们不置可否,晶晶说你们真窝囊。这个极具侮辱性的词刺激了我,我和身边的工友没有深交,但他们都是一些很朴实的人,他们确实窝囊,但这个“他们”也包括我。
我和晶晶交往的这几个月,把我此前晚上开出租攒的那点钱都花完了。我觉得为我爱的人怎么花钱都可以,我那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我爱上的是一个虚荣的女孩子。
为了在晶晶面前不窝囊,我决定辞去工厂的工作。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父母,他们坚决反对我的这个决定。我父母为此轮番找我谈话,他们的理由是我的单位是还没有改制的国营工厂,虽说挣得不算太多但是有保障。还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加班那是常事,为国家做贡献加加班怎么了。最关键的是我辞职之后去干嘛?我告诉他们我打算做全职司机去开出租,他们又说开出租辛苦不说还没有养老保险,在厂子上班每天时间固定到时候就开支有什么不好?我说我不和你们谈了。
最终我辞职这件事我和家里都做了让步,父母同意了我离开单位,但是要保留工作。我爸找到厂里劳资科长,帮我办了停薪留职。准备辞职之前我在开出租时认识的司机们的帮助下租了一辆车,等在厂里的手续办好之后,我就开始全天候的出租车司机工作。
原来夜间跑出租是为了多挣点钱,那时因为有工作,晚上跑多跑少都没什么压力。现在成为全职司机,我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待在了车上。我陪晶晶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原来的差不多天天在一起,变成几天或者一周见一次面。开始她还理解,说支持我多挣钱。后来开始抱怨,嫌我和她几天也不见面感觉像是成了异地恋。再往后她什么也不说了。
在2001年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她打电话约我谈谈,我那时正拉着一个客人,就说要她晚上等着我一起吃饭,我问有啥好事啊,她在电话里停了一会,说咱们分手吧。
我早就觉得她对我开始变得冷淡,我以为是我没时间陪她,她在耍性子,就是她在电话里提出分手我也没觉得她是真要离开我。
我没等到晚上,把客人送到地方后我就直接去找她。她说她的父母不同意,趁着在一起的时间还短,早点分手对大家都好。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下度过,我没有回家,开车去了郊外的七里河,在河边我待到晚上,抽完了一盒烟还是没有想明白。
第二天我没出车,后来我去了老常家,我把她提出分手的事情讲给老常。老常让他媳妇炒了两个菜,和我边喝边聊。我心里有事,喝了不多就觉得头晕脑胀。老常告诉我说,晶晶这个女孩子和我不是一路人,他早就看出来了。我说你看出什么来了?老常说晶晶是个心高气傲但又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像我这种老实本分的小市民满足不了她的欲望。老常说:“早想和你提醒,也和你提过醒,一是你那时昏着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二是这种事说的深了也就伤了交情了。所以只能等你明白或者等这个女孩腻了之后甩你。”我说:“旁观者清,看来是我一直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老常说:“地球离了谁也能转,生活也一样,犯不着为了这种女孩伤心,听哥哥的,今晚喝完酒明天该干嘛干嘛,把她忘了吧。”
和老常喝完酒的第二天,我照常出车,直到春节,我一天也没有休息。我拒绝了所有找我约会喝酒聊天扯淡的朋友们。我不和任何人来往,和家里人极少说话。胖子每隔几天就给我打一次电话,他的电话成了我了解外界朋友们动向的来源。但就是胖子,我也没有见面,我说我忙。
正月里的某一天,我在某条商业街等活的时候遇到了王晶晶。她和一个男人挽着手从一家服装店出来,那男人看上去和我们年龄相仿,但穿着打扮显得很成熟。我从驾驶室出来,扶着车门看着他们俩。晶晶在和那个男人说笑,她一瞥眼看到了我,一下就没了笑容。她抓住那个男人的胳膊,低下头从我视线内匆匆走过。我回到车里点了根烟,平息着有些激动的情绪。我的脑子无法思考,乱成了一锅粥。看样子那个男人和她是情侣,可是我们分手才多长时间。我忽然意识到王晶晶在和我提出分手之前恐怕就已经认识这个人了,和我分手她是有预谋的。
那晚回家之后我在自己房间独自喝酒,我用随身听戴着耳机听自己喜欢的歌曲。喝了半瓶白酒之后,一首伤感的情歌触动了我的情绪,自从分手以来这些天的委屈愤懑终于化作泪水决堤而出。我觉得我失败极了。
就在那段我最失意的时间,李玉峰找了我,他让胖子把我约出来和他见面。自从李玉峰媳妇怀孕之后,因为他经常不在家,我和胖子很少和他联系。胖子结婚前那件事之后,我和李玉峰没有接触过。去年这一年我忙着和王晶晶谈恋爱,对身边朋友们的情况也没怎么关注。路上胖子告诉了我李玉峰的近况,他说从前年开始李玉峰就辞去了银行的工作,他成立了一家公司,现在是房地产老板了。
李玉峰在银行上班期间,利用自己信贷科特殊的职权,结识了社会上各个阶层的首脑人物。他发现房地产市场在未来有商机,就有意和与这个行业相关的职能部门结交。做开发商第一步是拿地,于是他又和城市近郊的村干部们建立了关系。这些村干部有不少都是当地的村霸,其中就包括我和胖子那次吃饭时遇到的老虎的老大陈老六。在将这些资源整合之后,李玉峰辞去工作成立了公司,他利用银行的关系获得贷款,开始囤积土地。因为这些土地需要改变用地性质,办开发手续也需要时间,在此期间李玉峰除了房地产之外,还经营了一些其他的业务,其中就包括向电厂上煤,我也是因此而认识了山西煤商苏茂。
胖子结婚之后还是懒得上班,也不再和柴三他们厮混。李玉峰那时找到胖子,要他来公司帮忙。所谓帮忙其实就是在李玉峰拿地和拆迁过程中与社会上的那些想插手的混混打交道。胖子因为在道上也小有名气,一般人都给他面子,如果有不给面子的,胖子就采用其他手段让对方就范。胖子发现在李玉峰这里远比和柴三混要安全,而且挣得也多,于是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成了专为李玉峰房地产公司保驾护航的职业打手。这些事情胖子也和我提起过,而我那时正在热恋,眼中脑中除了王晶晶别的什么也不在乎。直到胖子找到我要我和李玉峰见面,我才知道了公司最初的这些底细。
李玉峰在城北的开发区租了一套别墅作为公司的办公场所。在2000年初期的时候,我们这里的很多中小型公司都会选择别墅用作办公。别墅作为公司的好处是独立院落,门前方便停车,价格比写字楼便宜,而且还易于装修。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张扬。
李玉峰的公司的首层被用作会客。我和胖子到的时候,一楼客厅内已经坐着几个人在聊天,但看不到李玉峰。胖子说客厅的这些人都是一些闲人,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来玩的。对这些人,李玉峰一般都在大客厅见见了事,谈正经事都是在他的办公室或者一层的茶室。果然,我们等了一会之后李玉峰从茶室出来,他笑着将一位客人送走,然后仔细的看了看我,让胖子带我去茶室喝茶。
李玉峰在打发走外面的那些人之后回到茶室,胖子这时已经在茶台上泡好了茶。我们三个围着茶台坐下,李玉峰说:“你的事力敏都和我说了。你能自力更生是好事,不过开出租不是长久的办法,也没什么发展。我和你们哥俩认识这几年,虽然接触不算多,但你们俩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我搞这个公司是想做点事业,也想给兄弟们创造点机会。我也不给兄弟们画饼,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干,我相信未来不会差。怎么样,愿意来帮我吗?”我说:“我能做什么呢?”
即使在后来,李玉峰也从没问过我那一次失恋的事情。他说要我来帮他,他说这是咱们兄弟们共同的事业,他从不提别人的短处或痛处,他在帮助别人的时候让对方保住了体面,这一点我想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李玉峰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能取得别人的信任,并且愿意服从他的命令。取得他人信任可以拿出真诚,让别人愿意服从就是另一回事了。实际上在公司创建初期,李玉峰的一系列判断都是正确的。公司的每一项业务都赚钱,这为日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我到李玉峰的公司上班之后,开始负责他在电厂上煤的业务。电厂用煤主要是从山西运过来,李玉峰利用电厂的关系承包了电厂一半的用煤量。而我的工作就是与电厂负责收煤的供应科对接,与山西送煤的老板联系。这个工作不难,山西送煤的老板挣得是我们的钱,只有巴结的份。电厂上至厂长下至负责煤炭进场过泵的工人,李玉峰都已打点好了,我只是作为他的代理人与电厂和山西煤老板打交道。因为每天要跑电厂,李玉峰给我配了辆车,我的工资是我在工厂上班时的一倍,而且给了我一定的招待费的权限。山西的煤老板每个月都会来我们这里结一次账,每次来都会给我送红包,红包的数额和我的工资差不多。那一段时间是我长那么大挣钱最多,最风光的时候,我很知足,而且我想,要是晶晶知道我现在这样,不知道会不会回心转意。
那段时间我在外面的应酬多了起来,除了要和电厂的相关人员拉关系之外,有时候也和胖子一起应付他负责的房地产的那些人。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在外面吃饭,每过几天就喝大一次,我的酒量就是在那段时间练出来的。
有一天晚上我陪电厂业务科的几个人吃饭,我定在了全聚德,请他们吃烤鸭。喝到一半的时候,我上厕所时在走廊遇到了王晶晶,她装作没看到我躲着走。如果她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可能也就客客气气的和她打招呼走开了事。那晚我因为喝了酒,又看到她居然装不认识我,我就拦住了她。她说:“你要干嘛。”我说:“这才多长时间你就不认识我了。”她说:“请你让开,我还有事。”我说:“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那个男的是你在咱们还好的时候认识的吗?”她说:“你真无聊。”我一下子就火了,我说:“王晶晶,你和我提出分手我没说别的,可你还记不记咱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都说过些什么?我可是都记着呢。”她神色有些尴尬,硬挤着要从我身边过去,我拦着她说:“我只要你回答这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她怒目瞪着我,忽然提高声音喊道:“你想干嘛?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吧。请你让开。”这时她的新男友过来了,他一手扶住王晶晶问道:“怎么回事?”然后看着我说:“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王晶晶说:“别理他,咱们走。”说着他们就从我身边挤了过去。可是那个男的还在追问她我是谁,我听到她说:“他是个流氓。”我觉得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上,我上前一把抓住她,我说:“你说谁是流氓?我怎么你了你这么说?”那男的揪住了我的领子把我推开,然后大声的呵斥我。我冲上去一拳将他打翻在地,然后抄起走廊的一把椅子砸了过去,直到我的包间里的人过来将我拉开,那个男的已经不能动了。
我没注意到王晶晶的尖叫,我没注意到我在殴打那个男人时周边人的反应,我甚至在警察将我押上警车时还没意识到刚才我做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宣泄这几个月以来我的愤怒的点,如果没人拉开,我想我可能会打死那个男人。
当天晚上我在派出所待了一夜,第二天警察告诉我,被我打的那个人鉴定为轻伤,依据法律,我可能是要被判刑的。头一天晚上派出所的警察已经审问了我,在告知我所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之后,警察带着我拍照按手印留档,然后我就被送进了看守所。
六
我因为揍了王晶晶的新男友进了看守所。去的时候刚过中午,我没有赶上午饭。进看守所的大门后在一个房间里对我进行了搜身,我的腰带和皮鞋被留了下来,然后由两个狱警押着赤脚的我去了监号。
号里那些人正准备午休,我的到来打扰了他们。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人对我特别不友好。他们先让我拜了号里的老大,自己介绍了为什么进的看守所,号老大说到了这里面,是龙给我盘起来,是虎给我卧下来,不管你在外面多牛逼,在这就得听我的。然后有三个人开始围着我给我立规矩,要求我在一天内背下墙上的监规,有事先给号老大打报告。然后又问我的社会关系,问我都认识在外面混的谁。我在回答这些问题时犯了一个错误,我提到了柴三。那三个人中的一个和柴三是对头,他故意问了我一些关于柴三的问题,然后告诉我说既然你是柴三的人,到了这里算你倒霉。因为不到放风的时间,他们在由玻璃窗隔开的浴室兼厕所的角落里打我,在那个角度大房间的摄像头看不清。我始终没有求饶,也没有还手,我知道还手的话可能下场更惨。
下午号里开始干活,那时看守所的在押人犯主要是做绢花,有两个犯人教我如何制作花朵。放风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去了监号外用铁笼子围起来的小院,我没出去。后来号老大把我叫到小院,然后拿出一个电动推子给我剃了光头。我上次剃光头还是在两岁的时候,那是我在幼时的照片上看到的。随着头发被一片片剃掉,我觉得我的尊严也被剥落了。剃完头后号老大叫我去了浴室的角落,给了我一双布鞋,一个塑料碗。然后拿出纸笔问我的电话,要我给家里打电话送被褥和钱。钱在看守所是不能给到个人手里的,外面的人给看守所某个犯人上账之后,这笔钱由负责犯人的包号狱警掌握,犯人想买什么都要通过包号狱警。号老大带着我请求包号狱警借用电话,我那个监号的包号狱警姓黄,是个看着很随和的中年人。因为犯人不能和外界通话,黄警官就问我电话打给谁。我想了想,请求把电话打给胖子。
当天晚上我没有吃饭,我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根本没有食欲。监号门口上方吊着一台电视机,每天只是在新闻联播时开上半个小时。电视关了之后,和柴三有过节的那个人开始找我的茬,他和中午打我的那两个人一起开始折磨我。他们开始问我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我和女朋友上没上过床,是怎么干的。我要是拒绝回答,他们就会抽我的耳光,用巴掌扇我的头顶。我不知道折磨持续了多久,在我忍不住要还手的时候,我听到号老大制止了他们,那时我的脑袋已经有些发晕。号里的作息时间是晚上九点睡觉,这时不管睡不睡的所有人都要躺下。因为有带着脚镣的重刑犯人,监号晚上睡觉是不熄灯的,而且每晚都有两个犯人要值通宵夜班。我所在的这个监号有二十人左右,其中像号老大和在监号里有点地位的七八个人睡在大通铺上,号老大睡在紧挨门口的第一铺,然后按在监号里的地位依次排下,剩下的人打地铺。在上铺睡得犯人中,有后来和我成为朋友的河南人陈涛。我和一个犯人被安排值夜班,我靠在墙上坐着开始背监规。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我的脑子不停地想事情,由离开厂子到和王晶晶的恋情,由儿时父母对我的期望到现在周边朋友们的生活,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长,我觉得我的人生完了。
早上六点是号里的起床时间,所有人洗漱完之后去外面小院站队点名。点名排队的时候昨天找我茬的那几个人又借机做弄我,我因为排的不是地方被他们踢了几脚。点完名后号老大问我监规背过没有,然后让我一条条背给他听,我每背错一句找我茬的那几个人就动手打我。七点的时候开始吃早饭,我还是一点胃口没有。被他们打的地方,尤其是头皮和肋骨隐隐作痛。吃完早饭号里开始干活,因为一夜没睡,还挨了打,我这时浑身没劲意志消沉,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到了大概上午十点左右放风的时候,外面来了几个人隔着笼子和号老大说话,他们把我叫了出去。号老大向我介绍这些人,其中的一个是看守所的副所长。副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狱警,长得敦敦实实。他看了看我,告诉我李玉峰找了他,我的事情有人在管。然后他指着我对号老大和睡通铺的几个人说:“昨天什么情况我就不追问了,从现在开始谁也不准动他”。他要号老大照顾我,并告诉我胖子已经给我在账上存了钱,要买什么东西只管和包号狱警老黄说。
副所长走了没多大一会,从大院里过来几个穿着囚衣的劳动号犯人,这都是一些有关系的,或是刑期短的犯人。这几个人凑到我们监号的笼子前,号老大赶紧给他们递烟,看样子比对刚才的副所长还要尊敬。其中的一个点上号老大递过来的烟,问起了我的名字,号老大又把我叫过来,介绍说这是光哥。光哥打量了我一会,给我递了根烟,然后对号老大说:“这个人是我兄弟,昨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他是认识柴三,但不是柴三的人,二哥!”他冲着在坐在一边我们监号唯一戴着脚镣的犯人叫了一声“二哥,这个人我交给你们,你可要好好照顾。要是他在这里受了谁的欺负我可不答应。”二哥闻声站了起来,二哥说:“放心吧。”然后二哥对着号里所有人说:“大家都听着,咱们也在一起住了段时间了,这个人只要在这一天,你们谁也不能动他。谁要是想和我翻脸就试试。”
这天上午两拨人对我的问候,让我在监号的地位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基本上不再用干活,当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我就睡在二哥的下首,通铺上的第三铺。下午的时候和柴三有过节的那个人主动找我盘道,在他提到的外面混的人里面我也认识几个。后来说起李玉峰,这个人眼睛一下亮了,原来李玉峰在银行上班时结交的社会上的那些人,因为经常和他们在外面吃喝应酬,有很多道上混的人都知道李玉峰。又因为李玉峰当时的职权,以及他为人豪爽的处事方式,那些需要他帮忙的老大们都很尊敬他。和柴三有过节的这个人恰好和他的老大一起与李玉峰吃过饭,而且非常佩服李玉峰。他对我说:“这人仗义,对朋友没说的。你昨天怎么不提他呀,不行,等出去我请你们吃饭,他电话没换号吧?”
下午放风的时候,别的监号的几个犯人来看我,其中有两个是我通过胖子认识的,还有一个是我同学的哥哥。这几个人都是惯犯,经常出入看守所,和监号的包号狱警都厮混熟了。他们和我这个号里的老大和二哥都很熟,来看我也是让他们照顾的意思。
因为胖子给我上了钱,我让号老大找包号狱警帮我买了条烟。晚上的时候我挨着个给号里的人发了圈烟,包括有几个在号里地位比较低的犯人,那几个人毕恭毕敬的双手接过我递的烟,连声表示感谢。晚饭后我和号老大他们几个坐在通铺上聊天,我想起昨晚的遭遇,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后来胖子告诉我,我进看守所的时候,他才得到消息。胖子当即找了李玉峰,也找了其他一些关系。李玉峰通过公安局的关系联系了看守所副所长,那天副所长有事没有上班,晚上李玉峰请副所长吃的饭。而胖子找的都是社会上的一些关系,也就是第二天在副所长走后来看我的那拨人。因为时间上错后了半天,才导致了我在看守所第一天的经历。
李玉峰和胖子在我被关押在看守所期间,找了王晶晶新男友,向对方提出经济补偿,要求对方撤诉。期初对方说什么也不答应,胖子又去找了王晶晶,让她去做工作,王晶晶也不答应。最终李玉峰向对方提高了赔偿金额,通过关系让对方工作单位的领导做了家属的工作,胖子又让几个小弟每天在病房守着“看护”病人,在病人出院之后坚持到家中“照顾”,软硬兼施之下,对方终于同意撤诉了。这时我已在看守所待了半个月,又过了几天我才出狱。
在看守所的二十几天里,我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和王晶晶的这段感情,还有我一直都保守稳定的生活。我在看守所监号里地位的变化,让我明白社会关系的重要。我看到有些没有关系关照的犯人在里面是如何受罪的,而有关系的犯人即使在看守所这种地方,照样可以作威作福。这个道理放在社会上也是一样,有钱有关系就能生活的好,就能摆平很多事情。没钱没地位,只好受苦受累,还要忍受各种不公平的待遇。对于像我这样文化水平不高没有学历又没有家庭背景的人来说,想要生活的好,就只能富贵险中求了。
离开看守所那天,我和包号狱警老黄办完手续,把账上剩下的钱留给了二哥。胖子开车在大门口接的我,上车之后胖子说先去洗洗澡去去晦气,然后再回家。这二十多天来,我也经常想起父母,尤其是最初那几天。我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市民,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中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我从小跟奶奶长大,没让他们操过多少心。青春期的时候也没怎么叛逆,不上学就参加工作上班,上班后按时按量给家里交钱,虽说没上大学,上班后也没得过先进工作者之类的荣誉,但也从没给家里惹过祸。除了离开单位这件事和他们闹过几天,我想我在他们眼里一直都算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好孩子。这次进看守所这件事,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胖子在车上告诉了我这些天他们在外面为我所做的事情,胖子说为了我的事花的都是李玉峰的钱。在赔偿对方这件事上,我的父母找过胖子和李玉峰,提出这笔费用由我们家出。但是李玉峰拒绝了,他说以后让我自己挣钱慢慢还他。
这件事结束之后,我接着在李玉峰的公司上班。我的工作还是以电厂上煤为主,也开始接触公司的房地产业务。我们所在城市的地产业那几年开始加速发展,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不少房地产开发公司。在与同行激烈的竞争过程中,为了利益的地产老板们或者拼关系,或者拼资本,为了拿到理想的地块使出各种手段。李玉峰的地产公司成立的时间不久,他原来也没有从事过这个行业。他进入房地产这一行的底气是他在银行工作期间积累的人脉关系,还有来自银行的贷款支持。因为房地产开发牵涉的面比较广,有些需要与底层打交道的事务,比如像在拆迁过程中遇到的钉子户,或者在取得理想地块时与同行发生竞争,这类事情就不是官面上好解决的了。处理这类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私下解决,不麻烦领导不麻烦媒体不上任何台面,所采用的手段不限。
那段时间随着公司业务的拓展,李玉峰开始招募新人。除了公司正常的部门之外,有一部分人不参与公司的经营管理,这些人负责与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对接,在公司办理必需政府办理的业务遇到难度时进行协调;负责与需要拆迁的村庄、街道的住户进行搬迁动员,当某地出现态度强硬的钉子户和不合作的村长主任之类的事情时进行处理;负责在公司与竞争对手或者业务伙伴发生不可调节的矛盾时让对方服从公司的意志,总之这一部分人负责所有公司不能以合法手段办理的事情时的工作。
我和胖子最初也是这一部分人其中之一,随着公司发展,那一部分人最终剩下了只有四五个,后来胖子和我分别归到了公司的业务部和行政部。但在公司最初那段创业的时间里,我和胖子干的就是那些不能拿到台面上的事。也正是在那段时间,我和胖子以及我们的同事对李玉峰的称呼发生了改变。开始的时候我们叫他李老板,也叫李总,私下时候叫他峰哥,最后我们叫他老大,我们觉得老大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更合适。
七
2002年我从看守所出来之后,仍然负责公司电厂上煤的项目。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和山西一个煤老板苏茂接触比较多。当时苏茂每个月都会来我们这里一次,有时是来公司结账,有时就是过来看看与我们走走关系。
有次苏茂来我们这里办事,晚上开车回酒店时和一辆本地车发生刮噌,责任在苏茂。本来不大的事,苏茂道个歉赔点钱也就过去了。可那晚苏茂是酒后开车,对方当时说话又冲,双方就吵了起来。对方是我们当地陈村村长的儿子,他爸是出了名的村霸陈老六,黑白两道通吃。看苏茂一个外地人碰了车还这么横,上手就把苏茂打了。那晚我在撞车路边的一个饭店吃饭,出来买烟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本来我不爱看热闹,可是瞅见了苏茂的车,又见苏茂正在挨揍,想到他是老大的朋友,公司的客户,就上去拉架。村长儿子牛逼惯了,瞪着眼问我是谁。我也不认识他,见他这么牛就没给他好话,这小子就冲我动了手。那时我刚从看守所出来不久,身上的野性还没退,直接就把村长儿子打趴下了。那晚在饭店里一起喝酒的是艺龙公司的王朋,我从看守所出来他为我接风,和我一起的还有我带的两个小弟。他们在饭店看到外面打架也都出来了,我的两个小弟看到我在打人马上跑了过来,我停手之后让一个小弟开着苏茂的车带苏茂先走,然后对地上村长的儿子说:“你要是不服现在就打电话叫人,我在这等你。”
这时王朋过来了,他认得陈老六一家,看到这种情形赶紧把村长儿子扶起来,还一直使眼色要我道歉。我看王朋的神色知道不对,今天惹上茬了,不过也放不下面子向这小子低头。村长儿子看到有人帮忙圆场又来劲了,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一边嘴里骂骂咧咧。跟着我的小弟人很机灵,看到对方打电话,也掏出手机叫人。王朋还在那劝村长的儿子,对方越劝越来劲。我忽然想起有一年和胖子在饭店吃饭,曾经和陈老六的手下发生过冲突,当时还是老大在场给陈老六打的电话。我又想起最近曾听老大说起要拿的一块地皮,好像也和陈老六有点关系。我不知道陈老六在老大要拿的地块上起什么作用,为了不至于影响生意,我给老大打了电话。电话里我简单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老大听后沉默了一会,告诉我不要再动手,他安排人过去处理这件事。
这时陈老六儿子在王朋的劝解下情绪已经好点了,王朋又过来劝我让一步,别把事情闹大。因为刚才老大态度不太明朗,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等老大安排的人过来再说。又过了一会对方叫的人来了,他们开了两辆车,下来之后围在陈老六儿子的周围,我发现其中有一个人就是那年胖子在饭店打的叫老虎的家伙。老虎可能也认出了我,看着我的眼神闪着凶光。王朋还在继续劝说对方,我小弟叫的人这时也来了,双方剑拔弩张只要陈老六儿子或者我一个招呼就会打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老大安排的人来了,这个中年人看上去很沉稳,不像是在社会上混的人。那人下车后就喊陈老六儿子的名字,看上去他们非常熟。他先去对方那里把陈老六的儿子拉到一边,两人低声的说着什么,交谈了一小会之后又来到我这边。他直接对着我说:“是玉峰让我来的,这里没事了,带着你的人马上走。”然后转身又去和陈老六的儿子说话。我什么也没说,带着我的小弟们上车离开。在车上我给老大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已经离开了。老大让我先回家,明天到公司再说。
第二天老大把我和胖子叫到他的办公室,说起和陈老六之间的瓜葛。老大原来在银行工作的时候,因为帮陈老六贷款两人还有点交情,后来自己开公司之后接触就少了。最近公司要拿的那块地,和陈老六合作的一家地产公司也在运作,所以目前老大和陈老六的关系算是竞争对手。
老大说昨晚那件事我做的没错,苏茂被我的小弟送回酒店后给老大打了电话,那时老大以为只是和一般的路人冲突没有在意。后来我的电话告诉了他对方的身份,他才知道事情不简单。老大说昨晚找的那个人是纪委的一个主任,这人能量很大,黑白两道的人都给他面子。实际上那人本来不用亲自出面,昨晚他给陈老六打电话对方没接,所以就亲自跑了一趟。老大说一早主任就给他打来电话,陈老六在今天早上给主任回了电话,除了对主任表示歉意,还希望通过主任向老大转达他对昨晚那件事不会追究。老大说:“这件事没完,陈老六现在是咱们的对手,而且又发生昨晚这种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老大要我和胖子最近这段时间要小心对方的报复,如果对方公开挑衅那就尽量躲着点,老大说:“不是怕他们,现在领导是支持咱们拿下那块地的,如果现在搞事,领导会对咱们有看法,可能就会影响这笔生意。这块地对咱们公司很重要,我是志在必得,我要你们俩现在就开始学习房地产建设的知识,等这个项目开始就以管理的身份介入。”
老大其实一直都想做个正常的生意人,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是需要非常手段来处理的,他不相信竞争,他说如果两个人势均力敌那么靠什么取得胜利?只有其中一方主动认输。而让对方认输的前提,是要让对方明白对于目前的竞争,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让他值得认输。
拿地进展的并不顺利。老大虽然有上层的关系支持,但对方也和领导进行了沟通,而且我们的房地产公司成立时间太短,资历上不如对方。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那个地块是我们这里近郊的一个村庄,陈老六与那个村的干部以及这个村所属的区领导很熟。老大为了这块地和那个村的干部和区领导建立了关系,许以各种优惠政策,还承诺给他们个人干股。但这些都比不上这些人与陈老六的交情,对他们来说,与老大优厚的条件相比,可能与陈老六的关系更重要。而所开发地块村里、区里的意见对于市领导来说也很重要。
2002年冬天非典从广州开始蔓延,转年我们这里也有人被感染。非典期间,政府集中力量对疫情进行管控,那段时期很多行业都受到了冲击,大街上一度行人稀少,出租车因为没有生意很多司机都低价将车辆手续卖掉了。疫情多少影响了老大与领导的沟通,整个上半年拿地这件事都停滞不前。下半年疫情结束之后,原来支持老大的市领导找老大谈话,让他放弃这块地的竞争。和领导谈完之后,老大独自开车去西山的龙泉寺住了三天。他回来后给我们全体开了次会,会上老大对这次拿地失败做了总结,他说我们自己的功课没有做好是主要原因。同时他宣布公司将对城西一处地块进行竞标,他要求公司所有人精诚团结打好这一仗。
城西这块地是市里规划的城区扩建的项目,这块地最早时候是孔村的耕地。八十年代后期,近郊的农民都开始去附近的厂矿上班,也就是所谓的占地工。村里将这些土地租给了一些企业办工厂,还有一些土地就闲置起来。九十年代初期市里就开始规划近郊的这些土地,有两个村已经拆迁进行建设。孔村这块地在市里的规划中位置相当好,附近未来将建设一所医院,还有原来老城区的一所大学也要搬迁到这里。谁要是能拿下这块地的开发,未来附近的地块,还有大学和医院的建设也就顺理成章的拿了下来。
竞争城西这块地比上一块地的难度还要大。我们的竞争对手有两家,实力都很强。其中一家叫做艺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和陈老六儿子发生冲突那天晚上请我吃饭的王朋就是这家公司的。他的老板是市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十年之前开始下海,开始搞建筑后来做开发,是当时我们那里数一数二的开发商。另一家叫做远航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是省会的一个开发商。这个公司的老板据说在省里有关系,与我们的市领导也有一定的交情。为了在我们当地站住脚,远航公司的老板搭上了陈老六,面上开发建设的工作由远航公司做,所有下面的事情都委托陈老六进行处理。
老大在决定拿地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两个对手。在全体会议之后,老大单独找我和胖子进行谈话。他对这次拿地进行了策划,官面上的事情由他带领负责开发前期的工作小组去办。我和胖子的任务,是对付艺龙公司。至于由陈老六保驾护航的远航公司,老大找来了赵军。
赵军比我大两岁,是我和胖子的同龄人,我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字。那时的赵军打遍了全市的各个中学,我们学校他也去过。因为当时未成年,警察也拿他没办法,送了几次少管所,没想到变本加厉出来之后闹得更凶了。家里拿他没办法,就找关系让他参了军。从部队复员之后,赵军上了没几天班就因为打伤车间主任进了看守所。因为以前经常惹事家里已经不再管他,这次赵军被判了三年。一年之后他保外就医出了监狱,出狱之后的赵军学乖了,再也没有因为和别人打架进去过。他在监狱时结识了几个人,出来后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赵军带着这几个人走南闯北,道上传说他在外省做过几个大案,但没留任何把柄。不过他从不和我们当地道上的人一起混,和那些人也认识,大家都知道他心狠手黑,也就没人招惹他。赵军有时也在我们那里管点闲事,只要他出面,一般事情都能解决。
老大这人仗义疏财人缘极广,早在几年前就认识赵军,而且和赵军成为了朋友。但是老大从没找赵军帮过忙,包括上次拿地。孔村这块地决定了公司未来的发展,为了对付陈老六,老大动用了赵军这道杀手锏。
我和胖子与艺龙公司的沟通还算顺利。我们通过王朋向对方老总带话,请对方放弃孔村这块地。我们还通过王朋打听到艺龙公司正在附近一个县里打关系,准备在那个县搞开发。这些信息汇总到老大那里之后,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艺龙公司当时在市里有一个项目,主体将要封顶。我和胖子和那个施工队的老板谈了一次,要求他们带领工人撤场。这个包工头开始不答应,态度非常强硬。我们此前派人跟踪过他,发现他养了一个情人。两天之后我和胖子在包工头给他情人租的房子破门而入,当时包工头和情人光着身子在床上,我和胖子在床边再次和他谈判,这次他答应了。
2004年的时候三线城市的房地产开发还不太正规,艺龙公司的这个楼盘是直接向业主收钱,开盘之前交了首付,主体封顶交二次房款。在这个节骨眼上停工就意味着无法向业主收钱。而接近封顶的楼盘,因为担心前期有债务纠纷没有哪个建筑队会接,这样艺龙公司的这个项目就陷入了困境。与此同时老大通过关系与艺龙公司要搞开发的那个县的领导进行接触,在老大的帮助下艺龙公司顺利的拿下了县里的开发项目。最后艺龙公司的老总请老大吃了顿饭,两个老总在席间把酒言欢,老大祝艺龙公司在县里的开发顺顺利利,艺龙公司的老总祝我们公司在孔村的项目马到成功。第二天艺龙公司市里即将封顶的工地开工了,同时艺龙公司也退出了孔村地块的竞争。
对远航公司,老大亲自出马和远航的老总赵建国进行谈判,而且请市里的领导对赵建国进行劝说,要其退出此次竞争。赵建国态度很强硬,谈判不欢而散,市里领导和赵建国的谈话也没有结果。随后远航公司利用省里的关系向市里施加压力,同时让陈老六作为委托人和我们公司进行谈判。
那天陈老六独自一人来到我们公司,老大将陈老六让进一楼的茶室,谈的时候我和胖子都在。我还是第一次见陈老六,他有五十多岁,体格魁梧,满脸横肉。但他说话声音不高,而且很有条理。他对老大说:“玉峰,咱们也认识好多年了,在为人处世上,在对朋友上,我一直都很佩服你。”老大谦虚的微笑着摇了摇头,陈老六接着说道:“玉峰,我今天来,有什么话就和你直说了。以前你帮过我,有些事情上我也给过你面子。不过这次,我是谁的面子也不会给了。艺龙公司的事我听说了,你办的漂亮。不过你就是不出手,我也会让他们退出的。至于咱们之间,我和远航的老总赵建国说了,孔村的二期是你的,到时候谁和你争我也不答应。你要给我这个面子,今晚我请你喝酒,以后的事情我帮你办。”说完他点上烟看着老大。老大笑了笑说:“六哥,那要是这次我不退出呢?”陈老六身子向前看着老大说:“玉峰,那你就是不拿老哥当回事了。”
老大也向陈老六凑了过去,老大说:“六哥,今晚这顿酒,你还是别请了。”
八
孔村那块地在艺龙公司退出之后基本上就剩下了我们和远航公司。三线城市的房地产行业在当时很多地方都不太正规,比如竞标,明着是公开招投标只要资质够就可以参与,其实都是内部定下之后走一个招标的过场。谁可以中标那是提前定好的,陪标的单位是预订好的中标单位找的,也有不知深浅硬要挤进来的,但最终都当了陪衬做了炮灰。
远航公司依靠省里的关系,还有陈老六摆平社会上的麻烦,对这块地抱着十拿九稳的态度。在陈老六与老大谈判破裂之后,远航公司利用省里的关系向市里施加压力,要求我们公司退出这次竞争。市里的领导找老大谈了一次,具体内容老大没说,不过和领导谈完之后,老大找来了赵军。
我这时已经不再负责电厂上煤的业务,我和胖子都在公司跟进孔村这个项目。老大给我们俩布置了任务,与孔村的村干部进行接触,对孔村一期需要拆迁的部分进行摸排,了解拆迁难度。胖子这几年在老大公司主要的工作,就是处理拆迁和建设中遇到的基层上的困难。我们通过熟人很快就与孔村的村干部搭上了线,在和村里进行沟通后,我们了解到陈老六也正在和他们接触。村干部对我们说:“老六可不是好惹的,听说他那个老板省里有人,市里都要让他老板三分,要我说你们就别折腾了。”
我和胖子在村里对村民摸排期间,也遇到过陈老六和他的手下。双方都只当没看到对方,各走各的。有一次陈老六没在,他手下那个叫老虎的带着几个人去村长家,我们出门他进门,他停下来瞪着眼看着胖子和我,我们也停下来,胖子看着他说:“怎么着啊,眼睛有毛病吗。”老虎没说话,他身边的几个人就向前凑,这时村长赶紧过来拉住了老虎,又向我们摆手示意我们离开,我和胖子这才离开。回公司之后胖子问老大,孔村这块地,和陈老六到底怎么个章程,要不要收拾他们的人。老大说陈老六不是关键,再等等,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在我和胖子对孔村进行摸排的同时,赵军去了省会,对远航老总赵建国进行了调查。赵建国不到五十岁,家住省会中央大街的一个高档小区,在省会西郊他还有一套别墅。平时他主要在市内住,周末的时候会去西郊别墅。他妻子在家做全职太太,家中雇有保姆。他只有一个儿子,现在在北京上大学。赵建国的父亲是原来省建委的一个领导,他进入房地产行业主要就是靠他父亲的关系。赵建国本人原来在政府上班,九十年代初下海经商,从经营办公用品开始,利用原来在政府上班时的人脉关系几乎承包了所有的政府办公设施招采项目。后来又借助他父亲的职权开始经营房地产,在全省范围的房地产商里也排的上号。
赵军在调查时发现,赵建国的秘书同时也是他的情人,这个情人差不多是公开的,他太太也知道。周末有时候赵建国会带他的情人去西郊别墅过,别墅平时常住一个中年女佣负责打理,但去西郊别墅时赵建国通常会带三四个手下,晚上休息的时候那几个手下会在别墅一楼通宵打牌。
孔村的项目市里曾有一个整体规划,分为三期建设。第一期在挑选建设单位时市里要求住建部门联合土地、规划单位成立一个小组,对建设单位进行把关。此前包括我们在内的开发商都以为拿下土地然后顺理成章的进行开发建设,没想到市里出台了这个通过政府牵头挑选开发商的办法。不过这个小组的成员因为都是我们本地人,原来也打过交道并且早已被我们摆平了,市里的关系也倾向于支持我们拿下这个项目,对我们来说,唯一的对手就是远航公司。我们怀疑市里这个方案就是远航公司在背后捣的鬼,这样就可以不再通过竞争直接内定了。没有多久我们就通过内部的关系,了解到事实确实如此,市里已经要求远航公司上报可行性研究报告,孔村这个项目几乎板上钉钉就是远航公司的了。得到消息之后,老大要我和胖子暂停对孔村项目的跟进,他带着大嫂去五台山上香了。
远航公司从孔村这个项目一立项就在我市的亿德隆广场租了办公场所。赵建国安排了他们公司的一个团队跟进这个项目,因为省会还有别的项目,他平时两头跑。确定了孔村这个项目之后他松了口气,把商务技术上的事情交给手下去处理。如往常一样,周末的时候他带着情人去了省会的别墅,提前让手下去别墅做了准备。
赵建国这栋别墅位于省会西郊的森林公园。最初有一个开发商看中了这一带的自然环境,盖了十几栋别墅。因为地理位置偏僻不好销售,最后通过内部销售卖给了各行各业的老板们。这些别墅平时都无人居住,老板们只在闲暇之时来这里小住几天。赵建国喜欢这里大片的树林和人工湖,只要没有特殊的事情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住两天。这次孔村的项目已经搞定,省会的其他事情处理的也很顺利。时值深秋,别墅附近的有些树木叶子已被染黄,林中黄绿相间如同油画一般。赵建国心情极好,晚上和带来的手下一起喝了顿大酒,和情人休息的时候已近凌晨。
他睡到半夜的时候感觉身上有点冷,猛然睁开眼发现坐在卧室的窗边。窗户洞开,外面夜风一阵阵吹在身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一丝不挂,而对面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赵建国一下惊出一身冷汗,仔细一看才发现卧室内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站在对面坐着的男人身后,一个守在门口。床上他的情人裹着被子缩在床头满脸惊恐,对面那个男人正在注视着他。赵建国下意识的捂住下身,哆哆嗦嗦的说:“你们是谁?想要什么?”对面的男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是这样啊,我来这是想告诉你件事。我今晚能这样坐在你的对面,我以后也能在任何你住的地方像今晚这样坐到你的对面。今晚我只和你说话,下一次就不会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你自己去想。而且我保证如果有下一次的话,不仅是你,你老婆、孩子,还有床上的这个你的秘书,都别想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我说话算话。你能明白我说什么吗?”赵建国狠狠地点了点头。那男人继续说道:“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放弃孔村的项目,随便你以什么理由和市里去说,你能答应我吗?”赵建国犹豫了,他一下明白了过来,他说:“能给我一件衣服穿吗?”那个男人说:“一会我走之后你再穿吧。”赵建国说:“李玉峰给你多少钱?他给你多少我都出两倍,行吗?”那个男人向前凑过来盯着赵建国的眼睛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来这里也不是和你讨论这个的,你怎么不明白呢。”说完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他身后和门口那个男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掏出一条结了套的绳子套在赵建国的脖子上,然后两人架起赵建国把他推向窗外。赵建国两手扶住窗口大声求饶,他的情人在床上哭着向走向门口的男人求情。那个男人在门口停下,向他的手下下令把赵建国拖回来。赵建国摔在地板上,由于寒冷和惊恐,他浑身抽搐着,他抬头看着那个男人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以上的场景出自事后老大的描述和我的想象。实际情况是,在老大召来赵军之后就和赵军制定了这个计划。市里没有定下远航公司之前,老大还想凭着上层关系和远航公司公平较量。在得到市里确定远航公司的消息之后,老大向赵军发出指令,才有了上述的一幕。据老大说,赵军在摸清赵建国的规律之后,在那个周末之前绑架了别墅女佣的孩子,要求女佣在赵建国那次晚餐中放入配置好的安定药物,那几个赵建国带去的手下睡着之后被绑在椅子上,直到赵军他们离开赵建国下楼才被唤醒。
赵建国在事后对这件事进行了调查,女佣为了能够圆这个局自己也喝了安定。别墅周围及一楼装有摄像头,但是当赵建国找人调取记录的时候发现,当天晚上以及前几天的影像记录已被删除。
赵建国没有报警,他在思考了两天之后,主动找到市里,以身体出现不适为理由请求撤出孔村项目。市里为此上了会,经过讨论之后同意远航公司退出。在远航公司退出之后,我们公司以最佳的备选公司介入了。2004年年底的时候我们公司拿下了孔村项目一期的土地和建设权,因为前期已经做了大量的调查和动员工作,春节之后,孔村一期项目涉及的范围开始拆迁了。
孔村项目的拆迁由我和胖子负责。因为此前我们已经做了不少搬迁动员工作,村里的干部也比较配合,整体的拆迁还是比较顺利的。但也有两户漫天要价,我们做了一定的让步,可还是满足不了他们。经过调查发现,其中一户和陈老六熟识,陈老六的手下老虎更是在拆迁开始之后经常去他家。在和这户谈判无果之后,胖子想了个办法。我们让小弟们晚上在这户的外墙和大门上用自喷漆喷上了大大的“拆”字,第二天一早我和胖子带着人等在这家门口。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村里人都叫他二孬,二孬出门看到大门和墙上的拆字勃然大怒,但看到我和胖子带的人都在门外也不敢说什么,转身回家关上大门。等了半小时左右,老虎开车带着十几号人来了,二孬也出了门,看到帮手来了,开始冲着我们破口大骂,老虎阴着脸看着胖子,他的小弟都是一副挑衅的样子。这时有些村民开始围观,胖子一个人站在街中央对二孬说:“二孬,你先别骂街。你凭良心说我们亏待你没有,我们是那点对不住你了你就是不搬?我们也是有任务的,劝你还是赶紧拿钱搬家,你要这样闹大家恐怕都不好看。”二孬有了老虎仗势,只是和我们胡搅蛮缠,他骂道:“你们别觉着有俩钱就牛逼,不按我说的我就是不搬,你敢强拆我?你拆试试?”。胖子指着他鼻子说:“你他妈给脸不要脸是吧,给你最后三天时间,到时候不搬你看我敢拆你不敢!”二孬叫到:“就是不搬,我看你个王八蛋敢拆我。”我在一旁冲一个小弟使了个眼色,那个小弟冲到二孬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二孬被打的一个趔趄,扯着嗓子喊打死人了。这边老虎也招呼手下人从车上拿出棍棒把胖子围了起来,其中一个老虎的手下上前一棒子将打二孬的我们的小弟打翻。胖子高举双手喊道:“不要动手,有话好说。”老虎狞笑着走过来说:“这个时候知道认怂了,刚才那横劲去哪了。”一边说着一边抓住胖子的领子,老虎刚要动手,看热闹的人群外面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住手,老虎扭头看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几个警察。随后几辆警车鸣着笛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不少警察把老虎他们围了起来,开始喊话的警察指着老虎的人要他们放下武器,随后老虎和他带的人都被警察带走了。
这是我和胖子定下的计策。我们首先激怒二孬,让他叫来老虎撑腰。老虎因为和胖子有宿怨,这次孔村的项目又被我们抢了去,早就憋着一股火。那天早上二孬给老虎打电话说我们带着人在他家闹事,老虎就带着一帮人准备来打群架。在胖子和二孬对骂时,我让一个小弟上前对二孬动手,老虎也就趁势动了手。但是在老虎他们到了之后我就安排人报了警,在他们围住胖子的时候我们的人都散了,警察到的时候恰好看到老虎的人把我们的人打倒在地,于是老虎他们以涉嫌黑社会阻挠拆迁被全部关进了看守所。我们受伤的小弟公司对他进行了补偿,陈老六不再派人支持二孬,但二孬还是不搬。
我和胖子带着人继续在二孬家门口施加压力,这天中午二孬可能喝了酒,在我们一个小弟冲着他家大门撒尿的时候,二孬拎着把菜刀冲出家门。那天胖子和我将二孬打的住了院,二孬的家人报了警,警察在调查之后得出二孬持凶器伤人未遂,我和胖子在保护同事时防卫过当的结论。因二孬持凶器在先不占理,但我们确实把他打伤了,这件事派出所调解了一下,我们公司派了代表去医院看望二孬,给他赔了两万元的医药费,二孬出院之后没有再提条件,没几天就搬走了。
后来孔村的拆迁就顺利了,再也没有人出来闹事。开始建设的时候临近村里一拨搞土方的非要给我们开槽,在没有谈拢的情况下那帮人堵了我们工地。我和胖子带人和对方约了次架,打伤了他们三个人,从此孔村这个工地没人来找事了。
在老虎被抓之前,警方就已经开始调查陈老六,孔村拆迁那件事警察正好借我们手对陈老六立了案。老虎进了看守所没多久陈老六也进去了,最终陈老六以黑社会组织犯罪的罪名被判了十年。
我们和远航公司抢孔村这个项目的事情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坊间有人添油加醋最后传的都走了样。不过这件事让我们公司,尤其是老大在我们当地确立了江湖地位,外面只要提起我们公司没人敢惹。有次我们在外面吃饭,柴三也在那个饭店请客,席间柴三过来敬酒,他对着老大挑起了大拇指,柴三说:“在咱们市,玉峰你是这个。”对于像柴三这样当面表示恭敬的行为,老大开始还表现的很谦逊,后来也就坦然了。不过老大没有因此发飘,他常和我们说,树大招风,做人还是要低调点。
那年夏天在我妈一个朋友的介绍下,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我们谈了半年,在当年年底的时候结了婚。孔村的项目也在年底的时候开了工,因为有政府的支持,一期建设非常顺利。两年之后二期开始建设,这个时候老大以一个亲戚做法人注册了建筑公司,又找人注册了一个物业公司,由此开始我们公司集开发、建设、后期物业于一体,同时开始发展与房地产有关的材料、装修业务。除了孔村项目,老大刚开始注册房地产公司时拿的两块地也开始建设,在我们市的房地产行业,我们公司已经站稳了脚跟。
在我结婚的第二年有了我儿子,儿子的到来让我对家庭有了责任感,在外面做事也开始注意分寸。因为我们公司已经名声在外,一般没人和我们争执,不过也有不服的。
2008年的时候,我们当地的家乐园集团准备打造一处商业综合体,位置在老城区的原拖拉机厂。家乐园集团是做连锁超市起家,如今在我市周边各县都有旗舰店,手里握有大量的现金。老大计划承建这个项目,和家乐园集团谈了几次,已经建立了合作意向,这个时候艺龙公司横着杀了出来。
艺龙公司在孔村项目一期的时候和我们公司竞争过,当时我们软硬兼施逼他们退出了。这几年艺龙公司一直在县里搞开发,县里的房价低,相对利润也就少点。这次家乐园的这个项目是找施工单位,艺龙公司最初就是搞施工起家,他们老总和家乐园的老总也有私交,于是也就参与进来。
我们公司本来是以开发为主,为了争取利润最大化,在孔村项目二期的时候我们有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家乐园这个项目是我市最大的一个商业综合体,有着地标性建筑的意义。而且家乐园集团拿下了拖拉机厂整个厂区,这个商业综合体只占厂区的五分之一,剩下的厂区将作为住宅区进行开发建设。也就是说,与家乐园集团合作除了可以为公司赢得声誉,还可以保证在未来几年之内建筑公司有活干。对我们公司来说,更希望借这个项目来提高声誉。
2008年那一年除了家乐园这个项目,老大还想开一家酒店,也就是后来的万豪酒店。那时老大把主要精力都放到了酒店的筹划上,在选中已经停业的三联酒店的时候,没想到锦江酒店也看上了这个地方。在和锦江酒店的明争暗斗中,老大再次动用了赵军。
家乐园这个项目是公司负责商务的小赵带人去谈的,因为有艺龙公司的介入,最终这个项目家乐园集团分为两个标段,商业综合体的A座B座由我们公司负责建设,剩下的C、D、E座和周边的小吃一条街都给了艺龙公司。开始施工之后,因为两家场地紧挨着,难免会互有影响。基础开槽的时候,因为设计有地下停车场,土方量很大。艺龙公司的土方队伍在我们两家同时进行土方作业时,超挖了我们那一块。其实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们现场的土建负责人向对方告知的时候,艺龙公司的人说话不怎么好听,两人就争执起来。现场负责人给我打了电话,当时是晚上十点多,我独自开车去了现场。艺龙公司的王朋我们早就认识,所以我对他们公司不怎么反感。没想到在现场艺龙公司的人态度蛮横,根本不和我讲道理,我一怒之下把对方打了。随后对方就开始叫人,我也叫了人,因为中间没有熟识的人进行调解,那天晚上我们和对方加起来几十号人进行了混战。最后双方都有损伤,我的左臂被砍了一刀缝了十几针,我手下的人多少都带了点伤。对方的情况比我们严重,有两个人被我们打断了腿,其中有和我叫板的那个家伙,还有两个被打的当场昏迷。因为我受了伤,在对方撤退之后,我的人砸了艺龙公司施工现场的项目部办公室,这时对方才报警。
那晚艺龙公司叫来的人里面有几个还在上高中的学生,可能当时对方没想真会打起来只为多叫几个人来凑数,受伤严重的就是那几个学生。这几个孩子的家长事后也报了警。艺龙公司的王朋作为对方的代表,和胖子一起对这件事进行了善后处理。依照老大的指示,我们和艺龙公司握手言和,共同继续建设家乐园的项目。家乐园商业综合体在2010年的时候已经开业,后期的住宅项目在商业综合体开业后开始动工,还是由我们和艺龙公司一家一半进行建设。
2008年老大盘下了原三联酒店,将其更名为万豪酒店,在进行了近一年的拆改装修后开始营业。我们公司在孔村二期项目建设时单独盖了一栋三层办公楼作为本部,员工也由最初的二三十号人增加到数百人。老大的名气越来越大,不但在我们市,在全省的房地产圈里也无人不知。在政府方面,老大一直都与市主要领导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且和省里的一些领导建立了私交。在黑道上老大一直都非常谨慎,但因为远航公司、锦江酒店和其他一些“事迹”,早已名声在外。老大本人又仗义疏财,在道上混的没有不给老大面子的。
孔村一期的时候我和胖子就开始学习建筑和开发的知识,我们在公司除了负责一些特殊的事务之外,也开始进行项目管理,如果去别的建筑公司或者开发公司应聘,我想我也能找到工作。但是从进入这个公司我就欠着老大的情,我也不可能去找别的工作。除非公司倒闭破产,在我看来那是不可能的。
我在结婚之后住在我们家老街拆迁给的回迁房,孔村一期的时候老大就要给我和胖子一人留一套房,我拒绝了,我说我在回迁的小区住的很好,熟人也多,不想换地方。这几年跟着老大我也挣了些钱,但不知怎么,有时候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胖子说咱们的富贵都是险中求来的,也是有付出的,没什么不踏实的。话随如此说,胖子还是和我商量着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我们原以为这些准备永远都不会用上,但是在2012年秋天的那个早上,随着胖子给我打来的报警电话,我开始了逃亡生涯。
九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一。
头天晚上我和从山上下来的杨林他们几个喝酒,十二点多才回的家。那天晚上喝的有点大,早上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头还晕乎乎的。电话那头胖子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明白,他说第二遍的时候我才听懂,出事了!
胖子在电话里告诉我,老大一早在公司办公室被警察带走了,办公室王姐马上通知了胖子。胖子说,王村那块地上周刚交的款,本以为打黑不会有咱们的事了,没想到政府这么快就翻脸。现在能躲就先躲一下,待风声过去看看情况再说。他要我马上离开,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暂时不要和他联系。
挂了电话之后我想了一会,这种情况此前我们曾演练过,只不过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感觉不会有这么一天。
我给老常打电话让他来接我,然后关掉手机,找出前两年在外地办的号码的备用手机和几件换洗衣服一起塞入双肩包。临出门的时候我给媳妇留了张条,我说有事要出门一趟,等到了再和她联系。
我将纸条压在客厅电视柜上的玻璃相框下,相框内是我和媳妇、儿子去年的合影。那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在郊外公园游玩时拍的照片,照片中儿子稚气未脱,笑容天真而灿烂。我端详了一会照片,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
老常开着他那辆捷达接的我,路上我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我说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避一下风头。
听完我的描述之后,他说:“去山上老杨头那里吧,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我所在城市的西部为太行山支脉。老常说的老杨头,是山上一个村落中的村民。老常因去山中采买山货,与老杨头儿子小杨熟识,由此结识了这一家人。
老杨头常年在山上放羊,有一年北京中央美院的一个教授带领学生来山中写生,在半山坡相中一块向阳之地。教授委托村民在半山坡处盖了一栋别墅,只为春秋两季带领学生来此地写生时落脚。老杨头受教授委托,平时和老伴就住在别墅中看门护院。因地处半山腰,极少有人上来,也算僻静。我以前和老常来过两次,和老杨头一家也算认识。
我们一路向西,一个半小时后进了山。路上老常和小杨联系了,进村之后我们就和小杨接上了头。
别墅所在的山头未经开发,上山的道路是用碎石铺就的。老常的捷达上不了山,只能由小杨开皮卡将我们送上山去。临上山前老常在村里小超市买了箱白酒,又从他车里拿了条极品云烟塞给了我。
老杨头一早出去放羊,傍晚才能回来,我们到别墅时只有他老伴一人在家。这别墅分两层,老杨头老两口住在一楼,二楼有七八个房间,我在二层挑了离楼梯近的一间安顿下来。这时已是中午一点多,老杨头老伴给我和老常煮了两碗面条,每碗卧了两个鸡蛋。饭后老常和我在房间聊了一会,他要我安心在这里住下,有最新消息他会及时通知我。
下午老常他们离开后,我在别墅附近转了转,别墅后面老杨头种了些粮食和蔬菜。因山上无法打井,老杨头在别墅东山墙下修了一个储存生活用水的水窖。别墅西侧十几米开外是用石棉瓦搭的羊圈和鸡窝。这半山坡向上是成片的林子,其中一条宽约两米的土路蜿蜒而上。此时正值深秋,树叶已开始脱落,那条土路大半都被落叶掩住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老杨头赶着羊群回来了。老杨头极为健谈,一见我就热情的打招呼,又让他老伴去炒野猪肉下酒。山里人习惯在院里吃饭,除非刮风下雨,一年四季如此。我和老杨头在院中拿石板搭的地桌上抽烟聊天,他老伴在院里的土灶上炒菜熬粥,待到饭菜端上时,天已经黑透了。
久在城市居住,山里的夜晚寂静的让人感觉不真实。我心中有事,在山上的第一个夜晚久久无法入睡。脑子里一会儿想着胖子不知道现在怎样,一会儿又想起媳妇和儿子,后来也不知几点才朦朦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老杨头早赶着羊上山去了。
此后几天我每天白天都尽量待着房间里,最多顺着山间小路走上一段,晚上老杨头回来之后和他喝酒聊天。这几天之中,有一次山下几个村民上山采菌子,路过别墅和老杨头老伴在院里聊了会天。我当时在二楼房间内,这些村民走后,在山中别墅剩下的日子里,白天我再也没出过别墅大门。这样过了一周之后,老常上山来了。
老常说我走的当天晚上警察就去我家了。白天因为家中无人,估计警察也去过。第二天我媳妇带着孩子去老常店里,老常说我媳妇还算镇定,把警察盘问的情况都告诉了他。警察临走时告诉我媳妇,说我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如果能和我取得联系,最好劝我回来自首。我父母家警察也去了,说的也是劝我自首这一套。
这几天老常找了刑警队的一个关系,了解到胖子三天前在省会被捕了,公司开发部的负责人在我走的当天下午在雨花石工地现场被警察带走,公司经营的万豪酒店已被查封,公司上下大大小小被带走了十几个人。建筑公司因为有一个项目涉及棚户区改造,目前还不受影响。老常刑警队的关系说,我的情况并不算严重,主要是08年因抢工地与艺龙公司发生冲突打架那次,当时对方有两个轻伤,事主报案后一直盯着这件事,没有结果恐怕不行。
我回忆了一下,四年前和艺龙公司因为家乐园的那个项目确实打过一次,也确实伤了对方两个人,但是那件事后来和艺龙公司的王朋和解了,早就没事了啊,怎么现在又翻起了后账。
我问老常:“就按警察说的没那么严重的情况,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老常说:“坐牢是一定的,这种情况他们说刑期至少三年。关键是你和老大、老胖他们还掺和着别的事,这个就不好说了。”我说:“老大做事一向稳重,不过走这个道怎么可能滴水不漏?我以前有过思想准备,真蹲上几年大牢我也认了。现在他们刚进去,到底什么情况还说不准,我想看看再说。”老常说:“这个主意你自己拿,不过赵军跑了,我问了,抓不住他恐怕结不了案。”
我闷头想了一会,对老常说:“老大他们刚进去,这事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想稍微等等再做决定。不过老在这里住着也不是回事,万一有点意外把你也得牵扯进去。给我几天时间,想好了我告诉你。”老常盯着我说:“你先别急着走,看看事情发展再说。老杨头一家不是那种多事的人,这个地方还算安全。”我点点头:“那就这样,你让我媳妇去找顾律师,你别去,让她打听最新的情况还有我最坏的结果。”
那天和老常商定之后,晚上我想了很久。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犯事,外面还有人可以捞我。现在牵涉这么多人,谁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照最坏的打算,一旦我们被定为黑社会性质,只怕一时半会大伙谁也别想出来。这种可能性很大。
此后的几天山上下起了小雨,别墅里阴冷的像是冬天。因为当时只考虑了春秋两季写生使用,整个别墅没有设计采暖系统。秋雨中山区的夜晚尤其寒冷,老杨头老两口冬天用电暖气和电褥子取暖,怕我受不得冷,把他们用的电暖气给我送了上来。我仍然每晚和老杨头喝酒,酒精在短时间内让我忘却了所处的困境,但是在每天大部分清醒的时间里,对未知命运的困惑就像外面阴霾的天气一样让我沮丧。
十
在山中住到第二十天的时候,老常又上山了。我从家里出来时只带着秋天穿的外套,这次老常给我带了羽绒服和保暖裤,他说山里冷,让我穿厚点别冻着。
老常告诉我事情的最新进展,他说:“现在你们公司抓进去的有二十五个人,其中有几个是自首的。万豪酒店的几个小姐也进去了,据说早在几个月前警察就一直盯着酒店了。市里还有供电局的两个领导也因为你们被双规了,具体是谁顾律师没说。老大和胖子在里面状态还行,不过警察掌握了不少证据,你们牵涉的事情太多,顾律师说黑社会性质是定了的。在明面上公司没有问题,从没偷税漏税,老大不是今年还想当人大代表吗?主要还是前些年和别人抢活那些事,还有就是酒店的小姐。你也就是参与打过几次架,按寻衅滋事估计会判个三五年,因为涉黑,恐怕减不了刑。”老常掏出烟递给我一根,我说:“你没见顾律师吧?”老常说:“没有,都是你媳妇告诉我的。”我说:“顾律师说没说多长时间能结案。”老常说:“这个也问了。现在是主要案犯赵军没有抓到,顾律师说如果主犯到案,顺利的话半年就能结案,不顺利就不好说了。”
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迟迟结不了案,在里面时间长了,指不定还能出点别的什么事。
老常又说:“现在公司王村那个项目还在正常进行,还有就是万豪酒店也有可能恢复营业。这说明事情还有转机,照好的说,就算进去也不至于判太重。还有就是你媳妇去找了大嫂,大嫂,还有顾律师的意思是你不妨先躲躲。现在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等形势稳定了,也许更好处理。”
我明白他们是怕我这个时候进去再攀扯出其他事情,日后等我自己进去,就只说我的事不会牵连其他人了。我说:“那要是这样,我只能在外面躲着,什么时候他们结了案我再去自首,是这个意思吧。”老常表情复杂的看着我,老常说:“我感觉是这样,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关键是要看躲多久,时间长了只怕这个地方也不保险。”我说:“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些事情。大嫂和顾律师的建议就是老大的意见。我只能先在外面躲着,然后等形势稳定了再回来。这地方我不能待了,这几天我就走。”老常说:“你怎么走?往哪走?你的身份证怕是不敢用了,别处有可靠的落脚点吗?”老常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我对他从来没有故意隐瞒过什么。不过有些事情我谁也没有告诉,不知道对他们是一种保护。我说:“我想好了,我有办法。”
我所在地区的西部山区与山西搭界,老杨头他们村子的山下是山西通往河北的一条主要运输路线,每天由山西运往河北的煤炭车络绎不绝。老杨头儿媳在山下路边开了一家小饭店,主要顾客就是过往的大车司机。有次和老杨头聊天,他说有次去山西贩羊就搭的运煤车。
我的计划是搭顺风车到山西长治,然后找当地我一个朋友先躲起来,等我们这个案子有结果之后再回来。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常,我说我会每隔一周给他通一次电话了解情况。我和老常约好我到山西之后的通话时间,每次通话之后再确定下次通话时间。“我就这几天走,到了之后就联系你”我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老常,“这张卡给我媳妇,密码是六个八,这笔钱她不知道。也别问从哪来的,让她拿着花吧,别转存,需要了就从上面取。”
做出离开的决定,和老常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之后,我送老常下山。临走时老常紧紧握住我的手,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永别似的。老常走后我觉得轻松了许多,想到即将去陌生的外地,心情还有些兴奋。
长治的朋友就是苏茂。那次他酒后开车和陈老六的儿子发生冲突,我当时给他解了围,从此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和苏茂的交情说不上多深,但我帮过他,他也喜欢交往江湖上的这些人,而且这里离山西也近,综合几点我想到了去他那里。
第二天上午我联系了苏茂,接到我的电话他很高兴,要我到了之后就和他联系。当天下午我就来到小杨媳妇的饭店等车。大车司机吃饭没钟点,四点左右的时候我搭上了一辆开往长治的货车,四个小时之后我到了山西长治。
我在电话里没有和苏茂说那么多,接我的时候他带着司机,上车前我把情况大概给他说了。苏茂毫不在意,他说:“到了我这里,就听我的安排吧。放心,先去吃饭,吃完住下再说。”
苏茂上午接到我的电话就在一家饭店定了房间,其实酒店的房间也帮我定了,他了解了情况后又做了别的安排。苏茂提前让两个手下等在饭店,说是给我接风陪酒。吃饭的时候苏茂安排司机去家里拿他另一套房子的钥匙,饭后就把我送到了他这套闲置的三居室。苏茂买这套房就是为了来长治的亲戚朋友准备的,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安顿好我临走时他说:“你找我说明拿我当朋友,在这安心住下,明天我安排一个保姆过来做饭,需要什么尽管说。”
我在第二天上午给老常打了电话,我向他报了平安,并约定下次通话的时间。老常让司机给我带来一些零食和烟酒茶叶,同时领来一个中年妇女,作为保姆负责我的一日三餐和房间的卫生。我让保姆只做午饭和晚饭,早餐我自己解决。这时已是十月底,山西冷的早,小区已开始供暖。我很少下楼,最多在附近遛遛弯就回来。每天大部分时间我在客厅看电视,或者在手机上看书。2012年的时候微信还没有流行,我也没人可联系,每天除了和保姆大姐简单聊几句,无人可交流。苏茂每过几天就给我打次电话,有时候也来看我。我和他出去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是给我接风的那两个人作陪。我谢绝了他去景点玩的邀请,我说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少出门。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我和老常通话,他告诉我从我走后事情一直没有进展,检察院已经批准逮捕了老大他们,我们当地的媒体也报道了这件事。那天我媳妇在老常的饭店,一个多月以来我们第一次通话。电话那头开始她有点激动,说话都带着哭腔,后来情绪渐渐稳定。我告诉她我在外面一切都好,要她带好孩子安心上班,有时间去看下我的父母,不用惦记我。她告诉我家里没事,警察又来过一次,说的还是劝我自首那些话。儿子今年刚上了小学的学前班,问了她好几次我去哪了,有次写作业时忽然哭了,她问孩子怎么了,儿子说我想爸爸了。通话结束后我忽然一阵心酸,这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这样伤感。
冷静下来之后我知道现在只能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只有事情有一定的结果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十二月初和老常再次通话,形势依旧不明朗。顾律师的消息是警方还在等赵军归案,春节前是不会有结果的。老大被抓前公司在王村那个项目的手续正在办理,丝毫不受案情影响。棚户区改造项目在老大被抓之后,下面干活的班组因担心工程款一度停工,大嫂和负责分包的施工单位进行了谈判,政府也出面做了担保,如今已顺利封顶。万豪酒店还未开业,听说锦江酒店已找政府要求接盘。
万豪酒店的前身是三联酒店。98年的时候市里为了招商引资打算盖一处高档酒店,据说省里一个高官的公子引来资金在我市的黄金地段盖了这处酒店。2001年三联酒店正式开业,那时市里各机关、企业都将此处作为会议和接待的主要场所,稍有点钱的个体老板也以在三联酒店请客为荣。头两年三联酒店宾客盈门,高官的公子赚的盆满钵满。2005年忽然停业,传说高官公子移民去了别的国家,资金全部转移到国外了。因为酒店当时由银行贷款资金兴建,从建设到停业这些年银行只收回部分贷款利息,银行于是就将酒店收了回去。但后来几年一直无人接手,个中原因谁也说不清楚。直到2008年的时候老大找到市里和银行,想注入资金重新盘活酒店。而锦江酒店也同时看上了这个地方。在较量了一番之后,最终老大接下前三联酒店,更名为万豪酒店重新装修并于2010年开业。现在锦江酒店趁虚而入,如果我们的事情还有转机的可能,我想市里不会轻易让这个酒店改换门庭的。
老常传递的信息让我想了好几天。公安系统没有放松对我们这些潜逃人员的抓捕,公司主营的房地产开发项目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老大虽然进去了,但大嫂毫发无伤还在主持公司工作。这些信息给我造成的感觉是政府并不想将我们斩草除根,因为毕竟公司给市里带来了一定的经济效益。而且老大这几年开始走上层路线,与市里省里的一些主要领导都建立了关系。我想老大出事,总不至于没有一个领导保他吧。
因为这些事情没人可以交流,苏茂来看我时从来不问,那些天我就是在这种胡思乱想的状态下度过的。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一支支接着抽烟,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可能得各种后果。
苏茂不问我的原因,我猜可能是怕我多想。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什么也不告诉他道理上说不过去。他再次来看我的时候,我把事情的发展和他说了。我说看样子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我提出给他些钱作为我的生活费用。他断然拒绝了我的提议,他说:“你这点消费我还担负得起。别说住一段时间,你就是常住也没问题。”我说:“这是个担风险的事,还要你一直破费,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说:“还是那句话,你来找我就是拿我当朋友。别的不敢说,在长治我保你安全。现在看来,你们的事情还没有烂到不可收拾。要我说,等老大给你传出消息你再回去吧。”
和苏茂谈话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这个冬天多雾霾,也不下雪,天气始终灰蒙蒙的。进入腊月后天空终于放晴,没几天又开始下雪,大雪扯棉丢絮似的下个不停。看着外面的雪景,我想我要在这里过春节了。
十一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过过春节。从小到大,春节作为最重要的节日,我都是和家人朋友一起度过的。2013年除夕之夜,我在山西长治独自迎来旧历新年。苏茂本来是邀请我去他家过年的,我婉言谢绝了。年前保姆大姐给我包好了饺子,还准备了几个菜,我一个人看着春晚喝大了。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老常和我通了电话,他说春节期间警察盯得紧,就别和家人联系了。案子没有新的情况,不过大嫂和我媳妇见面了,要我在外面躲着先不要回来。我出来之后我媳妇和大嫂见过两面,这是她第一次明确的提出要我先躲着的指示,老常说这其实就是老大的意思。
过年期间我给保姆大姐放了假,我和苏茂说现在我能照顾自己,以后就别让保姆来了。那些天白天我去大街上闲逛,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公园看庙会。晚上一个人看着电视喝酒,直到喝的睁不开眼胡乱睡去。苏茂给了我一部有长治号码的电话,每次他来都会提前给我联系,正月期间他找过我两次,因为白天我不在家都没有见到。
我在外面闲逛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可能得发展,我究竟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如果赵军迟迟不到案,或者到案后供出对我们不利的情况,那么这个案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了结?看到节日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大部分都是一家子人出来游玩,独自一人的我心里有些失落。我以前不是那种家庭观念重的人,自从结婚有了儿子之后,我开始变得恋家了。古人说先成家后立业,我想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男人成了家就有了责任心,就有了约束,也有了牵挂。
直到出了正月我才再次和老常联系,事情还是没有进展。公司的建筑业务正常开展,酒店还在停业整顿中。家里一切也还正常,不过我想我父母和媳妇孩子这个春节过得肯定不愉快。
几个月以来的东躲西藏,让我对这种生活有点厌倦了,警惕性也放松了。我每天出去的时间比原来长了,出行的范围也越来越远。不过我基本不和外人交流,而且一般外出会戴着墨镜帽子之类的遮掩一下。开始外出的时候我没有目的,就是瞎转。后来我开始选择性的寻找目的地,比如某处寺庙或者公园。实际上原来我不是爱动的人,可能是这段时间老在房间里待着的缘故。有时候我想起老大他们,看守所我是了解的,这几个月他们一直在看守所的牢房里,那滋味不会好受。
我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待在苏茂的房子里。因为实在无聊,我用苏茂给我的手机申请了一个QQ号码。那时微信还没有火,我以前的QQ号不敢用了,只好申请一个新号,我开始用这个QQ号交友聊天。开始的时候加了几个好友,但都是闲着无聊的家庭妇女或者搞商品推销的。
有一天晚上我加上一个网名叫蓝色的姑娘,打了个招呼之后她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她发来消息,说刚才忙了,我说大晚上忙什么,她说还在工作,我说是上夜班吗?她说是的,还要忙会一会再聊。我没怎么在意,网上聊天就是这样,因为彼此是陌生人,又不是面对面,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终止谈话。快十二点的时候,她又发来消息,说刚才忙了,问我睡了没有。我说我还没睡,我问她什么工作这么晚还不下班。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我的网名和她认识的一个人一样,看着亲切所以加的我。我说那和我网名一样的那个人呢?她说他不见了。我想“他不见了”这几个字可能有各种不愿意明说的含义,也就不好追问。等了一会她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随后又打了一句“他不见了”。我想这姑娘可能有故事,而且想找人说说。我回了一句那他去哪了?等了半天她也没有回话,后来我都上床要睡了,她回了一句对不起,说今晚情绪有些失控,让我早点休息,然后就不再说话了。我不是那种好奇心强的人,不过这个天聊得我一头雾水,这姑娘欲言又止,显然是有难言之隐。但也有可能是骗子,先引起你的好奇心,然后卖惨骗钱。再说打字聊天也没看到人,谁知道对方是不是姑娘,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外面吃面条的时候,又收到蓝色的信息,她说昨晚很抱歉打扰我,当时酒喝的有点多,一时情绪失控,后来时间晚了就没和我说话。我说你不是上夜班吗?她说是,沉默了一会之后,她说她是歌厅里的陪唱,昨晚陪客人时实在无聊就想找人聊天,加上我之后本来想说会话,结果有两个客人非要玩骰子,后来就喝多了。我开玩笑说你还真是忙里偷闲啊。她说这几天心情不好,加我的时候看到和认识的那个人网名一样,就喝多了。我说那个人是谁啊?去哪里了?她又不说话了。我吃完面快回到住的地方时,蓝色发来信息说,晚上如果有时间的话再说吧。
那天是我和老常约定的通话日,晚上通话的时候我媳妇也在。事情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大嫂的意思是让我继续在外面待着,最好能等老大他们宣判,到时候我再回去就不会牵涉其他事情了。我想老大不想让我回去,恐怕是担心我进去之后再说出点他们没有说的事。我没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只是安慰我媳妇让她别为我担心。
每次通话之后我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是我回去自首,在外面躲着只是权宜之计,我不可能躲一辈子。虽然之前曾有人在外面躲了数年之后回去大事化小的例子,但那毕竟只是极少数,而且不是我们这种涉黑的性质。不过一般人会本能的趋利避害,或者是侥幸心理作祟,总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可往往事与愿违。
那晚我没有心情聊天,退出了手机QQ,黑着灯坐在卧室窗边看着外面想事情,也不知几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那几天我没有和别人交流的欲望,苏茂来电话约我出去吃饭我也谢绝了。我闷在房子里独自待了几天,冰箱里有食物,饿了我就胡乱吃一口,我在阳台上一坐一天,脑子里胡思乱想,晚上我关着灯在黑暗中沉思,但始终找不到一个让自己心里踏实下来的办法。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刷牙的时候看着浴室镜子里胡子拉渣的脸,心想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反正怎么想也没好的办法,干脆就别想了。后来我感觉是镜子里自己的那副倒霉相刺激了自己,好像是镜子中的我对我说:“咱们还没完呢,振作点吧!”
那天早上我也想明白了自己心情差的原因,整天一个人待着没人说话无事可做,要是有事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也就不会这么颓废了。我想给苏茂打电话约他过来谈谈,可是又一想,我这种身份,住在这里已经给他添麻烦了,再提别的要求不合适。为了振作精神,我给自己制定了每天的计划。我爱看电影,有些原声电影的字幕翻译差强人意,所以我一直想学英语。我去书店买了一些学习英语的教材,每天上午吃过早饭自学英语。下午我在房间内徒手健身,锻炼两个小时之后坐在阳台上看小说。晚上我不再熬夜,尽量让自己早点上床睡觉。这样过了几天之后,果然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我的手机QQ始终没有登录,直到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在QQ登录,发现蓝色发来的几条信息。看时间是那天中午她说晚上再说的当天夜里,开始问我在吗,后来又问我是不是睡了,又问我是不是不方便。第二天上午她问我在干嘛,问我是不是不想和她说话,晚上她又问我在干嘛。这样的信息重复了几天,直到我重新登录QQ前天晚上,她发来一条长信息。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在线,我没别的意思,因为你和他网名一样,而且你备注的年龄也和他差不多,所以想和你说说话。我答应告诉你的,我讲给你听。我是一个歌厅的陪唱歌手,他第一次和客户来我们歌厅玩的时候就点了我。和别的客人不同,他只要我唱歌帮他点歌,要我陪他喝酒,但不对我动手动脚。过了几天他和客户又来了,这次还是点的我,我们留了电话,加了QQ。后来他每次来提前都会联系我,要我帮他定包房,准备酒水。有一次我说你是一个好人,不像其他客人。我问他为什么每次都点我呢?他说我长得像他的初恋。我那时也对他有好感,于是我们经常在QQ上聊天。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来了,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要给我庆生。我想起在QQ个人信息里有我的年龄信息,可是从小到大,除了姥姥之外没人给我过过生日。他带我出去吃饭,和我说了很多他的事情,他有家庭有孩子,来这个城市是因为生意上的一笔业务。他说他看到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但是他有家庭。再后来他回到他的城市,我们还保持着联系,每天都在QQ上说话。忽然有一天他不再上线了,过了几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是聊天记录被他老婆发现了,他说还是不联系了,没有结果,免得彼此伤心。”
这条信息之后停了半小时左右,蓝色发来第二条信息:“我和他自始至终没有发生关系。但是我一直放不下他,后来加上你,看到一样的网名,心里倍感亲切。”她又停顿了一会,第三条信息:“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我感到很抱歉,对不起。”
歌厅小姐爱上客人,这种事情我身边就有,不足为奇。我加蓝色的QQ是因为我当年在QQ上的第一个陌生人好友就叫蓝色,而且和她年龄也相近。QQ聊天刚开始流行的时候,有很多人和陌生的异性网友见面,大部分是为了寻找刺激。我结婚之后很少在网上聊天,也没加过陌生人,这段日子纯粹是因为闲的无聊才找人聊天。我想蓝色也只是想找人倾诉一下心里的烦恼,不过机缘巧合遇到了和自己前男友网名一样的我,仅此而已。
蓝色在第三条信息之后至今没有说话,我看到她还在线,心想人家说了这么多不回一句不合适。就发了一条信息说我这几天忙了没有上线,和我这个陌生人说说心里话是不是感觉好些。过了几分钟蓝色就发来信息,她说:“那天和你发完信息确实心里好多了,不过你没有回话这些天心里有些失落,以为你不会和我联系了。”我说:“如果和我聊天能让你开心,那我很高兴。你是个有故事的姑娘,但是不要活在故事里,还是要面对现实。”蓝色沉默了一会,发来一个笑脸。
十二
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和蓝色在网上聊天,此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通过聊天我了解了她的情况。
蓝色那年二十四岁了,家在江西。在她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各自组建家庭,是外婆把她带大的。十八岁的时候她和一起玩的两个姐妹出来闯,开始在深圳的一家工厂打工,她们很快就对枯燥的工厂生活厌倦了。厂里有些姐妹去了东莞当小姐,据说相当挣钱,她们开始也有些动心,但毕竟心里有顾忌。后来一个姐妹认识了一个专门带小姐的妈妈桑,在这个女人的诱导和引领下,她们入了歌厅陪唱这个行当。歌厅的陪唱歌手有点艺伎的意思,卖艺不卖身,陪客人唱好喝好就能挣钱。蓝色她们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实际入了行情况就变了。
她们在妈妈桑的介绍下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没过多久,其中的一个姐妹就和一个客人好上了。在歌厅点歌手陪唱的客人,大多是为了应酬朋友,或者为了巴结领导。虽说大部分人与歌手都是逢场作戏,但也有处的时间长产生感情的。蓝色的那个姐妹属于逢场作戏,在明知对方有家庭而且两人不会有结果的前提下,和那个男的同居了。过了几个月两人和平分手,一拍两散。再后来蓝色身边的姐妹都有了类似的经历,好像不经过几个相好就不正常了。
蓝色说开始的时候她没有这样的经历,也从没羡慕过那些拿着男朋友礼物炫耀的姐妹们。她有一个初恋男友,是她老家的同学。她在深圳打工直到后来辗转到北方,他们一直都保持着联系。蓝色曾坚信会和初恋男友共结连理,这份信念支持着她在歌厅这种风月场所守身如玉。但因为她的家庭,还有她所从事的职业,初恋男友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交往。因为拗不过父母,也因为两人长期不在一起,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最终男友和她提出了分手。
蓝色从小和外婆相依为命,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了家庭,给她的关爱少得可怜。初恋男友一度是蓝色的精神支柱,她在外面闯荡受到委屈和伤害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外婆和男友,从心底里她把男友当做了亲人。
失恋后的蓝色开始自暴自弃,她开始抽烟,她和客人们拼酒,经常把自己灌的烂醉,她和姐妹们一样有了相好,并且同时与几个男人交往。她觉得命运对她不公平,她觉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觉得她的生活是一摊狗屎。
和我网名一样的那个男人出现之前,蓝色说她对生活,尤其对感情已不抱任何希望,但是这个男人改变了她的看法。
在和蓝色聊天期间,我每天坚持按规划好的时间作息,上午学习下午健身读书,规律的生活平静了我前段时间焦虑的心情。蓝色的遭遇激起了我的同情心,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生活不如意的人,有很多境遇悲惨的人,与他们比起来,我的经历要好很多了。
但在聊天期间我始终没有告诉蓝色我的情况,我以一个有家庭的有点无聊的男人的口气和她聊天,实际上我听得更多,说的很少。
这时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我离家已有半年多时间了。我和老常重新约定了联络方式,如果有新的进展老常就给苏茂打电话,由苏茂通知我再和老常联系。如果事情没有进展,没有特殊的事情我们暂时就不联系了。
我每天持续着固定的生活,虽然状态好了很多,但在夜晚还是会为未知的前途忧虑。我发现和蓝色的聊天让我感到安慰,别人的不幸 对于面临困境的人来说是一种缓解。他(她)的遭遇比我还要坏,我现在遇到的困难也就不算什么了,这绝对不是幸灾乐祸。我不太懂心理学,但我想这可能是人类的一种劣根性,在特殊的境遇下,恐怕每个人都会如此。
又过了两个月,老常一直没有和我联系,苏茂来过几次,看到我精神状态还好,也没多说什么。进入夏天之后,每晚我都在外面溜上一圈,不止为了消暑,也是想多接触一点人气。但我还是没有和陌生人接触,除了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我不和任何人搭讪。有一天晚上我在比较繁华的一条大街上走过,这条街以餐饮和歌厅闻名。在经过一家饭店的时候,从饭店门内出来几个客人,我无意向他们撇了一眼,看到其中一个人很是眼熟。那个人正好目光与我相对,我迅速移开眼神匆匆走过。我一边走一边想,猛然回忆起这个人是前年我们公司一个工地的劳务分包商。我还想起这个人是我所在城市附近县的一个包工头,因为我们欠他工程款找过我们当地的一些关系,但最终我们也没给他结算。具体没有结算的原因我不记了,但这个人我有印象,我想他对我也有印象。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紧张的思考,那个人肯定知道我们公司发生的事情,即使他不举报,传到警察那里也是迟早的事。况且当年我们与他有过纠纷,此人是敌非友,这个时候是很可能落井下石的。到了住处之后我已经想好了,这个地方不能待了,我得赶快离开。
第二天一早我联系了苏茂,他来了之后我告诉他昨晚的情况和我的打算。我请他帮我离开山西,在我事情有结果之前不要再联系。苏茂很认真的听我说完,他说:“也只好这样,不过,我劝你一句,这件事早晚要有个结果,长期在外飘着不是回事,还是要早做打算。”我说:“我也知道这样不是回事,现在是等老大的指示。我这一走,恐怕咱们好久才能再见,我也不和你客气了,来日方长吧。”苏茂点点头:“别管怎样,都会过去的。咱们来日方长!”
当天晚上,我收拾好了东西,苏茂的司机开车将我送出了山西。
我的目的地是河南洛阳。我要投奔的人叫陈涛,那年我和他是在看守所认识的。他因为和我们当地一家企业发生财务纠纷,将对方打伤进的看守所。我从看守所出来后,打听到他被判了三年,后来我去他服刑的监狱看过他,他出狱之后也找过我。出狱之后那几年,他在洛阳开了一家酒店,我们公司万豪酒店筹备期间我和老大还去他的酒店考察过。
和苏茂一样,我平时基本不和陈涛联系,这也是投奔他的原因之一,他不属于我的社会关系网。陈涛在洛阳黑白两道通吃,帮我在这个几百万人的城市里隐身,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长治到洛阳开车只需三个多小时,我在晚上十点左右到了洛阳。我让苏茂的司机把我放到高速的下道口,然后打出租车去和陈涛见面。临离开时,苏茂的司机塞给我一万元现金,说是苏茂给的。我坚持不要,司机说我要是不收他回去没法给苏茂交待,我想了想,让司机回去给苏茂带话,钱我收了,这份情我永远都会记着。
陈涛的酒店附近有一家餐馆,也是他经营的,他和我约好的见面的地方就是这家餐馆。我到了餐馆进门之后发现,大厅内只有吧台和门厅处有两个服务员,厅内没有顾客。我向服务员说明是找陈涛,服务员马上带着我去了一个包间。包间内只有陈涛一个人,他和我寒暄,让服务员上菜,坐下之后我问他:“这个时间还不算晚,怎么没有顾客?”他笑着说:”这不是你来了吗,我让他们提前停止接单了。”我说:“给你添麻烦了,还影响你生意……”他打断我:“不是万不得已我知道你也不会找我,这不算什么。到底什么情况?”
我来之前的电话里大概说了我的情况,在包间的餐桌上我把我的事情详细的和他说了一遍。陈涛想了一会,他说:“你这个情况早晚要回去,现在等消息也对。没事,先待在我这,看看事情进展再说。”
当天晚上陈涛安排我住进他的酒店,那是酒店十一层靠近电梯的一个房间,方便出入。此后的一个月内我基本没有出过酒店,每天还是按在长治时候制定的作息时间规律的生活。蓝色每天都找我聊天,她已不再和我说她的悲惨遭遇,她说喜欢和我聊天,已经习惯每天和我说话了。
我到洛阳之后不久就和老常联系了一次,这时和我们上次联系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我没说自己换了地方,老常也没问。他告诉我这段时间事情有了一些变化。一是老大他们开了一次庭,老大对检方起诉的一些事情认了,但是暴力犯罪这一条没认。对检方提出的老大与赵军的关系,因为赵军始终没有下落,无法取证。按顾律师的说法,拖了这么久快要有结果了。二是胖子他们几个尽量把一些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尤其是胖子,估计刑期不会短。三是万豪酒店已经由锦江酒店接手,重新开业了。老常说,我媳妇找顾律师问了,顾律师的建议是对我来说最好等到老大和胖子判了之后再回来自首。
我知道顾律师的建议就代表老大的意见,这样看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回去了。不过一想到回去之后就会面临的铁窗生涯,我感觉就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了胸口。
和老常通话之后的那几天,我每晚都会失眠,白天也没心思看书学习了。蓝色那几天说回家看外婆,没有找我说话。我那些天特别烦躁,干什么都没有心情。后来陈涛约我去他的餐馆喝了顿酒,酒桌上我告诉了他事情的最新进展,我说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去了。陈涛没有发表意见,他只是劝酒,和我说起他当年入狱以及出狱后重新奋斗的往事。
九十年代初期,陈涛和他姐靠倒腾服装起家。后来他姐开始经营连锁酒店,陈涛自立门户干起了服装加工。陈涛爱交朋友,有点钱之后结识的人更多了。后来我们当地一家厂子找他定了一批工装,尾款始终没给。陈涛亲自找那家厂子的老板交涉,没想那个老板欺负他是外地人,不给钱不说还找人去陈涛住的宾馆威胁他。陈涛说从小到大只有他欺负人从来没受过别人欺负。这次来要账,钱没要到对方居然还威胁他。他一怒之下从洛阳叫来几个道上的朋友,把那家厂子的老板打了。后来他在看守所认识了我,再后来他被判了三年,坐牢期间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没人来看过他。出狱之后陈涛看开了很多,他姐带他进入酒店这一行,然后有了如今的这些产业。
陈涛说:“生活就是这样,起起落落,没有谁能一帆风顺。我坐了几年牢,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那句话怎么说的,人生除死无大事。只要人在,再大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陈涛又说:“兄弟,我看你这是心理压力太大了,也是我考虑不周,等会喝完酒我带你出去放松一下。”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着睡在身边的女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昨晚和陈涛喝完酒后他带着我去了KTV,叫了好几个歌手,又喝了不少洋酒啤酒。后来他的司机开车送我回酒店,到房间后这个女人就已经在床上了。
我在结婚之后除了媳妇没碰过别的女人,即使我认识的那些人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可以给我提供这种服务,我也没有。可是昨天晚上我确实和这个女人睡了,而且感觉很好。
我起床上了卫生间,然后洗漱。我烧了开水沏茶,坐在靠窗的位置抽烟,那女人始终没醒。我在抽完第二根烟后叫醒了她,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起了床。那天上午我坐在窗前想了半天,我发现自己毫无愧疚之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蓝色从老家返回之后还是每天找我说话,说些平时的工作生活之类的琐事。我问她就没想过要换个职业吗?她说她想开一家花店。我说我对花店也不了解,可能适合女孩子做,不过一下从灯红酒绿的生活转到鲜花深处,你能适应吗。她说她只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自从和陈涛给我安排的女人那一夜之后,我的道德观有了些变化。此前我不是那种在意男女关系的人,但也不是随便的人。我不明白是什么心理作祟,在和蓝色聊天的时候,我开始和她暧昧,她好像也喜欢这样。有一次她提出和我视频,我拒绝了,我说等有机会见面看真人吧。她又问我的真名,我没有回答。她说聊了这么久已经是朋友了,也应该知道对方的真名字了,她主动告诉我她的名字,她叫王晶晶。
十三
蓝色告诉了我她的真实名字,看到她名字的瞬间,我感觉心跳暂停了一下,记忆深处当年的那段恋情如同跃出海面的鲸鱼一样冒了出来。我以为这些年在社会上的经历已经使我的神经麻木了,但就在刚才,这个名字就像针尖一样刺中我的心。
如果说和蓝色这几个月的聊天让我对这个姑娘产生了好感,那么在她报出名字的时候我感觉一下子和她拉近了距离,如同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后来再和蓝色聊天,我的心里就有了点异样的感觉。虽说如此,我还是保密着自己的身份,蓝色又问过几次我的情况,我都搪塞了过去。
有一天中午,蓝色说想听听我的声音,我和她开了语音,对话的时候她说终于听到我的声音了。她问我在哪?我说我在外地出差。她又问我具体城市。我说我在洛阳。她说她在郑州,和我离得不远。
我和她以前聊天从来没问过对方在那个城市,蓝色主动说过自己的家乡,但是从来没说过自己具体工作的城市。
蓝色说洛阳到郑州很近,问我敢不敢去找她。我说不敢,我在工作也不能乱跑。她笑着说如果我去找你呢。我沉默了一会,还没说话,她就说好了,逗你玩呢不会去找你。又问我要在洛阳待多久。我说大概三四天吧。
又聊了一会之后我说有事要忙就挂了。放下电话我想,刚才我还真的想见见这个女孩子呢。
到了晚上蓝色发来消息,还是每天的例行问候和说一些闲话,然后她说要忙会。等到十一点多我快要睡了的时候她又发来消息,问我睡了没有,我说已经上床了准备睡觉。她停了一会,说感觉自己喜欢上你了。我说我长什么样你都不知道,怎么会喜欢,再说我比你大十岁,不嫌我老吗。她说听我声音感觉我不是那种长相粗鲁的人,而且她喜欢大一点的男人,尤其是在被那个同龄男孩抛弃之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等了一会她说你在哪?我去找你吧。我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的回答说好。她说明天我就去好吗?我说行。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我想,昨晚蓝色也许是喝了酒一时冲动随口说要来,我不能当真。又想要是万一她真来了怎么办。到了中午的时候,蓝色发来消息,说她下午三点出发,大概五点左右就到洛阳火车站了,她问我能不能接她,如果不能要去哪里找我?
那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在洛阳火车站出站口盯着出站的人流。蓝色说她会穿一条红裙子,我说我穿花衬衣。我环顾左右,那天没有和我穿着相同的。到了出站的时候,我发现出来的人流里也只有一个女孩穿着红裙子。
蓝色出站后直接来到我的面前,我笑着说:“没错,是我。”她看到我后很开心,说我和她想的差不多。我叫了一辆出租,带着她去了陈涛的饭店。去饭店路上她不住的侧头打量我,又扭脸偷笑。到了饭店之后,我带她去了事先定好的包间,让服务员点好菜后,我才仔细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蓝色和我想象的也差不多,是那种南方的娇小的女孩子,个子不高,五官小巧周正。她的气质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也看不出有过被命运打击之后的忧郁。她没有化妆,身上丝毫看不出有她所从事职业的风尘气息。
她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我还是第一次和网友见面,还是一个比我小十岁的网友。我问她在车上笑什么,她说咱们的见面方式好老派,又像是特务接头。又问我干嘛这么神秘,提前视频的话不就一眼认出来了。我岔开话题说:“你看着不像是受过打击啊,人很开朗,你那些经历不会是编出来的吧。”她笑道:“受过打击应该什么样?哭丧着脸吗?我有段时间还真是有点抑郁了,不过后来看开了。”我说:“干嘛非要做歌手?这个行业的名声可不怎么样。”她说:“开始的时候是为了挣钱,你也知道,女孩子干这个挣钱快。现在不想做了,等过段时间我就回家去开一家花店。”我说:“好啊,卖花姑娘,到时候我去你店里买花你可要给我打折。”她笑着说:“你会去吗?说实话我喜欢和你聊天,不知怎么了,和你说话感觉很踏实。”
这时候服务员已经上了菜,我点了一瓶红酒,服务员将注满红酒的醒酒器放到桌上离开了。我给蓝色和我倒上酒,端起酒杯说:“咱俩都不是河南人,这的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这杯酒,为了咱俩相识。”说完我举杯喝了一大口,蓝色也喝了一口。我还没放下酒杯,蓝色说道:“感谢你在网上的陪伴,也感谢你的招待,这杯酒,敬一起聊天的这些日子。”说完她喝了一口,我只好也喝了,我说:“酒不能这样喝,一会就醉了,吃东西吧。”我们边吃边聊天,蓝色问我从事什么职业,为什么会到洛阳出差。以前在网上她也问过我的情况,我都是含糊回答,当着面我觉得再骗她就不太好了。我说:“我的情况挺复杂的,一时半会说不清,而且知道的多了对你也没好处。我也很喜欢和你聊天,开始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后来,感觉你是那种真诚的姑娘,也愿意和你说话。”她说:“我有时候无聊,在网上找人说话,大部分男人都和你不一样,就想和我聊乱七八糟的,你不是。”我说:“咱俩虽说聊天有一段时间,可是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并不了解啊,你不怕我是坏人啊。”她说:“你要真是坏人,早就主动提出和我见面了。”我说:“那可不一定,我隐藏的深着呢。万一我要真是坏人呢?”蓝色笑着和我碰杯,她看着我说:“你不是。”一瓶红酒喝完之后,我问她住哪,她说你住哪。
我带她去了陈涛的酒店,进了我的房间后,我问她:“你确定不单独开房吗?”她说:“我喜欢你。”
我至今仍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和蓝色做完爱后的情景。我住的酒店十一层房间的窗外没有别的建筑物,那晚我没拉窗帘。月光水一样的洒进房间,在家具上,床上,在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幽蓝的色调,整个房间以及那个夜晚都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我发现和蓝色做爱非常和谐,我的身体和她的身体都知道迎接和配合对方的下一个动作。这不止是因为她年轻,或者有什么技巧,完全是那种水乳交融般的契合,她说她也感觉是这样。我们并不是因为第一次的新鲜和刺激才有这种感觉,在后来我和她一起相处的时间里,这种感觉一直都在。
第二天我陪她出去玩了一天,去了龙门石窟,晚上在洛阳老街吃的饭。第三天除了吃饭我们没有离开酒店。第四天上午她回了郑州。
那几天我们聊了很多,她说就这两个月她就回江西老家。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我的情况,她也没有追问。不过她走之后,我们再聊天的时候,我开始称呼她的名字了。
在这离家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也经常思念亲人和朋友。离家前电视柜上我和老婆孩子的合影时常浮现在眼前,这张照片简直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以致在后来直到回家之前,这张照片成了我对我的家庭的全部印象。
王晶晶仍然每天和我说话。在洛阳的三天彻底的改变了我们的关系,聊天时她不再诉说她的过去,她说的更多的是希望和我在一起。我能看出她是一个好女孩,但我又能怎么做呢,我现在自身难保。
一个多月之后,晶晶告诉我说已经准备好要回家了,她想开的花店托家乡的朋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因为毕竟离着这么远。我想了想,和她约了一个时间,我说到时候去郑州找她。
在约好的那天我坐长途汽车去了郑州,我给她发消息,让她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说说话,然后我按她给的地址打车去了一家咖啡馆。晶晶就站在咖啡馆外,我下车后她跑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这时是下午三点左右,咖啡馆内几乎没人,我和晶晶去了角落的一个包厢,我们点了咖啡服务员走了之后,晶晶一下扑进我的怀里。这一瞬间我几乎想改变来时想好要说的那些话,待到我们都坐下,她开始问长问短,问我路上累不累,中午吃的什么,找好住的地方没有。我点了根烟,盯着她那满是期待与爱意的眼睛说:“晶晶,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我把我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我目前的处境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最后我说:“我不是成心要骗你,我的那些事没法在电话里说。上次你去洛阳,我有心告诉你,不过说实话,那三天和你在一起,我说不出口。”在我讲述的过程中,晶晶的表情由吃惊然后变得失望,到最后完全平静。她说:“我知道你不是成心骗我,至少你没有隐瞒你的家庭。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说明我没有看错人。如果我从洛阳走了之后你不和我联系,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找到你,我连你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呢。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接着躲下去,还是回去?”我说:“我迟早要回去的,不可能躲一辈子。”她说:“那就应该早点回去。”我说:“事情没那么简单,真要是那样我就不出来了。”我从背包里掏出两万块钱放到桌上,我说:“你回家开店我也帮不上忙,这点钱不多,也算咱俩相识一场我的一点心意吧。”她摇摇头:“你要是回去打官司,比我更需要钱,再说我也不是为了钱和你好……”晶晶一下子忍不住了,她说:“我喜欢你。”她原本平静的表情忽然扭曲了,她垂下头用双手捂住眼睛低声的抽泣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硬着心肠抓起背包站起来往外走,在包厢门口我停下,我说:“把我忘了吧,你好好生活,找个好男人过日子,别再联系了。”晶晶猛地站起来喊道:“你站住!”她泪眼迷离的冲着我说:“你要走我不拦着,你把钱拿走。还有,你要真的还在乎咱们这点感情的话,就一直和我联系,不管以后怎么样,你能吗?”我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打车回的洛阳,一路上我一直回想今天下午和晶晶的谈话。十几年前我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虽然和这次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我的心很痛。车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觉得就像是我未知的前途一样。
我该怎么办呢?
十四
从郑州回来之后,我按和晶晶约好的那样每天都互相问候,但不像以前那样说话了,我试着疏远她,我想只有这样才能慢慢让她淡忘我。我不再每天待在酒店里,因为一静下来就会想她。我白天去外面闲逛,就像在长治时那样,我还坐车去周边的县城,去一些当地人介绍的景点游玩。2013年的时候智能手机的功能还不完善,花钱主要还是用现金。我去年出来的时候带了一张找关系办的银行卡,用的是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人的名字办的,那卡上存的一笔钱足够我什么也不干还能生存几年。我使用的假身份证是套用了一个长相、年龄与我相仿的人的真实身份证,办证的人是胖子通过柴三认识的一个专门办假证件的广东佬。这些都是当时胖子制定的预防措施,那时我觉得好笑,感觉有点小题大做,又像是在搞特务活动,没想到现在真用上了。
我在洛阳周边县城玩的时候,有一次中午累了找地休息,在一家家庭旅馆我发现不用身份证登记也可以入住。我试着在那里住了一晚,感觉还算安全,我想如果真的需要长期跑路的话,在一些小县城或者偏僻点的地方应该可以落脚。
陈涛知道我经常出去后找我谈了一次,他说我最好还是谨慎一点,毕竟我们还没结案,就算结案像我这样在外面乱跑也是很容易落网的。真要是被抓,那还不如自首落个宽大呢。我知道陈涛是为我好,但是我在酒店实在憋闷,而且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避开追捕,那样就不会牵连任何人。
我最终下定决心独自离开,是在和老常通话之后。我和老常约定每月在固定时间通话一次,如果有特殊事情,那就发事先说好的代号短信。比如老常要在非约定时间找我联系,就会发一个内容为X的短信,如果事情紧急,短信内容就是两个X。离家之后我只和老常进行联系,我的家人我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媳妇在老常与我联系的时候和我通过两次话,为了安全起见,我要她尽量少去老常的饭店,万一警察顺藤摸瓜找到老常,又由此查到我,那就要连累好几个人了。
这次和老常通话,就是他主动给我发的一个X的短信。收到信息后我马上回了电话,电话里老常告诉我,赵军前几天在外地落网了,已经押了回来。赵军在我们出事之前就去了外地,具体去哪谁也不知道。老常说后来赵军回去了一次,知道我们出事后马上就离开了。我们这个案子涉黑,主要一个因素就是在老大扩张事业时用了赵军。那段时间和几家开发公司抢业务,老大不愿再让胖子冲锋陷阵,恰好赵军因为欠老大的人情主动要求帮忙,老大就让赵军代替了胖子原来在公司的角色。赵军那时在道上混的风生水起,他迅速摆平了对我们威胁最大的远航公司,并且在后来的拆迁、建设过程中使用非正常手段解决了不少麻烦,从此老大在我们市的地产业才站稳了脚。本来这几年老大已经开始转变思路,让公司的所有业务都正规化,但与赵军之间的关系已经路人皆知。那几年赵军帮公司处理事情,有些我和胖子都曾参与其中,谁也脱不了干系。
老常说老大他们迟迟无法定案,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赵军没有落网。在给我们这个案子定性为涉黑的时候,有组织的暴力犯罪这一条的关键人物就是赵军。现在他被捕了,很快就会结案了,老常带来顾律师给我的建议,现在不要回去,等结了案再回去自首。老常说顾律师说了,赵军这次要是把大部分事情都扛下来,我们的罪就会减轻许多。实际上大嫂在赵军押送回我们市之后,通过关系与赵军谈了条件,赵军也答应了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如果一切顺利,未来几个月就能结案,我等结案之后回家自首,到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提前律师都会交代给我。老常说顾律师说了,要我一定沉住气,等过了风口浪尖,事情都明朗了,自然能够大事化小。老常最后说,前段时间警察找了他,因为始终没有我的线索,警察将我的社会关系网都排查过了。老常其实也早就被警察盯上了,但因为我们联系的隐秘,所有没有被发现。老常说这次通话之后,案子没有新的进展就不和我联系了。
自从我离家以来,关于逃亡,我一直都没有明确的概念。我觉得我只是在躲,不是逃。但是现在我意识到其实离家之后,我就是在逃亡,我的亲人和朋友都因此受到了影响。在自首之前,我不能再影响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谁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开始制定独自逃亡的计划。我在网上找到河南南阳附近一个县城的房屋中介,我要求他帮我租一套带家具的房子,面积不要大,交通方便就行。半个月后中介给我打来电话,在县城一个新小区有一套符合我要求的房子。
我给陈涛写了封信,说明我离开的原因,并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我按事先查好的路线坐长途汽车去了南阳。我和中介见了面,去看了说好的房子,签了三个月的房屋租赁合同。因为事先都已经在电话中沟通好了,这些手续当时就办好了,我按合同约定的数目交了钱,当天晚上我就住下了。
这是一套两居室,因为此前房主曾准备在这里居住,后因需长期去外地工作才进行出租。房子内家具电器齐全,厨房中锅碗瓢盆烟机灶具全是新的,在厨房里甚至还有一个干粉灭火器和一对消防面具。第二天我在小区周边转了转,买了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在菜市场买了些食材,回到房子起火做饭。
也许是在长治苏茂的房子居住时已经形成了习惯,我很快就适应了小县城独居的生活。我按在长治时的作息时间规律的生活,深居简出。晶晶还是每天找我说话,她结束了歌厅陪唱的工作,回到家乡,已经租下了一个铺面开始装修,预计一个月之后花店就要开业了。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换了地方,我尽量以一种朋友间的正常态度和她说话。和她接触了这么长时间,我知道她是一个重感情的女孩子,我不想她因我陷在这段没有结果的感情里,我也不想自己这样。
这时夏天已经过去,我已离家近一年时间了。按老常转述的顾律师的推测,赵军落网后会很快结案,最多两个多月我就应该能回去了。这也是我租了三个月房的原因,我觉得最晚到冬天怎么也能回去,然后就去接受等待着我的铁窗生涯。
我所在的南阳南部的这个县城,与湖北交界。此地虽说属于河南,但生活习俗与湖北更接近。当地人多与邻近的湖北人通婚,语言上也是湖北话河南话南腔北调混着说。由于当地山区盛产药材,各地的药商经常会来采购,所以当地的酒店餐饮等行业生意都很好。来的人多,难免鱼龙混杂,又因为药材有利可图,当地以及湖北的一些社会闲散人员就插手这个行业,以保护费的名义对药材交易进行抽头。我以前和陈涛闲聊,听他说过这里的一些事情,知道此地环境复杂。也正是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社会环境,我才选择来这里。
我每天买菜做饭,从不在外面吃饭。除了买必须的生活用品,我不和任何人接触。晶晶每天告诉我她花店的进展,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之后,她的花店开业了。我恭喜她开业大吉,祝她生意兴隆。我说你是卖花的,我也就不送花了,给你钱你也不要,离得这么远也不能请你吃饭。她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平安的度过这一劫。
等待消息可能是最难熬的事情之一,有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联系老常。我知道即使赵军落网,也不会那么快宣判,这期间究竟还会有怎样的变化?我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些问题困扰着我,事情一天没有结束,我就不得安宁。
在洛阳期间,我养成了喝酒的习惯,每天晚上我都要喝的半醉才能入睡。在南阳这里,我还是每晚喝酒,我觉得自己有些酒精依赖了。有一天晚上,喝完瓶中的少半瓶酒后,我发现家中已经没有存货了,于是我下楼去附近的超市买酒。在我住的小区门口的那家超市,我经常喝的那个牌子没货了。其实这时我已经不怎么想喝了,因为已经下了楼,我就当是散步,去了另一条街。这时是晚上九点多钟,因为天气已经微凉,街上的行人不多。我走的这一侧道边没有商店,我就注意着街对面的门市,一时没有提防和对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我刚开口道歉,那人就操着河南话骂道:“你他妈眼瞎啊!”我看了一下,发现对方是两个人,都在二三十岁的年纪,骂我的那个小子一脸横肉,另一个也是一副凶巴巴的表情。我不想惹事,尤其是目前这种身份,但那天晚上喝了酒,而且开始我也道歉了,于是我转身想离开。没想到那小子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瞪着眼说:“咋?撞了人屁也不放就想走?”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行了吧。”另一个小子说:“啥叫行了吧?你长眼是出气的。”我这时有些来气,就说:“那你说怎么办?”被我撞得那个小子一掌打在我脸上,又一拳砸在我肚子上。我被打的弯下腰,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子又揪住我的头发冲着我脸上来了一拳。我觉得嘴里一股血腥味,脑袋有些晕。这时另一个小子从侧面一脚把我踢翻在地,两个人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蜷起身子抱住头,等他们打了几下,瞅机会抓住踢向我的一只脚把其中一人掀翻,然后我站了起来。掀翻的是被我撞得那个人,另一个站着的有些吃惊的看着我,我趁他愣神的机会把嘴中的血水吐了他一脸,然后一脚踢中他的小腹,他疼的大叫着弯下腰。被我掀翻的那个这时站了起来,我过去抓住他的双肩,用膝盖狠狠地磕在他肚子上,他弯下腰后我后退了一步,抬起膝盖磕在他脑门上,他身子猛地后仰躺倒在地,捂着脑袋起不来了。另一个人这时还捂着肚子,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惊恐,踉踉跄跄的后退着。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看到只有街对面几个门市里有人张头张脑的看向我这边,我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想想最好还是趁警察没来快点离开。我看了眼在地上捂着脑袋的那个人,扭头匆匆离开了现场。
回到住处后我对伤口简单的处理了一下,我的嘴角肿了起来,眼睛下方有些淤青,右侧肋骨隐隐作痛。我看着浴室镜子里自己的狼狈样,忽然心里有些难过。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十五
那晚在街头与两个混混冲突之后,我连着几天没有出去,直到家里的东西吃完,我才出门采购食材。外出时我留意了小区附近,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回来的时候我也注意了身后是否有人跟梢。后来一连几天下小雨,我趁街上人少的时候又出去几次采买食物,然后窝在房里不再出去。
晶晶这些天花店开业,白天基本上不找我说话,我也没和她说我最近的遭遇。有两次她像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但欲言又止。
我在这个小区住的是六层,白天在房间里无聊的时候,我会坐在阳台上看小区内的花园道路和周边的楼栋。在阳台上视野所及也就是这些,再远点的就看不到了。有一次我看到小区内一对老夫妇在散步,老头的背影看上去和我爸很像。我想起上次去看父母还是去年离家之前的半个月前,那还是因为中秋节去家中聚会。我结婚之后很少回父母家,倒是有了儿子之后因为要父母带孩子,才会每周去一两次。儿子在前年上小学后因为要每天中午下午两次接送,索性就让他住在了父母家。我在公司的工作时间上没有规律,实际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很少。
我这次离家之后,只在和老常通话时和我媳妇通过两次话,后来为了安全起见,和我媳妇也不再通话了。至于我的父母,我从没想过和他们联系。我记得那年从看守所出来后,当天到家时我妈看到我只是哭,我爸的表情复杂,他看我的眼神有关心,还有愧疚。进看守所这件事我的父母没有埋怨我,他们知道事情的起因。后来我在老大公司上班,我们干的事我父母也有所耳闻。我妈曾劝过我换份工作,我爸只是让我小心,别的从不多说。我知道我没能成为我父母希望的那种孩子,也许他们早就不再对我抱有希望了。我自己也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失望,我觉得我没有生活目标,只是为了生存而东奔西突。也许我终将倒毙在冒险觅食的野外。
自从那夜与混混发生冲突之后,我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每次出门也都非常小心,尽量不去人多的地方。我觉得那些混混们不会善罢甘休。我试着换成他们的思维思考这件事,那晚我和他们有简短的对话,我听得出他们的河南当地口音,他们也能听出我的外地口音。我当时喝的酒不多,但是身上多少还是会有酒气的,大晚上一个喝了酒的外地人独自在异乡街头,那他肯定在附近有落脚点。顺着这个思路想,他们很容易就能划定我住处的范围。我猜附近的酒店、小旅馆之类的已经被他们查过了,那么剩下的能找到我的方式就是在街头蹲守了。
实际上我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能力。后来我想唯一能找到我住处的就是我租房的中介,虽然我用的是假身份证,但是身份证信息显示我是外地人,我猜他们肯定把附近的外地人租房情况摸了个遍,然后锁定了我。
那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看书,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愣了一会,在此地我无亲无友,有谁会上门找我?我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从门镜往外看,门外是一个小伙子,他在敲门的同时还左顾右盼,看上去神色有些紧张。开始我心里还有些疑惑,怀疑对方是不是敲错了门,我想了想,走到阳台往下瞧,我看到楼下有几个神色可疑的人,有两个人正抬头看着我所在楼层的窗口。敲门声还在持续,我这时已经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我迅速的穿好衣服,将一些细软装入背包,这时外面的敲门声停止了。我背着包悄悄走到门口,听到锁孔一阵轻响。从门镜我看到外面现在已经有三四个人,其中一个正在拿着工具开锁,在剩下的人中我一眼认出那晚被我打倒在地的那个混混。
我想了一下目前的形势,我所在的房子是这栋楼的六层,这道门是出去的唯一出路,门外我看到至少有四个人,楼下也有四五个,从窗口跳出去不死也要残废,从门口出去就要面对这些混蛋,我想平安的离开这里根本不可能。
外面开锁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不再犹豫,转身到厨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消防面具戴上,然后抄起地上的干粉灭火器走到门边。我做了下深呼吸,拔掉灭火器的保险。这时门锁已被打开,我一脚踹开了门,将开锁的那个人撞翻在地,外面的人一下都呆住了,我举起灭火器冲着他们喷了过去,楼道里一时全是灭火器的白色干粉,门口那些人大叫着捂上了眼睛,我用灭火器对着头部将他们逐个砸倒在地。然后我快速的下楼梯,在三层的楼梯转弯处我遇到了楼下那几个人,我如法炮制,用灭火器将这几个人也放倒了。我冲出楼道口四下张望,楼周边只有几个正在遛弯的邻居吃惊的看着我。楼下还有那伙人中可能是负责放风的一个人,我冲着他直接走过去,这家伙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一动不动。我走到他面前举起灭火器将他砸倒在地,然后扔掉灭火器跑了起来,我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小区转到另一条街上才放慢脚步。我回头看了看,还没人追上来,不过我想这些家伙很快就能恢复过来。我将消防面具摘下扔进路边的垃圾箱,拦了一辆出租车,要司机送我到长途汽车站。在汽车站我上了一辆马上就要发车的开往襄阳的长途车,路上我扔掉了和房屋中介联系时的电话卡,两个小时之后,我到了湖北。
我在襄阳街头找了一家安静点的饭店,我在角落坐下,要了份简单的晚餐,我一边吃东西一边想下一步怎么办。我不知道下午发生的事情是否有人报警,如果警察介入的话,会不会对我这个假身份证进行追查。为了安全起见,我只能先找不需要身份证的地方过夜了。
我和胖子曾经讨论过如果要躲开警察的追捕,在别的城市怎么生存。在一个陌生城市,在没有身份证明的情况下想找一个住处,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最好找一个生意不怎么好的地方,然后多加钱。我们试过这种办法,发现完全行得通。在2013年的时候,公共场所对身份证的查验还没有那么严格,我最终用这个办法住进了一个家庭旅馆,我只住一夜,给了老板娘两天的房钱。
洗完澡躺在床上后,我想着下一步的去处,这里并不安全,南阳的那帮人与湖北一定有联系,他们可以在南阳当地找到我住的地方,在这里也可以。我不知道现在警察是否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只能再换一个身份证了。可是现在办假身份证的并不可靠,尤其是在我并不熟悉的南方城市,在这里我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我甚至想返回洛阳,陈涛绝对可以保证我在未来几个月平安无事。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牵涉他们,这条路不行。最后我想起了晶晶,她与我的过去毫无瓜葛,至少从警察那里是不会想到她,而且,我也很想见她。
我知道晶晶在南昌附近的一个县城,她花店的具体位置我从来没有问过。我查了一下,从襄阳到她那里没有直达的长途汽车,如果倒车的话,一天是到不了的。我用手机在网上查找路线及车次,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发去找她。
第二天在长途汽车站附近,有拼车的黑出租。这种黑车比长途车价格高一点,因为干这个的都是私家小型车,速度要比长途车快。我拼了一辆到武汉的车,因为要凑满一车人,司机又等了一会,开车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
我们在中午一点多到达武汉,下车后我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就开始查去南昌的车。这时晶晶给我发来消息问我在干嘛,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到了再告诉她,就说我在外面办事,我问她花店生意怎么样。她说还行,也不是太忙。闲聊了几句之后我继续查从武汉去南昌的路线,我发现坐长途汽车的话今天只能到九江,再晚就没有从九江到南昌的车次了。我在武汉只逗留了一个小时就坐车离开去了九江,当天晚上我住在九江市长江边上的一家民宿,晚上和晶晶聊天的时候,我装作无意的问了她花店的地址。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后,我上了去南昌的车。
九江离南昌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晶晶所在的县城到南昌市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我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没有马上去找她,我在县城转了一圈,找地方吃了点东西,然后才一路步行着去找她的花店,我到花店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了。
我有一个朋友曾开过花店,有时候我去店里找他,发现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太忙。除非是在结婚的高峰期,他每天都要准备鲜花,第二天一早就去扎婚车。或者为了省钱亲自去送生日鲜花、看望病人的祝福鲜花等等。我来到晶晶花店的时候,她的花店关着门,门上挂着一个原木做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有事出门请稍后”。我猜她一定是去送花了。我在花店的落地玻璃窗外向店里打量了一下,看到里面布置的很精致,我想晶晶为了这个店是用了心了。
我在店门口等了半个小时后,晶晶骑着一辆电动车回来了。她显然离着老远就看到了我,停下车时脸上还有惊奇的表情。还没下车晶晶就说:“你怎么来了?为什么提前不告诉我?”她将电动车支好后像是不认识似得看着我。我笑着说:“我来了不欢迎啊,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晶晶的眼睛闪着光,她兴奋的脸都红了。她说:“你可真能给我惊喜,进来吧。”说着开了店门将我让了店里。我进门后她站着看着我,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喜中缓过来。我说:“让你吃惊了?对不起啊,我……”我话没说完晶晶就扑进了我的怀里。
那个下午我在晶晶的花店里告诉她我来这的原因。我说我可能很快就要回去自首了,这一回去就会坐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我告诉了她在南阳发生的事情,我说我现在可是让黑白两道都在找的人。晶晶很认真的听我说完,期间一言不发。我说我回去坐牢时她有些忧郁,我说到南阳的事情时她的表情满是关切。我讲完之后她说:“我很高兴你能来找我,我也不在乎什么人正在找你。你知道吗?自从在郑州你告诉了我你的经历后,自从那次分别后,我一直都在想你。虽然花店开业那段时间很忙,但是只要我一个人静下来,就会想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知道这不现实,你有家庭,而且现在自己也有麻烦……不管怎么说,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我握住她的手,我说:“说实话,南阳那处事之后,我能想到的可以投靠的人就是你,要么我就只能回去自首。我这么做有点自私,但在回去之前,我想再见见你。我知道就算我没有惹上官司,和你这样也是不对的,我心里很清楚。但是和你在一起我绝对没有想玩你的意思,我喜欢你。我这次来,是官司快要有结果了,我回去之后,可能要好久才能再见到你,或者咱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吗?”晶晶苦笑着点点头,她说:“我明白,这件事我也想了好长时间,我知道咱们很可能是没有结果的,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不管以后咱们有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认识你。”她想了想,接着说:“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本来我不想说的,但因为毕竟和你有关系,我觉的瞒着你是不对的。本来这几天我打算在网上和你说的,没想到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她的表情看上去很为难,欲言又止。我说:“什么事情这么吞吞吐吐,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晶晶说:“我怀孕了。”
十六
江西的冬天潮湿而阴冷。在北方,在我的家乡,冬天外面虽然冷,但是房间里有暖气,即使穿很少的衣服也没关系。去年冬天我在长治的时候,在房间里只穿衬衣就可以。但是南昌的冬天不行,除了睡觉的时候我几乎一直都穿着羽绒服。
为了躲避南阳的那些混混们,我来到晶晶所在的南昌附近的县城。本来我打算和她见见面,等一下老常的消息就回去自首。可是当晶晶告诉我她怀孕之后,我留了下来。
晶晶告诉我她怀孕了,是在和我相处的那几天发生的。她说本来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我,因为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她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我说你生下来怎么养?我就要回去坐牢了。再说我有家庭我还没有离婚呢。她说这就是不想告诉我的原因,她知道和我很难在一起,但是她想要一个孩子。她说这几年的经历让她看透了世间人情,她早就不再相信男人了,所以以后不一定会结婚。但是和我在一起感觉很好,虽然知道今后不大可能在一起生活,但有时候还是会有一些幻想。自从怀孕之后,她心里一直很矛盾,如果告诉我的话,今后俩人没有结果,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负担。可是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不告诉我,又觉得对不起我。这次我来,在我向她说明来的原因和今后的打算后,特别是我说了今后可能再也不见的话之后,她决定还是告诉我,否则她的心里会不安。
从我内心来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另一个女人生孩子。我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教育,其实从骨子里说,我是那种保守的男人。我和我媳妇说不上有多么相爱,但也没有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在我出来的这一年时间里,老常和他媳妇一起去我家看望过几次。老常不止一次在电话中告诉我,他让我放心,说我媳妇是那种即使我坐牢她也会等着我出来的女人。
晶晶怀孕这件事让我出乎意料。我劝她还是把孩子做掉,我说抛开我已经结婚有家庭不说,我是要坐牢的人,以后你怎么给孩子解释父亲的去向?还有就是,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生活也不方便,就算你以后不成家,也会招惹很多是非,到那个时候你后悔也晚了。我说的都是老生常谈的话,没有一句是能够起到实质性作用的。在我劝说的时候晶晶始终垂着眼睑什么话也不说,等我说完她站了起来看着我说:“你打算今晚住哪?”
晶晶的花店是个两层建筑,一楼是花店,二楼是起居休息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了二楼。晚上吃完饭上楼之后,我本来还想就孩子的事再和她谈谈,我刚说了一句,晶晶就扑上来吻住了我。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晶晶在被窝里问我:“你能在这里住多久?”我说:“我在等他们的消息,那边通知我我就回去。”晶晶说:“那这样,这几天咱们不说那个话题了好吗?等他们通知你了你要走的时候再说。”我说:“要是我没算错,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越往后越有危险你知道吗。”晶晶说:“你容我再想想,今天是十月十五号,这个月底前你要是不走的话再说行吗?”
老常一直没有给我来电话,按我们的约定只要案子有结果他就通知我,算算上次和他通话的时间其实还不到两个月,不过按顾律师的说法,在赵军落网之后这个案子应该很快就能结,难道发生了什么变化?在晶晶花店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和她形影不离,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少去想未来。白天的时候我陪她在一楼打理花店,按顾客给的地址送花,给她做饭吃。不忙的时候我们坐在店里听歌,聊天,看外面的街道行人,我给她讲我以前的经历,讲我和我朋友们之间的那些事情,讲我的初恋女友王晶晶,也讲我的家庭。不管我说什么,晶晶都认真的听。我问她喜欢我是不是和她从小缺少父爱有关系,她说不知道,没有想过那么多。最初和我在QQ上聊天的时候就是想找人说话,后来发现我不是那种爱胡说的人就有了好感,再后来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了。
我们每晚都做爱,有时候白天也忍不住锁上店门上了二楼。在欢愉之后我想,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我小时候考了差的成绩回家,或是因为犯错被老师叫家长,那时我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在看守所的第一天,我也有这种感觉。度日如年,真是一点也不假。和晶晶在花店的这些日子,时间好像长了翅膀似得过的飞快。在十月底的时候,老常的电话没有打来,晶晶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和我谈话,她答应做掉孩子,不过她要求我陪她过完春节。
我曾经陪胖子去医院给他女朋友打过胎。胖子说那是杀生,当时我还说他是危言耸听。如今我和晶晶去医院做人流手术,晶晶进手术室之后,我坐在走廊里等她,我想,胖子的话说的有道理,我也是在杀生。
从医院回来后,我要晶晶卧床休息。我白天在一楼看店,不忙的时候就上楼陪她。有时候我一个人在一楼,我会想起远在家乡的妻儿父母和朋友们,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尤其是我的儿子,我离家这么久,不知道他有没有想我。一时我又想起狱中的老大他们,我和胖子这些年在老大的领导下过上了心满意足的生活,如今我们要为我们当时所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了。
南昌的这个小县城不算繁华,也不偏僻。我来了这些天,周边的邻居也没人说三道四。和晶晶在一起,我很开心。有时候我想,解放时去了台湾的国民党老兵,不是也有很多在台湾又安了家吗。如果可以躲避法律的制裁,如果能够和晶晶就这样生活下去,我会不会选择留下呢?去年我是为了回去才离开家乡,现在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愿意回去了。如果老常打来电话要我回去自首,我还能遵守陪晶晶过春节的承诺吗?
晶晶的身体恢复的很快,几天之后就像平时一样了。我要她少干活多休息,她不听,她说已经没事了难道每天躺着吗。好在花店也没那么忙,白天的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度过的。因为医生嘱咐在手术一个月内不要同房,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在二楼的地板上打了地铺。有时候晶晶逗我,问我晚上睡觉时,看着她又不能要会不会很难受。我说我可以拿你当男人看,黑灯说话我就想象你长得跟李逵似得,就不难受了。
晶晶为我放弃了孩子,我答应陪她在南昌过春节。为了防止老常可能随时打来的电话让我改变主意,一次我去送花的时候,我将和老常单线联系的那张电话卡丢进了通向长江的河沟里。在下决心扔电话卡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和过去告别,但我心里很清楚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躲掉的。我只希望再陪晶晶几个月,然后就去面对我必须面对的现实。
晶晶的外婆住在樟树市的乡下,晶晶每个月都会回去看她一次。晶晶说,当时她也想过在樟树开店,可是那里的熟人多,尤其是她的亲生父母和前男友都在樟树。她不愿意再看到他们,又不想离家太远,在比较了一番之后,选择了在这里开店。
晶晶告诉我她每个月的月初都会回樟树乡下一次,她并没有要求我陪她一起去。十一月初的时候,在她做人流之前她回了一次。十二月初她要回去之前,我问她要不要我陪她一起去。问完之后我觉得不合适,就解释说主要不放心她的身体。晶晶说她理解我怎么想,她希望我在春节的时候陪她回去,她想陪外婆过一个开心的春节。
这年冬天我就在晶晶的花店度过了,除了帮她送花,我很少出去。晶晶可能也是怕我万一在外面遇到熟人或者被警察盯上,所以从来没有要求我陪她出去玩,甚至晚上店里关门之后我们也很少出去。晶晶除了料理花店之外的时间几乎全给了我,她以前的那些朋友和在歌厅上班时姐妹偶尔和她联系,她也是简单应付对方几句,从来没有聊起来没完。我问她为什么不和朋友们聊天,难道以前的那些朋友们都不再接触了吗?她说她要尽量陪我,对她来说现在的朋友只有一个,就是我。
但是作为社会动物,只要和外界接触就会和一些人建立起友谊,除非是性格孤僻古怪的人,一个正常人总会有朋友的。快到元旦的时候,晶晶最初去东莞打工,后来和她一起去北方歌厅上班的她的一个姐妹来了。那个姑娘叫小玲,比晶晶大两岁,他们是樟树的老乡,她和晶晶一起经历了东莞的打工生活和后来的歌厅陪唱生涯。小玲这次是回家休息顺路来看晶晶,她回家之后和晶晶联系,然后在家待了两天就找来了。晶晶曾劝她不要来,说是回樟树再聚,但是小玲坚持要来看看她的花店,作为好姐妹,这个要求是没法拒绝的,晶晶只好同意她来。
我问晶晶我在这里是否会影响她们相聚,我的事情有没有告诉其他人。晶晶说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包括外婆和最亲近的姐妹。晶晶说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主要还是因为怕暴露我对我有影响才没有和别人提起。这次她的朋友来,她说只要我不担心,她是没什么的。
在小玲来的头一天,晶晶告诉了她我的存在。小玲在电话里问东问西,晶晶说见面了再说,又嘱咐小玲不要告诉别人。樟树到南昌很近,第二天不到中午的时候小玲就到了。因为事先已经告诉了她,她见了我之后也就不再意外,只是上下打量我,然后笑着说晶晶有眼光。我和她简单寒暄了一下,就借口出去买东西躲了出来。我在街上转了一会,买了些零食回去。晶晶显然已经和小玲解释了不想别人知道我的原因,小玲看我的眼神和刚才不太一样了。晶晶只告诉了她我有家庭有孩子,但这也足够小玲不再拿我当正常人看了。
那天下午小玲和晶晶去逛街,晚上我们一起在外面吃的饭。吃饭的时候小玲有说有笑,随意的和我聊天,好像是早就认识的朋友。在晶晶上洗手间的时候,小玲忽然变了脸色,她说:“晶晶是我的好姐妹,我想你也知道。她告诉我你有家庭有孩子,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如果你爱她,你最好赶紧和你老婆离婚然后娶她。晶晶是个好姑娘,她的命不好,从小被姥姥带大,这些她应该都告诉你了。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我劝你趁早滚蛋,你要是敢欺负她,不管你在哪我一定会找人收拾你。”她看我的眼神很凶,完全不是白天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我有点吃惊,但随即就想明白了,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随便,但是我有我的难处。有一天晶晶也许会告诉你,也许不会。不过我很高兴晶晶有你这样的朋友,希望你以后能多照顾她,我先在这里谢谢你。”我话刚说完晶晶就回来了。小玲迅速变了一副面孔,晶晶问我们在聊什么,小玲笑着说:“你男朋友在给我讲他做饭的手艺呢。”
那晚小玲住在了花店的二楼,我在一楼打了地铺。花店为了鲜花保鲜并不需要太高的温度,大部分鲜花都放在冰柜内,不过为了顾客晶晶还是装了一台空调。这是我来这里之后自己独自睡的一夜,晚上躺下后我久久不能入眠。一时想小玲晚上对我说的话,一时想等我走之后晶晶如何生活,我们还能不能再见,又想起老常可能早就给我联系了,我没有回应,他们不知道会怎么想。平时和晶晶在一起,我很少去想这些烦心事,我想等春节后再去考虑这些问题。实际上在平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这些事情,不过都拿陪晶晶这个借口回避了。今晚小玲的这些话有些刺激我,除了我的逃犯身份之外,我真能对得起晶晶吗?我有些后悔不该来找她,迟早有一天我要离开,我现在这么做,可能对她的伤害更大。我的脑子乱哄哄的,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十七
我离家一年多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梦到过我的家人。在晶晶好友小玲来的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我的儿子。梦境中我带着儿子去野外玩,我们在一片齐腰高的草地上追逐戏耍,忽然之间我就找不到儿子了,我发了疯似的找,不知怎么就到了原来老街的房子,我在房间里找到了儿子,他低着头抹着眼睛哭,我上前紧紧抱住儿子不松手,可是一转脸,发现抱着的是晶晶。晶晶猛地推开我要我快跑,我看到几个警察冲着我扑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我被惊醒了。
我以前看过《梦的解析》,知道梦境其实就是人类潜意识的体现。梦到儿子是我想家了,梦到警察是我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梦到晶晶,我现在每天和她在一起还会梦到她,我想我是怕失去她。
就像我前面所说,和晶晶在花店的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春节来到了。我答应了晶晶陪她去老家过春节,腊月二十五的时候我和晶晶去了她在樟树的乡下老家。江西农村的房屋大都是建成二层洋楼的形式,房屋附近有水塘,门前有开阔的场地,但是院子都没有封闭。村里修有水泥路,可并排通过两辆小型汽车。村中也有只有一层的老旧的房子,那些老房子盖得高低错落,有些地方从门前的空地可以上到另一户人家的房顶。
晶晶外婆住的是一栋旧房子,堂屋冲门的方桌上摆着晶晶外公的照片,屋内陈设简单,光线昏暗。穿过堂屋后面有两间平房,分别是晶晶和她外婆的卧室。
晶晶的外婆对我很热情,我们到的时候已近中午,外婆忙着给我们做饭。这让我想起第一次去我媳妇娘家,当时丈母娘也是这样对我,一时我有些恍惚,感觉这一切都不真实。我真的是在南方乡下女朋友的家里吗?
我和晶晶在外婆家待到大年初三才走,期间和晶晶的两个舅舅喝了两次酒。晶晶介绍的时候说我和她是在北方的一个工地上认识的,她在工地打工,说我是包工头。这两个舅舅在当地都是做建筑的,舅舅们显然不太相信晶晶的话,但也没有多问。我在公司的时候作为甲方代表负责过工地的管理,建筑上的事情是知道的,和晶晶的舅舅聊天,也没什么纰漏。
晶晶在乡下的几个同学过年的时候来拜年,那些同学对我很感兴趣,他们邀请我一起参加他们的聚会。晶晶怕我和她的同学在一起别扭,就以要我在家陪外婆的借口拒绝了。
晶晶外婆始终什么都没有问我。初三走的那天,外婆坚持要我们吃过午饭再走,晶晶的舅舅开车送我们去樟树坐车。走的时候外婆站在门外送我们,她冲我们摆手告别的时候,晶晶眼圈红了。
回到花店之后,我陪晶晶去南昌附近的景点玩了几天,不管去哪个景点,我们都没有拍照。那年情人节是正月十五,因为提前要备货,初十的时候晶晶就开始忙了,我尽可能的帮她干活。情人节那天我们忙了一整天,晶晶很开心,她说这一天挣得够半年的费用了。晚上忙完之后我们庆祝了一下,在店里涮火锅。晶晶说:“感谢你陪我过情人节。”我说:“什么礼物也没给你买,你还谢我?”晶晶说:“你就是最好的礼物啊,我什么都不要,有你就足够了。”我举起酒杯想了想说道:“晶晶,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今天这个日子我不能说扫兴的话,但我也不能说违背良心的话。我真希望时间能停留在今晚,这杯酒敬你,我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晶晶和我碰杯,一口喝掉了杯中的红酒。
那晚我们喝了不少酒,说了好多话,晶晶后来问我:“以后,你能记住今天晚上吗?”我说:“……当然。”
出了正月之后,我告诉晶晶我必须回去了,这么长时间没和家里联系,我想案子已经有了结果。晶晶问我怎么回去,我说我有办法,来南昌的时候就是一路倒车过来的,回家也可以,就是时间长点。晶晶又问我具体哪天走。我说我不喜欢送别,我会在某一天离开,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我说如果离开的时候你送我,我们俩都会很难受。晶晶不再说什么,自那天起,她每天都会待在我身边,外出买菜要两个人一起去,睡觉的时候要我睡在靠墙的里边,她几乎像影子一样贴着我。
我选在周一离开,因为通常周一一般都不会太忙。头一天晚上临睡前,我在晶晶的水杯里放进了事先买好的两粒安定,那杯水是我亲眼看着她喝下去的。早上五点的时候我悄悄起床,穿好衣服背上背包,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封短信放在床头。临走前我在床前凝视了晶晶一会,她熟睡的像个孩子。
我步行离开了县城,那年三月份江西的气候还没有回暖,早上的空气还是像冬天一样清冷。我一路走一路回忆着这一年多来在外面的生活,当时离家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着如今老大、胖子他们可能的结果,我思索着回家之后如何去自首投案,我想着面对妻儿时如何解释和老常失联的这段时间,我想着回家的路线和路上的交通方式,后来我想晶晶不知道睡醒了没有,睡醒之后看到我离开会怎么样。和离家时不同,那时候我知道肯定是要回去的,离开只是暂时性的。我从南昌离开,面对的是法律,是看守所和监狱,是我的家人和朋友,是可能再也不会见到晶晶了。我这样想着,开始的时候我还能绷住劲,后来怎么也忍不住了,眼泪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
我给晶晶留的那封短信,向她表示了我不辞而别的歉意。我感谢她这段时间陪我一起度过的时光,祝她今后幸福。
我在正月期间利用每天外出的时间,把我那张用别人名字开户的银行卡上的二十万元分批全部取了出来,我把钱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到了晶晶的床下。我在短信的末尾要她把这笔钱存起来,我不敢说这是作为给她的补偿,但在我内心里,我希望这笔钱能多少弥补一下我给她带来的伤害吧。
我从南方一路辗转返回北方,路上我一直都在思考我的人生。成年之后,除了开夜班出租车那个决定,我一直都在随波逐流,我的生活毫无计划任由命运把我带到下一站。我又想起身边的很多人,甚至这世上的大部分人,有多少人能按着自己的意志生活呢?
我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回到我的城市,我决定在自首之前回家和家人见见面。我身上唯一的那部手机已经在离开花店之后扔进了长江里,2014年的时候我所在城市的公用电话几乎绝迹,为了不让家人感到意外,我想到老常的饭店。
我打车来到老常饭店的门外,看到饭店内吧台后正在忙碌的老常。我付了车钱,拎起背包下车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