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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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小桃三百树，一齐弹泪过清明”，我将清代诗人郭麐的这两句诗斗胆篡改一下：盆里君子数十朵，一齐凋落祭母亲。最后一朵君子兰花，在今晨离开枝头落下。今天是清明节，在这个传统祭祖日子里，权且以此花为祭，寄托对天堂母亲的思念吧。
两盆君子兰花，经过一个多月的花期，逐渐凋落。清明早晨，还剩最后一朵，孤零零地挂在花杆顶端，我连忙举起手机拍下，谁曾想，待我刚拍完，它也毅然离开枝头，徐徐坠落。下面的新生孽株却正好接住了她，俨然像是第二次开在这株上的新花。于是惊叹：“残花亦美，凋落也呈绽放的姿态”！
虽然花色已随风蚀变淡、枯萎，但一根根经脉愈加清晰，就犹如老人布满皱纹的脸。看花茎位置，这一朵花还不是最后开的那一朵，可除了花瓣顶端和边缘稍有奄谢，其余都水分具足，还保持鲜艳。心中不免突发疑问：就这一朵的生命力为何如此顽强持久？此花所在孽株今年共十三朵，全开，而紧邻的另一盆株孽十七朵花，几天前就已全部凋落完。同样的阳光空气，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水土，为何就单单这一朵能坚守到最后？她的坚守，着实让我感动。
这多像人的生命，人的生命会在不同时期失去，老年、中年、青年、幼时，有的生下来即夭折，甚至有的胎死腹中。有说人的生命是天注定，生死不由个人而由天定，所以才会在不同时期皆有可能成为尽头。而植物的生命呢，我觉得更是由天定，露天植物完全受大自然的影响，比如：久旱久雨，土壤、水源、空气污染等；家养植物，除了一样受自然因素影响外，还有人为因素，比如：过于阴冷、光照少、浇水间隔时间过长或过短、施肥不当等等。但在同一个盆中，各种生长条件完全是一样的呀！只有惊叹于其顽强的生命力了。
人与植物花草的生命，都是共通的，只是因科目属性不同而已。植物只要长势旺盛，不受外来致命因素侵袭，都会持久到它的生命周期；人亦如此，只要身体健康，无病无意外，自然生命力持久旺盛，即到自然终老。
女人似乎尤其与花有关，歌者用花喻女人，那首耳熟能详的《女人花》，即是一首表达女人情感和心绪的歌；文者笔下更多用花来比喻女人：她的柔、她的艳、她的娇、她的媚……。一个健康且善良的女人，她所呈现的魅力，就像一朵花的绽放，特别那种有文才、有修养的女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不只是一朵花，更像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貌美养眼，气质养心，品德养性。一个善良的女人，她懂得收敛和释放，收敛粗俗的言行，释放高雅、温良的人格魅力，走在路上，就像一朵绽放得娇艳的奇葩，夺人眼目。这样的女人，老了也一样精致、慈详安暖，令人亲近和崇敬。在我心里，母亲就是这样的女人。
今天恰逢清明，看到这朵花的姿态，让我瞬间泪水涟涟，这朵花，它多像我的母亲。不，她就是我的母亲！
2020年4月25日，五哥打来电话，说母亲几天没吃东西了。一个九十多岁高龄，且瘫在床上一年多的老人，几天不吃东西意味着什么，我们做儿女的心里都明白，于是和妹妹慌忙收拾急急地赶回家。众儿女孙辈和亲友听闻，都陆续前来探望。也许是亲情的力量感召，垂危的生命又活跃起来，坚持了近一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母亲，脸上却圆润饱满，尤其那几颗让母亲引以为豪的“关门牙”，没让嘴踏陷，更增强和保持了脸的饱满。她思维清晰地与亲友对话：微笑着问候、谦卑地感谢、适宜的交流对答，更重要是不忘给别人的祝福——我姑且称为“临终封赠”。
对儿女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们这样天天伺候我，把你们累到了，你们好哦，你们都好！”“我现在幸福了，睡着光是吃，我享福哦……”临终前一天，几个孙辈来到床前喂她的饭，她看到孙儿太军说：“你变黑了。”看到外孙忠伍说：“你老了。”对儿女的体恤，对孙辈的疼爱，饱含其中。听到母亲这些话，我们都配合着哈哈地笑了，可心里溢满的酸和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对亲友说得最多的话是：“你们那么忙还来看我哟，我不中用了。”“你那么远都来看我，怎么要得哦。”特别是一个三四十年未见的表姐（幺姨妈的继女），也来探望。母亲当然认不得了，我弯腰凑在母亲耳边大声告诉她：“这是钟三姐来看你了。”母亲听后显出异常兴奋的样子，用仅有的力气笑着说：“哎呀，你还来看我哟，好多年都没看到过你了，你当大老板哒。”在场的人又都以笑声回应。我也笑着回答母亲：“就是，钟三姐是大老板（表姐一家做装修的）。”奇怪的是，我们从未跟母亲提起过这个表姐，更没说过她做什么，然而她却在这个时候说出了这句话，莫非这就是冥冥中的感应，是一位临终老人的“封赠”么。
一想起母亲的这些话语，每一个字都是痛，一笔一画都是泪。母亲在九十四岁离开了我们，若不是因大腿骨摔成粉碎性骨折，也许今天还健在，可这毕竟只是也许。“相由心生，命由天定”，每个人对于生命，惟有珍惜，无可左右。
因为长期卧床，母亲背上已经褥疮遍布，且溃烂化脓，膝关节同样是褥疮化脓，脓液牵线地流出，加上大腿伤痛，而母亲却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点痛苦表情，除了不能动弹，所表现出来的状态跟“好人”没有区别！我的母亲，这该是多大的勇气与毅力，才能承受生命的疼痛与灵魂撕裂？！即便如此，母亲那张脸，仍然干净、白晰、慈祥、微笑……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亦然！只有下嘴唇外那几颗深深的牙印，告诉我们母亲的意志力有多强大，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压回了内心，留给自己一个人承受，而留给亲人的最后影像永远是慈祥、微笑、安暖……花一般的美好。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五哥、我和爱人，是一直坐在旁边不曾移步，静静地守护着她、陪伴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微弱、再微弱，直至完全没有气息。我们遵循风俗，没有高声，没有嚎啕，惟有静静地守护，让她安静、安详地睡去，躯壳留给儿女叩拜凭吊，灵魂离开尘世，升入天堂，荣登极乐，尔后燃纸告慰，鸣炮相送，古曰“送终”。
母亲就是一本书，让我们做儿女的足够品味一生。厨房里，她撑起炊烟的高度；自留地里她弓背挖土、泼粪、丢种、除草、培土、拔菜、收麦，汗流浃背忙碌的身影；弯腰背牛草的喘息，还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咸菜坛里飘出的香喷喷味道；酥香的米花糖、苕饴果、包谷花坨坨、还有那色香味俱全的腌菜南瓜绿豆汤……还在刺激胃腺，口水直冒。可是这些，通通只能是想念母亲时的回忆——永远的回忆了。
还记得我已经来成都打工多年了，堂二姐转述给我的那句话：“二娘多担心你的生活，身体残疾，又不会做鞋……求不求得到吃哦？”听到这句话，我震惊之余，泪水夺眶而出！“原来母亲一直爱着我！”曾经以为她更偏爱妹妹，对我似乎总是那么多的不满意，原来母亲都是对我的特殊训练，怕我将来求不了生活，完全是为我好。写到这里，泪水又不自觉流出来了，“妈，我错怪你了，您原谅不孝女儿吧。”
母亲，其实您不知道，你教过我的，我还是好多都会做，洗浆缝补收拾家务；烧茶煮饭待人接物；勤俭持家恪守妇道；济贫救困乐善好施；淡泊名利顺其自然；坚强乐观勇敢向前……。鞋，我也会做。您肯定忘了，我上初中就开始学做鞋，有好几年的“过年鞋”都是我自己做的呢，至今我还保留着鞋底板和鞋帮纸样呢。即便不会做，随着改革开放，社会好了，经济发展了，可以买啊，而且可以买到各式各样自己喜欢的衣服鞋袜穿。后来给您和父亲不也都是买的吗，您还说“现在世道好了，啥子花样都有了，以前没穿过的现在穿了，没吃过的也吃了，幸福了。”“现在好了，过幸福日子了”，这句话几乎成了母亲晚年的口头禅。知足常乐，心静安闲，才能真正“安享晚年”，也令我们做儿女的无比欣慰。
母亲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十一岁外公被抓壮丁抓走，作为老大就担起了家里的重担，包括赶场买卖；十五岁就被嫁做他人妇，当起了“小媳妇”，丈夫多病还脾气古怪，经常对母亲施以拳脚，在母亲生了六个孩子后，丈夫去世。一个人拖着五个孩子（大姐夭折）过了几年实在无力，才经人介绍与我父亲再婚，从此算是命运转机，和父亲相濡以沫走过五十三个春秋。尽管受尽了生活的磨砺与蹉跎，饱食人间冷暖和岁月沧桑，母亲却从未抱怨过生活，从未忘记与人的善，对子女的慈爱，总是恪守一个中华传统女性的德行与禀性，她也把这些毫无保留地传承给了我们做子女的，总是嘱咐我们：做人不要忘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用她纹理清晰、圆润饱满、安详慈善的脸，给了自己生命圆满的结果。母亲，多像今天这朵最后坠落枝头的君子兰，不，她就是今天的君子兰，无论经历什么，只要心中向善，即便凋落，也永呈绽放姿态。
今天是清明节，现在国家号召文明祭祖，环保祭祖，政府倡导空中祭祖。“母亲在家就在”，您已经离开我们两年了，您不在了，家也没有了，回去也索然无味，所以不便回去看您。就以这些落下的君子兰花为祭吧，愿您天堂安好！女儿叩拜！
（2022.4.5.即兴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