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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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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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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秋天

 

当稻子低垂起沉甸甸的头,木林桥村的郊原上,黄色统率着这片厚土。1918年,田应诏以湘西护国军第一路军总司令统领湘西2万人向常德沅陵进发,遭遇冯玉祥所部,双方鏖战。我的外婆彼时降生于凤凰县近郊大坳村。那时候,作家沈从文小学毕业从军,随田应诏部下陈渠珍部队流徙于沅水一带。外婆所在村子,有冀希望于挑角下沅陵贩盐的,有在军中扛枪讨生活的。外婆家人口多,人丁兴旺。外婆姓龙,排名老七,大名龙老七。我在长篇小说《血脉》中改其名为龙七妹。令人联想起双枪老太婆的那种形象。

外婆因何嫁给外公,所言不详。因为外公滕九良幼时抱养给村中一地主家。据我所知,外婆家族应是大坳村显赫人家。但是随着解放土崩瓦解。外婆嫁过来时算是门当户对。毕竟两边都是地主家庭。解放后,划成分,分田土,外公是穷人后代,算贫农。外公家的那幢大房子一分为二,西边分给了叫老贵的鳏夫,据说是个牛医。

我的外婆可以说是不多言却好强的女人。她侍候外公,为外公生下七个子女,后面有两个因饥饿天灾夭折了。外公又得了骨癌,所以一家人只有靠外婆忙里忙外才能勉强生活下去。

外婆了解这一点,她的生存哲学就是靠天吃饭,靠手能干。我母亲因为家庭原因,小学毕业后,初中只读了半期就辍学务农了。在外婆看来,这也是可以帮衬家里的唯一办法。当中学班主任来劝学,外婆对老师讲的那句话是自己一个女人家,还要养活那么多子女,不牺牲一下大女儿,谁来帮我们啊!

老师叹着气无奈走了。留下母亲在角落里哭,一整晚哭。外婆过来说,你哭吧,家里的情况你晓得的。

所幸外婆把她的女儿嫁的都算近。我母亲嫁到白岩,二姨嫁到雷公田村,三姨嫁到林峰乡下的村子。小时候我曾去过。外婆曾经对我说,你三姨嫁的远,因为年青时在土桥垄县经济社学园艺。后来认识她的小姐妹汪姨,再经汪认识我当兵的三姨夫。外婆叹气说,我担心你三姨,她脾气不好。我母亲平时也说起这一点。果然,三姨后来离婚了。

外婆管教子女,基本上是以身作则。她早上起床挑水,放牛砍柴,养鸭喂猪。这些都恰到好处地影响着她的儿女们。家里除了小舅有点身体不好,其余人干活都是顶呱呱的。

外婆外公物色的子女也都个个勤劳能干。大女婿(我父亲)是国企工人,二女婿是雷公田农民,耕田能手;三女婿是解放军战士复员,挑120斤担子可以跑步。说起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学木匠,远近闻名,大儿子;另一个务农,忠厚实在,小儿子。

五十六十七年代节衣缩食养大的儿女,后来儿女相继成了家。外婆的家园梦开始瓜熟蒂落。她的外孙,玄孙门相继出生。外婆惑到开心也满足。大儿媳生了三个孩子,小儿媳和小儿是自由恋爱认识的,结婚后,不久也生了一个男孩。

儿孙满堂,美满幸福。我们常将去外婆家拜寿拜节当成时人生最重要的日子。而外婆,则嘴里念叨着:“孙儿来了,快坐。”我们就卸下鸭子,猪腿,糖果甘蔗。外婆从米柜里拿出珍藏的糕点给我们吃。虽然有些糖果已经过期,我们能够理解老人的欢乐,与内心的激动。这个时刻,才是外婆的高光时刻。

普天下有一个幸福的人,就是外婆。儿女都在,外孙女外孙也在,外婆喝了一口酒。她要把这一道亮丽时光无限放大,而又慢慢品尝回味,如同归栏老牛的反刍。

外婆有过一个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就是当两个儿媳吵架,导致兄弟难过时,外婆因为大舅说了几句护短的话,一口气灌了大半瓶滴滴畏。全家人赶紧送往县医院。我去看时,洗过胃后,她才开始吃点东西。听小舅说,最初是他媳妇说要秧田和垄沟里的好田,分家时家产倒也不生事端。因为东西厢房各两间,中间堂屋归外婆。但是垄里秧田让给小舅种,大舅是不高兴的,分家不均导致两边反目成仇。外婆的喝药寻短见固然不对,这样我母亲出面来调和。那时,外公去世几年了,外婆又不愿意在女儿们面前提及分家的事。这,恐怕是其中一个原因。

这件事情过后,小舅媳妇因为认为吃亏(苗田一分为二)和小舅闹离婚,而后,叫娘家人把嫁妆都搬走了,儿子归小舅抚养。外婆也在众人劝说下帮衬小舅。大舅与小舅,过了几年也就和好如初。

1988年高考后,我考上大学,年届七十的外婆决定和母亲一起送我去吉首读书。外婆主动扛着棉被,三下两下蹿到前面,她的白发在我眼前晃动,如同秋天的蒲苇花。离大学校门口不远了,外婆兴奋地说:“孙儿呀,外婆今天最开心了,要和你喝一杯!”

我们安顿好,外婆和母亲在操场上缝被盖。70岁的外婆走针如飞,我仿佛看到她穿行在稻田间,而秋光如大白絮般一点点飞浮在她高昂的音调里。那天,我第一次喝了白酒,外婆如将军得胜般凯旋而归。临了,她偷偷塞了20元在我书包里,事后才让我母亲告诉我。

此后数十年,我教书,成家。过节时,空的时候偶尔也去看望她。我到了浙江,母亲电话里说,你外婆80了,仍然每天去菜园薅草;舅舅他们打秋稻,外婆也会去帮忙捆草。外孙们都大了,外孙们成家,四代同堂了。母亲知道我也牵挂着外婆。

外婆,越来越瘦了!而儿女和孙辈,过节时相邀去看她。她就问起我,在浙江好生活吗?去远了不放心。唉,太远了!田珊(三姨小女儿)嫁那个人,年纪吧大了点!

1998年7月,刘欢李惠敏合唱《东方之珠》大街小巷人们庆祝香港回归一周年,外婆年届八十了,秋天时候,外婆说,香港回归,你们来给我过生日。外婆眼睛有点看不清楚了,但是我们能去的都去了!场面热闹非凡!

2008年北京奥运会,90岁的外婆说,北京远吗?运动会都比什么,年纪轻时她可以报名比赛插秧,割稻子,挑稻子。外婆坐在椅子上,仿佛回忆她曾经去过的砂子坳枫木林。她紧紧抓住我表弟的手不愿意松开。我能感觉到那双劳动过无数秋天的手的力量!手上青筋暴起,似秋藤盘根错节。

2016年,布谷鸟催耕,田里可以下秧了,插秧比赛可以展开了。外婆握着我母亲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要来看看她。母亲俯在耳边大声安慰她说:“你孙儿在回凤凰路上了,马上来。我是你大女儿蒂仙。您老人家安安心心走吧!”这个时候,外婆一定是做一个梦,梦见她小时候,一个天真的女孩,擎着狗尾巴草,盘算着折成大狗子,和村里孩子比比谁做的好看……

外婆于2016年5月去世。仪式十分隆重,县民委送来了慰问金,村委会班子齐来看望。大舅已经是乡人大代表,村委会干部。小舅是村里保洁员。大舅家一幢别墅,小舅家也造了一幢别墅。吹打祭奠两天后葬于自家土地上,外婆亲自赶牛犁划过的土地!

高速公路穿过木林桥腹心,大舅二舅家田地被划掉了,赔了他们钱,所以才造了屋。

外婆走进了原野,她瘦弱的身体化为泥土,归入莽莽大地。

秋阳杲杲,大地晴明!人间又是橙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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