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母亲告诉我,小婆走了。我有点不相信是真的。即便是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一边养老送终,一边或在忙着送孩子的孩子上幼儿园。我知道,时光远去,不可复返!
小婆和我们一家就是前后邻居的关系。他们夫妻又是农村的典范夫妻。就是从来不吵架的那种。我不知道小婆是哪里人,从哪一个地方来。我们村以前有四个生产队,我家和小婆家在四队。村子也是东边两个队,西边两个队,但是往往是各管各的。或许小婆是西边两个队的呢。
但是,小婆夫妻的情义之深,已经是整个白岩村的神话。自从小婆嫁给小爷爷。小爷爷没有让她下过一天地,小婆也从来没有去过插秧,不懂得稼穑。她甚至不知道耕牛,牛在前面还是她在前面。诚然,北方人不用牛耕,他们种麦子是自己人拉着人。在农耕文明的南方,尤其是西南云贵高原地带。那就是一门绝活,更是普及性的活。
可是小婆真的不会。小爷爷对她的情感,可以说到了呵护有加的地步,她就只管在家里洗菜,淘米,洗衣服,从来不去干活。后来我才知道,她只有洗菜时才迈动两条腿蹒跚着去村里大井边洗菜洗衣。
原来,小婆的腿是有问题的。她有小儿麻痹症。
答案原来是这样。母亲说,她真的羡慕小婆。小爷爷甚至连水也挑好才去坡上干活。然后打柴火。小爷爷打的柴火又重又好。他是从很远的枫坳或勾机坡那边打来的。因此质量特别好。
每一回我们冬天去蹭火。小婆就一个劲往柴火里加柴火。“孙儿呀,你是读书人。可不能受凉呢。小婆搬来一把椅子。我和妹妹便坐下来。小婆就搬出最好的姜糖和花生米,让我们一饱口福。
小婆是有四个小孩的,三男一女。大的成年后嫁到廖家桥。听说生了个儿子,是个软骨病。长到七八岁生活都还是不能自理。那时我想莫非是遗传作用。因为小婆原先也患过类似疾病的。她大女儿先玉说话口齿也不清楚。好不容易嫁一个老光棍,听说在那边也是家庭条件一般的。二女儿先爱干活是把好手,基本上可以当男人用。老三先营是儿子,也身体健全。老四珍爱身形瘦小,干活虽然不给力,但也是能帮衬家里的。
后来,先爱嫁人了,对方是较远的茶田哪个地方的人家,听说嫁过去生活幸福。于是,老三先营的婚事成了大操大办的一件大事情。我记得我们还去闹洞房。新娘子盈门婶娘从大王土那边农村过来。我母亲告诉我,村里有人嫁女到那边的。这门亲事通过那边的女方亲戚介绍。
先营叔叔结婚之后,不久她老婆生了个儿子。把小婆乐坏了。小婆成天带着孙子四处游说,简直是炫耀。孩子又白又胖,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小婆去村里东头猪崽叔叔家借豆腐盒子。孩子已经四岁了,悄悄跑出去玩。等到小婆和猪崽媳妇说完话,才发现孩子不在了。找到时,才看见溺死在东头的水田里面!
这一下子让小婆和儿媳妇吵架吵得天昏地暗日月不分,等到双方冷静下来。小爷劝说,小婆也不是故意的。最后,儿子听了媳妇的意见,和父母分家了。
两口子开始搬家去外面住,盈门开始生孩子,陆续生了三个。村里计划生育干部来劝说,要抓先营叔叔去结扎。于是两口子就躲到了大山里,计划生育干部把他家的瓦什么的都揭开了,柜子什么的也搬走了。但是两口子一直东躲西藏。好几年过去了,夫妻俩生了六个孩子,第六个终于是个男孩!
小婆逢人便说,儿媳妇怎么怎么把儿子拐走,儿媳妇是个妖精等等。10余年过去。计划生育政策也变了。小婆希望缓和关系。两家也慢慢走近了。
她说,自己当年也是蛮后悔的了。那都是婆说婆有理,媳说媳有理。过去的都一笔勾销了。但是,儿子还是不愿意回家。因为他们还是怕会尴尬。
我每次回乡,都愿意去看看小婆一家。一进她家,她就问这问那。我从她介绍才知道,珍爱嫁到了保靖县,她是打工时遇到男方的。我还记得这个小我一点岁数珍爱在我上大学时,曾经送我一双她纳的鞋底。当年,我们两家亲如一家。我考上学,钱不够,小婆就把她的积蓄都拿出来给我们。我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是小婆他们,甚至村里好几家帮忙凑齐的。我们家还挑粮食去城里卖交500斤公粮。
随后我们家搬迁到城里。和小婆家隔得越来越远了。倒是小婆牵挂着我们。她经常托人打听,给我们寄点家乡的腊肉之类,还帮我们看守乡下的老屋。
大约在2016年,我回乡埋葬父亲。去她家坐了一下。她听说我父亲去世,一下子就瘫坐于地,说了句“我的先人啊,大哥怎么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哎哟喂!”眼泪滚滚而下。
我母亲劝她不要难过,说起他们一家的事。小婆说小爷腰驼了,她自己眼睛也不好。又不高兴下城去看病。如今看东西都不好使。小爷倒是眼睛没问题,就是听力下降,无法听到我们说什么。
我们埋葬了父亲,他就在周家祖坟山上。回到村里和小爷小婆告别。一晃到2020年左右了,弟弟发微信朋友圈,我才知道这事。电话里向母亲求证,她说是的。
我想,小婆的去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某种乡土情结的远离。我写过很多篇乡土散文,也写过长篇小说。关于乡下那片土地,它们给了我无数缱绻乡情,给了我无尽的创作之源流。
如今,写道这里,渐渐的,我有一种疏离之感。有点像鲁迅的《故乡》结局,毕竟34年过去了。
也不知道小婆埋在哪一道山梁上,或者哪个山坳里。或许,她和我的父辈祖辈一样,他们的身躯永远化作了大地上一缕烟霞,一块黑土,一树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