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勇
“你难得回来,去乡下看一看。老屋都长草了!那片菜园,不知道谁家埋了坟,现在又没人管了!”母亲对我说。母亲说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无奈,又有点不舍。
我知道,她放不下那里的人事,放不下那里的花草与树木,放不下那里的老屋,以及周边四邻,还有说不完的庄稼闲话。
母亲和父亲是表兄妹,父亲唤我外公叫舅舅,也就是说,我祖母是外公的妹妹。他们是近亲结婚。听母亲说起,外公之所以愿意将大女儿嫁给外甥,也是出于家族观念,叫亲上加亲。按照现在的说法,近亲结婚是麻烦的。大概是出于怜悯自己妹妹早年夭亡外甥孤单,依我的想法是这样。我父亲九岁时,祖母去世,十二岁,祖父去世。父亲只好跟着我三爷一家过。外公这么决定是有考虑的。
母亲嫁给父亲,也是出于外公外婆的决定。他们认为父亲没有人痛爱,三爷是祖父的弟弟,但什么都听媳妇的,三爷媳妇又不怎么喜欢这个侄儿,嫌他饭量大,活儿干不好。在外公来看,这个外甥无论如何是要去帮衬一下了。
就这样,父亲娶到了我母亲。当时父亲就已经招工到湖南省水利电力公司成为工人,好歹算是吃官粮的人了,在外公来说也算是有面子的。于是,三爷送了一床志愿军复员时发的被子当贺礼,外公则是把女儿交给了父亲,父母亲就这样简简单单在长沙结了婚。
父亲在辗转多地后,始终没有解决母亲和我们的户口。母亲决定拖儿带女回到凤凰县沱江镇白岩村,从此她拉扯我们一家四个儿女过日子,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太老实了,不会圆滑。儿女们在一天天长大,家庭经济能力不允许,日子真是愈来愈艰难了。
我七岁上小学时,母亲在生产队做工,她人瘦小,挣的工分少。我记得过年时大队让我们去领东西,别人家几斤地萝卜,我家能分到1斤,菜籽油2两,5斤花生。父亲每个月从外地寄10元钱回家,母亲才得以买回几尺布,预备去做一件过年的衣裳给我们穿。冬天,天寒冰冻,母亲用父亲单位发的手套给父亲织一件背心穿,我们看了好不羡慕。就问母亲,能不能替自己也织一件。母亲叹了叹气,说让父亲多领几双手套,他又不肯,说是公家的东西,怎么好多拿呢。
于是织毛衣背心的事一直搁在我心里好多年,直到我考上大学,母亲才让父亲把他那件背心给了我。手套背心很暖和,这其中所包含的母亲对父亲的爱以及他们对儿女的体贴,常常使我感动唏嘘,一直到长大以后还记忆犹新。
在农村,母亲可以说是有能耐有想法的人。她个子小,虽没有读到初中毕业,但做过赤脚医生,也做过大队会计。她持家的能耐也是不凡的。1978年分田到户后,我们家有了田有了地,母亲便终日忙碌于田地之间,春天的时候,母亲撒下谷子培育秧苗。杜鹃鸟在山间唱着“多种包谷,插秧栽禾”的歌谣,母亲便动员我们到水田里帮忙。在母亲娘家人的帮助下,我们其乐融融而又是忙忙碌碌在田间争相抢秧把,把大地上的耕种书写成精美的诗行。
母亲往往还要回家烧饭烧菜,她会把过年的腊肉好好刷干净,切出来蒸熟,有的时候,也会炒点大蒜腊肉。我们在田边也能闻到腊肉的香味。在一片浑浊的水田边,我们吃着饭,想着秋后的收成,为日后能吃饱肚子而无比欣悦。
母亲一边劳作一边打理土地。她在勾机坡种玉米高粱,在老冲坳种地萝卜和花生,另外还种烟叶,那是父亲的所爱。父亲从参加工作时起就抽烟了,他不喝酒,但抽香烟成了他业余时的瘾头,一直如此。自己种烟,就可以解决他的需要了。在湘西,有着大量的农户种烟,拿去卖。有的人家,靠种烟渐渐挣钱了。
后来,母亲感到欣慰的是父亲的工资也在涨了,她盘算着买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在当时,一台缝纫机的价格是127元,差不多可以买870斤大米或者137斤猪肉了。母亲说,把父亲每个月的工资攒下来,到年底就可以了。
母亲在土地上的规划也显现出她的持家智慧。我们家的菜地从最初的3块地渐渐增加到6块地。近处的恰岩板菜地种的是萝卜白菜大蒜葱,以及韭菜茼蒿辣椒豆角,在沙湾,她开垦出了2分地,用来种西红柿茄子和黄豆还有长豆角。当我放学时,随便看一下,就见母亲弓着腰在恰岩板菜地里面忙碌,她小小的身子像一只虾,跳跃在高低错落的菜苗间。母亲看见我了,就让我帮忙浇水,等我大了一些,就会挑着粪肥帮母亲浇地。
在撮箕垄,我们家有一块种花生或者番薯的沙地。记得母亲带我去翻藤割苗,挑回来用以喂猪。母亲告诉我,待到猪长大了,能卖钱,留一头买一头,攒到五千元,我们就准备起屋造房子了。
有一年,母亲带我去城里卖菜,一路上她打听缝纫机的价格,问了上海牌和蜜蜂牌,价格都是差不多的。上海牌用的多,价格还可以再便宜一些。她说,过两天再看看。
过不了一星期,父亲下班时扛回了一台缝纫机,是上海牌的,价格在122元。从此,母亲便自己动手裁衣,我们围着缝纫机,看母亲缝个上衣口袋出来,就吆喝开心起来,那一年年底,我们穿上了母亲做的卡其布中山装。
又过了一年,年底,母亲卖了猪,攒够了钱,她花3000元托人从安乡买了一副屋架过来。父亲叫了机械厂的同事拆了屋架,用汽车装回来。汽车是很晚才到村子里的,父亲叫了师傅吃饭,大家商量着起屋的事情。
母亲把村子里的父亲叔伯兄弟叫上,也换了木匠帮忙,把我们家的屋场整理好。屋架很快也装起来了。我才明白父亲下班后,有几个晚上扛木材回家的用意。他说,梁木搞到了,是某个山上杉木树。我们乡下有一个习惯,就是梁木必须是“偷”的,所谓偷梁换柱。
上世纪80年代的某一个冬天早上,寒风料峭,大约早上7点钟,我们家开始上梁。只见木匠在屋上喊“架梁木啰”,两边齐刷刷把梁木升起来。那一刻,我看见母亲欣慰的笑颜,父亲抽出一支烟,然后又掏出一包包烟分发给大家。很多人来看上梁了,屋梁上有人扔糍粑,扔糖果。我们家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屋了!
在其后休息时间,母亲动员我们去杉木坪下面的沱江河挖沙子挑沙子,准备用于砌屋。我们去三队挑砖。一个砖五毛钱,有时候觉得累,母亲说,我们要造砖房子,先从正面开始。等有了钱,我们就把整个屋子都换成砖房子,不用土坯房了。
房子砌好了,我们还特地装了窗子,装了玻璃。在当时的农村,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我记得母亲说过,咱们要做。就做别人没有做到的。即便是别人也在做,那我们就做得比别人好一些。
在我高中毕业时,由于家里开销大了起来。弟弟妹妹也读书了。母亲做了一个不得不离开乡村的准备。她说自己要去做生意了,光靠父亲的工资养不活一家人。那时候,我的二妹因病去世好多年了,剩下我们三兄妹,但都在上学年龄了。
离开村庄的决定是痛苦的,但我们不得不去做。好在父亲在城市里有一间房子,也就能暂时容身。况且我上了大学,在外地求学。母亲说,白岩村是让人留恋的,她时常在梦里梦到她的菜园,她的土地和田野。这些将永远放在她的心上了。不管时光如何变换!
收了秋稻,母亲带着我的弟弟妹妹背着背篓出发了。家里的东西暂时没有搬,包括母亲的嫁妆——几口箱子,一架床,两架柜子。
母亲看着这个经营起来的家,眼里满是遗憾和不舍。母亲一步一回头,离开了白岩村。
在她身后,田野在呼唤,菜园在挽留,母亲擦着眼泪,和村庄艰难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