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道里图》是清代中期的地图,从北京到杭州,将大运河沿途的地形以绘画的形式,来展现千里江山。地图绢质,朴黄为底,彩绘,青绿设色,图美物丰,真是烂漫,堪称一幅地图与绘画相结合的杰作。
我在地图上慢慢寻找,寻找我的城市。手指随绢质布纹细细的肌理划动,熟悉的地方在图上一点点显现。通州、张家湾、天津卫,沿着运河向南,亭林瓦舍间,我的指尖停留在“沧州城”三个字上。
大运河流水悠悠,把沧州城守得安稳美好。如果把大运河装进广角镜头里,镜头下呈现的是时间的光芒,无数个雨疏风骤的夜晚,露冷玉阶的清晨,霜起板桥的中夜,时而蜿蜒,时而壮阔的运河将其一起包入囊中。一站在河边,我似乎是一个接收器,接收汤汤河水发出的讯息。声响从眼前发出,从看不分明的河水内部的滚动中来,从头顶来,那是千年回响传出的声音:“巨龙裂地,气冲苍穹;玉带飘舞,脉畅国中。”这些声音排着队,不慌不忙,轻缓的,钝重的,欢快的,清晰的。
这无数声响在一瞬间抵达,精确地触动了站立河边的我,耳膜被突然刺激的那一刻起,体内封动的按钮被准确地按动,我被操控,被紧紧箍住,一串激动的泪水随同河水一起流动。
运河这个词根,一直呈动词状态,舒展在神州大地的脉搏上。有人说长城是大地之诗,难道大运河不是?长城有二十四品,大运河也有二十四品:豪放、温婉、典雅、旷达、知性、清贵、秀美……中华民族女性最美丽的词汇用在它身上一点不为过。运河与大地默契地相互守望,它们内里的自得其适外人看不出。多少年过去,大运河依然是那条大运河。但一些秘而不宣的影像正在生成,鱼鲜浮升,河岸风景渐美,林丛渐密,人声鼎沸。
有人垂钓,似乎千百年来,总是有人倚于岸边水处,青色长衣,一人一竿,是闲适,是点缀。“一尺鲈鱼新钓得”的句子欢快地跳脱出来。时而从草丛飞起的鸟群给运河增添了绿意和野趣。与河有关的一切都很美,比如精灵般的鸟雀,河岸风姿摇曳的各色植物,弯于河上的石桥、挂在河中心的吊桥,桥边的清风楼,还有楼外的杨柳醉春烟。
杨柳。河岸最早报春的植株。枝条的婀娜多姿为运河增添几分妖娆。“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河东岸那株柳最是嫩黄,我每年都在柳丝下拍照片,有时背景是清风楼,有时背景是灯笼,有时背景什么也不衬,只是暗色的河岸。随便怎么拍,局部抑或整体,都是一幅现成的宋元小品。
柳色初露,“地气俄成雾,天云渐作霞。”一群野鸭从水面惊起,满河顿时生动起来。绿柳婆娑,横斜河畔,深嗅河深处的气味。一柳一亭一春水,一影一桥一天云。
芦苇。《诗经》中叫作蒹葭。叫作蒹葭的苇,摇曳了两千多年。芦苇长在运河边,自是多了几分含蓄的美,它是孙犁笔下带着韧劲儿与柔美的苇,是汪曾祺《沙家浜》里春来茶馆窗后忽隐忽现的苇,是贾平凹所言的“记住了这片可能是中国最干净的水,和水中浩浩荡荡的芦苇。”有位佳人,在低吟着:“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香蒲。长相与苇相似。多长在水浅处。蒲叶呈条形,柔软。有一种朴素的说法就是水中如有蒲丛生长,证明此地环境质量过关,蒲是天然监督员。
白茅。春天露出嫩黄的芽尖,叫谷荻。《本草纲目》中叙述甚细:“白茅短小,三四月开白花成穗,结细实。其根甚长,白软如筋而有节,味甘,俗呼丝茅,可以苫盖及供祭祀苞直之用。”拎着一把尖铲,挖白茅地下细细的根,河里洗净,一截一截塞进嘴里,微微甜,有草药的香气,有河水的清凉,有泥土的气息。
物植们热闹在运河两岸,还有一物更加重了它们的热烈,那就是明月。
月光皎洁,银辉泻在运河,运河成了一条流动的月光河。天地、河船在月光里融化成一个整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明月是故乡是亲人是爱情是友谊。明月是岁月是历史是无所不至的时空。
走近,走近,一缕陈年的月光刚好迎面而来,抚摸我,像母亲,像多年不见又拙于表达的情怀。水汽自河面上层层叠叠弥散开来 ,蛙鸣弹唱声中,船缓缓行,一船明月正过沧州。
还有雪。雪是冬天的产物,多在数九寒天落。初春、深秋亦见雪。运河的雪是温柔的,静谧的。一下雪,大运河就美成了张岱看过的湖心亭。有人说雪落故宫美到会有种想哭的冲动,雪舞运河也是如此感觉。
弯于河上的石桥叫作彩虹桥,桥上行人如织,越是夜晚桥两侧越是繁华。桥,不仅有接续断路的价值,更多地承载了地理、文化乃至政治和军事的意义。彩虹桥令人难以忘怀,是因为它锲入了生活的深处。桥东岸门市林立,古色古香的灯箱一到黄昏就亮起来,托出三三个墨字:“春”“意”“炊”,颇有些唐诗汉赋的气息,我想彩虹桥的名字也缘于这些闪耀的色彩吧。夜晚俯瞰大运河,真像一条玉带,尤其是烟雨迷离时,薄雾轻袭,路横斜,青旗沽酒,运河人家。风袭来,萤萤的灯光便摇摇不定,闪现朦胧美。
运河附近的农人在岸边开出片片畦地,种上了菜蔬,春天有新韭,夏天有水芹,秋天则垂挂着条条绿鞋带般的豆角。施的是农家肥,有鸭粪、猪粪,太阳烘照,混着泥土的气息,让人有种宿醉的感觉。再旱的年景,这里都是葱葱绿野。
如今这一片片畦地整治成了小公园,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失落的,那时走过河边看到水嫩嫩的刚拔上来的青菜会买上一把,也不知原来种菜的农人来不来小公园里散步?
大运河的另一个身份是乡愁的载体,是灵魂,是来处,是源头。遥想吴王为北伐争霸中原,在扬州附近开凿了一条引长江水入淮的邗沟,是为运而凿,运为粮而通。没有想到,却为我们中华民族勾勒出了一条重要且美丽的水路世界。吴王要是亲见大运河焕发如此姿容,必定大为欣喜。
古时的扬州涵盖地域大,有今天的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省全部或部分。当年扬州的运河繁盛景,一想,心中就有小鹿跳动。
我踏上了南寻之路。在扬州城,见到了跟家乡迥然不同的大运河。这是流向我家乡的大河之源啊!天地间所有的生灵,仿佛全都汇集在一片清波中,安谧又万籁有声。依稀能辨出当年康熙、乾隆下江南的繁盛景,虽然不再是“小巷水桥多”,但乌船巷道还是保留了明清的古朴和唐宋的繁华。史书记载,清代“康乾盛世”时,盐运和漕运的发达使扬州又一次进入鼎盛时期。
不自觉地想起一个人,那个为扬州做下大事的苏子。54岁的苏子北归再次过扬州,写下“轻舸渡江连夜到,一时惊笑衰容。”他肯定忆起那年因“乌台诗案”被押解回京,在扬州渡江时,一心想跳入江中的情景。恍忽间,心事都是古老的。
古巷、老街、旧码头,这色泽,很适合生活在旧时。转一转,坐一坐,一缕归乡之情油然而生。从扬州到沧州,高铁只需要4小时15分钟,小睡一会儿即可达。《京杭道里图》中的船只从北向南走一趟想必要个把月的行程,并非易事。再看地图,若不乘坐现代交通工具,就顺着大运河踏上北归之途,千里明月照我还,赏心悦目的河岸风光定会慰藉心灵。这运河之始,让倚北方运河而居三十年的我萌生出千千童心,竟有跃跃欲试之快感。忽然想起一个词:策马春风。
月亮从远山背后升起来。有乌篷船缓缓驶来,靠拢水埠,绳子打个结套住栏杆,船就安静下来。而那桨先前点出的水纹还在波动。经船家同意后,我坐进乌篷船,一霎那,穿越千年的杏花柳絮,烟粉水重,飘向眼前,一片薄雾迎风升腾,让我觉得,那是先人遗留的清清浅浅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