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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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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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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陶渊明那250亩高粱

萧统《陶渊明传》记述陶渊明为彭泽令后,“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得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岁终,会郡县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

据此记,陶渊明任彭泽令所享有公田,共三顷,即300亩。渊明命令下属全部种秫,即高粱,以为造酒。老婆孩子坚决请求,他才改50亩种稻米,250亩种高粱。渊明说:“我能经常痛饮而醉就满意了。”只是他在彭泽令上只80余日,若真种了那么多高粱,应该是高粱还未熟,人已离去了。洪迈在《容斋随笔·卷八》中亦深为一叹:“渊明在彭泽……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所谓秫秔,盖未尝得颗粒到口也。悲夫!”

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未尝得颗粒到口,便敛裳宵逝,250亩高粱与千古知音,真正的饮者缘分错过,一想起,胸中便暗流涌起,双眼竟要湿润起来。这也是我多年来,视陶渊明为知音的原因。

起笔便是陶渊明的250亩高粱,是有原因的,首先,我太喜欢陶渊明了。陶渊明,字元亮,又名潜,世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人,即今天的江西九江浔阳,东晋著名诗人、辞赋家、散文家,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再者,一念起“陶渊明”这三个字,那悠悠田园之风就春风拂面般扑到面前。他的大多诗篇写田园劳作,写饥年穷守,写乡野交游也写茅檐下的诗酒琴书之乐,朴素而真实,抚慰了多少人的心。“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样的文字,好到怎么说呢,我给这极美的句子叫作催眠曲。

查阅陶渊明生活的轨迹,四次为官,本想光耀门楣,却无功而返。渊明很识时务地“归田园”,与土地亲近,与动物亲近,与植物亲近,与季节亲近,因此也与自己亲近,才能体会到田园生活的淳朴、自然、自由和美。

我固执地认为,农耕文明是最合乎人性的文明,农耕生活是最适合人类过的生活。可是,那时候远去了,去得已经很远了。

日居月诸,忽焉一千五百余年。多少年来,暖风一起时,那250亩东晋的高粱总是晃在我的眼前,喊我一起热爱世界。特别是一看到热闹的田野上的大片植被,麦子、玉米、棉花、向日葵,脑海中便有青绿和赤红闪耀。250亩红高粱的光芒,从美学的角度来说,它们接连起的视角是阔大的,无边的。我不能说清它到底有多闪耀,也许是一时,也许是长长的一生。

高粱,亦称蜀黍、秫秫、芦粟,《辞海》认为它是稷的今名。其起源,有两种说法:一说高粱原产于非洲,以后传入印度,再到远东;二说中国原产。我国早期古籍中,对稷的记载很多。《诗经》中出现稷的次数有16次,黍稷并称的还有16次。“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自古以来,诸多粮食作物名称变而复变,高粱到底在古时哪种叫法更贴切,弄懂并非易事,所以自己明白就好了,有一点可以确定,高粱在我国东晋陶渊明时期确有种植。

青葱的高粱,从春到秋疯长,向着太阳,沐着月亮,串出一枝枝红穗,擎着一面面战旗。我想再找一首前人赞美高粱穗的诗,无意中翻到这么一首:“花穗迎秋结晚红,园林清淡更西风。织条尽日差差影,时落钓璜溪水中。”这是红蓼,也举红穗,自然界有些物种就是这么神奇,上苍赋予其非凡的颜色,还兼有顽强的生殖能力。

一般高粱地旁,常设有一口老井,老井四周用青砖垒砌,青苔布其上,水痕一道道。老井很老,是活在田地的一个老妖精,照天,照庄稼,也照人。

高粱长到膝盖高时,枝叶繁茂,一片一片轮序生长,由浅绿到青绿,呈针状,叶子边缘波状或浅齿裂,疏生白色糙毛。高粱棵秆粗壮,根系发达,深入大地内核,吸水吸肥力强,根基部节上具支撑根,看着像是爪痕状的扒在地上,一般选择平地疏松,较肥沃的地块种植,其抗旱、耐涝,所以大部分地区适宜种植。但高粱棵太吃地,就是太能吸收田地的肥料,所以一般今年种了高粱,下一年就要让地歇一歇,不能紧跟着再种,成了约定俗成的理儿,否则,地受不了,减产不说,会让土地板结贫瘠。歇地的时候,可以种红薯、大豆类的不太需要肥料的作物。倒过年来,再种小麦、高粱。

穿行在高粱地的青纱帐,有如入森林般神秘,略带着忐忑,棵子那么高,像站在世界最高的地方。高粱棵的青,太艳太美,是色彩变幻的画意表达。“青”最早见于甲骨文或金文,本义为蓝色或草木的颜色。《说文解字》注:青,东方色也。现在多延伸为茂盛和年少青春的样子。

与高粱的青青色对视,相看两不厌。乡野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那是一个黄金时代。

再过些时日,棵子接受土地、流水、阳光、雨露、清风的滋养,开始抽穗开花,谷穗泛红,天地丰盈。总有那么几株高粱秸是嫩的,甜的,多汁的。那时糖见得少,吃上一棵甜秫秸太幸福了。用牙齿剥去坚硬外皮,大嚼秆子,吸溜吸溜。

高粱擎起根根红穗子时,容易招鸟群,尤其是麻雀。麻雀的叫声有的短,有的长,有的直,有的曲,有的急促,有的慢悠,交织在一起,乱糟糟却很美,如同波洛克的滴彩画。日出前和日出后麻雀的叫声是不同的,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在大开本的中国鸟类图谱中,我能辨认出熟悉的10余种,但现在,除了麻雀和喜鹊,已经很难见到其它鸟类了。

乡下把麻雀叫“家雀(音qiǎo)儿”,体态娇小,挪跳自如,能同人类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麻雀的机警自是不言而喻。高粱穗、谷穗、稻米弯下头去的时候,戳上几个稻草人,是乡人解决麻雀吃粮的办法,但收效甚微,麻雀们比猴都精,木头般的稻草人是管不住它们的嘴的。

倒也没见高粱穗少多少,也就听之任之了。

那时的高粱价格我不知道,想必没有小麦、玉米价高,所以,种一年高粱,就歇一年两年再种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那个年月的物价还是很平稳的。有时,故意把高粱种在又瘦又偏的田里,高粱很争气,耐受力极强,不挑不捡,进入泥土,很快地蓬勃生长,秀穗,孕籽,灌浆成熟,打下粮米填补贫寒生活的空隙,只是像陶渊明完完全全用来酿酒就有些奢侈了。高粱,对于村人们的含义,约等于粮和票。吃高粱米做的饭是家常。高粱米碾成面蒸的馒头红黑色,那时,我们哪个不是吃着小米和高粱面长大的。吃高粱米面的饥馑岁月仍在心中最深处留存,让人相较起现在的好生活。幸福,有时需要适当的饥馑来提醒,否则,社会文明再进步,人也难有感怀之心。

小时候,随便走向田地,高粱红红的穗子就映入眼帘。上世纪八十年代一部《红高粱》红遍大江南北,让我知道,不只我的华北大平原种高粱,在山东高密那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也是种的。陶渊明生活的江西九江浔阳,现在仍然种植大片高粱。现如今走在我的家乡,平原漠漠,再难寻高粱身影。乡人不再大片种植高粱,原因可能有以下三方面:

一、时代发展,高粱米面及附带加工产业不再作为日常的食用品和日用品。过去高粱对农村来讲是举足轻重,那时的酒厂没有勾兑酒一说,都是纯粮酿造,高粱米酿酒是首选。现在南方地区,仍然大面积种植高粱,用于酿酒。我喜欢的盖帘、锅盖,用高粱脱粒后的穗子制成的笤帚、扫把等日用品被现在经济耐用的轻工业产品替代了。

二、产量不如玉米、小麦和水稻高。这个问题,我觉得也不全怪高粱。多少年来,专家为研究水稻的高产,小麦的高产做了无数的实验,撒下无尽的汗水。在高粱的种植和高产上,似乎我们的关注度还不高,其实现在优质的高粱品种产量不低于玉米。那时让我们吃到厌烦的高粱面高粱米,如今在超市的副食品角落里竟然有卖,而且价格奇高。我想,这是因为高粱米有一定的药理作用吧,它被抬到了一个可喜的地位。

三、可能就是因为其太吃地,从保护耕地考虑,高粱不再是经济实惠的种植作物。还有,高粱成熟收割时,因其不一次性成熟,需要分批收割,这给目前快节奏的农村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不方便。

不管什么原由,埋没不了高粱曾染红蔚蓝天空的历史。今年清明回老家,看到原来成片的小麦地间或空着一条两条,一问,说是过些天种高粱,而且是要低产的那一种,粒籽小而亮,蒸出来的高粱米饭香而甜。这么一说,我就有点等不急,特别想吃到这低产又甜又香的高粱米了。其实也不急,秋风一起,该到的时候,就会到。

老人们说,高粱米可入药,治疗腹泻、消化不良、癞皮病等症。医家说,天下万物,皆可入药。高粱米宅心仁厚,是我们天天吃它,下咽时,有点粗拉拉地卡嗓子,没有麦面馒头和白米饭顺溜,不把它当作一回事罢了。高粱棵的作用也很大,是牛和驴的上好青贮草料。真是神了,看起来毫无营养的秸秆,牛咀嚼得嚓嚓有声。麦秸、高粱秸用大铡刀一铡,永远占据着仓房的主角。高粱莛子也不浪费,可以穿盖帘。小时候我跟大人学的第一个手艺就是穿盖帘。一针一线,一抻一拽,将清贫的岁月拉得绵绵长长。根据莛秆的粗细长短,可以穿出大大小小、密密疏疏的好看的帘子,最后用菜刀齐切成圆形,大的作锅盖,小的放新蒸的馒头,放包好的饺子,再小的,就当成碗垫杯垫放在桌上。实用的,风情的,植物的味道间其中。到现在,我仍认为秫秸盖帘和锅盖是世上最美的家什。那年回乡,二大娘给我几块她新穿好的盖帘,拿在手里,好时光一下子就回来了。

东晋时的天空,湛蓝,夜晚的星子触手可及。那时的田野,一伸手就能握住高粱的手,青绿,赤红,柔软。日子删繁就减,箪食米羹,思念之情殷殷。念那250亩高粱沐浴在东晋的风里,一场冷雨打湿了悠悠棵苗。如果没有它们,岁月是否会空旷苍凉?我们流淌的血液会不会失去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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