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眠了一冬的地皮开始松软,翘起一块,两瓣小嘴一样的嫩芽一拱,再一拱,眼前一亮。它们钻出地皮,猛吸两口掺着阳光的空气,打个激灵,咔吧两下,嫩芽一展,又拔高一节。春就这样立起来了。
春一到,渐次有许多好颜色,樱草色、宝石绿、海棠红、松花色、鹅黄色。古人描绘颜色很有诗意,他们眼里的颜色并不是用来定义某种风物的特征,反而是用风物的特征来定义颜色。
鹅黄最早入眼,确切说是在正月十六,而且还必须是晚上。我的小城习俗是正月十六晚上遛百病,那阵仗,好像全城市的人都一齐出动,从下午五点开始,城市的主街道戒严,机动车禁行。是什么召令让一个城市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甚至坐轮椅的行动迟缓的都要到街上走一走,遛一遛?年长的习惯手里拿几个钢镚,一甩手,扔出去,“哐啷啷”,据说这样可以把病痛和不好的统统扔掉。
这时,我走过运河边的一排柳,它们集体不发声,仍然光秃秃。不急,继续走,靠近清风楼了,就是这里。一棵老柳,经过缜密的思考,有动静了,率先泛出黄意来。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还有几个摄影师,他们雷打不动,每年正月十六的晚上,架好三角架,以黄柳为前景,景深是清风楼,拍下人潮的涌动。黄柳,黄得不能再黄,灯光下,晕染得更加迷离。与流动的人潮配在一起,此照片,常常代表运河边的独特风景,亮相在报纸头条上。
清风楼这片都说是风水宝地,集天地日月之精华,种上一块土坷垃,也能长成一个金疙瘩。
杏花虽不冠以报春之名,但它们仍很勤勉。早早鼓出小苞蕾。泛出淡淡的霞,极雅,因为小,才不起眼,此时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大多灰色调,经过一冬的精打细算,灰颜色的冬最后还不是得让位给春风。不是春风有本事,是冬识趣,能识趣的物,还有人,懂得让。
似乎一夜间花蕾全开了,远看,点点,点点,似大地飞雪,密,繁。素白很挑灰的调,灰更灰,白更白。图书馆后身有数排杏树,知道它们的除了杏林的主人,还有我。我不声张,悄悄在树间穿梭,刻意穿一身红,再换一身白,红色和白色也是绝搭,互相成全。
闲话少说。来看春的主色调——绿。一个“绿”字,从古时那个经典用作动词的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一直逶迤到了现在。绿的形态之多,嫩绿、翠绿、青绿、苍绿、深绿、油绿、蓝绿、碧绿……春的手臂开始伸长,要即刻占领大地,一夜间都说好了似的,“青绿山水”挂了出来。提纯绿色,想来很难吧,何况有这么多种的绿,要加上多少的靓和蓝才会调出这些好颜色。
绿中会夹杂着粉、红、淡粉、玫红。杂着这些适当的点缀,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日光里都是满满的天香国色,这看似不动声色的杂色说是漫不经心也行,说是匠心独运亦可。
好颜色可以吃吗?当然,悦目的色彩也同时适宜入胃。匍匐于地面的荠菜,扎于地下的芦根,冒着白液汁水的燕子乙,红根绿叶的马生菜,哪一样不是入了胃暖了心。说着说着,嘴巴馋了,肚子饿了,肚子里的馋虫出来撕咬,不吃就不罢休了。
那还等什么,换上舒适的衣鞋,拎上小筐,抓了小铲,挖野菜去。
荠菜隐在枯黄的草屑间,有些气力不足的样子,叶片一指宽,叶缘羽状,有浅浅的裂口,像大锯的齿。下了一阵小雨,它们集体来了精神,塌着地面,吸着湿气,向四周拓展,莲座般,越长越舒展,绿得带了墨色。
荠菜走在了百草的前头,让春有个安稳的落角点。
春天写出的字,一端详,也带了颜色,字调明显润朗了起来。春有“孟、仲、季”。孟春在首,故名称最丰,称“孟阳”“上春”“开春”“献春”“发春”“首岁”等。美妙的名字如碎碎金粒,蹦着跳着,蹦过一座高山,跳过一池春水。这样的句子,在车前子的文章中经常读到。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慢慢喝上一杯温水,书桌前,必翻几页他的书。《数声风笛离亭晚》《明月前身》,最近一直在手的是《茶话会》,灿绿的封面适合春天展开。“杨凝式是鳜鱼时节潇洒的斜风细雨,杨维桢是青蛙乱蹦的雷阵雨。”一读,润了心。码字的人,总会对文字持有一份庄重,把文字写到润心,写到丢去形容词,用标点也精心调配,逗号断长句,用圆满的句号了断情思。
写作——觉得这神秘的仪式中活跃着要被唤醒的好颜色。
我所居的留学生公寓楼,大多是黑色皮肤的学生,操着流利的英语或不流利的汉语跟我打招呼,他们费劲卷着舌头说汉语的样子好可爱。常跟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打照面,她手里若是拿着手机,会轻巧巧地扬一下手机表示友好,若手里没东西,就先笑出来,再点头,不说一言,修养自显,走过去一会儿了,异域的香水味还保持在鼻腔。造物主真是神奇,为了构建世界的纷繁多彩,就撒出黄皮肤的人、白皮肤的人和黑皮肤的人。
黑色有一种忍辱负重的干练。其实在黑色人种居住的国度,是不能说表示黑的意思的词,可以说跟英文color类似的词,表示尊重,带颜色的人种,这解释也许更形象一点。
Color,好美妙的一个词,黑色,也是春天的好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