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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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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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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水

故乡的水

周迎宾

我的故乡在平畴沃野的平原地区。内有诸多河流穿行其间,地湿多水,诸水汇归。在我还小的时候,村东那条河流我并无太多的注意,即使它叫什么名字,我好些年都不清楚。进了学堂后,才知道叫淮河,但能正确地写出“淮河”的“淮”,却已经是离开小村,到镇上读中学后的事了。淮河自南向北绕村而过,我们的村庄就被它环抱在怀里。淮河河面宽阔,水清澈,但却不见底,河心有深潭,有险滩,河弯有漩涡,有急流。河内时有一些运货的船队经过,更多时有逮鱼捉虾的渔船漂流其上。渔船,晃晃悠悠地颠簸在淮河水面,是最早留在我记忆中最有诗意的事物。“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小小舢舨河中荡,朝朝夜宿芦苇荡,起更撒下鱼虾网,舱里呒不充饥粮;船过淮河淌,不翻也要翻。船到漩涡潭,哭爹又叫娘。三寸板内是眠床,三寸板外见阎王”每天爬到树上,或坐在河堆上,一边玩耍一边放目河心漂浮的渔船,和如我者一起唱着不知何意的歌谣,该是多么惬意的童年。每年的汛期,还会来更多的渔船,几十条到上百条不等,场面煞是壮观。我们不知道这些渔人来自哪里,家在何处,但他们肯定经过了许多急流、深潭,许多漩涡、险滩,才到达了这个水肥鱼美的地方。我们知道,每年出来,他们当中总要有人会船翻人亡,葬身鱼腹,永远也回不到要回的地方。

村庄的北面,还有条沂河,有座九孔闸骑河而建,南北约数里路长,奔涌的沂河水穿闸而泄,冲入浩淼的淮河,划出无数个硕大的漩涡和回流。这里的鱼虾最多,来这里才有更多收获。我不止一次看见,渔船在躲避一个个胆战心惊的漩涡后,终会有人没能冲出漩涡,被回旋力牢牢控制,任凭无法驾驭的渔船在沸腾的回水里打转摇摆,直至渔船被汹涌的河水拍打成一片片木板。渔船上的人落下水,极力挣脱漩涡的纠缠,游向岸边。我不止一次看见,有渔人最终没能挣脱漩涡,沉没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所唱的歌谣,诅咒了“船到漩涡潭,哭爹又叫娘。三寸板内是眠床,三寸板外见阎王””才让他们遭遇如此不测的。

渔人捕鱼,总有遇到渔网会在水下绞缠难收。渔网收不上来,遇者便会脱得精光下到水里,噗通、噗通,水上水下来回理扯。恰巧,会被来河边淘洗的女人看见。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淮河虽然宽阔,但毕竟只是一条河,站在岸边,河里的一切是一览无余,何况是那些甩着球球的精光男人。看见了,有的女人就会羞红了脸,低下头,掉过脸不好,不掉过去又不行,想站起来又更不好意思,局促不安,一脸的娇羞。泼辣的便会站起来,两手叉腰,高声斥骂下水者“不要脸”。有的甚至爬上河堆立于高处骂。骂的时候,也不用手去遮住眼睛,而是任凭眼睛在那黝黑黝黑的身上烧。女人骂了,似还不觉得解恨,又捡起砂礓土块往河心扔,边扔边骂:“不知羞耻的龟孙样,看老娘不打断你那根葱,看你下回还敢再脱?”可她们毕竟是女人,哪里可以扔得远。砂礓土块在远离渔船的水面落下,引得边上渔者皆都停了手中的活路,嗤嗤地笑。女人这时才感觉到害羞,拾起家什,风一样转身跑了。

人们依水生活,这些波涛涌动的水,若乳汁一样流进人们身体里,融入血脉,在体内上下奔涌。所以这里的人们都长有相似的容貌,吐呐着一样的乡音。如果说水真是乳汁的话,那些坐落在村庄内,占据小村一半的大小堰塘才是最好的乳汁。堰塘水质好,清澈见底,如一面面镜子,随心所欲地镶嵌在村庄里。在我们这些孩童的眼里,这些堰塘虽不能像淮河、沂河那样水流汹涌,层波叠浪,但也颇有一点烟波浩渺之势。到了夏天,堰塘便成了我们这些孩童游戏的天堂,不顾大人的叮咛告诫,每天都反复溜下堰塘摆水玩耍。有一次,我们一群玩伴在堰塘里洗澡嬉戏,扎猛水下追逐时,无意触到了小丫身体上不该碰的地方。小丫哧溜钻出水面,不吱声,脸儿却羞得比花儿还要红。而后相互击水,清纯无邪的笑声顿时溢出了堰塘。

我家的院门正对着这个堰塘。左邻右舍的院门也都对着这个堰塘。我们开门见水,我们的马牛猪羊、猫犬鸡鸭也都开门见水。我们喜欢堰塘,我们的家畜家禽也喜欢堰塘。不然,我家的几只鸭子怎么也老会赖在堰塘里,乐不可支。每天晚上,非要等我母亲千呼万唤才舍得回家。

一个月光柔和的夜晚,奶奶坐在门口堰塘边的柿子树下,边搓着麻绳边跟我唠嗑,说着说着说起了堰塘。奶奶也不知道堰塘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反正在她来之前这里就有了堰塘。我家门前的这个堰塘,是村庄里最大的,据传,以前里面住有个老鼋,是个神仙的化身,里面水通四海,从来没干过。多少年来,老鼋不仅一直保佑着村庄风调雨顺,人畜兴旺。还跟此地弄出了个县长。

听奶奶说, 1932年的秋天,红军顺淮河堆一路北上,沿途杀富济贫,宣传抗日救国,并在我们当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一个在淮河村出生、并长到26岁的叫于得水男人,抛弃了刚取进门的媳妇,离开父母,毅然决然地跟随红军走了。关于于得水参军入伍这事有几种传说。有人说他是在县城东边的马厂乡用大刀一连砍杀了几个地主,被时任红军团长的张腾龙当场嘉奖参加红军。有人说他是在县城骡马街赶集时临时起意参加红军。也有人说他是在沂河淌逮鱼时被红军拉去抬担架才参加红军的。县志上也有记载,于得水参加红军后积极抗战,历任班长,营长,参加过多次战役,后转至中共淮盐特委任主任……其间多次途经淮河头,却过家门而不入,说“全国还没有解放,我怎么能回家”。

于得水是1947年转到地方任副县长的。当了县长的于得水每天都必喝二斤用沂河水酿造的芝麻香酒。于县长死于1956年仲夏,是在一次酒后查看淮河讯情落水死的。上世纪六几年一天,我随于县长的一个远房小辈到过于县长的家,口渴时还喝了他家两瓢凉水。他家住的房子是原先大地主程濂泉逃亡后留下的。屋内,黑,潮湿。但气派。青灰色的瓦楞下,雕刻的柱子高大而讲究,额枋上匾额里字迹清晰可见。屋里没有于县长,只见到了一个病恹恹的老太婆。于县长的夫人。想必那时于得水已经死了。回家后听说,于县长还有两个夫人,一个在淮阴,一个在东北。这个老妇只是于县长的原配。于县长抛下她参军后,她便改嫁给村里的另一个男人,夫妇在淮河上摆渡为生,并生育了好几个儿女。于得水荣归故里后,又抢了回来。我奶奶一说起这些事就会抹起眼泪,不知是为于得水夫人孤苦惋惜,还是为溺水而亡的于县长。

其实,死在河里的不只是于得水。自从人们疯狂地打捞河里的黄砂后,河内已满是险恶和血腥。打砂船、洗砂船,运砂船挨挨挤挤,宽阔的河里再也没有一丝缝隙可以放得下一条小小的渔船。为了敛财,贪心的采砂者已丢失了理智,河底越掏越深,河面越来越宽。站在陡峭的河崖下仰望头巅的河沿,看见的是像鸟一样飞落的砂石、土块。村里的张大柱就是被这飞落的砂石击中后脑,昏迷了三个月后去世的。陡峭的河崖是一张裸露的吃人的嘴。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有关河崖吃人的故事,亲眼看见的也有一回。死者是个打砂客,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的吸砂泵被卡了,他底头撬,晃动了船,船惊动了河崖,河崖塌下的砂石、土块瞬间吞噬了他。石头般的水泥船都被砸的四开五裂,人能不粉身碎骨吗?

站在淮河堆上看我们的村庄,淮河在我们的脚下,沂河在我们的脚下,村庄里的堰塘也在我们脚下。堰塘里的卵石正在闪着瓷器般的光亮和滑润,几族水草在波光粼粼的水底摇摆,姿态窈窕。

许多年里,我始终认为故乡的水是世间最好的水,我们也时刻依赖着这些水。河、塘里的每一滴水,也都识得村庄里的每一张笑脸,每一头牲口,每一张农具,每一场爱情,每一场丰收和葬礼。

然而,如今,我们的故乡还在,我们的村庄还在,村庄里堰塘还在,但曾经慰籍我们心灵的河流却没有了原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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