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人喝茶

好茶如美玉，一定要遇到会欣赏会品鉴的懂行人。如果运气不好，碰上像我这样的粗鄙之人，就如明珠暗投，反而给糟蹋了。

过年整理房间时，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白色原木盒子，用一根绳子简单地交叉成十字扎着。盒盖上烙画着简单的图案，中间印着“福鼎白茶”四个字，盒子开口处贴一红色封条，由上至下印着“寿眉老白茶2005”的毛笔字样。看了半天，才想起这是2017年去福州时一个朋友送的。记得他说是当地的茶叶，虽不怎么名贵，但觉得挺好喝，就送给我尝尝。回来后我顺手把它放到储物柜的最上一层，这一放居然过去了五年。

也许是出身农村，从小过惯了粗衣粝食的日子，对饮食一直没有太高的要求。特别是潜意识里认为，品茶这种属于文雅人的高雅事，这辈子是不怎么会沾边了。小时候在农村，刚从井里吊上来的水，趴在桶口，把嘴噘成猪，咕咚咕咚就能灌个肚儿圆。后来上学了，开始学喝开水，但偶尔渴极，拧开自来水龙头也能对付。工作后，虽不再喝生水，但从来也没想到过泡杯茶。

开始喝茶应该是近几年的事吧。之所以要给水中加点茶叶，主要原因大概是四十岁以后，觉得生活已经够平淡了，连水也那么寡淡无味。可想而知，基于这个原因而喝茶，能有个啥讲究。超市随便买的、朋友送的、甚至住宾馆时免费提供的，遇到什么茶就喝什么茶，只要水里有点味儿就行，不分红绿黄白黑，遑论等级和品质,只有好喝和不好喝的差别。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牛皮纸包裹，封口标签上印着“福鼎白茶”四个字，拆开纸包后我就目瞪口呆了。里面的玩意儿简直就是一堆颜色深浅不同的褐色落叶，松散随意, 杂乱无章，像自由散漫的乌合之众，沾染着一身的江湖习气。大叶带着粗梗，保持着叶子原始的形状。仔细观察，叶片泛着深沉的光泽，叶脉清晰可见，像自然枯萎凋谢后，随风飘落时恰好掉进盒子里一样。就连散发出的味道也完全没有其他茶叶那种淡淡的苦味，而是一种树叶本来的清香，只是由于存放时间太久，发酵后增添了一点中草药的味道，纯净质朴且淡雅。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茶叶，怎么看也不敢把它归到高雅的茶类。以前听人说过，采摘来的茶叶，除非是那种嫩芽，一般都要经过晾晒炒焙揉捻等多道工序，茶叶收缩拧曲在一气，早没了原来的叶片形状。而眼前这寿眉白茶，却是一副大不咧咧，无拘无束的样子。陕西人形容品质不好的茶叶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七分钱一木锨”，我想今天怕是真的让我“开眼界”了。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朋友极力推荐，应该还不错。人不可貌相，也许这外观看起来不怎么样，甚至有点放荡不羁的寿眉，却如同袒腹卧于东床的王羲之，是位坦然沉稳深藏不露的高人。

这么一想，就决定先烧水泡壶茶看看再说。捏了点“茶叶”扔进杯子，水烧开后直接浇了上去。这十几片沉睡在木盒里长达十七年之久的“落叶”，便随着水流在茶杯里上下翻转腾挪，仿佛向我再现它们十七年前被风卷裹着从树上飘落时的样子。

杯中的水开始也没什么特别，但随着寿眉一片一片慢慢沉入杯中，水的颜色也逐渐加深，最后居然呈现出瑰丽的琥珀色，深沉通透，如同琥珀本身一样带着岁月的沉淀和时间的洗礼。经水的寿眉形状上并无大的变化，仅叶片的颜色成了深褐色。它们群坐在杯底，像极了一群武林中功成出关的绝顶高手，稳重内敛，哪怕坐着不动，浑身散发的气场就告诉周围人他们闭关修炼时已悟得了绝世武功。

杯口慢慢氤氲开来的热气，伴随着一种奇特的香味，犹如端午节时剥开了红枣蜜粽，枣子的甜香配上糯米的清香再混合进淡淡的粽叶香，虽不浓烈但却沁人心脾。

平时喝茶，都是等茶放凉了，几口喝下，正是所谓的“牛饮”。今日却小口慢啜，真不是猪八戒读《诗经》——假装斯文，实在因茶水烫了牛嘴，没法大口饮下。这寿眉入口后，茶味醇和，清爽舒适，微微有股枣香，回味时细腻温和，余香绵绵。就像读张爱玲的小说，读时觉得言语冷静，文笔精美，描写出色，读完后又回味无穷。第二次续水后，汤色稍微变浅，成为棕色，茶味总体保留了柔和淳朴的本质，但也稍稍有些改变。随后的冲泡中，茶色逐渐变淡，但每一泡都有它的独特之味，有时带有浅浅的花香，有时伴有木头的清香，偶尔散发出清淡的草药味道。冲泡过的寿眉叶片，确实如寿星的眉毛一般，形长色浓，难怪又如此形象切贴的名字。

随着几杯茶下肚，我对这个叫做寿眉的家伙越来越喜欢，对它的感觉就像初遇一个陌生人，第一印象并不好，随着了解的加深，越来越多的惊喜让我们发展成恋人，再到后来，其虽已味淡如水，但却有它独特的清醇甘甜之味，让我久尝不腻，回味无穷，于是乎我们最后成了亲人。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后来，与送茶的朋友无意中聊起我这奇妙的“品茶之感”，他首先惊讶于我居然把这寿眉存放了这么多年，然后告诉我，寿眉有“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之说，一般都是存新茶，喝老茶。老寿眉冲泡可达十次以上，十次以后还可以再煮茶，像我这样只泡三四次就倒掉是有些可惜了。

听朋友这么一说，我又自责自己这个粗人是暴殄天物了。

大道至简。仔细想想，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寿眉，却不炒不揉，少了人工痕迹，以最天然的工艺，最自然的存储，原汁原味的保存了茶的本色，最贴近所谓的“原生态”，完全就是大自然的造物。它就像来自山野的女子，不矫揉造作，清纯质朴，浑然天成。又如得道的智者，自带仙气，丝毫不顾忌如我这般的粗俗之人投来的鄙夷目光，在时光的雕刻中平心静气地修行，却让靠近它的人都感觉到神清气爽。这么美好的东西，在我这个粗人眼里，居然看成了七分钱一堆的落叶。

可见世间好物，并非都能被赏识的人发现和珍惜，伯牙子期那样的情谊、伯乐相马的传奇，可谓凤毛麟角。正因罕有，方才如此珍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