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游子,哪怕只身在外漂泊时间再长,想必对自己家乡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保持极其密切的关注。我亦然。
前些日子,老家有位领导出差路过合肥,告诉我说尊中公路已破土动工,今年春节回老家,有望能走上沥青铺就的宽敞双车道。
这着实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我的家乡岛山村,行政区划隶属上饶市广信区尊桥乡,是一条位于信江河南岸群山腹地中的穷山沟。那里周山环绕、穹顶如盖,像极一口蒸云煮雨的大焖锅,闭塞得紧。家父曾对我说,在我出生那年冬天,适逢老外婆去世,是他和爷爷还有大伯、小叔用箩筐轮流挑着尚在襁褓中的我,顶风冒雪走了几十里山路赶去奔丧的。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靠近里山的东田发现了煤矿,为方便运输,终于从尊桥开山劈石,修了条仅能勉强通过一辆货车的马路进来。这是一条名符其实的马路,晴天乱石裸露、尘土飞扬,雨天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即使当时有个专门的养路工,常年沿途修修补补,也照样无济于事。
由于东田煤储量不大,没开采几年,国营煤矿便关停倒闭。那条马路也因年久失修,变得愈发破败不堪。犹记得,第一次带当时尚是未婚妻的爱人回老家过年,挤火车辗转十五六个小时才到上饶,尔后换乘中巴到尊桥,再改搭三轮车回岛山。那天正好下雨,路面烂如泥塘,三轮车像只跛脚鸡似的,歪歪扭扭晃到一个叫“牛角坞”上坡的地方,车轮深深陷入泥坑,底盘杠着路面动弹不得。
我们只得下车,改作步行。沿途杳无一人,唯飒飒山风在空谷中激荡,发出“呜呜”回响,肆无忌惮撩起路边丛生簇长的冬茅叶,呼啦啦在我们身上撕扯。时至今日,爱人还经常旧事重提,调侃说若非我有正式单位的话,当时都起了被人贩子拐卖的疑心。
爱人的担心,情有可原。想当年山里有多少两情相悦的大姑娘小伙子,原本八九不离十能成的好事,结果大多因交通不便错过良缘。
其实,交通不便给人们生活造成“痛点”远不止于此。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班里有个同学突发疾病,当场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结果因为交通不便,在抬往医院的路上不治身亡,实在令人痛心。
道路不畅通,生活难有出路。记得十五岁那年,家家户户地里的茶叶长势颇丰。听说黄沙茶场收购茶青的价格,每斤比其它地方要高出五分钱,乡亲们都纷纷舍近求远拉过去卖。
从岛山去黄沙,有两条道可行,要么骑车从应家乡那边绕行一大圈,要么挑担从东田走山路翻过黄沙岭。乡亲们不假思索选择了后者。因为在平时生活精打细算惯了的他们看来,骑自行车从应家过去,往返估计要两天时间,耽搁工夫不说,路上食宿开销,哪样不都得花钱?而翻黄沙岭过去,当天起早走,摸黑就能回。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这座黄沙岭,正是辛弃疾当年写《西江月 夜行黄沙道中》的那个地方。它海拔约七八百米,山势险峻,犹如一道天然屏障,由东向西横亘而卧,将黄沙与尊桥分隔成南北两乡。
鸡才叫过三遍,我便挑着四十多斤茶青,与乡亲们结伴出发。沿着片石搭垫而成的山路蜿蜒而上,脚底踩着布满青苔的路面频频打滑,前行者拨开横生的虬枝荆条,时常不小心抽打在后面人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路行愈远,肩上担子愈沉。龇着牙咧着嘴,“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初升的旭日散发着万丈金光,环顾四下,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面南而望,有人指着白云深处的几间平房,兴奋说那就是黄沙茶场。这时我却下意识回过头来俯瞰,发现我们的村庄居然还匍匐在脚下。
一路紧赶慢赶,到达黄沙茶场已是晌午时分。由于路上耗时过长,原本绿油油的茶青全都焐黄了,结果只能以每斤低于其它地方五分钱的价格出售,对方才免为其难收下,感觉还像欠他们多大人情似的。
乡亲们本想靠脚力多换几块辛苦钱,哪知道最后却是白白受累一趟。站在黄沙茶场,回望高耸入云的黄沙岭,当时我就在想,要是能有条像样的马路该多好啊?哪怕是条只能骑自行车的马路也行!那样的话,至少不会肩膀生疼、脚底发烫,更做不出这种赔本的买卖来。
没出路就想法子找出路,这是人的本能。上世纪末,老家越来越多年轻人纷纷走出大山,加入热浪滚滚的打工潮,北上南下开始闯荡。他们在背井离乡的奔忙与苦楚中逐步丰富阅历、开阔眼界,也改善了生活。二零零七年前后,为全面贯彻实施国家提出的“村村通”工程,当地政府在财政相当困难的情况下,最终拿出一个“政府拨一点、各村摊一点、乡贤筹一点”的折衷修路方案。消息传开,从尊桥到东田沿途的乡亲们顿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很多远在他乡长了见识的游子也都慷慨解囊、纷纷捐款。众人拾柴火焰高,原本沆沆洼洼的马路,很快就铺成了水泥路面。虽说路面仍然很窄,但较之以往,已然是天上地下了。
出行便捷了,人们的生活就跟着有了起色。譬如说,过去盖房子,通常都是凿石砌墙、烧瓦封顶。自从水泥路浇好以后,砖块钢筋水泥等运输成本大幅降低,楼房像雨后春笋似的接续拔地而起,原先的土墙房、土砖房、石墙房、木板房,也开始渐渐退出历史舞台。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后,随着党和国家脱贫攻坚战略逐步脱靴落地,我的家乡也均沾到了雨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最具说服力的例子,就是很多人原先想都不敢想的小轿车,如今纷纷开回了家。
问题和矛盾,永远是促进事物发展最有力的推手。进出的车子多了,本就不宽的路面显得更窄,拓宽路面、延伸路端变得迫不及待。为此,乡党委班子勇于担当作为,主动加强请示汇报,积极争取各方面支持,由尊桥一路向南,途经后坪、岛山、东田、旱田,最终抵达位于黄沙、茶亭两个乡镇交界处的中洲村的“尊中”公路,这才得以破土动工。至此,尊桥、黄沙、茶亭三乡公路互通网络将被彻底打通,“老家的出路以后四通八达”。
一气呵成写完这篇文字,手抚键盘正为自己迟迟想不出合适标题感到苦恼。十月的合肥,桂花正艳,打开窗户,清风裹挟桂花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拂动眼前那面鲜红的党旗,金黄色的镰刀锤头显得分外醒目。我陡然豁然开朗,于是郑重写下这样一个标题:“锤”开的出路!觉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