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回乡探亲,帮着母亲拾掇老屋,不经意间从抽屉翻出一块长满铜绿的奖牌。这是我读初二时参加校运会,获得单杠“引体向上”季军的证物。弹指一挥,三十年过去,内心百感交集。
我的家乡,在武夷山脉北麓腹地一条偏远山沟里,交通很不便利,即便去趟乡里,也得走十几里山路才行。换作以车代步的今天,这点距离并不算远,但在那个出门全凭甩腿的年代,每天上学来回两趟,风雨无阻,着实有些够呛。
我的母校尊桥中学,距离乡政府不远。那时人们的生活普遍不好,靠山芋渣等杂粮勉强充饥度日的大有人在。我家也不例外。
从家里到学校,往返路程不远不近,使得我们三年初中生活有些尴尬:住校,吃食堂太贵;走读,两条腿太累。父母都是高小没毕业的农民,他们跟其他家长一样,掰着指头细细盘算了一宿,最终还是决定让我走读。
其实我们这种走读,与那些家在学校周边的同学相比较而言,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走读。两者之间最明显的差异,就是他们一日三餐都在家吃饭,而我们每天的午餐,则是在食堂打点饭,就着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少许咸菜简单对付。迄今为止,母亲仍把当年那个供我带菜的那个断把搪瓷缸和破网兜,挂在老屋厢房的墙壁上。
那几年,除了寒暑假,我风来雨去,每天凌晨鸡叫过三遍就得起床,胡乱扒几口酱油拌饭填饱肚皮,就用破网兜拎着装有豆豉、萝卜干之类咸菜的搪瓷缸,摸黑出门上路。
去往中学的那条山路,循着连绵起伏的山峦逶迤龙蛇,途中还要经过几个水库。天不见亮,山风时紧时弱,漫山林海掀起狂涛“哗哗”作响,偶有几声零星清脆的鸟鸣,瞬间被淹没得一干二净。老家那边时兴土葬,道路两旁的山体,时常出现新添的坟头,隔三差五还会看见飘忽的萤萤鬼火,瘆人得紧。好在从东田出来的那条水源,走读的学生还不算少,大家路上碰巧遇见,无论熟不熟识,也不管对方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都会不约而同结伴而行。毕竟,多个人就多份胆量。
老家地处江南,主食以米饭居多,平时很少吃面。尽管如此,但在尊桥那条狭长拥挤的街道两旁,卖包子馒头的面摊还是有的。跟北方原味大馍相比,街上的馒头除个头小些外,发面时还放有少许糖精,吃起来甜味十足。
学校坐落在一个叫吴家塘的山坳里,周边散落有几十户人家。中国人习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附近有些头脑灵光的村民,于是“靠学吃学”,每天赶着课间到学校卖起馒头来。
馒头有甜味,且能填肚皮,这对当时年仅十三四岁、正在长身体的我们而言,其诱惑力不言而喻。可惜那时大家都囊中羞涩,花一毛钱或是二两饭票换个馒头,得下很大决心才行。所以,每次听到几个卖馒头的或蹲在树底下,或靠在走廊边争相叫卖,我们这帮“穷鬼”要么窝在教室不出门,要么逃也似的跑到操场去,躲他们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被热馒头散发出喷香的味道钩住鼻子挪不动腿,结果把脆弱的味觉神经拽断,最终控制不住食欲去赊起账来。
老家民风淳朴,乡亲们好面子,大多宁可穷到死、不肯欠着活,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肯轻易在外赊账欠债。记得当时有个高年级学生,正是嘴馋抵不住馒头诱惑的缘故,结果日积月累欠下了卖馒头的一百多斤饭票。据说他父亲是个爆脾气,要是等到卖馒头的上门要债,恐怕即使不要他的小命,也非得让他脱层皮。
然而,事实却完全出人意料。
他父亲挑着满满一担大米来还账,是在他被学校开除的当天。原来,这位学长为了瞒着家人尽快把欠账还上,居然跟校外那些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混在一块,干起了敲诈勒索学弟学妹们饭票的勾当。
他父亲把两筐沉甸甸的大米倒进卖馒头家的米缸,出门的时候,肩上两只空荡荡的箩筐,看上去却重若千钧,压得他步履踉跄,几次险些跌倒。那天这位学长的父亲没要他小命,也没有让他脱层皮,只是坐在校门口那棵大樟树下默默流泪。直到傍晚时分,父子俩才一前一后拖着蹒跚步履,披着残阳血色的余辉,渐行渐远。
我们生活在平凡世界里,偶尔取得些许成绩,离不开自身的坚持与努力,也离不开各种机缘和巧合。但在现实中,却有不少这样的人,阴差阳错、误打误撞摘得一顶光环,发表感言时,总喜欢将自己逐梦的初念以及为之奋斗的艰辛,添油加醋说的天花乱坠。其高大上程度,貌似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神。这种主动或是被动唱出的言不由衷的高调,恐怕说过之后,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更别说信了。这些人之所以热衷说些净是糊弄人的鬼话,无非是借着那片刻难得的高光,自我进行粉饰包装罢了,内心之虚伪奸诈,路人其实早就一眼洞穿,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呵呵”两声便罢。
要想取得成绩成就成功,非努力不能行。这是至理。但个人却浅薄认为,天上不会掉馅饼,所谓绝处逢生、绝地反击,其实很多玩命式的努力,往往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被逼迫出来的。就像当年参加校运会,我的动机极其现实单纯,就是为了几个馒头。至于夺名次为班级争荣誉,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但讲实话,若要论重要性,当时它在我心里指定排在馒头后面。生活在某个特定环境里,人们所做的一些事情,有时与所谓的思想觉悟和境界真没有太大关系,这或许才是人性最真实的本原。
当时的班主任姓冯,才五十出头,就已满头雪白。举办校运会是学校的大事,班主任们都非常重视,冯老师也不例外。说实在话,像我们这些在山沟里长大的孩子,性格普遍比较内敛自卑,一个个像裹得严丝合缝的茧,越是人多热闹的场合就愈发胆怯,不喜欢显山露水。况且,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生活较之以往虽略有好转,但仍贫穷得紧,不少同学担心怕肚子饿,经常憋着屎都不敢去拉,所以,同学们报名参加校运会的热情不高,也在情理之中。
“但凡报名者,每人两个馒头;夺得名次者,外加四个。”冯老师教语文出身,声调不高,一脸严肃。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三年初中生涯里,听到最令人血脉贲张的一句话,至今仍犹言在耳。兴许是怕大家不信的缘故,冯老师当即让班长带几个同学到食堂去,抬了四笼热气腾腾的馒头来。顿时,同学们个个像大力水手见到波菜一样来劲,争先恐后报了名。
我腿短胳膊细,参加跑步、推铅球、掷标枪等项目显然不合适,好在平时在家经常劈柴,臂力还算可以。为尽可能避免存在蹭馒头的嫌疑,我报名参加了单杠引体向上的项目比赛。
当时学校的场地和设施十分简陋,落满石子的黄泥巴操场上,除了一副破败的木质篮球架外,其它几乎什么都没有。就连比赛的跑道,都是体育老师带着一帮学生,连夜用石灰撒出来的。
没有制式单杠,学校就安排人在教师宿舍前的两棵大树之间,横向架起一根离地两米多高的木棍,再用铁丝将胳膊粗的木棍两端固定好。这就成了我们用来比赛的单杠。
在选手出场顺序上,我排名最后。好在这种论个数多少计成绩的项目评判简单,比赛进展起来也比较快。担任裁判的老师把我托举上杠,按规定悬垂三秒之后,开始做动作。一个,两个……从未经过专业训练,每次向上引体全凭蛮力,等到拉完第八个,我明显感觉臂力不支,整个身体秤砣似的直往下坠。
“再来一个就第三,加油!”有同学大声鼓励。
“第三”、“四个馒头”,那一刻,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概念,在我脑海中忽然强烈等同起来,浑身顿时充满力量,咬紧牙关,又一个引体居然拉上去了。最终,我与另一高年级同学并列第三。
夺得名次,为班级赢得了荣誉,冯老师很高兴,免不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我大肆表扬一番。手里紧捏着四个奖励所得、余温尚存的馒头,我没有做任何辩驳——默认,实际就是坦然接受。原来,我也会虚伪,哈哈!
如今,人们生活好了,那种为吃馒头纠结犯愁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但是,当我再次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三十年前那段艰难岁月,却发现自己内心不光没有丝毫怨恨与悲伤,反倒在缅怀和追忆的过程中,细细咀嚼出一些蕴含在苦日子里的“甜头”——坚强活着,便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