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树下
早晨,一阵开眼,就听他在院中咳嗽了一下,我厌恶地闭上眼。可他那一瘸一拐的样子还是在我眼前晃荡。再使劲地闭闭眼,眼睛有些发紧,可是他跛来跛去的身影还是如影相随。我长叹一声,唉,老天,饶了我吧!
他端进一杯水,小声说:“醒了把水一喝,我地里去把树行子锄一下。”我不耐烦地“嗯”了一下。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我真想把水杯朝他摔去。
我恨他,恨他毁了我的一生。当初,也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看上他,这么大一村人,偏偏把我许配给了他们家。一家人胆小如鼠,没有人缘,姊妹几个都是柳拐子腿,走路左一扭右一瘸,全村没有一个人能瞧得起。我嫁到他们家,窝里窝囊,左邻右舍都看不起。
这不,昨天下午,我和对门还吵了一架。去年,对门的她想种绿豆,没有种子,我好心好意借了她一碗绿豆种子,不见她来还,我昨天问她,她竟然说还了,当时还给掌柜的了,气得我火冒三丈,竟然破口大骂,真是好人当不得。对门看我如此,就端了一大碗绿豆,“咚”一声放到我家案板上,转身出去,我更是气得抓狂。谁知,他回到家,我一问他,才说:“人家还了,我倒在绿豆缸了,忘了给你说。”我一下子又张口乱骂,把他祖宗几辈都捎带了。他耷拉着头,把对门放的绿豆又屁颠屁颠地给人送去了。
我起床后,收拾了一下屋子,看太阳已经到半院了,就准备做饭,可似乎肚子气鼓鼓的,一点都不饿。坐到门口的花椒树下,看着乡亲们不是扛个锄头,就是拿个䦆头,我就不好意思再呆呆坐着了。回到院中,我坐了下来,顺着门向外看去,他——村里的大帅哥进来了,高高的个子,一件黑夹克显得很有精神,“掌柜的没在吧。”他嘴里问着,两条大长腿就晃悠到我跟前了。我受宠若惊地站起,进去拿板凳,他毫不客气地坐下。我兴奋地看着他,眼里有掩藏不住的快乐,他的声音如树梢的喜鹊叫,让人听了感到很舒服。我听着他说着昨天的新闻,手托两腮,饶有兴致,恍惚间觉得这才是心中的那一位,高挺健谈,风趣幽默。
忽然,一声狗叫将拉我回到现实,我想起了他的种种传说,就淡淡地说:“时候不早了,我去做饭。”他悻悻地站起,走到我跟前,轻声说:“借五百元吗?昨晚打麻将输了,哥今天晚上捞回了就给你,还带利息,再给你买条丝巾。”我瞬间清醒,他把我当成冤大头了。我傻啦吧唧,做着白马王子的美梦,他心怀鬼胎,想要骗取我们那点血汗钱。我真想“呸”一声,可为了不至于太过尴尬,就推说:“钱没在我跟前,他管着哩。”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我点点头,信誓旦旦地重述了一遍。他还不死心:“妹子,哥可是把你当成亲妹子,心里一直有你。”我忽然感到好像吃了一口苍蝇,强忍恶心地做出了送客的动作,他不甘心地离去了。
我长舒一口气,进厨房做点饭。虽说我恨他,可他也不容易。一年四季也没有好好歇过几天,不像刚才来的那位,晚上打麻将,白天东游西逛,很少下地干活,把一大堆事全推给妻子。而他,虽说没有风流倜傥的外表,可着实善良淳朴,风里雨里,屋里屋外,想着让着我。一般活儿,他不让我干,自己一个人就干完了,我在家洗洗刷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只有到了农忙时节,我才会帮衬着干点。每天早晨起来,都不忘给我倒一杯清肠水,而我,从来不管他。
其实,一开始结婚,我是没有看上他,甚至我恨父亲,给我找了这么个人家。可后来儿子出生了,我似乎不那么讨厌他了,儿子的喜怒哀乐牵挂着我的心,我满眼都是儿子。一会儿想着给儿子做好吃的,一会儿又学着给儿子做双小鞋;今天教他学唐诗,明天领他认麦苗;过生日了三口去照张像,过年了忙去赶集买新衣服……日子也有滋有味地往前过着。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儿子出事了,我哭天抢地,儿子一动不动,亲戚们拉住我,硬是把儿子埋在了黄土中。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泪洗面,不言不语,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对他视而不见,爱理不理,每天傻傻地坐在门口的花椒树下,看人家的孩子跑来跑去,几次都想冲上去问:“看见我们家喜儿了吗?”大半年过去了,我才慢慢明白,我的儿子喜儿走了,虽然他只陪了我八九年,可他确实匆匆忙忙地走了,永永远远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想随儿子去,可几次想要轻生,都被他发现。后来,他叫来父亲,父亲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通,看着白发苍苍的父亲,我流泪答应他好好活着。可我怎么能好好活呀,虽丢掉了寻死的念头,可也是勉勉强强地行走在世间,再也没有了生活的热情。
这两年,他也苍老了许多,原本乌黑的头发夹杂了不少白发,天生的柳拐子腿似乎更瘸了,不善言辞的他更加木讷了。而我,也是越发的暴躁任性,我行我素,在家里是随心所欲,颐指气使。他几次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咱们领养一个孩子,我们好生抚养,也是亲亲的一家人,不至于将来年老孤单。可我不是泪流满面,就是破口大骂,他就悄悄出去,站到门口的花椒树下,等我消气了才慢慢进来。
有时,看到他,我就满腔怒火,恨他当初下地时为什么不带儿子,让儿子一个人在家玩,那天我赶集去了,他下地去了,儿子就和伙伴去了沟底玩水,三个孩子,两个就出了事。我恨他,恨他对儿子也是听之任之,和对我一样,不会强制要求,儿子不去地里,就不叫吗?当老子的就没有一点王法吗?我骂过他无数遍,每次,他都蹲到地上,双手抱头,一声不吭。我甚至用拳打他,用脚踢他,有好几次他都低低地抽泣着。直到有天夜里,我半夜醒来,听到他老牛似的强忍呜咽,我才再没有朝他声嘶力竭地喊过。可我,依然不能原谅他。
去年,他抱回来一个还在襁褓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咱们就认命吧,孩子走了一年多了,好生抚养这个吧。”我一听,连看都不看一眼,顺门就往出走,他吓得紧追慢追,才把我追回去,并一再保证,把人家孩子送回去,我才没有出走。可我知道,他把孩子偷偷寄养在他姐家。以后,他没事了就一个人呆呆站在花椒树下,看着姐姐家的方向。
初升的太阳已经老高了,他还没有回来,我转到门口,忽然觉得有点担心,他该不会有什么事吧。一丝寂寞涌上心头,定睛看着门口的花椒树,轻轻一瞥,嫩生的新芽若有若无,仔细瞅瞅,一个个叶蕾也是含苞欲绽,眼前仿佛是满树红红的花椒。
我忽然没有了那么大的恨意,心中产生一个念头,去他姐家抱回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