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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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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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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天

一觉醒来,窗外雨声大作,她心中恐惧万分,好像角落的那个人终于要行动了。

她怕下雨,以前就怕,那雨声,不管是淅淅沥沥,还是哗哗啦啦,亦或是沙沙沙沙,每一种响声,都让她产生许许多多奇怪的想法,而且不管哪一种都让她害怕得瑟瑟发抖。特别是生老二以后,一听雨声,她更是头疼欲裂,胡思乱想。

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也是一早起来。本来,夏日的阵雨大多在午后,一般吃过午饭,三点左右天空开始发云,蓝蓝的天空,西北角或是东北角,先涌出一团团乌云,趁人们没有注意,乌云匍匐前行,乘势加速,一会儿就漫过山头,等到遮住太阳,天完全掉下脸来,人们才发现天变时,紧接就来一阵大风,滂沱的大雨随后就到。

(一)

窗外,雨声潺潺,她只觉得厌烦。

她仿佛又回到了生老二那天,往日里听雨的那种害怕心绪荡然无存,此刻,只有强烈得疼痛伴随着她。

她猛地抿紧嘴,又感觉翻天倒海的疼痛来了,双手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这两只手上,十个细长的手指似乎成了十个铁钉,牢牢地订入眼前赤裸的胳膊,丈夫龇牙咧嘴的样子,让她忍俊不禁。可还没有等她脸上涌出笑意,但很快又被新一轮撕心裂肺的疼痛掩盖了。她倒吸一口气,手上青筋暴起,丈夫照样需要咬紧牙关承受她传递的疼痛,两人都是面目狰狞。可是,再疼,她脸上的表情再难看,她始终咬紧牙关,也没有发出一声。

“来,吃点巧克力。”旁边那位年记很小的丈夫柔声地对那位胖胖的妻子说。

她没有回头,就听到塑料袋撕破的声音,眼前却是八岁的儿子在超市盯着巧克力迟迟不动的脚步。每次,儿子要巧克力,她都嫌贵,看着儿子那渴望的眼神,她总是千方百计地哄着儿子离去。如今,那个肥胖的女子,不对,一个未来的妈妈竟然大肆嚼着巧克力。“啊——”很快的,女子尖利的叫声又回响在耳边,她不由地露出轻蔑的目光,真是一个草包,光吃能行,一点疼痛就鬼哭狼嚎。可她的肚子又一阵抽搐,她往下弯了弯腰,两手又往下抓了一把,丈夫唏嘘了一声。她没管,真想骂他,据说有的女人生产,常常是破口大骂,她现在不骂他已是很好得了。

其实,要老二丈夫不愿意,是她自己死活想要的,大院里好几家都偷偷生了老二,看着他们孩子粉嘟嘟的笑脸,她就动了心思。丈夫说:“咱们经济能力不行,两人都挣死工资,父母又在农村,土里刨食靠天吃饭,还需要咱们接济。再说儿子聪明健康挺好的,生老二还要交社会抚养费。”她不听。母亲腿骨折住院那次,弟弟在南方上学,只有她一个跑前跑后,她被医生护士叫着叮咛这个,嘱咐那个,医院的楼她一天上上下下十几次,医务室与病房穿梭不停,到歇下来时两条小腿都肿得老粗,可母亲身边还老是空荡荡的。而旁边的那位大妈,四个孩子轮番上阵伺候,你端来一碗水饺,她提来一份羊肉,大妈被围在中间,热热乎乎的劲惹她眼馋。当时,她心里就滋生了一个想法,一个孩子真的不行,太孤单了,碰上难事更是力不从心。于是,在无意怀上这个老二后,丈夫虽然三番五次动员她做掉,但她坚决要生下,何况传言计划生育政策要变化,就连铁杆姐妹安红都生了个儿子。

“你两个,来,上产床。”一个护士依着门叫。

旁边那个小丈夫忙说:“赶快把红牛喝了吧。”

她哑然失笑,他们生第一胎,还有这么多程序要走,一会儿巧克力,一会儿红牛,都是补充能量的吧。她可没有这么多讲究,刚才丈夫出去给她买了一个瘦肉夹馍,就这她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享受了,最多吃个肥瘦两搅,省下那两元钱还能给儿子买个小玩具,只不过今天口干舌燥的,吃这个肉夹馍也没有一点感觉,硬硬地也只有噎人的份。

丈夫搀着她,小护士说:“产房家属就不能进去了,外边等着。”她进了产房,只见两个护士麻利地铺着一次性的床布,隐隐约约看见两张产床南北平行排列着,南边窗户射进的阳光刚好洒在床的一头,她慢慢走向东边的那张床,脱掉鞋,艰难地上了床,“平躺下,两手抓住床沿,肚子疼时,要用力——”护士简单地交代两句,就到西边去了,三个白大褂,映在洒进的阳光里,叽叽喳喳好像说着刚才出去的那两个产妇的事。她静静地躺着,肚子却似乎不疼了,脑子里就胡思乱想开了,怎么办呢,这生孩子,可是会死人的。自己要是死在这一块,儿子可咋办呀?丈夫虽然也爱儿子,可是从来没有费心管过呀。他不会做饭,平日里儿子的作业连问也不问的。爸爸妈妈往后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有个什么事弟弟离得那么远,一时半会都回不来。她越想越害怕,竟然有点后悔了,“哎,——哎呀,怎么拉了?”她忽然听见小护士嘟嘟囔囔,她一激灵,自己没有拉呀。

一个声音压低说:“别说,张主任刚才交代了,她是杨科长的儿媳妇,小心点。”

怪不得呢,领导的儿媳妇,三个护士都围到西边去了,她心里酸酸的,也怪,刚才巧克力吃的,红牛喝的,现在拉出来了吧。“使劲,快了,我们喊一,你就吸气,喊二,你就呼气。”年纪稍大的护士对旁边的那位说。她一听,她们要助产了。可自己这边一个医生也没有,她暗暗想,好,你们一个个势利眼,不管我,我就当你们为我助产。于是,她在护士们对西边床上的那位喊时,她也不断地自我调整,呼气——吸气——呼气,“哎呀——”忽然,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喊出声来,“喊啥呢,你那么瘦,能生个多大的孩子。”一个护士朝她粗声粗气地说。她气得只想骂,狗眼看人低,自己当年怀儿子时,吃一口吐一口,人瘦的只剩了个大肚子,可儿子生下来七斤八两。今天她也相信,老二肯定不会太轻。这不,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她闭着眼睛咬紧牙关猛一下用力,“哇”一声,尖利的啼哭响起来了,马上跑过来一个护士,紧张地忙碌着,她闭上眼任汗水流着,浑身虚脱了一般无力,“男孩,八斤。”她模模糊糊听到护士说。

那边好像也生了,她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女孩,五斤八两。”

“怎么还没有那边重。”一个声音小声说,“还是一个女孩,杨科长只有这个儿子……”她的耳朵听到这里,似乎格外得清楚了,浑身的疲软消失了一半。她想看看孩子,一时却还是睁不开眼。又是一个男孩,两个男孩,负担挺重的,看来自己属于民生银行,一辈子只能体察民间疾苦了。前不久,大家都笑着打趣,说什么女孩是招商银行,男孩是民生银行。她觉得挺有意思,虽说大家嘴上都喊男女平等,但骨子里几千年的传统能说变就变吗?中国还是男权社会,每个行业里的领导都是男的多。就说小家庭,自己每天和丈夫一样,上班朝九晚五,拼死拼活的工作,进门做饭的还是自己,给儿子洗衣、辅导,样样都是自己的事,而且好像是天经地义,丈夫偶尔搭把手,还觉得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不,小护士还在偷偷为杨科长惋惜呢,既然生了,男孩就男孩,老天爷送来了,就快乐地接受吧。

想着想着,她就昏昏欲睡了。

三天后,她终于包得密不透风地走出了医院。

出租车开向单位的大院,她心里有点不安,这毕竟是老二,如果有人使坏告密,自己可就麻烦了。院里传言内部有人专门给计生局打报告,好像挣什么线索费。她也仔细观察过大院里住的人,平日看大家都和和气气,没有心眼很坏的人,可仔细再瞅瞅,似乎有那么三四个人贼头贼脑。可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就是不能确定,她悄悄与几个关系密切的姐妹也私下聊过,大家好像矛头指向了他,那个住在一楼的角落的他,其实,她与他是同学,平日里关系还不错,她还帮过他两次。他如果有点良心,想来不会告发自己吧。唉,谁知道呢,到底是谁呢?她心烦得摇摇头,一看到怀里这个肉嘟嘟的小可爱,瞬间心里喜滋滋的,一切担心与烦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窗外,路边的柳树被绿色的外衣包裹了,漫天飞舞的白色柳絮一团团,一缕缕,轻盈飘逸,亲热地朝车子扑来,有几个小伙已经穿着短袖了,看来天气确实热了。忽然,自己去年买的的那件漂亮的连衣裙跃然眼前,去年初夏,在一次闲逛中,她发现了一件碎花长裙,白色的底子,淡淡的黄花,微绿的小叶,整体泛着点绿,素雅大方,清清淡淡,她一下子眼前一亮,就挪不动脚步,可当时的标价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后来,她一直等到快要立秋,夏衣大促销,才忍痛咬牙用三百捌拾元买下它,可一场大风再加两场秋雨,就带走了炎热的夏日。连衣裙没有顾得上穿,也随着夏天地离去挂在了衣柜。看来,今夏又与这件连衣裙无缘了,过不了百天,都不敢穿短衣服。看着美女们各种各样的花裙,只有眼羡的份了。

小商小贩们一个个各具情态,有的直起身望望过往的行人,眼里满是询问;有的低头弯腰收拾自家的商品,麻利归整着;有的面对面聊聊近日的趣事,脸上笑意盎然……街道里的一切依然那么熟悉。

她看见行道树下修鞋的老人,仍然在忙碌,旁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好像还在与大爷唠嗑。她知道大爷现在孤苦伶仃,这位大爷和自己是邻村。那次修鞋,她不知怎么问起大爷的情况,大爷叹了口气说,本来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也算活神仙。就是女儿身体不好,是小儿麻痹患者,在邻村找了个女婿,勉强度日,儿子在外打工。他与老伴时常接济女儿,帮助他们干了不少活,女婿也还和气。可后来儿子打工出事了,人没有了,老伴受到打击,很快也走了,女婿也就离得远远的了。大爷一个人干不动农活,几经周折,就进城专门跟给人补鞋了。她知道了大爷的苦楚,只要补鞋,就到大爷这儿,也算给老人一点小小的帮助。她心中老想,大爷要是再有一个孩子,就不用离开熟悉的村子了吧。

车子进了大院,一直开到楼底下,她一下车就看到八岁的老大在楼下傻傻地站着。老大一看见她,马上高兴地跑过来,伸开双手要抱老二,“不行,你抱不了,提个包上楼。”几个熟人纷纷打着招呼。她一进门,马上坐到沙发上,就想刚才有没有被那个奸细看到。安红让她生了老二回老家先避避,说大院里有计生局的奸细,只要谁家有动静,计生局的人肯定会找上门。可她如果回了老家,老大就没有人管。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回到大院。虽然家里经济不很宽裕,可如果人家找上门来,就出些钱吧,毕竟自己超生了。别看她过日子挺仔细,大事上她还是舍得花钱的,既然都有了儿子,出点血也是情理之中。

接下来几天,在忙完孩子以后,她就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等着人家找上门,她甚至做好了罚款的准备,都把钱取出来预备好了,藏在褥子下。一天、两天……门一次次被敲开,她就一次次变得紧张,起来、坐下,原来是同事们三三两两地来看她,鸡蛋、牛奶、石头馍、水果……她想,那个人或许来了,已经打探到她的确生了。消息已经送出去了,计生局的人马上就来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不行,今天下班了,他们明天肯定就来了;太阳从东挪到西,她的一颗心也从早操到晚;第三天,第四天……她的想法一次又一次落空了,却依然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又有敲门声,她看了看二宝,甚至理了理有点凌乱的头发,肯定是计生局的人来了。她走到门口,故作镇静地一开门,却是安红来了,她急忙拉着安红的手,让她把罚款的事说一遍,安红就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遍:“那天,刚刚出院一周,我还住在独院,正在给孩子喂奶,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三个陌生人,他们看看我,交换了一下眼神,中间的那位就问‘你是安红,听说你生了一个儿子,以前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我点点头,他们就进来坐到沙发上,拿出一个小本,开了张罚款单,我婆婆听见动静出来,问能不能少点,他们说让掌柜的来计生局交钱,就起身走了。我赶忙打电话把他爸叫回来,后来交钱时,人家说咱们单位有人告到计生局去了,他们必须处理,后来再找了个熟人,交了一万四千元。”安红一口气说完,没有等她搭话,又问:“你回来十几天了,还住这大众场合,他们没有来吗?”

她摇摇头,安红好像有点失望,很快又亲切地说:“不来才好,钱省下了。”

她说:“迟早的事,给了人心里反而踏实了。我还害怕罚款也涨价呢?”

“没事。”安红安慰她,“我公公爸有熟人,他们找你时你给我打电话,我给公公说说,争取和我儿子的罚款一样。”

她拉着安红的手千谢万谢,硬把这几天朋友送的最好的牛奶,一箱特仑苏塞给安红。

婆婆过来伺候她了,她躺在床上,听着楼道里来来往往响起的脚步声,心里就更是乱糟糟一团。只要是几个人同行,她就竖起耳朵,等着自家的门响,可好几次,都是几个同事相约一起来看她,她哑然失笑,心里却越发的毛躁,怎么办,自己无权无势,本想早早交点罚款勒紧裤腰带继续过小日子,他们老是不来罚款,是不是憋着更大的坏呢?她越想越害怕,甚至半夜醒来都会猛地想这件事,人家安红的老公在红火单位,公公还是城建局的一个领导,生了孩子都没回大院,一周却被罚款了。而自己一个小职员,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住着,谁人都知道她违反了政策,生了老二呀,可怎么就是不来呢?她甚至想让丈夫去给人把钱交了,却觉得上杆子交罚款是有点不可理喻,不像正常人干的事。

直到丈夫看出了点端倪,对她说:“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和谐社会,他们就是要点钱,他们来了咱们给人家不就行了嘛。”

听了这话,她才放宽了心,从惶惶中慢慢平静下来,继续着所谓的坐月子,每天重复着喂奶、换尿布、抱娃等琐事。

太阳一天红似一天,屋里的温度也一天高过一天,她要么坐在床上,要么坐在沙发上,扳着指头数日子,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四……,所有的人都换上了裙子短裤,连那些没牙的老头也脱下了长衫,换上了古色古香的唐装短袖。

屋外,霎时成了遮阳伞、纱裙与凉鞋的世界。

她终于熬到了满月,要去给孩子打防疫针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溜达一下。她满以为可以逃离大院,换换环境,透透气。不幸的是却回到了医院,听打防疫针的医生说孩子有点黄疸。她有点不信邪,孩子能吃能睡,正常得很呀,可医生说了,就不能不小心。抱着看一看的想法,进了医院,人家说需要住院,她一进病房,也吓了一大跳,孩子住得满满的,全都是说有点黄疸。

旁边一个农村大妈说:“啥黄疸,明明是天热,孩子受热了。”这个话她赞同。

“大姐,是你们。”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惊喜地问。

她扭过头仔细看了看,哦,就是和她一天生孩子的那个杨科长家的儿子儿媳,她也有点惊喜地问:“怎么了?你们也进医院了。”

“昨天,我们昨天进来的,也是这个病房,孩子的问题都一样。”

“噢。”她们一下子好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不时交流着孩子的问题。他们小两口,只要不打吊瓶,一有时间就抱着女儿转,只见那个小丈夫,他竟然把才满月的小闺女放在他那个大大的隆起的肚皮上。瞧,他把孩子往外一抱,屁股放在他的肚皮上,他一只手拦腰搂住孩子,另一只手拿根香烟时不时吸两口。而她两口,丈夫忙着要给她做饭送饭,还要管老大上下学,基本就是她一个人看孩子,孩子吊针时,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一拔吊瓶,她才松一口气,累的只想睡觉,毕竟还没有过百天呀。她就把儿子往床里边一挡,自己斜躺着休息,好几次不知不觉都睡着了,儿子还在咿咿呀呀地胡乱蹬着,据说还是同病房的大妈过来给儿子盖好蹬掉的小被子。

最难过的是扎针,不知是她年龄大了,心软了,还是更爱孩子了,一见护士拿着针管之类的进来,她的心就“咯噔”一下。看,孩子的额头都青一块紫一块了,护士还是一针接一针,儿子手脚乱舞,哇哇哭着费力挣扎,她忍不住眼泪满眶,手软的怎么也摁不住儿子。只好让别人摁住,她背过身泪流满面,弄得护士胆战心惊,竟然把针扎偏了,又得一次,一向温柔的她竟忍不住大声吼叫:“别扎了,别扎了,叫你们护士长来。”小护士尴尬地走了,护士长笑眯眯走来,却让她去楼道走走,她只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等冷静下来,她有点怨恨自己,一向不是挺宽容的吗,怎么这回难说话得很?不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可她,一看见儿子头上的青色小疙瘩,就忍不住心疼。

那个杨科长家的小孙女倒是幸运,每次都是护士长来扎针,一针基本搞定,头上的疙瘩比儿子少,再说,那个小丫头也是安安静静,很少吵闹,自家这个臭老二是一点也不老实,不是脚乱蹬,就是手乱抓,手舞足蹈的,给她看针增添了难度。她是又累又心疼,在住到第十二天时,她就提出要出院,大夫说等检查了什么指标再走,她却怎么也待不下去了,硬是要求拿点药出院。她想孩子就是受了点热,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又挂吊瓶,又吃药,小小的孩子折腾不起,有点问题早好了,再说每天一出太阳,一二百元就“哧溜”没有了。

反正,她死磨硬缠,就提早两三天出院了。

街道上,五颜六色的裙子,装扮着花样的女人,再加上各色的小花伞,真成了花的海洋。她好似几年没有上街,一个多月,眼里尽是尿布、奶瓶、针管之类的。现在,她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就想大饱眼福。看,短袖短裤轻轻松松,白色的清新凉快,粉色的可爱活泼,淡蓝的牛仔裙、背带裤清清爽爽,婀娜的长裙永远是淑女的最爱……自己郁闷的心轻松不少。

忽然,车窗外飘过一个款款而过的修长身影,她忍不住多瞅两眼,还说男人,自己一个快到中年的女人都喜欢漂亮的美女。她轻叹一声,瞅瞅自己,隆起的腹部,小山似的乳房,油腻的T恤,唉,产后的妇人,真不敢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

回到自己家里,看着熟悉的一切,她长吁一口气。刚才在街上的失落也跑得远远的,虽然二宝拉了一堆,她又是换纸尿裤,又是洗屁股,忙得不亦乐乎,却依然哼起了小调。

她猛一回头,安红抱着他们家二宝站在身后,这臭小子现在已经七个多月了,胖乎乎的小脸,一笑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可爱极了。两只圆嘟嘟的小手,不停地抓这抓那;你一逗他,他就咧开嘴巴,露出两个白白的小乳牙,惹得人忍不住伸手去要抱他。

“你这下可是幸福,一儿一女,活神仙呀。”她边打趣边拉过安红坐下。

安红逗逗床上的二宝,才长叹一声说,“好了,孩子的脸白了。现在,是放心了。当初我操的心,你可是想不到的。他们家几代单传,我只害怕再生个女子,心里成天好似猫挖呢,不像你,没有负担。”

她笑笑:“也是,你公公婆婆攒的那么多,没个继承人不行,我这白手起家,没人帮忙,也没有负担。唉,就是有点倒霉,本身就穷再生个臭小子,一辈子把穷根扎到黄河了。”

“哎,别说,挺好的。”安红说,“男孩到底比女孩顶事。”两人还想唠,她的二宝又咧嘴抗议了,这小子,刚才拉了没有吃,现在估计肚子咕咕叫了,这个哭声是要吃奶的节奏。于是,她重新坐好,抱起二宝,就撩起了衣襟。安红家的一看这个哭了,也放声哭了,她们娘俩就走了。

丈夫采购回来了,只见他拎了一条鱼,看着她说:“补补,好好吃吃,这段时间在医院,忙的也没有吃好,月子里还是要补补。”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心里却说,哼,给我补呢,还是给你儿子补呢?前天听他给朋友打电话,说她是头好奶牛,奶旺着哩。气得她差点要抱起二宝摔他,他牙呲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伙计问你奶咋样,开个玩笑。”她气得半天不理他,可不是吗,自己现在吃吃睡睡,喂奶换尿裤,不学习,不工作,跟个动物没有两样。

“别生气,生气了爱得乳腺炎,——”

听了这话,她不由得摸摸乳房,心里一阵抽搐,啊,疼——那种刻骨铭心的疼似乎又回来了。是呀,八年前,有大宝时,也是刚出满月,她的双乳又涨又疼,吃不下睡不着,而且全身抽搐,发着高烧,感觉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儿子一吃奶她就呲牙咧嘴,倒吸冷气,那种钻心的疼记忆犹新,她竟然觉得那比生孩子还疼。后来找了医生,医生说是乳腺炎,却又害怕吃药对孩子有影响,只好拿热毛巾敷,可毛巾凉了不起作用,热了害怕烫着皮肤,弄得全家人手忙脚乱地伺候她们娘俩。她活活受了几天罪,硬是没有合过眼,孩子也是饿的“哇哇”叫个不停,大人小孩心里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现在一想起都感到后怕。就连这个粗心的丈夫都记着,是啊,奶牛就奶牛,虽不好听,却也名副其实,自己现在就是一架产奶机器。这个奶水,就像喷泉一样,她喝一碗汤,都好像泉水汩汩汩滋生一些,再吃点肉呀油呀,奶就瞬间涨起来了,二宝吃这个奶,那个就扫射开了,弄得衣服上被子上全是奶腥味。

忽然,杨科长的儿子打电话说,想用她一点奶水,她说:“来来来,给你多挤些。”他还不好意思,原来,一个熟人焊铝合金门窗时,被电光灼烧了眼睛,有人介绍说妇人的奶水是最好的药,熟人就找到了杨科长的儿子,可他妻子奶水不多,加上岳母说,老辈人讲奶水一给别人,等于把孩子的粮食给了别人,孩子就不够吃了。所以,杨科长的儿子觉得不好意思,就先打个电话试探问一下,她丝毫没有犹豫,爽快的答应了。他们就很快来了,拿起他递过的茶杯,她转过身,“滋滋滋”就朝里挤开了。“给——”她大大方方递过半杯纯天然的奶。后来,对方还买了两箱牛奶来谢,弄得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当然,二宝的粮食可没有因为帮助过别人变得少了。

太阳的威力一天天变大,天空一天红似一天,一早起来,地上就像下火了一般,人们的心情都浮躁起来,脸上全是困倦与不耐烦。听,一个嘶哑的女声穿透墙壁,“一个个懒死了,太阳都一人高了还不起床,屋子乱的像个猪窝——”;一阵刺耳的滑板声差点穿透耳鼓膜,楼上的孩子肯定在楼道滑滑板被绊住了;也不知谁家奶奶在叫,“妞——妞——,喝点水”她那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叫真让人害怕没有了后半句……

她困在楼上,听着这聒噪的声音,心里一阵一阵堵得慌。大院里就是这样,烟火气旺得很,大冬天也有热闹的气氛。可碰上这大闷的天,这些烟火却真的烘烤着耳朵,让人烦躁不安。虽说现在人们坐月子没有那么多讲究,可婆婆还是说:“老人都说要过百天,注意点还是比较好。”她觉得也是,毕竟从小是在农村长大,耳濡目染地都是这样的说辞,自己在心里可能比较认同,因而除过两次给孩子打防疫针出门外,她还是待在楼上没有出去。

随着气温的升高,她内心又不安起来,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圈套。大院里的那个告密者,到底藏在那个角落,他现在干什么,是想着怎么让她家破人亡呀,还是想着能多拿一些奖赏吗,自己和他以前是否结下了仇怨,为什么至今他还没有告发,罚款的人没有找来,这到底有多大的阴谋,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有时,她看着怀里的二宝,黑亮的眼睛直看着她,她就高兴地笑着。有时,又愁眉苦脸的,觉得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个好办法,把这个孩子藏起来,就可以避免一场灾难。

老大放学回来,“妈,老师今天表扬了我。”她才勉强露出笑容。

“啊,真好,你作业做得好呀。”

“不是,我同桌流鼻血了,我给她帮忙先,还让她举起手来,书上说的……”听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说学校里的事,她平静了许多。

那天,同院的红姐来了。她与红姐不是很熟,只是两人的老公在一个单位,而且红姐在前年生了个女儿,如今,她们家是两个女儿。两人聊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吞吞吐吐地问了那个问题:“你们家生老二交罚款了吗?交了多少钱?”红姐笑笑,好像“嗯”了一声,又好像摇摇头,只是岔开话题,随便聊了几句,就说家里来客人了,匆匆走了。

到了晚上,丈夫回来了,她悄悄对丈夫说了这件事,丈夫埋怨她说:“女人家,就是没见识,这样机密的话和别人不熟就敢问,关系到了那种地步吗?”她有点理亏,但她还是想要探个究竟,就详详细细的把红姐地表现给丈夫说了一遍,“没有罚款。”丈夫斩钉截铁地说。她一下子吃了定心丸,不对,她分明记得红姐好像“嗯”了一下。她又缠着丈夫分析。

“你呀,动脑筋想想,肯定没有,她没说具体数字吧。”丈夫摇摇头说,“真的一孕傻三年,我还要去洗那两片尿布。”

“只不过,怎么安红被罚了,难道生了一男一女的都罚了,生了两个儿子或两个女儿都没有?”丈夫小声嘟囔。

她却仍然想着红姐深藏的意思。

晚上,她睡在床上,老是琢磨红姐的表情,一会儿,她觉得红姐是摇了摇头,丈夫分析得挺对,没有罚款;一会儿又觉得红姐的“嗯”很响亮,一定是红姐不想说明具体的数字。肯定原来很少,现在,物价都上涨了,这个社会抚养费也水涨船高。到底得多少呀,自己半年的工资够吗,那个告密者到底憋着什么坏呢?她越想越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就干脆下床走到客厅,傻傻地站着,听着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呆呆地看着沙发、电视、饮水机。头脑一片混乱,忽然,客厅与卫生间中间放的的洗衣机吸引了她,这个一米来高的方盒子,不工作时,里面空空荡荡。对呀,好办法,把孩子藏到洗衣机里面,他们来时怎么也发现不了,再在上面放上两件衣服,对,就这么干,一定是非常保险的,绝对不会有人想到这么绝妙的主意。

她一下子眉开眼笑,准备上床睡觉,可老二哭起来了,他已经睡了一觉,需要撒尿吃奶了。她忙去管老二,等孩子吃完,她也昏昏沉沉地睡了,总算这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是瓢泼大雨,她不由自主地往上掖掖被子,急促的雨点让她一下变得紧张,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又天南海北乱想开了,那个告密者忘记了自己吗,他怎么像老鼠一样,藏在了洞里,难道他也害怕雨让他显出原形吗?

她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昨夜的想法又出现在脑海中,可一阵胡思乱想,好像又否定了这个绝妙的主意。洗衣机藏孩子是好,别人看不见,可孩子哭了咋办呢?哭声还是会让人听见的。她又陷入了深深地焦虑之中,怎么办,怎么能让孩子不哭呢,这小子,一睁眼就是哭呀,撒尿要哭,拉屎要哭,吃奶要哭,睡觉也要哭……只有睡着了不哭,可如果别人来时他没有睡呢,难道要用安眠药吗?对,用一点安眠药,这是最保险的办法。可很快地,她就果断地摇摇头,不行,自己是亲妈,怎么能对儿子使出这种毒招,这简直是谋杀呀?

老大起床了,她才从恐惧中清醒,给孩子提醒雨鞋放在什么地方,又叮咛戴上红领巾,上课一定要踊跃发言,和同学搞好关系等。丈夫已经做好早点,给她端过来,就和老大吃去了。这些天,她夜里睡眠不好,又要照顾老二,丈夫都是悄悄起床,把早点做好,给她端进卧室来,她连床也不下,拿湿毛巾擦擦手就吃一点,开始囫囵睡第二觉。这不,她吃了鸡蛋羹,把碗往旁边一推,丈夫匆匆把碗一收就和老大先走了。

她又躺下来,也许昨夜半夜苦思冥想累了,这次,她没有辗转反侧,很快就进入梦中,与周公见面了。睡梦中,她来到一个黑乎乎的房间,几个铁塔似又高又大的人,凶神恶煞般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她瞪着眼想逃,身后却是厚厚的墙壁,她再往后钻,也无济于事。眼看着巨人离她越来越近,她本能的闭着眼,努力缩着一团,大声呼救中失去了意识。等她再清醒,恶煞似的巨人就消失不见了。她手脚怎么也动不了,她想喊,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来,自己已经被牢牢的捆住了,她竭尽全力想要挣脱绳索,却动弹不了,扭扭身子,却似压着千斤重担,好像呼吸都有点困难。四面的黑色越来越浓,越来越低,像老家的锅底反扣下来,却没有那种长时间被火炙烤得透亮。乌黑的一片,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她又惊又吓,双手乱抓,胳膊却死死的动弹不了。双脚只有脚指头能拨两下,腿根本一丝一毫都挪不动。她急得满头大汗,惶惶然不知所措,自己拼尽全力挣扎,周围的黑色却越来越重,啊,她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啊——”她张大嘴拼命叫着,眼前还是一团漆黑,连半个人影都不见,她觉得身子一点一点地下沉,似乎要跌倒无底的深渊。

“不——”她大声喊着,我一定要活着,我的两个孩子,他们还需要我,头脑中这个念头一闪过,她瞬间清醒了。摸摸两条胳膊,拧拧自己的腿,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全身大汗淋漓,衣服全粘在了身上,只不过她头脑分外得清楚,几个月埋藏在心中的恐惧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她坐起来,窗外静静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

她下床来活动了一下,看看熟睡的孩子,红白红白的小脸,水嫩嫩的,竟然咧嘴笑了一下,臭小子,该是做梦了吧。近日,睡着的他常常这样咧嘴笑笑。她忍不住俯下身,轻轻亲了一口,全身一下子通透明亮,窗外,已经升到高空的太阳,早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几缕明媚的阳光。她忙拉开窗帘,好让阳光赶走一切见不得人的虫子,看着满屋明晃晃的阳光,她再也不觉得刺眼、闷热,浑身莫名的轻松,心口堵了好久的闷气烟消云散。

她忽然想起,儿子今天就过百天了。只要儿子棒棒的,管他谁呢,爱告密尽管告去,想要使阴谋就使吧,不管掀起多高的大浪,她都迎风破浪,何况,还有丈夫掌舵。

好,一会儿中午,就穿上自己去年买的那件连衣裙,出去给儿子照套百日纪念照。只不过,简单一点,还是别太贵了,纯粹浪费。

“铃铃铃——”她忙拿起电话,安红打来的,“喂,你看了吗?电视正播放关于开放二胎的事情……”她忙去打开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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